〔印度〕K·T·穆罕默德 邵明明
所有眼睛能看見的人見到我都要發(fā)笑。有的甚至禁不住大笑不止。關(guān)于我,他們可以講出許多滑稽的故事。
我長得很矮,黑得象煤,四肢比例失調(diào)。頭大得架在畸形丑陋的身體上象頂王冠。兩只圓溜溜的眼睛深陷在眼眶里,獅鼻蛙嘴,一道狹窄的前額夾在兩只過大的耳朵中間,還有記號顯示天花是多么貪婪,在我臉上啄下了塊塊小坑,那是在我十二歲的時候。我孩提時代的一個秋天,又給我的右腿留下了殘疾。是的,我的確丑極了。但是,和你們?nèi)魏稳艘粯?,上蒼也賦予了我美的感受。我也喜歡美,可是你們似乎覺得這對于我是不可饒恕的罪過。我渴望著愛與被愛。這不合情理嗎?的確,我的愛情經(jīng)歷是令人驚詫的——一個年輕女子愛上了我,嫁給了我,卻全然不顧我的外表——那使所有人回避與惡心的外表。
她叫麗拉是個盲人,是個乞丐。她和老母親住在城里一家大工廠附近的一間茅舍里。
麗拉常來,后來就成了習慣。我們無話不談,我感到生活的負擔和心中的負擔似乎多少卸下了。生命的光陰開始對我有引力了。麗拉的眼睛!如果它們有光會更使她增添姿色。要是麗拉有眼睛多好!我并非不知這種想法有多傻。如果她有眼睛,可能就不會是乞丐了。即使是,她也不會從我這兒接受除施舍物之外的任何東西!不,她的眼睛不會允許她來找我,每天跟我說話。
一天,我問麗拉,“麗拉,你覺得我怎么樣?”她害羞地一笑,真叫我高興。
“你喜歡我嗎,麗拉?”她害羞地低下頭,什么也沒說。我感到生活的全部魅力全在于此了。
不一會兒,麗拉走了?!胞惱?”終于,在這個茫茫凄寂的世界,我也有個可以帶著愛來呼喚的名字了,我也有個可以帶著渴望的興奮來期待的人了。生活,曾經(jīng)使我感到凄苦的生活,變得甜蜜快活了。這不是我的運氣嗎?
麗拉第二天又來了。
我問她:“麗拉,你愿嫁給我嗎?”我覺著她吃了一驚。
“我同意。”她終于回答了。“我已經(jīng)聽到許多人議論看不起我的話。我路過時,他們說,‘那是猿人的情人。照他們說的,你長得很丑?!?/p>
“你怎么想的,麗拉?”
她繼續(xù)說:“我不懂他們大家說的美,我也沒見過猿。因此,我,不在乎他們說什么。如果他們說你是世上最美的男人,我會感到有什么不同嗎?我是用心來看這世界的,用我的心來看美與丑的。如果你沒有意見,我也沒有。我以為在這世界上沒有任何人會真心誠意地愛我的??墒恰?/p>
“那么,干嗎說‘可是?”我不安地問。
“是的,雖然我眼睛看不見,也想去愛。”
不久,我們結(jié)了婚。
后來,麗拉要做母親了??旎睢乙簧鷱臎]指望過的——來到了我身邊。我做了丈夫,很快又要當父親了!
可是,在孩子降生的兩個月前,麗拉病倒了。大夫說:“病不厲害。我一定治好她。”頓了會兒,他問:“她是先天看不見嗎?”我回答是的,于是他又給她的眼睛檢查了一遍,然后若有所思地說:“我可以用手術(shù)使她恢復視力。但現(xiàn)在不可能。等她產(chǎn)后康復。”
大夫一席話使我的心戰(zhàn)栗,它挫傷我的勇氣,動搖了我的生活。他說他能讓麗拉的眼睛看見。她一旦能看見,還會愛我、敬我嗎?我該對大夫說什么呢?“不,她的眼睛不用看見,”我真想喊出來。然而我說出的卻是,“麗拉,大夫說你的眼睛能治好!”
我機械地重復著她已經(jīng)聽見了的話。叫我怎么對她解釋呢?她視力的恢復恰恰可能斷掉我生活的根子。她說:“假如我能恢復視力,我很希望。你不覺得高興嗎?要是我能看見你,我想你會更加喜歡我?!?/p>
即使處于病態(tài),從她臉上都能看出充滿了希望的神情。這只是因為一種新的生活就要開始了嗎?
麗拉很平靜,可是我的心中卻翻起了波瀾。各種想法在腦子里激烈地燃燒?!安?,絕不!你不能讓麗拉恢復視力。哦,大夫!你為什么把火扔進我的生活?不,不該責怪你。你應(yīng)該給她視力。但愿麗拉能見天日!愿上帝保佑,給她這每個人都應(yīng)有的東西!不過我一定得化作塵土,在這之前——在她還不明白“猿人”意味著什么之前!那樣,我才能作為一個充滿了愛的人永駐她的記憶之中。她對我眼下的愛和在我身上發(fā)現(xiàn)的美會持久下去嗎?”我的心在泣訴。
麗拉生了個男孩。他繼承了麗拉的長相和我的眼睛。麗拉的身體恢復了。她向我問起了那樁我以自私心理竭力壓下去的事情?!霸蹅儸F(xiàn)在就去看大夫嗎?”她不知道她的話在我心里掀起了怎樣的風暴。我對她撒了謊。“對,我忘了!今天我就去找。”我知道自己在撒謊。我覺得自己象個顛簸在海洋中央的人。我出去了,幾個小時后回來對她說:“那大夫死了?!边@就是我所能說的話。原以為我是說不出那樣的話的。我作不出一副痛心惋惜的樣子,而對于我,她的丈夫,應(yīng)該為那個許下話能治好麗拉盲疾的好大夫的死感到難過。我只得在苦惱的心中埋下這個殘忍又自私的秘密。這是個讓人難以承受的沉重負擔。我為自己的安全所做的一切,冥冥中時時都在吞噬我心靈的平靜。
難熬的日子一天天在繼續(xù)。
一天我從外邊回來,看見一樁令人心碎的事。麗拉的母親把一只銅器放在屋里,當麗拉聽到孩子的哭聲急忙奔向搖籃時,沒拿盲杖,被絆倒撞在了門柱上。她受傷了,在流血,我急忙送她去醫(yī)院。
麗拉,我的生命,我的世界!我來到麗拉身邊。她躺在那兒受著痛苦的折磨。我對她說話。她抽泣著說:“是你在這兒嗎?我要走了。哪怕能用我的眼睛看你一眼,那該有多好呀!”
麗拉的最后愿望仿佛是對我忍受力的考驗。她一直在為那個大夫的死而惋惜嗎?她沒說話。
“麗拉!”我對她說,“用眼睛來看我,畢竟沒什么了不起。你不是已經(jīng)用你一顆清純明亮的心看見我了嗎?我知道,在這個世界上只有你一個人真正地看見了我。人們憑眼睛并不能相互看見。因此,放心吧,親愛的。你不久就會好的。”
麗拉聽著我講,一陣沉默。屋外那輪明亮的太陽正在西下。麗拉哭了。我痛苦至極。我那可怕的秘密正竭力迸發(fā)出來。在那兒我再也站不住了。
麗拉純潔的靈魂輕輕逝去了。我記不起自己做了些什么。一顆跳動的心停止了,其余的卻在破裂。
(摘自《三月風》1987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