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雍

一早，我到111路東站，貼著車邊，一擠上去了。不少人介紹說，擠車得貼邊兒，最好再套上滑雪衫，那時，擁便有“魚”樣的感覺。果然有那么點，滑溜溜的，帶著一股力。電車上人真多，一個貼一個。一個小伙子高聲嚷嚷：“別擠了，咱哥們兒快成相片兒了！”一陣懶洋洋的笑聲又占了人以外的空間。我沒有笑，一種孤獨感在襲擊著我。

近兩年，我時常感到一種人和人之間的隔閡。特別是住進了十二層高的單元樓，鄰居們老死不相往來，也不大清楚對門那家有幾口人。人人活得都很匆忙，個個都仿佛有著做不完的事情。生活節(jié)奏一天比一天快，人的交流卻一天比一天少。我不知道別人是否也有我這種感覺。

說起來奇怪，我在兵團時，整天干活，吃的那個破飯，連想也不愿再想起。后來到北京，好長時間沒戶口，住單身宿舍，在單位整年整年的“幫助工作”，卻沒有現(xiàn)在這樣強烈的孤獨感，那時，整個人都掉進熱情沖動之中，少女對未來的憧憬時時激勵著我。動亂的年代給人到處是“轟轟烈烈”的感覺，盡管許多人都帶著強烈的盲目性?，F(xiàn)在我常常問自己，你到底要什么？

其實，你自己也說不清楚。隨著年齡的增長，知識的豐富，閱歷的開闊，挫折的磨難，孤獨感竟與日俱增。這中間的聯(lián)系提示了你，這種孤獨不是消沉、頹唐的表現(xiàn)，或許是你獨立人格逐漸形成，并獲得發(fā)展的結果，是你精神上的需求提高后不能獲得滿足的寂寞。為此，你總認為心境平和、滿足，則意味著精神上正蒙受著損失。你寧愿心靈這杯子里缺水，有待裝滿，而懼怕本來就半杯子水又灑出一些。

突然，車下馬路上有一個戴墨鏡的人映入我的視線。他身著一件咖啡色滑雪衫。車開得太快了，沒有看清他手上是否有一根竹棍。也許是他，也許不是。

這是前些時候某一個早晨的事。我過馬路，在穿梭般的自行車中，一眼看到猶豫不前的他，那小竹棍敲打著地面，告訴我他不幸。我覺得應該去扶他一把，卻討厭地意識到他是個與自己年齡相仿的男人。恰在這時，一個老者走過去，扶他越過橫道線。我心里頓時慚愧無比。第二天同一時間，我又看見了他，我毫不遲疑地扶他過了馬路。望著他的背影，我第一次想到，他那雙不能看見世界的眼睛給他帶來多少不幸??！

那是個什么樣的世界？我閉上眼睛，試圖體驗一下。結果，眼前一片漆黑，繼爾，似乎可以看見一些金色的、暗紅色的亮塊。意識到那是光線透過眼皮映進眸子的緣故，心頭一陣戰(zhàn)栗：他確實不能看清世界美好的一切，他痛苦嗎？寂寞嗎？我茫然了，當時真象傻瓜一樣，半天，腦子里一無所有。

又一次遇上他，我不禁感嘆：“你真不容易！”他卻側過臉，說：“誰都不容易，我，都慣了。謝謝你，送我三次了?！痹谶@之前，我沒說過一句話。我突然懷疑他能看見我，忙逃走了。以后，我推遲五分鐘出門。因為，他不是弱者。盡管他看不見路，盡管他生活在視覺的黑暗中，但他那張?zhí)谷坏哪?，卻給人一種一往無前的感覺。他用小棍敲著自己的路，有所追求，活得還挺實在呢！

為什么你不能活得“實在”些呢？

可能由于你的心太不安分了。你啊，有一顆總在騷動著的心。就象一個固執(zhí)的小孩用一根小棍在自己心的井里攪著。幼時，看著屋檐下小鳥在喳喳鳴叫，你便會想，為什么我不能像鳥那樣飛翔？為什么要有我？長大了，你還這樣苦苦地問自己：我從哪里來？我要到哪里去？這對自己的探索象根繩子牽著你，使你感到生活既熟悉又陌生，而自己多少有點神秘。十三歲，你就有苦悶感。

苦悶又常由那些瑣碎的小事引發(fā)。比如單位發(fā)了電影票，一看那名兒，我就把票扔到桌上，不想去了?？梢粋€同伴說：“你不去，也別白瞎，送給會計室老劉，他家孩子多，以后去報交通費，他就不會跟你羅嗦了?！蔽艺骐S他去了，臉上還堆上不自然的甜膩膩的笑。“廢物利用”回來，我卻覺得一陣沒趣。我不明白自己為什么要這樣，不明白人和人之間本該真誠的關系，為什么會成為這樣。

你就是這樣。不甘平庸，往往不甘而已。平庸象泥濘一樣拖住你的腳。也許，怪你這該死的年齡，年輕的純情期已過，成年飽經(jīng)世故的“道行”還未修出，結果，周身摻和著殘余的傻乎乎的熱情和半世俗不世俗的思想方法，整天自我沖突，這又叫你活得累。

“喲，你！”隨著車門響動，一個清脆的聲音響在我耳邊。扭過臉，先看見一頂鮮艷的紅毛線帽子，形狀象倒扣沙鍋。她不在叫我，在叫另一人。她臉挺白，散著幾粒淺褐色的雀斑。“我去聽課，還得去修打字機。一天真累?；畹谜胬郏　甭犉饋聿焕?，調門兒挺高?！案嬖V你，那家伙和別人結婚了。我當時真想去死來著，可一想，我要是死了，別人還活著，而且用不了一會兒就把我忘了，真冤得慌。我得活著，而且要好好地活著。一件事接一件事地干，不管能成多大氣候，反正我沒瞎混日子?！闭f著，她嘴里嚼著什么，似乎是糖。過了會兒，她和她的熟人下車了。

人生，也許就是這樣的。沒有誰一生都走平坦的路，幸福與不幸福，輕松與不輕松，孤獨與不孤獨，甭管什么與什么，一切都是相對而言。

那小竹棍頑強的敲地聲，那張?zhí)谷坏哪樕弦煌鶡o前的神情，那姑娘嘴里有滋有味地吃著糖，那高調門里充滿的熱情，都教我重新審視自己。

你可以追索自己的來歷，也要匯入人的流水。人流，到處都是人流。你就在他們中間。他們和你一樣渴望著生活，他們和你一樣有著個人的不幸和快樂。你應該傾聽他們心靈的呼喚，你應該匯入這洶涌的人流之中。你應該象他們一樣，找出一條超越自我的路。誰的生活都有不容易的時候，誰都有孤獨、寂寞的時候。但要讓孤獨成為瞬間，而不能成為陰影。要培養(yǎng)戰(zhàn)勝自己的能力，要用更充實的生活來驅散心頭孤獨的陰影。想想那個依靠著小竹棍前進的盲人，一直朝前走，想想那個遭受了愛情不幸的姑娘，有滋有味地吃著嘴里的糖。努力去運用那些能牽引著自己走向開闊地的力量，正象有人提議的：去熱愛生活吧，你會發(fā)現(xiàn)，昨天的太陽和今天的不一樣。

真是的，長這么大，我從來沒抬頭仔細地端詳過太陽。下了車，我抬起頭，朝著太陽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