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育之 高 路
《劉少奇選集》下卷收入了建國以來黨和國家關于全局的重大決策的一系列歷史文獻。它們是由少奇同志代表中央在黨和國家的重要會議上加以宣布和說明的。閱讀這些文獻,就在主線的輪廓上追蹤了那個歷史階段我們黨和人民前進的步伐。
《劉少奇選集》下卷還收入了一大批講話記錄稿。這些都是黨中央關于某些方面、某些部門工作的基本方針和重大政策,由少奇同志代表中央加以指導來確定和闡明的。閱讀這些文獻,對于了解這些部門方針政策的歷史發(fā)展,很有價值。其中許多是首次公布,從提供新發(fā)表的文獻這個角度講,也很有價值。
我們這篇文章,只準備介紹《劉選》下卷中一九五一年寫的三篇文稿。這是因為,這三篇都是手稿(不是講話記錄稿),都是首次發(fā)表,從文獻的角度講十分珍貴;同時,圍繞這些手稿所論述的問題,曾經(jīng)發(fā)生過重要的爭論,有些手稿正是由于爭論而被擱置起來?,F(xiàn)在來讀這些手稿,回顧所涉及的爭論,饒有理論的和歷史的興趣。
工會問題和兩類矛盾
這三篇手稿中,理論價值最高、使人最感興趣的,是《國營工廠內部的矛盾和工會工作的基本任務》這一篇。它大約寫于一九五一年五、六月間,是讀鄧子恢《在中南總工會籌委擴大會上的報告》(發(fā)表在一九五0年七月三十日《長江日報》上)和高崗《論公營工廠中行政與工會立場的一致性》(寫成于一九五一年四月)這兩篇文章所寫的長篇筆記。高文針對鄧文提出批評,擺開了關于工會工作的分歧和爭論。少奇同志的筆記,力圖分析和解決這一分歧。由于它把爭論問題提到哲學的高度,從分析社會主義生產關系下的社會矛盾入手來討論工會工作,因此它不僅是中國工運史、工會史上的重要文獻,而且是社會主義社會人民內部矛盾學說史上的重要文獻。
鄧文的基本觀點是:公營企業(yè)中的工會工作者與企業(yè)行政管理人員、政府工作人員之間,在“基本立場”一致即雙方都是為國家、同時也是為工人自己的利益服務這樣的前提下,在“具體立場”上仍有所區(qū)別。他們各自的工作崗位、任務不同。即使在公營工廠中,工會仍有“代表工人的利益”、“保護工人群眾日常切身利益”的基本任務,而不能脫離這個基本任務,形成為“廠方的附屬品”。當廠方某些規(guī)定或措施對工人不利時,工會工作者就應該反映工人的意見,同廠方商量修改完善。
鄧文是由當時工會工作中已經(jīng)出現(xiàn)脫離工人群眾這種情況出發(fā)的。在這以前,關于公營工廠沒有階級對抗和剝削、工人和工會應該用主人翁態(tài)度而不是用被剝削的工人對待資本家的態(tài)度去對待公營工廠的廠長及其管理機關這個問題,已經(jīng)提出過,并且已經(jīng)在思想上解決了。這時出現(xiàn)的問題,是另外的一個問題,是公營工廠中如何正確調節(jié)和處理公私關系、干群關系的問題,是公營工廠中的有些工會組織不重視維護工人群眾的正當利益,從而放棄了自己應有的獨立的主動的工作的問題。
鄧文在發(fā)表前,其主要內容曾于七月二十九日在中南局關于中南總工會籌委擴大會情況的電報中向黨中央報告過。八月四日,少奇同志為中央擬稿批轉鄧的報告,批語中說:“這個報告很好”,望“照鄧子恢同志的做法,在最近三個月內認真地檢討一次工會工作并向中央作一次報告”。中央批語經(jīng)毛澤東、周恩來、朱德、李立三等同志圈閱后發(fā)了下去。同日《工人日報》轉載了鄧文。全國總工會也通知全國工會干部學習。九月四日,《人民日報》又全文轉載了鄧文。
一九五一年四月,高崗主持寫出了《論公營工廠中行政與工會立場的一致性》這篇文章,對鄧文提出針鋒相對的批評。高文的基本觀點是:公營工廠中沒有階級剝削,沒有階級矛盾,行政與工人的利益是一致的,行政與工會沒有立場的不同。認為“具體立場不同”的說法,第一是模糊了工人階級在國家政權中的領導地位,第二是模糊了公營企業(yè)的社會主義性質,模糊了公營企業(yè)與私營企業(yè)在本質上的區(qū)別。
高文原擬作為《東北日報》社論。一九五一年四月二十二日,高崗寫信請毛澤東同志審改該文,并請示“可否在報上發(fā)表”。四月二十九日,胡喬木同志就此事向毛澤東同志和劉少奇同志寫信報告,認為“具體立場不同”的說法“確有不完滿的地方”,但高文“用正面批駁的方法也不適宜”,認為“最好指出所以如此提是有原因的,工會更應當重視工人的直接福利,許多工會不重視是不對的”。五月十日,少奇同志在喬木的信上批示:“我意高崗同志文章暫不發(fā)表,待四中全會討論此問題時,當面談清楚。高文可送鄧子恢同志一閱?!蔽逶率?,他又親自寫信給高崗說:“關于工廠與工會立場問題你寫的文章,我已看過,已送交主席,可能主席尚未來得及看。我的意見以為四中全會即將召開并要討論這個問題,子恢同志亦來,可以在那時加以討論,因此,你的文章暫時以不發(fā)表為好?!?/p>
少奇同志的筆記,顯然是為在四中全會上討論這個問題作準備的。筆記充分肯定鄧文所提出的問題的重要性,肯定鄧文的基本思想是正確的,同時認為鄧文沒有完全說清楚問題,因此容易引起誤會,并且已經(jīng)引起別人的誤會。
怎樣才能說清楚問題呢?少奇同志認為:除了應該從工人階級的先鋒隊與工人群眾之間所存在的區(qū)別來說明以外,首先應該從分析目前公營工廠中所存在的矛盾來說明,從社會矛盾的普遍性和兩類社會矛盾劃分的理論來說明。
“一切事物的構成都是矛盾的構成”(《劉少奇選集》下卷,第93頁。以下凡引本書,只注頁碼),這是矛盾的普遍性。國營工廠內部沒有階級矛盾了,但還有其他的矛盾,非階級對抗的矛盾。這是兩類社會矛盾的劃分。
“什么是構成國營工廠的內部基本矛盾呢?”少奇同志說:“這就是國營工廠管理機關與工人群眾之間的矛盾,就是國營工廠內部的公私矛盾。這種矛盾與資本家工廠中的階級對抗完全不同,它是一種在根本上非敵對的、可以和解也應該調和的矛盾。但它是一種不容否認的、客觀存在的、真正的矛盾,是在長時期內要我們來認真地加以調整和處理的矛盾?!?第93頁)
少奇同志還說:“這種矛盾和關系是工人階級和人民內部的矛盾和關系,因此,應該用同志的、和解的、團結的辦法來處理這種矛盾和關系?!?第94頁)
這樣,少奇同志堅持唯物辯證法,一方面從根本上否定了社會主義生產關系下全無矛盾、只有“一致”的形而上學觀點,另一方面指出了社會主義生產關系下的矛盾的新性質和解決這種矛盾的新方法。
大家知道,毛澤東同志在社會主義時期的一個重大理論貢獻,是提出了社會主義社會矛盾和正確處理人民內部矛盾的學說。這個學說不是突然提出的,它是毛澤東同志關于兩類社會矛盾的學說長期發(fā)展的結果,又是中國共產黨人集體智慧的結晶。劉少奇同志對這個學說的創(chuàng)立,作出了自己的貢獻,這份筆記就是一個明證。當然,毛澤東同志在一九五七年二月發(fā)表的《關于正確處理人民內部矛盾的問題》,是把我們黨劃分敵我和人民內部兩類社會矛盾的學說,應用于新的歷史情況,即全國范圍的生產資料私有制的社會主義改造已經(jīng)基本完成的情況,指出社會主義社會仍然存在矛盾,基本的矛盾仍然是生產力和生產關系的矛盾,基礎和上層建筑的矛盾;指出由于剝削階級已經(jīng)在全社會范圍基本消滅,人民內部矛盾便更加顯現(xiàn)出來,正確處理人民內部矛盾成為整個國家政治生活的主題。而少奇同志在一九五一年還只是(也只能是)就國營工廠這一個局部來提出社會主義生產關系下的矛盾問題,還不可能從整個社會范圍來提出這個問題,因為社會主義的生產關系那時只在國營工廠中建立,還沒有在全社會范圍建立起來。
對于社會主義社會矛盾問題的認識,馬克思主義理論界走過了一番曲折的道路。列寧曾經(jīng)明確地提出:“在社會主義條件下,對抗將會消失,矛盾仍將存在?!?毛澤東在《矛盾論》中引用并闡發(fā)過這個著名論斷。)這本應該成為馬克思主義理論界分析社會主義社會矛盾的指針。但是那個時候社會主義還沒有建成,還不存在整個建立在公有制基礎上的社會主義社會,列寧的原則性的論斷還不可能具體化。問題出在一九三六年蘇聯(lián)宣布社會主義已經(jīng)建成之后。斯大林那時候強調,階級剝削既然已經(jīng)消滅,工人、農民和知識分子這些社會集團之間的界限也正在泯滅,社會成員之間只剩下“道義上和政治上的一致”。于是,一致成了社會主義社會發(fā)展的動力,一切都由統(tǒng)一來解決,矛盾似乎失掉自己的意義,并且變成諱言的東西。這種觀點在相當長的時期內統(tǒng)治著蘇聯(lián)理論界。蘇聯(lián)有一篇文章這樣敘述那個時期的狀況:“在我國一部分哲學家和社會學家中,對辯證規(guī)律在社會主義條件下的表現(xiàn),過去一個時期曾流行一種片面的錯誤的概念。社會主義社會發(fā)展中的矛盾被認為幾乎是社會主義的毛病和缺點,有時它們被隱瞞、抹煞,或者被看作是一種同社會主義本性不相適應的東西,同社會主義本性格格不入的東西。社會主義發(fā)展辯證法的這些觀點導致嚴重的錯誤、導致否認社會主義制度下生產力和生產關系之間有任何矛盾,斷定生產力和生產關系完全適應,導致粉飾現(xiàn)實,導致‘無沖突論,產生自安自慰、自我夸耀,等等?!?/p>
這種狀況,一直繼續(xù)到一九五二年,斯大林在《蘇聯(lián)社會主義經(jīng)濟問題》中開始承認,在社會主義制度下,生產關系同生產力的增長“完全適合”,并不意味著它們之間不存在任何矛盾?!懊軣o疑是有的,而且將來也會有的”。(《斯大林選集》下卷第590頁)這種承認,是理論上的一個進步,雖然還有些吞吞吐吐。
斯大林逝世以后,五十年代中期,蘇聯(lián)理論界逐步展開了關于社會主義社會矛盾問題的討論。當時一篇有代表性的文章(斯捷潘年:《社會主義社會發(fā)展中的矛盾及其克服的途徑》,載蘇聯(lián)《哲學問題》雜志一九五五年第二期)中這樣說:“社會發(fā)展的矛盾并沒有隨著社會主義的勝利而消失。有些人否認社會主義制度下矛盾的存在,他們通常借口說,社會主義社會牢不可破的團結一致仿佛就消除了任何矛盾的存在。諸如此類的論斷是同辯證唯物主義相抵觸的。辯證唯物主義的根本原則承認矛盾是發(fā)展的普遍規(guī)律?!?/p>
一九五七年十一月,毛澤東同志在蘇聯(lián)說過:“有些人說社會主義社會可以‘找到矛盾,我看這個提法不對。不是什么找到或找不到矛盾,而是充滿著矛盾。”他又說:我很高興赫魯曉夫在十月革命四十周年紀念會上講了社會主義社會存在著矛盾,我很高興蘇聯(lián)哲學界產生了許多篇文章談社會主義社會的內部矛盾。斯捷潘年那篇文章,當是毛澤東同志感到高興的文章中的一篇。
回顧了這一段歷史,人們就可以了解,在一九五一年,高文強調國營工廠中一致性而不談國營工廠中的矛盾,似乎一談這種矛盾就模糊了公營企業(yè)的社會主義性質,顯然是受當時在蘇聯(lián)仍很盛行的社會主義社會“無矛盾”論的支配。而少奇同志的筆記在那時候就突破了這種形而上學的理論觀點,應該說是馬克思主義矛盾學說史上和社會主義社會學說史上的一篇應當受到應有評價和足夠重視的文獻。
可惜的是,少奇同志這篇包含著這樣閃光的思想的文獻,當時未能發(fā)表。因為關于工會問題的爭論,不久以李立三同志被解除全國總工會主席職務而告結束。一九五一年十二月召開的全總黨組擴大會上,李立三同志受到批判,他的“錯誤”之一,便是推崇鄧文,夸大國營企業(yè)內部“公私利益的矛盾”。這個形勢也使鄧子恢同志就“工會立場”問題在中南局會上作了自我批評。原定一九五一年召開的四中全會推遲了。在一九五四年召開的四中全會上,提倡中央領導同志大家都對自己犯過的錯誤作自我批評,少奇同志的自我批評中也提到在工會立場問題上基本上贊成鄧文這一條。
十一屆三中全會以后我們黨總結歷史經(jīng)驗,工會爭論這樁歷史公案,是非就容易弄明白了。一九七九年建國三十周年紀念大會上,葉劍英同志的講話中專門講到工會(以及青年團、婦聯(lián)等群眾團體)“一定要積極主動地、獨立負責地工作,動員和組織工人、青年、婦女群眾積極參加社會主義現(xiàn)代化建設,努力學習政治、技術和文化,維護國家和集體的利益;同時,一定要堅決維護自己所代表的群眾的利益,積極解決他們日常生活中的切身問題,反對不關心群眾痛癢的官僚主義?!?《三中全會以來——重要文件選編》第245頁)這就是我們黨對工會問題作出的歷史結論。
附帶說一個問題:少奇同志關于“根本上敵對的、不可和解的矛盾”和“根本上非敵對的、可以和解也應該調和的矛盾”的提法,可能引起爭論。哲學上通常的說法是:矛盾有對抗和非對抗之分,沒有可以調和和不可以調和之分;一切矛盾都是不可調和的;矛盾只能通過斗爭來解決,不能通過調和來解決。我們以為,這個通常說法,不是不可以研究的。大家知道,這個論點被簡單理解并運用于社會生活中的時候,矛盾的統(tǒng)一和斗爭的學說便被簡單化為斗爭哲學。一切斗爭,斗爭一切,成為政治生活中“左”的過火斗爭的哲學根源。所以,在講斗爭的時候,必須強調區(qū)別不同性質的矛盾,采取不同性質的斗爭方針。毛澤東同志講,解決人民內部矛盾的公式是“團結——批評——團結”。團結是前提,又是目的,是出發(fā)點,又是歸宿。批評、爭論,當然也是斗爭,但它是從前提和目的兩端受團結約束的斗爭。少奇同志講“和解”、“調和”,并未排除“經(jīng)過適當?shù)亩窢帯?。他在談到處理國營工廠內部工人群眾與管理機關的矛盾的原則時寫道,應該“利用矛盾的統(tǒng)一性及雙方的一切優(yōu)點,來推動和促進這個矛盾的和解和妥協(xié)(經(jīng)過適當?shù)亩窢?,以達到雙方團結一致,共同努力進行生產的目的。”(第94頁)這同“團結——批評——團結”的公式是一致的。因此,如果把“和解”、“調和”從政治上理解為以團結為前提和目的,對斗爭的性質、方式和限度作一種規(guī)定,那么,這種提法似乎也無不可。不管如何,人們可以去尋找哲學上更恰當和更準確的提法,但少奇同志所闡明的兩類不同性質的矛盾要用兩種不同性質的斗爭方針來解決的思想,無疑是十分重要的。
供銷合作和生產合作
《關于合作社的若干問題》這篇手稿,主要討論農村供銷合作社的理論和政策問題。建國初期,我們黨從多方面探索通過合作社來組織和改造小農的具體途徑。這篇手稿是代表一個方面的探索的重要文獻。
合作社有多種可能的途徑。對農民來說,主要可以有兩種途徑:一種是供銷合作(把農民當作商品生產者和消費者組織起來,推銷他們多余的生產品,供應他們需要的生產資料和生活資料);一種是生產合作(從勞動互助到生產資料入社、共同勞動、統(tǒng)一生產和經(jīng)營)。
少奇同志著重于首先大力興辦供銷合作社。供銷合作社在北方老區(qū)已有相當?shù)陌l(fā)展,積累了不少經(jīng)驗。一九五○年七月,少奇同志在全國合作社工作者第一屆代表會議上講話,認為目前主要辦三類合作社:農村供銷合作社、城市消費合作社和城鄉(xiāng)手工業(yè)生產合作社。一九五一年七八月份,他寫了《關于合作社的若干問題》這篇手稿。九月,他又在這篇手稿的基礎上起草了準備作為中央決議的《關于合作社問題的決議(草案)》。不久,他把這個決議草稿改寫為一篇文章《論合作社問題(初稿)》。中央決議沒有作,文章后來也沒有發(fā)表。在編輯《劉選》下卷的時候,從這篇東西的前后三個稿本中選用了最初的稿子,因為這個稿子比較著重從理論上展開論述。但是,后兩次稿子中有一些新的論點。如第三次稿子中有一句話說明辦供銷社是為了適應“農村經(jīng)濟的日益商品化”的需要。這是很重要的思想,第一個稿子中沒有這樣明確地寫出來。
這幾篇手稿(決議稿和文章稿)為什么被擱置起來了呢?會不會是因為毛澤東同志當時著重于組織農業(yè)生產互助合作?也是這年九月,毛澤東同志主持制定了《中共中央關于農業(yè)生產互助合作的決議(草案)》,于同年十二月在黨內印發(fā)。
關于農村生產合作和供銷合作的問題,在馬克思主義經(jīng)典作家那里也有一個認識發(fā)展變化的過程。
馬、恩關于未來社會主義的輪廓設想,是直接的社會生產,無需經(jīng)過商品交換。恩格斯指出:對于小農,“在向完全的共產主義經(jīng)濟過渡時,我們必須大規(guī)模地采用合作生產作為中間環(huán)節(jié)”(《馬恩全集》第三十六卷第416頁)?!鞍迅餍K土地結合起來并且在全部結合起來的土地上進行大規(guī)模經(jīng)營”(《馬恩選集》第四卷第310頁)。列寧最初基本上是遵循這樣的思路,主張通過共耕制,建立“勞動組合”的“農業(yè)公社”(《列寧選集》第四卷第106頁)。到十月革命四周年時,列寧發(fā)現(xiàn)原來打算“在一個小農國家里按共產主義原則來調整生產和產品分配”,是不現(xiàn)實的(同上書,第571頁)。此后實行了新經(jīng)濟政策,發(fā)展商品生產。他晚年病中口授的《論合作制》強調的合作社即是作為“買賣機關”的商業(yè)性合作社。他認為,在俄國那樣的農業(yè)國,在掌握了國家政權和大生產資料之后,“僅僅通過”那種“我們從前鄙視為買賣機關”的商業(yè)合作,無產階級就有了“建成完全的社會主義社會所必需的一切”(同上書,第682頁)。
斯大林前期繼續(xù)執(zhí)行列寧的設想。從一九二八年開始,他轉到強調“把農民從銷售合作社和供應合作社提高到生產合作社,提高到所謂集體農莊的合作社”(《斯大林選集》下卷第48頁)。一九二九年是“大轉變的一年”,也就是大規(guī)模舉辦集體農莊,推行農業(yè)生產的集體化。
我國著重發(fā)展農業(yè)生產合作,基本上是遵循蘇聯(lián)集體農莊的途徑。當然,我們在這方面有自己的許多創(chuàng)造,主要是找到了一條由臨時互助組,到常年互助組,到初級合作社,再到高級合作社這樣一條逐步過渡的農業(yè)生產合作的途徑。我們在這條路徑上,取得了成就,也走了彎路?,F(xiàn)在回過頭來總結,正如《歷史決議》論斷的,我國農業(yè)合作化運動,從全局上看“的確是偉大的歷史性勝利”;但在一九五五年夏季以后,由于“要求過急,工作過粗,改變過快,形式也過于簡單劃一,以致在長期間遺留了一些問題”。所謂形式上“過于簡單劃一”,可不可以說,包括把注意力過分集中在急于發(fā)展和提高農業(yè)生產合作這一條途徑上,對通過供銷合作來組織農戶家庭的生產和經(jīng)營這條途徑重視不足?十一屆三中全會以來,我們逐步改革農村的經(jīng)濟體制,實行以家庭經(jīng)營為主的聯(lián)產承包責任制。今年中央一號文件(即《中共中央、國務院關于一九八六年農村工作的部署》)特別強調,“要從服務入手”完善合作制。產前產后的服務,首先是在流通環(huán)節(jié)上,它導至供銷合作;對生產環(huán)節(jié)的服務,主要是技術服務(提供先進的科學技術)和經(jīng)營的技術指導。建立在土地集體所有制基礎之上的聯(lián)產承包責任制,以家庭經(jīng)營為主,又有多方面的合作,以適應“農村經(jīng)濟的日益商品化”,促進合作經(jīng)濟的發(fā)展和提高。在供銷環(huán)節(jié)上組織合作,這是一個老課題,也是我們面臨的一個新任務。
總之,看來發(fā)展農業(yè)合作化,思路要寬闊不要狹窄,途徑要多樣不要單一,生產合作的形式和程度要同生產力水平相適應,在商品化發(fā)展的情況下,供銷合作是很重要的途徑。從這樣的認識上來讀少奇同志關于農村供銷合作的手稿,是會引人深思的。
黨員八條的兩項修改
《共產黨員標準的八項條件》這份手稿,是劉少奇同志為黨的第一次全國組織工作會議準備的報告提綱的一部分。一九五一年三月二十八日,他在會上作了報告,所講八條,經(jīng)過整理和修改,寫進了會議通過的《關于整頓黨的基層組織的決議》中。參加過那次整黨學習的同志,對這八條當有清晰的記憶。
一九五三年十二月中央發(fā)過一個通知,對八條中曾使用過的兩個提法作了修改。一是將“現(xiàn)在為鞏固新民主主義制度而斗爭,將來要為工業(yè)國有化,農業(yè)集體化,即為轉變到社會主義制度而斗爭,最后要為實現(xiàn)共產主義制度而斗爭”,改為“從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后,我們的國家就開始進入一個新的歷史時期,即為逐步過渡到社會主義社會而斗爭的時期。黨在這個新的歷史時期的任務,就是要在一個相當長的時期內,逐步實現(xiàn)國家的社會主義工業(yè)化,逐步實現(xiàn)國家對農業(yè)、對手工業(yè)和對資本主義工商業(yè)的社會主義改造?!倍菍ⅰ爸袊锩^去是城市工人階級和鄉(xiāng)村半工人階級領導的”,改為“中國人民革命是由中國工人階級領導而取得勝利的,也只有工人階級能夠領導中國革命由新民主主義的勝利進到社會主義和共產主義的勝利?!?/p>
我們黨根據(jù)實踐和認識的發(fā)展,對原來文件中某些不甚明確以至不甚正確的提法,加以明確,加以修改,這本是常有的事情。有,是正常的;沒有,是不可能的。難道一個人、一個黨,所講的話、所作的決議,能夠句句是真理,并且竭盡了真理嗎?
問題是在“文革”中,劉少奇在“八條”中說的“現(xiàn)在為鞏固新民主主義制度而斗爭”被誣為“鼓吹走資本主義道路”,是“一個否定社會主義革命的綱領”。這是斷章取義(原來的八條中明明說了“將來為轉變到社會主義制度而斗爭”),是不顧歷史。
從歷史上看,我們黨早就明確中國革命將分兩步走。第一步,新民主主義;第二步,社會主義。這是文章的上下兩篇。沒有前篇不可能有后篇,前篇又是為了后篇。經(jīng)過抗戰(zhàn)時期《新民主主義論》等一系列文章的論述,這個思想在全黨是很清楚的了。但是,從新民主主義革命到社會主義革命的轉變,從什么時候開始,過去我們黨一直是從原則上說明,指出新民主主義是一個相當長的歷史時期,要到條件充分成熟才能提出革命轉變的任務,而沒有具體說應該在什么時候提出轉變任務。這當然是完全正確的。建國之初,我們黨沒有提出革命轉變即從這個時候開始,共同綱領中沒有明確規(guī)定社會主義前途。一九四九年九月,少奇同志代表中共中央在通過共同綱領的第一次全國政協(xié)會議上發(fā)言,講了我們黨除了以共同綱領作為最低綱領外,還有自己的最高綱領,就是走到社會主義和共產主義去,以及為什么現(xiàn)時不主張在共同綱領中寫上社會主義前途的理由(《劉少奇選集》上卷第434—435頁)。一九五○年六月二十三日,毛澤東同志在全國政協(xié)一屆二次會議的閉幕詞中,講到“將來實行私營工業(yè)國有化和農業(yè)社會化”時,也說“這種時候還在很遠的將來”。這同少奇同志在政協(xié)一次會議上的講話是完全一致的。當時全國的主要任務是解決土地改革等民主革命的遺留任務,不忙去提出向社會主義轉變問題,是完全必要的。
從一九五二年下半年到一九五三年,中央逐步提出過渡時期的總路線,明確“從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到社會主義改造基本完成,這是一個過渡時期?!敝醒脒€說明:“我們說標志著革命性質的轉變、標志著新民主主義革命階段的基本結束和社會主義革命階段的開始的東西是政權的轉變,是國民黨反革命政權的滅亡和中華人民共和國的成立,并不是說社會主義改造這樣一個偉大的任務,在人民共和國成立以后就可以立即在全國一切方面著手施行了。不是的,那時我們還須在廣大的農村中解決封建主義與民主主義即地主與農民之間的矛盾。”
這是一個新提法,表明黨對革命轉變從何時開始的問題,從實踐中達到了新的明確的認識。當中央向全黨和全國人民宣布了這個新認識,宣布了黨在過渡時期的總路線以后,對作為黨員教育材料的八條作相應的修改,用明確指出革命轉變標志的提法代替原來未曾指出革命轉變標志的提法,這是很自然的。怎么能夠由此而把被代替的原來提法誣為“否定社會主義革命”?
至于“半工人階級也是領導階級”的問題,從手稿中可以看出,少奇同志的提綱中原來沒有這樣的提法,寫的是“工人階級領導”和“我們黨歷來依靠無產半無產”。在口頭報告中說了民主革命中貧雇農領導土地改革,就是鄉(xiāng)村的工人階級或半工人階級領導土地改革。寫入《整黨決議》的黨員八條中,寫上了“中國革命過去是城市工人階級和鄉(xiāng)村半工人階級領導的,今后更需要工人階級的領導”。以后又發(fā)了一個中央《關于工人階級與半工人階級的領導作用問題的解釋》,將那句話改為“中國革命在過去是城市和鄉(xiāng)村的工人階級與半工人階級領導的”,并說明“今后更需要工人階級的領導”,是包括半工人階級在內的。
《解釋》發(fā)出后,一九五一年十月十七日,河北省委黨校陰一剛、羅云路同志分別給黨中央和毛澤東同志寫信說:“如果說貧農是中國革命的一種領導成份,則很容易被誤解為中國革命是工農聯(lián)盟領導的”;“有些人就以此為根據(jù),說我們黨是工農聯(lián)盟的黨”。由于涉及到黨的性質問題,他們表示不同意半工人階級也是領導階級的提法。他們的意見是正確的,也是符合我們黨歷來的觀點的。我們黨歷來認為中國革命的領導只能由工人階級及其先進部隊共產黨擔當。貧農是革命的依靠,但小生產的狹隘眼界使他們不能成為革命的領導,必須在工人階級、共產黨的領導之下才能得到解放。毛澤東同志把他們的信批轉安子文同志,要他提出處理意見。安子文同志認為應予修改。毛澤東同意修改,還寫信給當時在杭州的劉少奇,征求意見。這封信收入了《毛澤東書信選集》。少奇同志立即復信,表示同意改正這個提法。一九五一年十二月下旬,中共中央發(fā)出《關于中國革命領導階級問題的修正指示》,指出:半工人階級也是領導階級的提法,“中央現(xiàn)在認為是不適當?shù)摹??!瓣P于中國革命的領導問題,無論過去或今后,均應只提是工人階級(通過先鋒隊中國共產黨)領導的,不應再把半工人階級包括在內”。
應當指出,半工人階級是領導階級的提法,不是《整黨決議》,也不是少奇同志最先使用的。一九四八年二月,毛澤東同志在修改《中共中央關于土地改革中各社會階級的劃分及其待遇的規(guī)定(草案)》時,就曾使用過這一提法:“無產階級和半無產階級(貧農)為人民民主革命和新民主國家政權的領導階級,而無產階級則是主要的領導階級”。所以,《指示》修正的,不是少奇同志一人的一個不適當提法,而是中央在那時使用過的一個不適當提法。這個不適當提法的產生有其歷史背景,那就是在土地改革高潮中,在強調重視貧雇農作用的時候,把這個作用拔高了。接受黨員群眾的意見,改正黨中央在一個時候用過的一個不適當提法,恢復黨中央歷來的正確提法,這件事很好地說明了那時我們黨內健康的民主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