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亞光
愛,總是與美緊密聯(lián)系的。古往今來,多少詩人作家,歌頌過愛的甜美和相愛者的歡樂;而當愛的呼喚得不到應答,或者愛情得而復失,那就往往釀出苦酒,帶來失望、悲傷以至絕望,導致可惜、可恨以至可怕的結局,導致美的毀滅。古希臘神話中的愛神阿芙洛狄蒂和古羅馬文藝中的愛神維納斯,同時又是美之神,這是人類從遠古時代起就把愛與美緊密結合的觀念的寫照。當代著名美籍猶太作家辛格,則在一篇小說中寫道:燃燒的愛,竟能使一個女孩從“一個丑八怪變成了美人”。我國有“情人眼中出西施”的說法,也反映了愛情與美感有著直接的聯(lián)系。
那么,是不是愛的失卻,或愛的得不到回音,即失戀或單戀,就只可能有痛苦和悲傷,無美可言呢?不。陀斯妥耶夫斯基的中篇名作《白夜》,就以感人的藝術力量,對此作了給人啟迪的獨特的回答。
《白夜》寫的是一男一女兩個失戀者和單戀者的故事。在寒氣襲人的茫茫夜色中,在彼得堡冷僻角落的河畔,女主人公娜絲金卡在掩面痛哭——她失戀了。她在整整一年中滿懷戀情等待相愛的人從莫斯科回來歡聚,但后者卻“破壞”了一年前信誓旦旦許下的諾言,已經(jīng)回到彼得堡三天了,卻既不來與娜絲金卡相見,也不捎一個信息,甚至娜絲金卡充滿委屈地去信詢問,也不見有一個字的回音……。就在她悲痛失望之際,另一個年輕人(“我”)闖入了她的生活,又闖進了她的心田?!拔摇惫驴嗔尕辏瑥臒o知音,熱烈地愛上了娜絲金卡,但“失戀”的娜絲金卡卻仍然深深懷戀著昔日的情人,她一再提醒“我”:“不準愛上我”!“千萬不要鐘情于我,……這是絕對不可以的!”于是,黃連樹下斟上了苦酒,失戀者旁邊又多了一個單戀者。隨著兩人了解的加深和娜絲金卡失望的加深,她愛上了“我”,作了新的抉擇??磥?,失戀者和單戀者的結合水到渠成,等待他們的是愛的幸福了??墒?,就在這一剎那間,命運又發(fā)生了轉(zhuǎn)折,“我”又成了孑身一人,也失戀了……。
這是《白夜》的情節(jié)主線,但絕非全部內(nèi)容,否則,陀斯妥耶夫斯基筆下的這個故事,的確就只有悒郁和愁苦,而無什么美感可言了。陀斯妥耶夫斯基和托爾斯泰同被高爾基稱為“兩個最偉大的天才”。高爾基認為:“他們以自己的天才的力量震撼了全世界,使整個歐洲驚愕地注視著俄羅斯,他們兩人都足以與莎士比亞、但丁、塞萬提斯、盧梭和歌德這些偉大人物并列?!蓖铀雇滓蛩够@種“天才的力量”同樣表現(xiàn)在《白夜》中,他使兩個失戀者和單戀者的故事在索寞陰冷的底色上躍動著震撼人心的光、熱和美。揭示和描繪出了失戀和單戀者這男女主人公的靈魂美和情操美。他好象刻意要用感情的千般痛苦,人的萬種哀怨,來折磨、來考驗自己的主人公,用嚴厲的審訊者似的眼光,來洞察主人公心弦顫動的每一剎那,而當人們隨著作家的筆觸一起進入人物的心靈深處,共同發(fā)現(xiàn)那人物(本是微不足道的小人物!)靈魂的純潔和崇高的時候,就不禁要驚嘆人物原來還有如此不平凡的一面,就會與作家一起為他們的情操唱一曲贊歌。魯迅談到陀斯妥耶夫斯基時就說過:“他把小說中的男男女女,放在萬難忍受的境遇里,來試煉他們”。魯迅把陀斯妥耶夫斯基稱為“人的靈魂的偉大的審問者”。
且看《白夜》中的娜絲金卡,這個從小喪失父母的孤女,一直被禁錮在瞎了眼的外祖母身邊。一個偶然的機緣,她與一位十分稱心的年輕人戀愛了。他的貧困和她的羞澀阻礙著他們彼此向?qū)Ψ奖韾?。直到他臨離開彼得堡去莫斯科的前夜,她才毅然決然地主動去投奔他,求他帶她一起私奔。相約在一年后他從莫斯科回來后相見并結合。等待情人歸來成了她整整一年的目標,成了她擺脫家庭桎梏和可悲命運的希望所在。他歸來了,卻不理會她。這怎么會不使她悲傷難忍呢?但是失戀的沉重打擊終究沒有壓垮她,毀掉她。她設法弄清真相,主動寫信聯(lián)系,而當一切落空,她認定對方欺騙了她、拋棄了她以后,盡管萬分痛苦,但卻堅定地表示了“我要忘——掉——他”的決心,而沒有任何輕生的消極的念頭。她說:“我很冷靜。算了吧!沒有什么!只不過流點淚。這就會干的!您認為我要自殺,要投河嗎?”她雖然仍然愛著他,但她相信:“這一切會消失的,也應當消失”。一個舊俄羅斯的下層弱女子,當感情上受到如此沉重打擊的時候,能夠挺得住,丟得開,從幻滅悲痛狀態(tài)中努力掙脫出來,認清“應當”怎么辦,這是難能可貴的,這足以說明這顆“脆弱而癡情的心靈”同時也是理智而求實的心靈,執(zhí)著而柔美,冷峻而剛強。
也許,有人會責怪娜絲金卡在失戀后很快就愛上了另一個人——孤獨的幻想者“我”,是不大嚴肅,甚至水性楊花的吧?她自己就回答說:“您不要認為我水性楊花,不要認為我這么快、這么容易就忘掉和背棄了……我整整一年熱戀著他,可以向上帝起誓,我從來沒有,無論什么時候也沒有對他不忠實過,甚至連這類念頭也沒有過。可是他鄙視這一切,他嘲弄了我,——隨他去吧!”是的,她是有新的抉擇的權利的(雖然,從最后的結果來看,她本來是應該再等待一下的)。自古至今,人們不是都規(guī)勸失戀者“天涯何處無芳草,人間處處有知音”嗎?不是借用這樣的詩句勸慰失戀而痛苦的迷惘者:“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嗎?娜絲金卡的再戀,是她愛的權利,無可指責。當然,就娜絲金卡而言,她的機遇是太奇特了,誰也難以設想那個情人會突然又出現(xiàn)在她身旁,又喚起了她強壓下去的無比深沉的愛情……。她又面臨著新的抉選。
娜絲金卡愛上孤獨者“我”,還與“我”這方的情操直接有關。而作家在《白夜》中集中描寫的,正是男主人公“我”的情操美、心靈美。
孤獨者“我”,用他自己的話說,“是個平庸之輩,一貧如洗,職位很低”,他也是個“小人物”,但比娜絲金卡更加孤獨和多愁善感。他憤世嫉俗,與沙俄時代彼得堡污濁的社會風氣格格不入,“一個人孤單得要死”。按照雨果的見解,一個人處在孤獨中是最需要愛,也最容易產(chǎn)生愛和珍惜愛的。他愛上了娜絲金卡是非常自然的。他了解了她的純潔而聰慧的心靈,了解了她的痛苦之后,深深地愛著她。但是,由于娜絲金卡仍然愛著原來的情人,這就使他處于十分矛盾的痛苦境地。這種處境對一個人的心靈是極大的試煉和考驗。陀斯妥耶夫斯基又以“人的靈魂的偉大的審問者”的身份對這個痛苦者進行穿透肺腑的審察了。是迫不及待地向娜絲金卡求愛,并說服她忘掉前情,千方百計地促使她與昔日情人決裂呢,還是幸災樂禍,袖手旁觀,以便乘虛而入呢?“我”既非前者,亦非后者,他聽了娜絲金卡絕望的訴說后,竭力克制自己的愛情(單戀者的戀情),十分同情她的失戀,同時盡一切努力幫助她與那個情人聯(lián)系,使失去的戀人失而復得。他要娜絲金卡相信那個人是個“溫柔文雅的人,并且所作所為非常高尚”。他堅持建議她給那人主動寫一封信,說明自己的等待和焦急戀情,他甚至為娜絲金卡口授這樣一封感人的信,要她在信中稱自己為“往日熱愛過您而如今仍然愛著您的姑娘”。他親自為娜絲金卡奔走,去找地方投遞這封至關重要的信。他也曾在這中間產(chǎn)生過錯覺,以為娜絲金卡已移情于他,但當他了解娜絲金卡是把他看作長兄一樣的朋友,而仍深愛著另一人時,他就毫不游移地以兄妹之情對待娜絲金卡。當信寄出去而沒有得到一點回音時,他為她而涌出了淚水(他自稱為“愚蠢的淚水”,其實應為“憨厚而崇高的淚水”,這正是無比高潔的心靈的甘泉哪!)。當一夜又一夜的等待,那個人仍然渺無蹤影,而娜絲金卡開始絕望時,他就開始安慰她,“絞盡腦汁搜尋出他所以不來的千般理由,提出種種論據(jù)和證明”,要她仍相信那個不來赴約的人,等待那個失約的情人。他甚至提議親自為她去找那個人回來和她相聚?!?/p>
須知,這一切,都是孤獨者“我”在強烈地愛著娜絲金卡的情況下作的,是在單戀的折磨下作的。他一心為對方著想,尊重對方的感情,為對方的幸福而努力克制自己,犧牲自己。這一切,又是對所謂“愛情都是自私的”的妄斷的有力否定。真正的愛,真正崇高美好的愛,或者說,愛的真正的美,正在于它有無私的一面。如果“我愛你”就是意味著“我占有你”,那還能稱得上真正意義上的“我愛你”嗎?可見,愛可以與美相聯(lián),也可能與丑作伴。
娜絲金卡是切身感受到并深深懂得孤獨者“我”的這種崇高的。她一開始就知道他在愛她,單戀著她。因此,她無限感激。當她還懷戀著另一個時,他沒有以自己的迫不及待的表態(tài)去擾亂她的心靈。她說:“如果別人處在您的地位,早就會攪得我不得安寧,糾纏不清,一天唉聲嘆氣,甚至患上單思病,可是您多可愛啊!”其實他是“患上單思病”的,“患上單思病”而又能處處為她著想,這才更加顯得可愛而崇高。所以娜絲金卡對他說:是上帝親自派您來保護我的”,贊嘆“您真是一位好義無私的人哪!”“您的心腸多么好啊!即使我是個石頭人,也會感覺到的。我的心直覺到,您正為我犧牲著某種……。”
正是“我”的無私而崇高的靈魂美和情操美,感動了娜絲金卡,使她在失戀中又遇知音,因而漸漸愛上了他。正如她自己所說:“我只能愛那種胸懷坦蕩的、理解我的品格高尚的人,因為我本身就是這樣的”。當她明確地向他表白了愛,而且看到那個人再無到來的希望時,“我”才盡情地向她傾吐了心中積蓄下的那么多的愛。
娜絲金卡是他多年來在幻想中日夜向往的對象,他們的相愛對他是多么寶貴、多么幸福呀!但是那個人奇跡般的突然出現(xiàn),娜絲金卡新的抉擇,使“我”陷入了更加不可置信的苦痛之中,他頃刻之間成了失戀者了,他的靈魂又一次面臨著審問和考驗。一切在他面前似乎重又暗淡無光了,等待著他的“依然是那種毫無生氣、沉悶無用的生活”。
然而,既然他曾無私地愛著娜絲金卡,難道這時就會去恨她、怨她,甚至起心加害于她和她所重新選擇的幸福嗎?不,他同樣尊重她的抉擇和感情。正如他說過:“我不歸罪于您是因為我本來就無權管束您的心靈”。也正如娜絲金卡來信中懇求于他的:“如果愛情是真情實意,受的委屈會很快忘記”。他寬恕她、原諒她,并且為她即將結婚而真誠祝福。請聽!這就是他的內(nèi)心自白:“難道我會忍心記住我所受的委屈嗎!娜絲金卡!難道我會忍心在你明朗而恬靜的幸福生活上投下烏云的暗影嗎!難道我會忍心苦苦責難,使你憂心忡忡,用暗中的折磨傷害你的心靈,迫使它在歡樂的時刻也要痛苦地顫抖嗎!當你和他雙雙走上教堂祭壇的時候,難道我會忍心揉皺哪怕是一朵你編入黑卷發(fā)里的鮮花嗎!噢,不會那樣!永遠不會那樣!但愿你的天空永遠晴朗!但愿你那可愛的微笑永遠暢快而恬靜!但愿你永遠幸?!?這是多么高尚動人的失戀者的宣言!他愛得無私,單戀得崇高,失戀得同樣崇高而無私。至此,陀斯妥耶夫斯基完成了為失戀者的心靈美和情操美譜寫的贊歌的最后一曲。《白夜》中的主人公曾說:“當我們不幸的時候,我們對別人的不幸,理解得就會格外深刻?!蓖铀雇滓蛩够鶎懴碌倪@兩句話,也正是他的切身之言。他本人的一生都充滿著坎坷和厄運,正如魯迅所說“他早將自己也加以精神的苦刑了,從年輕時候起,一直拷問到死滅”。他是常把自己的血液滴注到人物的血管中去的。我們無法考察《白夜》與作家本人的經(jīng)歷是否有關,但寫作《白夜》的作家與作品的男主人公正好是同齡人,而作品又用了第一人稱的敘述方式。他寫得那么真切,細膩,使人直感到他自己在不斷地剖露自己的靈魂。也許,正是某種厄運或感情波折,促成《白夜》的寫作,使作家得以如此感人地揭示出單戀者和失戀者的情操美和靈魂美,使作品至今仍有著蓬勃的生命力吧!
(馬仁摘自《美的研究與欣賞》)
(插圖:崔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