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益言 劉德彬
電話鈴聲響個不停,在寂靜的錦城午夜時分顯得特別響亮,好象這座花園住宅的每個角落都聽得見。
鈴聲突然停止,又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是……劉公館……他,不在家……”這聲音,是這樣的無精打采,有氣無力,似乎再多吐一個字的力氣也沒有了。隔了一會兒,又一陣叮叮叮的電話鈴聲響了起來,這女人的聲音卻變成了肝火極旺的腔調(diào):“行營?行營特別點?我說劉主席不在,就不在!我是劉公館的什么人?關(guān)你行營、‘坐營屁事!劉公館的大事小物,都得聽老娘劉周書的鋪派。你不曉得?你不會稱二兩棉花去‘紡一紡!”(注一)這聲音是這樣的威嚴兇橫,簡直是聲震屋瓦,鏗鏘作響。
電話里傳出一陣喋喋不休的咕嚕聲,劉周書還是不耐煩地嚷道,“怪。既然知道劉主席生病在家,接不了電話,這深更半夜的,你偏要嚼牙巴,硬要找電話扯拐,你這不是吃飽了飯沒事找事?”接著,當(dāng)啷一聲響,電話筒好象被扔掉了。于是,整座住宅便變得靜悄悄的,一點聲音也沒有了。
淡淡的月光,透過幾朵烏云,靜靜地照射著這個花園似的莊園。離電話聲傳出的地方不遠,一個身軀魁梧的人正默默地站在一排高大的柑橙樹叢下邊,聽著這使人焦躁、惱怒的電話鈴聲和劉周書的對話。那客廳墻壁上的掛鐘,一味“嗒嗒嗒嗒”的單調(diào)的擺動聲,也使他感到煩悶。
這個女人提到的行營,就是當(dāng)今人所共知的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蔣委員長重慶行營,即國民黨政權(quán)在西南地區(qū)的最高領(lǐng)導(dǎo)機關(guān)。劉周書這個女人敢于如此對它講話,可能出現(xiàn)什么后果,當(dāng)然是不言而喻的。然而,她不僅斗膽這么講了,甚至連電話筒也扔了!顯然她也算得是個大有來頭的人物……
站在樹叢下諦聽這一切的不是別人,正是劉周書的丈夫,當(dāng)今四川最大的軍閥劉湘。這個在四川上百次軍閥混戰(zhàn)的血海中涌現(xiàn)出來的鐵腕人物,曾經(jīng)奪取過許多極有權(quán)勢的寶座:國民革命軍第二十一軍軍長、四川省剿共總司令、川康綏靖公署主任。紅軍長征以前,他的權(quán)勢就已越來越大。在此之后,紅軍北上抗日去了,他的頭銜更是越來越多?,F(xiàn)在,他不僅作為陸軍上將,統(tǒng)率著他龐大的二十一軍,而且還以最高行政首腦,即四川省主席、四川善后督辦公署主任、川康綏靖公署主任的身分,掌管著四川、西康兩省的軍政大權(quán),左右西南局勢。十五年前,他的二十一軍僅有數(shù)千之眾,駐防重慶,地盤只限巴縣、璧山兩縣,人稱他為“巴璧虎”。此后,他先后擊敗了一度稱霸四川的二十軍軍長楊森、二十四軍軍長劉文輝、懾服了二十八軍軍長鄧錫侯、二十九軍(注二)軍長田頌堯等,使他的二十一軍擴充到幾十萬人。他仿照蔣介石的辦法,又擴建了他的特務(wù)、憲兵等機構(gòu),握住了龐大的權(quán)力。然而,事情是這樣難以想象,恰恰是今天,這一切使他彷徨苦惱。劉周書在電話上對行營大聲叫罵,以及不顧一切地扔電話的舉動,可能引起的后果使他躊躇不安,不由得停足細聽。但他對劉周書的所作所為,卻一點辦法也沒有,更不要說去制止和規(guī)勸了。這也是督辦公署,包括行營上上下下人所共知的事。再說他和行營的關(guān)系發(fā)展到了今天這樣險惡的地步,劉周書的話倒多少也給他出了一口悶氣,使他感到舒暢。所以,當(dāng)電話筒被扔掉的音響傳進他的耳朵以后,劉湘下意識地用他那寬厚的手掌拍了一下樹干,象是泄恨,又象是無可奈何。他離開那被踏緊了的泥土,緩慢地邁著軍人的步子,走向花園中的小徑。
月色把花園勾畫得朦朦朧朧,若隱若現(xiàn)。這個在幾十年內(nèi)戰(zhàn)血海中走過來的勝利者此刻的心境,也正象這月夜下的花園一樣,到處是撲朔迷離,若隱若現(xiàn)。
三十年前,他才十七歲,作為一個粗識文字的農(nóng)村窮小子,好不容易考進了成都弁目學(xué)堂。吃飯靠公費維持,零花錢則一點著落也沒有。虧得他的結(jié)發(fā)妻子,每周從鄉(xiāng)下挑著菜擔(dān)進城賣菜,才給他捎一點零用錢,同時給他洗補一下僅有的兩三件因操練而污損了的衣服,使他能從弁目學(xué)堂畢業(yè),掙得了個弁目身分。清朝政府垮臺后,民國以來四川打過的上百次內(nèi)戰(zhàn),他幾乎都身歷其境。他指揮過許多窮苦出身的丘八,也曾經(jīng)被許多軍銜比他高、資歷比他深的丘八指揮過。他的雙手沾染過許多人的鮮血,也沾染過自己的大量鮮血。和黔軍的一次死戰(zhàn),他陷入重圍,身負重傷,生命垂危,要不是他那幼年結(jié)發(fā)的大腳女人劉周書護著他,背著他從槍林彈雨中沖出重圍,他早已身首異處了。他老婆冒險背他突出重圍的時候,他曾對天起誓:今后無論處在何等地位,決不再娶,決不做任何使她傷心的事。多少年來,他一直信守著自己的誓言。四川大大小小的軍閥,包括他下屬的所有的師長、旅長,早已妻妾成群,而他還是守著他那貧賤結(jié)發(fā)的老妻。劉公館里的大小事務(wù),總是一切唯劉周書的意志是從。盡管劉湘越來越身居要職,實際上早已是四川王了,盡管劉湘也覺得劉周書的許多主張不倫不類,甚至十分荒唐,但他總是順著她。劉公館的花園里種了不少果樹,樹上結(jié)的果子劉周書要親自逐樹登記數(shù)目,造冊備查,少了一個果子,都要問個明白,甚至嚴加懲處。逢年過節(jié),師長、旅長、團長照例要給劉湘奉獻糕點、禮品,劉周書總要一一點數(shù),吩咐管家全部造冊登記,然后叫人把它變賣成現(xiàn)錢留下。只有那些來不及變賣,發(fā)霉變質(zhì)的糕點,她才留在家里,拿給劉湘享用。劉湘年輕時喜歡吃沙炒葫豆,現(xiàn)時他早已身居要職了,劉周書還常常拿這種廉價的葫豆給他充饑。劉湘對于劉周書在劉公館所作所為,總是百依百順,從不過問。
透過樹枝照射下來的若明若暗的月光,映在身穿中式對襟衣衫,緩緩邁著軍人步伐的劉湘身上,他的整個形態(tài)似乎也是若明若暗的。他此刻的心情,實在是太矛盾了。這是從他的首席顧問宗福堂昨天帶給他的一份密電而引起的。密電的內(nèi)容很簡單,只有寥寥兩行字:
馮大哥派來回訪之貴賓已抵渝。惟彼方監(jiān)視甚緊。定日內(nèi)護送來蓉,L·
電報末尾的代號L,說明這電報是侍從室重慶辦事處發(fā)來的。密電碼也是才修訂的。電文很簡略,就是讓行營截獲了去,也無關(guān)緊要。問題在“監(jiān)視甚緊”這四個字,十分費人猜測。來人被別動隊盯上了,還是被特務(wù)搞清了來龍去脈,緊緊跟上了?他看過電報以后,曾經(jīng)問過宗福堂。宗福堂閉上兩眼,沉吟了許久,才肯定地說:“不會。電報末尾那個‘L字后邊還附有一個小圓點,表示是劉一仲所發(fā)。劉一仲年輕有為,是十分干練的后起之秀,一定可以保證來人安全抵蓉?!边@才使他略略寬了些心。昨晚他總算放心睡了一宿。今天一早醒來,他估計劉一仲護送的人應(yīng)該到了,就托病沒去監(jiān)辦公署辦公,在家專心等候。他向侍從室吩咐過:他在家治病期間,除了他最可信賴的軍師宗福堂、任大成二人以外,其他任何人,包括重慶行營的一切大小官員,一律謝絕見面。他白天在家整整等了一天,腿都坐麻了,不僅未見劉一仲護送的客人來到,連宗福堂、任大成也不見蹤影。宗福堂曾叮嚀過他,既然稱病在家,就切不可外出露面,不要派人出去,也不要打電話,劉公館附近,可能有人監(jiān)視,電話也可能被偷聽。這樣一來,他就只好在家干等了。直到夕陽西下,月亮升起,他再也坐不住了,才踱步到花園來,想排解一下自己紛亂的思緒。來人就是從成渝公路坐小車來,一天一夜也足夠了,可是客人至今還沒有到來。難道說馮大哥派來的代表被行營特務(wù)劫持去了嗎?他不敢細想下去,一切的一切,都只有聽從宗福堂、任大成的安排了。
眼前的處境勾起了他對往事的回憶。
(注一)“紡一紡”,四川土語,意即訪問一下的意思。
(注二)田頌堯的部隊1933年被川北紅軍擊潰后,蔣介石后來把二十九軍的番號,改給了原西北軍的宋哲元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