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 衍 丁 聰
春節(jié)前,一位遠方的老朋友來看我,他是離休了之后到北京來探親訪友的,闊別了二十多年,很自然地見了面就談家常,今年幾歲了,家里有幾口人,有沒有心臟病、氣管炎之類,談了這些之后,看見我書桌上有一本《讀書》雜志和一本在他看來似乎是很奇怪的書:《第三次浪潮》,于是談話轉到了讀書的問題。
“你還象過去一樣每天要看兩小時的書么?”
“不行了,視力衰退,過去兩小時可以看完的書,現(xiàn)在四小時、五小時也看不完了?!?/p>
“你比我大七歲,也已經(jīng)過了離、退的年紀了,還看這些干什么?”
“年紀老了,可以不吃不喝了么?”
“那不一樣,不吃飯肚子會餓,不讀書……”
“說實話,在知識方面,我現(xiàn)在正餓得發(fā)慌?!?/p>
他有點茫然,好象不懂我的意思。這位朋友雖然是個軍官,但他參軍的時候已經(jīng)高中畢業(yè),也可以算是一個知識分子了,但他一直自詡實干家,就是沒有讀書的愛好和習慣。他順手拿起那本大概有五百多頁的《浪潮》,掂了掂,問我:
“這是講什么的?”
“講的是對未來世界的展望,現(xiàn)在有一門新科學,叫‘未來學?!?/p>
“未來學?未來……”
我懂得了他沒有說出來的話,意思是你已年過八十,還有什么未來?于是我笑著說:
“我不是還能站起來和你握手,坐下來和你談話么?今天不死,就還有明天,明天不就是未來么?”
“不跟你扯這些了,我問你,你是哪一年解放的?回到家里,不是說所有的書,都被抄光了么?”
“書,的確是蕩然無存了,用卡車拉走了,經(jīng)過交涉,七七年冬退回了一部分,其中有一部殘缺不全的《資治通鑒》,我歷史知識差,就利用這一段空閑的時間讀歷史,也覺得很有興趣,而且得益不少,對我個人來說,讀中國歷史,感慨最深的是中國封建主義的根深蒂固,源遠流長,特別是宋明以來的道學和禮教的影響之深,為害之烈。我還想到,遠古以來,一部分中國知識分子乃至一般市民,和西方資本主義國家的知識分子頗不相同,他們都有一套相當高明的處世權術,也懂得做官之道。士大夫得意時則講孔孟,失意時則講老莊,或者逃禪學道,他們懂得怎樣對上,怎樣對下,怎樣對同儔,怎樣保護自己的官職。官僚主義是四化的大敵,是改革的大敵,但要徹底地清除它,看來也很不容易,老百姓是痛恨官僚主義的,但對它們硬是沒有辦法。”
“我同意你的講法,別說大官大府了,連人民公社、生產(chǎn)隊的負責人,官僚主義也很厲害,我們那里這幾年‘包公戲大流行,可能表示了一種人民的樸素愿望?!墒?,你說的是讀歷史,怎么會和未來學連系起來呢?”
“這說來就話長,八○年以后,我得到了可以買內部發(fā)行書籍的權利,于是開始讀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的回憶錄,這一類書很多,也有公開發(fā)行的,幾乎整整看迷了一年,其中最花工夫的是丘吉爾的回憶錄,這是一部‘大部頭書,這書沒有丘吉爾特有的文采,但它的好處是言必有據(jù),絕大部分材料來自政府和軍方的檔案,我從這里知道了雅爾塔會議和德黑蘭會議的一些細節(jié),知道了英美蘇三國對戰(zhàn)后世界的藍圖,知道了斯大林對中國問題的態(tài)度。這一來,興趣就轉到中國的黨史問題上去了,于是擠時間讀黨史和有關的回憶錄,正面的讀,反面的也讀,讀了這些,我才恍然大悟一九三四年、一九三五年上海地下黨三次大破壞的實情,在這之前我還不知道李竹聲、盛忠亮這兩個大叛徒都是所謂二十八個布爾什維克的重要分子,才開始懂得了看事物——包括讀歷史也必須‘實事求是,理論聯(lián)系具體實際,才懂得了照搬外國模式、不問具體情況、一切搞本本主義、一刀切的害處。”
“老兄,你講了多少次‘懂得了,‘才懂得了,早已過去的事,‘懂得了又有什么用處?”
“你對十一屆三中全會的路線方針政策有什么想法?……”
“這,你懷疑我對三中全會以后一切決議的態(tài)度?”他似乎有點發(fā)怒了。
“我的意見是:‘覺今是而昨非,不知道過去走錯了路,犯錯誤的原因,盡管口頭上講擁護,今后在實踐中還是會犯錯誤的。你在十年浩劫中受了委屈,吃了苦,不妥協(xié),頂住了,這是大家都知道的,但是,我想問你,當你第一次接觸到農業(yè)政策改革的實施,聽到安徽、四川實行了三中全會的農業(yè)政策……例如‘承包、‘個體戶、‘讓一部分農民先富起來的時候,你怎樣想,怎樣看的,你一點都沒有懷疑,一點都沒有抵觸?”
“那是有,這是老實話,還有人對我說,這會走回到資本主義老路上去的話哩。我是八二年秋收之后,親自回到過去打游擊的老區(qū)去看了一下,和當年的老房東談了幾天之后才明白的。那時那個村子的人均收入還剛到一百一、二十元,可是他們高興極了,一個勁地問我現(xiàn)在的政策會不會變。這時我才懂得了土改之后,合作化之后,再說‘越窮越革命這句話是錯誤了?!?/p>
“哈,你也說‘我才懂得了了!”
“這是‘聞道有先后的問題,和你談的讀書問題關系不大。”他反駁了。
“‘聞道的‘道是哪里來的?也用一句古話吧,古人說,‘行萬里路,讀萬卷書,前一句,我你都做到了,但是不讀書,感性知識不上升到理論,不掌握馬克思主義理論,不懂一點歷史唯物論,錯誤是會重復的,碰到新事物,又會犯錯誤的?!?/p>
“好,這一點我承認,回去之后,再把三中全會以來的紅頭文件再讀一遍兩遍……”
“這才對了,你也懂得了讀文件的必要了吧,但是文件要讀,理論書也要讀,我勸你再學習一遍《實踐論》和《矛盾論》,能下決心讀一點馬克思、恩格斯的原著當然更好。不過毛主席的那兩本書的好處是‘馬克思主義的理論和中國的實際相結合,而且容易懂。這兩本書,我們讀過不只一次了,但你不妨試試看,經(jīng)過了十年浩劫之后再讀,會有更深的體會。要認識我們這些所謂老家伙,就是書讀得太少了,想得太少了,知識底子薄,于是就跟不上時代,我開頭說的‘餓得發(fā)慌,就是這個意思。你我都該老老實實地承認,解放以來,我們對知識這個問題注意得太不夠了,智力投資太少了?!?/p>
“餓得發(fā)慌這句話,對我說是對的,對你這樣的文化人,就不對了吧?!?/p>
“你對我的估價不對。我們這些二十年代的留學生所占有的知識,正如我國五十年代進口的機器一樣,早已經(jīng)老掉牙了,現(xiàn)在是八十年代,人家叫我們‘發(fā)展中國家,這在語言學上是一種‘委婉語詞,或者‘模糊語言,說得老實一點,就是‘落后國家,特別是科學技術方面的落后。不久前,一位老同志頗有感慨地說:‘要是我們在解放初期,即五十年代肯下決心,象日本明治維新時下一個“教育敕語”,挑選幾十萬個二、三十歲的青年干部,讓他們上學校讀書,學政治、學文化、學科學,精心培養(yǎng),幾十年之后,十萬人中能出一、兩千個郝建秀、李鵬式的干部,那么開創(chuàng)四化新局面,實現(xiàn)翻兩番,就容易得多了,不幸的是逝者如斯,無可奈何了?!?/p>
“這一點我同意,那,事到如今,該怎么辦?”
“最好的辦法是大力提倡讀書。我們面臨著‘第三次浪潮,或者說科學技術上已經(jīng)經(jīng)過了三次‘產(chǎn)業(yè)革命,現(xiàn)在,第四次‘產(chǎn)業(yè)革命已經(jīng)迫在眉睫了,再不注意這個問題是不行了?!?/p>
“十八世紀英國有過一次產(chǎn)業(yè)革命,這是大家都知道的,至于第三次、第四次……?”
“對,十八世紀中期,說十八世紀五十年代吧,英國發(fā)明了蒸汽機,有了火車、汽船、皮帶傳動的機器,這是第一次產(chǎn)業(yè)革命,馬克思、恩格斯在《共產(chǎn)黨宣言》中評價這一革命時說:‘資產(chǎn)階級在它不到一百年的階級統(tǒng)治中所創(chuàng)造的生產(chǎn)力,比過去一切時代創(chuàng)造的生產(chǎn)力還要多、還要大。但科學發(fā)展沒有停止,再過一百多年,十九世紀七十年代,人類又發(fā)明了發(fā)電機、變壓器、電動機,可以把水力或火力發(fā)出的“能”輸送到千萬里之外,這就是人家所說的‘第二次產(chǎn)業(yè)革命。到了二十世紀中葉,又發(fā)生了‘第三次產(chǎn)業(yè)革命。原子能的使用開始于一九四五年,第一代電子計算機開始于一九四六年,這之外,當然還有外層空間的探索(宇航工業(yè))、遺傳工程、合成材料、激光科學等等。第一次與第二次和第三次比,可以說是如小巫之見大巫,發(fā)展的速度也大不相同。第一次到第二次之間隔了一百二十年,第二次和第三次之間只相隔了八十年,而現(xiàn)在呢,單講電子計算機吧,第一臺電子計算機制成于一九四六年,這部機器有一座洋樓那么大,一共用了一萬八千個電子管,運算速度是每秒鐘五千次,可是,時間只過了不到四十年,現(xiàn)在已經(jīng)從電子管(第一代)到晶體管(第二代),再從晶體管到集成電路(第三代),又從集成電路到大規(guī)模集成電路(第四代),這種第四代的電子計算機的大規(guī)模集成電路,可以在一塊幾乎方毫米的芯片上,集成幾十萬個元件,因此,它體積小,耗能低,運算快,可靠性高。三十八年(一九四六——一九八四),換了四代,每一代都是一次飛躍,是不是就此停步了呢,它還在飛,還在躍,日本人放言,要在一九九0年造出第五代電子計算機,趕在美國前面,美國人當然不肯示弱?,F(xiàn)在,微型計算機、處理機不僅已經(jīng)進入了生產(chǎn),而且侵入了學校、家庭、乃至文藝領域?!嬎銠C這個名詞是中國人給他取的(香港叫它電腦),今后可能要改一下了,因為它的功能已經(jīng)遠超過‘計算的范疇,它開始進入了‘人工智能,它會‘感覺,誰也不能說它不會超過‘感覺而到達某種程度的‘思維。反正,第一、二、三次‘產(chǎn)業(yè)革命之后,科學的進步、變革,不會再用世紀計,不會再用年代計,而真的‘日新月異了??茖W是最活躍的生產(chǎn)力,生產(chǎn)力是要影響生產(chǎn)關系的,這些事,作為一個十億人口的大國,不關心、不理會是不行的。十二大以后,我們黨已經(jīng)注意到這個問題了,‘電腦也已經(jīng)不再是奇怪的東西了……”
“原來如此,所以你又想啃這本書……”
“這本書的作者的世界觀是和我們不同的,他對‘第三次浪潮可能帶來的前景的看法,我們也不一定能同意。但是有一點必須注意,即在二十一世紀到來之前的十幾年之內,科學技術的迅猛發(fā)展,必然會帶來生產(chǎn)力的發(fā)展,和社會生活乃至上層建筑的變化。這對我國的四化規(guī)劃,是一個必須密切注視的信息?!?/p>
“注意到了又怎么辦?我們還這樣落后……”
“還是一句老話,解放思想,實事求是,理論聯(lián)系實際,一切從中國的具體實際出發(fā)。我認為是有辦法可以趕上去的。我最討厭十年浩劫后頗為流行的民族自卑感。鎖國是不行的,當鴕鳥是不行的,‘我行我素,依舊搞‘十年、二十年一貫制更是不行的,不要忘記‘揚長避短這句話中的那個‘長字。中國是有許多長處的,除了地大物博(能源、資源、有色金屬、稀有金屬和稀土元素)之外,最重要的一點是中國人民的勤勞、勇敢、智慧,真正懂事的還是普通老百姓,他們說這幾年生活好起來了,主要是一靠政策,二靠科學?!?/p>
“這是對的,可是在科學這個問題上,我們起步太晚了吧?!?/p>
“現(xiàn)在還不遲,只要老老實實、認認真真地執(zhí)行十二大決定了的路線、方針、政策,真正‘靠科學,——這和落實知識分子政策和智力投資分不開,不妒賢嫉能,不搞平均主義,十六年后翻兩番是有把握的。我們不是在外國封鎖的情況下,制造了原子彈、氫彈,發(fā)射和收回了人造衛(wèi)星,從海下發(fā)射了導彈么?這些都是在被嚴密封鎖的情況下做到的。中國人不僅不笨,而且很聰明,美國在電子計算機方面號稱世界第一,但美國‘電子計算機大王王安就是美籍中國人,美國不斷吹噓他們的宇航事業(yè),他們宇航工業(yè)的高級研究員中有好幾個華裔,高能物理方面更不必說了,丁肇中、楊振寧、袁家騙……可以數(shù)出一大批,連‘世界橋牌女皇楊小燕,不也是中國人么?不久前報上大登的修瑞娟這樣的中年知識分子決不是少數(shù),問題還是在于堅持和認真執(zhí)行三中全會以來的路線政策,選賢任能,信任科學,信任知識分子。從古以來對人類社會提供了多多少少發(fā)明創(chuàng)造的中國人,是一定能趕上科學、技術方面的新浪潮的。”
“今天報上看到,上海、廣東,還有一些地方已經(jīng)開始在應用和推廣微形電子計算機了,我也相信,中國人是能對世界作出貢獻的?!?/p>
“不止電腦這一門,在遺傳工程(主要在植物學、醫(yī)學方面)、宇航工程……中國在眾多的‘發(fā)展中國家中決不能算落后,只要安定團結,好好埋頭苦干若干年,不管它第幾次浪潮,中國是不會落后,也許還會冒尖的?!?/p>
“這一點我也相信,可是,象我們這樣上了年紀,離開了工作崗位的人,又能做些什么呢?”
“做些社會工作不好嗎?對青年人做些愛國主義教育,講講我們年輕時代受到的帝國主義的侵略和壓迫,講講我們前輩推翻三座大山的艱辛,對了,假如你同意,講講學科學的重要性、緊迫性,不也很有意義么?”
八四年二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