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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舍的《北京居民》

        1984-07-15 05:54:48保羅·巴迪
        讀書 1984年5期
        關鍵詞:小說

        保羅·巴迪 盧 龍

        “老死不變的人,總有一些他們獨有的品質(zhì)?!?/p>

        ——喬治·羅迪蒂

        自己在那兒說話的作家,并不是大眾的作家,相反,讓別人說話的作家,才是大眾的作家。老舍,無論是他的戲劇,還是他的小說,都是讓那些從來沒地方說話的人說話,他們當中有拉洋車的,也有在苦難中掙扎的女孩子;有店鋪的伙計,也有警察;有家庭婦女,也有小職員;有手藝人,也有賣藝的??傊?,在老舍以前,他們都是一些在文學上只是被順帶或簡略提一筆的人。

        老舍不僅在他的人物身上消滅了自我,他更是這些人物的伙伴,和他們共同分擔著他們的不幸。他常常讓這些人以第一人稱說話,讓他們把自己內(nèi)心里的一切統(tǒng)統(tǒng)說出來,或者,他用間接的手法把他們的生活披露在世人面前,所以他們的一舉一動,片言只語,甚至說話的腔調(diào),都足以反映出他們的靈魂,他們思想的深處。

        在所有中國偉大的現(xiàn)代作家中,老舍是在文學中充分發(fā)揮說話語言長處的先驅(qū)者之一。在他同時代的許多人中,他對語言的運用是最好的,別的人有時把“白話”和西洋化的句法及詞匯混為一談。而老舍運用的是地地道道的北京話,其運用手法之嫻熟簡直是天才。遺憾的是,當老舍的作品以文字的形式出現(xiàn)時,不免有損語言的全貌,聲音、語調(diào)、口氣、感嘆以及許多說話的后綴都反映不出來,有時候一些口語中念別了的字,以及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不規(guī)則的標點也反映不出來。

        然而,不論任何人,當他高聲朗讀老舍的作品時,他感受到的卻是一首真正的樂曲。讀者從第一個音符起,就好象在聽戲一樣,能夠真切地感受到:他是在北京,他的周圍都是北京人。在老舍對景物的描寫中,人們常常感到,似乎北京城自己在談自己,在向你述說她那美麗的天空,或是她那眾多的帝王史跡。馬可·孛羅和瑟加朗,兩人相隔幾百年,可都被這座古都的壯麗景色給迷住了。老舍和他們一樣,也無法抗拒古都那迷人的魅力,這魅力來自北京那些最狹窄的胡同,類似本世紀轉(zhuǎn)折時期他出生的那個胡同一樣;這魅力也來自古都大馬路盡頭那些雄偉的城門樓子,這些大馬路把城區(qū)分割成了一個一個方塊格。

        從一個小鎮(zhèn)發(fā)展成為京都的北京,在三十年代叫“北乎”。帝制推翻后,那些舊式的滿族家族既不能為新的制度服務,也沒有力量再反抗,因為剩下的那些所謂有名的“八旗兵”們,現(xiàn)在既不會玩刀弄槍,也不會騎馬了。他們一個個都靠出賣他們的府第和其中的珍寶度日。

        老舍出世一年后就成了孤兒,不久,帝制推翻,他真“無父無君”了。他曾在回憶中度過了好幾年,回憶他知道和看到的一切如何逐漸地消亡,從中培養(yǎng)出自己考古學、更是人種學的眼光,他企圖用這種眼光去挽救一個正在遺忘中沉淪下去的世界;從中也產(chǎn)生了一個所有偉大作家都具有的思想,一個不停地受到時代觀念縈繞的思想。

        時代的觀念是多種多樣的,因為社會風尚在迅速變化,尤其在外來的影響下,變化得特別快。老舍描繪給我們看和聽的每個人,都有他自己的時代觀念,有他自己的一套生活方式,有時還有他自己的一套沉淪方式,就象他作品中那位一事無成的演員一樣,本來他當演員是肯定當不出什么名堂來的,可他到死還相信他總有一天會演出名。

        一個人賴以生活的那個世界毀滅了,他個人的地位也就失勢。老舍的小說和故事同樣會在這方面引起人們的巨大興趣,它們直接向人們展示了那個所謂“文明”究竟是怎么回事。在這個舊式“傳統(tǒng)”或“規(guī)矩”統(tǒng)治一切的社會里,妓女是一位正直的姑娘,警察是一位上了老婆當?shù)目蓱z人,“摩登”教授和他的老婆終究也是些普通的人:他倆都為自己很有教養(yǎng)而自豪,都認為自己是最進步的,可一旦鄰居的孩子踩了他們院里的花、偷摘了他們樹上的果子,他們照樣會暴跳如雷。

        表面上看,作者的呼喊是徒勞的:北京再也不會是從前京都那副老樣子了?!稊嗷陿尅分心俏昏s局老武師在小說結(jié)尾曾發(fā)出了令人心碎的呼喊:“不傳!不傳!”老舍的呼喊是和他的呼喊相通的。但是生活的艱難并不能完全扼殺人們的善良、他們天生的人道精神以及幽默性格。這本集子里的作品和作者后來寫的戲劇不一樣,并不是主題小說,但是,如果說從這些作品中還可以得到什么信息或教益的話,那就是,形形色色具有自己特性的北京人,在經(jīng)歷了一切波折之后,終于活下來了。誠然,老舍的故事在今天是很少有了,但正象老舍自己所說的,只有那些一輩子都是在他的故鄉(xiāng)城市生活過的人,才能對這個城市和它的人民,作出最后的判斷。

        *老舍小說的法譯本,共收入《斷魂槍》《老字號》《我這一輩子》《月牙兒》等九篇作品,法國加利馬爾出版公司一九八一年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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