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紹邦
讀恰托巴底亞耶《印度哲學》
一
自東漢永平年間漢明帝感夢遣使,白馬馱經以來,中印思想文化交流已逾兩千年。在漫長的歲月里,兩國的高僧賢人不畏艱難險阻,辛勤跋涉,求法譯經,篤而不輟,在世界思想文化交流史上寫下了光輝篇章。進入近代,中印先后淪為西方冒險家的樂園,文化交流也因之日趨衰落。本世紀五十年代初,兩國人民分別擺脫了殖民統(tǒng)治,獲得民族獨立,共同的歷史和任務使兩國的友好交往達到空前盛況,然而卻未能持久。目前,我們對于印度包括哲學在內的學術研究情況,顯然已有些陌生了。恰托巴底亞耶的《印度哲學》一書的翻譯出版,為我們了解印度哲學界的近況提供了一份有益的資料。
德·恰托巴底亞耶(D.Chattopadhyaya)是當代印度著名的哲學家之一,在國際印度學界也久負盛名。他曾先后被蘇聯(lián)科學院和民主德國科學院授予院士?!俄樖勒摗糯《任ㄎ镏髁x研究》(一九五九年出版)是他的成名作,一九七六年出版的《印度哲學中活著的和死去的》一書獲得了國際印度學界的高度評價?!队《日軐W》初版于一九六四年,一九七二年作者又加以修訂再版。盡管這本書“旨在對印度哲學的傳統(tǒng)體系作一通俗介紹”,然而,由于作者深厚的功底和淵博的學識,使得此書不僅易于理解,而且在不少地方還體現(xiàn)出作者的卓越見解。例如,此書關于前彌曼差派的唯物主義因素,枯馬立拉反對天帝的觀點,《奧義書》唯心主義來源等問題的探討,就都是別人所從未涉及過的。尤其是書后注釋中還旁及大量印度哲學研究的專著及名家,為有志研究印度哲學的讀者提供了一份很好的參考書目。
二
印度是世界古代文明的發(fā)源地之一,具有悠久的歷史和文化傳統(tǒng)。如果自印度最早的較系統(tǒng)的哲學經典《奧義書》(約公元前一○○○年)算起,印度哲學思想的發(fā)展已歷經約三十個世紀之久了。長期的演變過程,不僅產生了浩瀚的典籍,也形成了繁多的派別。如何對待歷史所賦予的這筆豐富的思想遺產,即如何處理批判與繼承的關系,這是每一個文明古國在新的時代所面臨的共同問題。
最早采用近代的方法來整理研究印度古代哲學典籍,是由歐洲人開始的。十八世紀末、十九世紀初,隨著英國殖民主義對整個印度次大陸的侵占,G.T.柯耳布魯克、U約翰等英國學者首先赴印進行文化“墾荒”,隨后,法、德、俄、比等國文人紛紛來印探“寶”。他們搜集、整理了不少印度古老的文獻,并將其翻譯成各種歐洲文字陸續(xù)出版。這一時期的代表作為《印度叢書》(Bibliotheca India,一八四七,加爾各答)和馬克斯、繆勒主編的《東方圣書》(The sared books of the East,一八七九,牛津大學)。通過對印度文化的接觸,西方殖民主義者意識到,印度傳統(tǒng)哲學的神秘主義、唯靈論和熱衷于解脫出世的傾向,對于他們奴役和掠奪印度人民是十分有利的,因此他們有意無視印度哲學中的糟粕,交口贊譽它的玄奧深密。從二十世紀二十年代始,印度人民的民族解放運動高潮迭起,站在民族主義立場上的印度資產階級分子開始對本國哲學進行系統(tǒng)研究,并逐漸取得了領先地位。拉達克里希南的《印度哲學》和達斯古普塔的《印度哲學史》即為其代表作。然而,由于歷史和階級的局限及狹隘的民族主義心理,印度資產階級知識分子對思想遺產采取了一種阿Q式的精神勝利法,或曰“補償心理”。面對西方文明,他們妄自宣稱:“尊古是又一民族特性?!媾R新文化或知識的突飛猛進,印度人不屈從于一時的誘惑,而是堅守傳統(tǒng)信仰,盡可能把新東西納入舊東西。這種保守的自由主義是印度文化和文明成功的秘密?!?S.拉達克里希南《印度哲學》卷一,第46頁)甚至有人認為,在古老的“吠陀”里已經有現(xiàn)代的生物學、天文學、物理、化學等。如果說在中國“五四”運動中,先進的知識分子是以“打倒孔家店”作為自己的口號的話,那么印度資產階級啟蒙思想家在同時期的口號則正與此相反,而是——“保衛(wèi)吠陀”。恰托巴底亞耶作為一位具有銳敏識見的思想改革家,他深刻地意識到,不批判這種盲目繼承的保守主義傳統(tǒng),印度就不能繼續(xù)進步:“我們多少世紀來習以為常的東西不一定就是真理、‘古已有之不是確認真理的充足理由”(第6頁)?;谶@種立場,他努力運用馬克思主義的哲學原理,尖銳地批判了無知、業(yè)、解脫和瑜伽這些在印度人民中根深蒂固的“唯心主義及其庇護下的各色各樣的迷信”。他勇敢地宣稱,“業(yè)是印度反動的軸心”(第5頁),無知是妨礙科學進步的絆腳石。
作者的批判是猛烈的,但頭腦是清醒的,他并沒有因此而走向虛無主義,而是明確地指出:“要在這所有一切中區(qū)分出什么是活著的,什么是僵死的。因為保存我們哲學遺產中的有價值的東西與拋棄無價值的東西是同樣的迫切需要”(第4頁)。為此,他提出了一個判斷標準:“對于我們祖先的思想庫存,其中那些有礙我們當前取得進步的東西需要批判地拋棄,而那些對建設我們的理想未來仍然有用的東西需要特別地強調。”(第5頁)作者在他的《印度哲學中活著的和死去的》中指出:“我們目前所迫切需要的是世俗主義、理性主義和科學,與此相反的則是阻礙進一步發(fā)展的已經僵死的累贅的思想和觀念”(俄文本,一九八一年,第8頁)。在這些闡述中,包含著作者關于批判與繼承關系的精辟見解。而實際上,作者也正是依據(jù)這個標準對整個龐大的印度哲學體系進行剖析的。我國學術界對于批判與繼承的關系曾有數(shù)次大討論,恰托巴底亞耶的思想,對我們也是不無啟發(fā)的。
三
哲學史的研究方法大體有兩種。一種是從歷史的角度來研究哲學思想的內容形式、體系結構、思想淵源,搞清它們在歷史上的地位、作用和影響;第二種是通過研究哲學史或歷史上某些哲學家來表達某種觀點。用中國的古話說,前者是“我注六經”,后一種是“六經注我”(見李澤厚《康德哲學與建立主體性論綱》,《論康德黑格爾哲學》第1頁)。依據(jù)這一分法,恰托巴底亞耶所采用的方法應屬于后一種。他試圖通過剖析整個印度哲學體系,來說明印度哲學史也是唯物主義與唯心主義的斗爭史,哲學史上兩大陣營的斗爭是社會的階級斗爭(在印度則表現(xiàn)為種姓斗爭)、生產斗爭在意識形態(tài)上的反映。作者力圖向人們揭示,印度哲學不單是神秘主義的搖籃,而且也有豐富的唯物主義思想。
作者的這種方法集中反映在他對于吠檀多哲學和順世論的闡述上。吠檀多哲學是從古至今一直在印度思想領域里居統(tǒng)治地位的派別,其基本思想是:梵是最高實在,作為純意識的自我與梵是同一的,物質世界是不真實的,人們應當認識到現(xiàn)實的虛幻,親證梵我同一,從而達到解脫。不難看出,這是一種反科學的客觀唯心主義,然而不僅古代的商羯羅、羅摩奴
一切資產階級哲學史家或者認為印度沒有唯物主義,或者把唯物主義僅僅歸結為順世論一派。針對這種觀點,作者闡明,除了順世論之外,甚至所謂正統(tǒng)派的前彌曼差反對天帝的觀點、正理一勝論的原子論、數(shù)論的自性說,佛教的說一切有部、耆那教的原子論都具有唯物主義的因素。作者的上述見解,論據(jù)確鑿,分析中肯,實為印度哲學史研究中的一個突破。
四
世界各個地區(qū)、民族所討論的哲學的基本問題是相同的,然而哲學表述的形式結構、邏輯思維方法、重點側重則各有差異。印度哲學的特點是對宇宙的沉思、精密的分析、神秘主義、直覺主義的認識論,強調來世和解脫的倫理觀以及傳統(tǒng)的持久性。西方哲學家往往把這些歸咎于印度人的天性或者印度的地理、氣候特征。恰托巴底亞耶力圖從歷史唯物主義出發(fā)來探討印度哲學的特征。本書開卷指出了印度哲學發(fā)展與西方哲學發(fā)展的一個最顯著的區(qū)別:在西方,思想家相繼出現(xiàn),常常是以一種全新的觀點發(fā)展一種哲學,生氣勃勃地批判、否定他們的前人,我們稱之為“批判替代型”。在印度,許多互不相容的哲學體系同時產生、平行發(fā)展,而后人只是不斷地注釋本派的經典,維護它的合理性,我們稱之為“類型保持型”。這種差別的根源何在?“應該從這個國家的社會經濟條件的一般的不變性中去尋求解答”(第19頁)。數(shù)十世紀以來,以村社為基礎的印度社會結構異常穩(wěn)定,“從遙遠的古代直到十九世紀最初十年,無論印度的政治變化多么大,可是它的社會狀況始終沒有變化?!?馬克思:《不列顛在印度的統(tǒng)治》)“陶工的工具和織工的織布機是怎樣嚴重地限制了我們的哲學家的精神眼界?!?第20頁)在這里,作者的方向是對的,但是要識其底蘊,還要從印度哲學本身的發(fā)展去探討,這有待于世界各國印度學學者的持續(xù)努力。
本書自然也有其欠缺。首先,由于作者力圖把整個印度哲學史描述為唯物主義與唯心主義的斗爭史,不免有簡單化的傾向,例如,吠檀多“梵我同一”,大乘佛教龍樹中觀學說雖然是唯心主義,卻具有豐富的辯證法思想,作者對此未曾提及,其評價因而也失之偏頗。其次,對于印度哲學在國外的影響,如佛教哲學對亞洲的影響,吠檀多哲學對近代西方哲學的影響等,作者亦未作評述,作為一本全面介紹印度哲學的讀物,未免是一欠缺。
我們希望前面曾經提及的恰托巴底亞耶的兩部獲譽甚高的著作能翻譯出版。我們更盼望及早出版中國學者撰寫的印度哲學史。在這方面我們有一個他國學者無法比擬的優(yōu)越條件,這就是我國保存的印度古代的哲學資料是世界上最多的,甚至比印度本國還多。
(《印度哲學》,〔印度〕恰托巴底亞耶著,黃寶生、郭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