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 葦
據(jù)說,文學評論中有一種叫做“印象派評論”,那么這篇拙作就算是這種體裁的模仿吧。因為,張?zhí)煲硗镜摹堆鬀茕浩鎮(zhèn)b》我手頭既沒有;這部小說在三十年代的《現(xiàn)代》月刊上連載后有沒有出過單行本,甚至小說是否寫完,我都忘記了。但小說給我的印象甚深,我常常想到它,近來更由于許多原因,還想談談它。
《洋涇浜奇?zhèn)b》發(fā)表的那個時代,報紙上??梢钥吹侥贻p人逃出家庭,離鄉(xiāng)背井,要到峨嵋山之類的名山去訪道求仙找劍俠的新聞。張?zhí)煲硗緦戇@本小說的用意,我當時想,當然是通過寫一,部二十世紀的中國《唐·吉訶德》,諷刺武俠小說迷的辦法,來描寫舊中國的混亂和某些階層的愚昧吧。小說寫得很生動有趣,主要描寫的是一個上了武俠小說的當,真想成劍俠的、不懂事的第三流公子哥兒,幾個騙子手,另外是周圍一些不三不四的男女。
這個題材本身就非常妙,與作者所擅長的拉布雷式“謔而近虐”的筆調相得益彰,使我至今認為這是中國新文學中一部不同凡,響的,也可說是突破框框的作品。但不知為什么,后來很少為人提及。不管是為什么吧,我覺得這不但有欠公允,并且還埋沒了這部小說所包含的另一種重大意義。
這部小說很深刻地描寫了當時現(xiàn)實中很少人注意的一個側面;而且,正因為敏感地捉住了現(xiàn)實中的那些現(xiàn)象,還具有“預言”的性質。
我這句話,并非溢美之詞,而是因為我有親身的感受。
解放前夕,遍及蔣管區(qū)各地,從大城市一直到窮鄉(xiāng)僻壤,特別是曾經(jīng)敵偽盤踞的地方,各種反動會道門的罪惡活動十分猖獗,實際上成為一支反革命的別動隊。在四十年代后期會道門最為活躍的時候,有一次我由于好奇,走進一處離我住處不遠的道壇去看了一看。這個道壇占了一幢相當大的洋樓,外面掛著“某某教上海分會”的大招牌,香火很盛,善男信女川流不息。當時,我還遠遠沒有了解這種會道門的性質,只是把它看作是騙錢的勾當。我進去想看的,也只是想看看他們怎樣行騙而已。
進去一看,大廳里陳設得富麗豪華,善男信女們的虔誠表現(xiàn),整個氣氛令人產(chǎn)生一種不愉快的壓迫感。這些都還在其次,最使我吃驚,也是給了我一種深刻啟發(fā)的是:道壇上正在作法的那個滿臉橫肉、一股殺氣、留著長須、道士打扮的所謂“仙師”,卻是一個我認識的人。這人我十年前曾在一位好客的辦報的朋友那里見過幾次。那時他還只二十多歲,說是曾找某名山的一個老和尚為師,還拿出老和尚的六寸大的相片給人看;他說他是訪師學道、“結交天下豪杰”到上海來的。不知他通過什么人的介紹到了我那位朋友的小報館里當食客,那顯然是找錯了門路,后來就不知去向了。當時的上海灘上,什么人都有,事后我全不把這事放在心上,更不想一想是個什么問題,連這人的來歷底細我也沒有打聽。萬萬想不到,十年之后他又竄到上海,并且以這樣的面貌出現(xiàn);這真使我大開眼界,對事情多了一層深刻的新看法:這一切真不象是二十世紀在上海發(fā)生的事,倒象是回到了《儒林外史》的時代;古老的中國封建社會在那時真不只是未散的陰魂,而是有血有肉、活生生的現(xiàn)實。
看見這位“仙師”,我也就立刻聯(lián)想到《洋涇浜奇?zhèn)b》里的人物。所以,我要說《洋涇浜奇?zhèn)b》是一部預言性的小說。它預示了整個愚昧落后因而反動的封建主義還遠遠不是一只死老虎,它還要披上各種不同戲裝,在歷史舞臺上出場表演。
文學作品作為“預言”在某種事件發(fā)生前若干年就敏感地描述了事件的萌芽,在世界文學史上屢見不鮮,可以找到許多例子。詩人和作家不是象海燕一樣能預示暴風雨的來臨嗎?他們常常預言為人引頸期望的革命;他們有時也預報災禍的來臨。預報災禍正是作家的神圣責任,這可以使人知道避免它。人總是為了將來而生存著的。
在文學史上最著名的預言小說之一,是陀斯妥也夫斯基在一八五九年剛從流放地回彼得堡后寫的一個中篇《斯捷潘切科沃莊和其中的人物》(這是陀氏最好的作品之一,有些批評家甚至把這部作品置于幾部長篇小說之上;但似乎尚無中譯本)。如果有一個人完全不知道陀氏的生卒年份,看了這個中篇,多半會認為小說中的福馬·福米奇·奧庇斯金的模特兒就是“人妖”拉斯普丁——在俄國最后一個沙皇尼古拉二世宮廷中得寵的、披著宗教外衣的、罪惡累累的大騙子、大權奸。實則陀斯妥也夫斯基寫成這本小說的時候拉普斯丁還未出生,離他出現(xiàn)在沙皇的后宮時還有半個世紀。
陀斯妥也夫斯基寫他那本小說時決不會想到五十年之后會有那么一個不可一世的人物。他只不過看到一些在俄國各地利用地主貴族和無知農(nóng)民的愚昧而行騙的騙子而已;然而,他以一個大作家所具有的敏感,把這些現(xiàn)象加以抽象概括,然后再賦予具體的形象,寫出了這樣一部有預言意義的杰作。
亨利希·曼的《順民》(一九一四年)預示了納粹黨的興起;托馬斯·曼的中篇《馬里奧和魔術師》(一九二九年)預示了意大利法西斯的最終滅亡。美國奧尼爾在二十年代有一個劇本《瓊斯皇帝》,這出戲里的那個暴君赫然竟象是阿明和博卡薩之流的前身(順便在此一提,《瓊斯皇帝》對中國三十年代的劇作家發(fā)生過影響)。這些作品都可以算是有意或無意的不同程度的“預言”。當然,所謂“預言”,并不是真正的未卜先知,但也決不是純屬偶然的巧合。所謂“預言”,乃是推理的一種獨特方式。一個真正的詩人和作家,對現(xiàn)實觀察和體會得深刻,對未來事物的萌芽自然會產(chǎn)生一種敏感。以這種敏感來創(chuàng)作,所創(chuàng)作的作品就能成為某種程度的預言。
《洋涇浜奇?zhèn)b》之所以可稱為預言性小說,就因為它所選取的主題是在舊中國社會里潛藏著還有充分活力的一股反動的破壞性封建勢力。這股破壞力卻又很不受人注意,以為那只是一些江湖騙子,沒有什么了不得。而后來的事實都證明并非如此,反動會道門及各種反動幫會組織,解放前無惡不作,解放后還蠢蠢欲動;直到現(xiàn)在是否完全清除干凈,還未可斷言?!堆鬀茕浩?zhèn)b》這樣的小說,不能說今天已沒有生命力和現(xiàn)實意義了。
突然想談談《洋涇浜奇?zhèn)b》這部幾乎已被人遺忘的出版物,有一個直接原因是近來看到一些香港出版物,略知“現(xiàn)代化的”香港目前還有比《江湖奇?zhèn)b傳》更荒唐不經(jīng)的武俠小說,比《火燒紅蓮寺》更低級的電影,其風行情況比二十年代、三十年代在上海還有過之而無不及。
香港的事情不是我想談的,問題是香港近在咫尺,風很容易吹來。杞人憂天,便不由得懷念起中國三十年代的塞萬提斯了。
當然象還珠樓主那樣的武俠小說不大會再在我們的出版界出現(xiàn)了,然而安知不會有某種不健康的東西以通俗的或不通俗的形式慢慢露頭,甚至風行呢?當然通俗文學不容一筆抹殺,這個方面我們也是討論的不夠的。這個問題需要專門寫一篇文章來談才行;從《洋涇浜奇?zhèn)b》所產(chǎn)生的感想,說到這里就結束吧。
一九八一年二月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