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 丁
一九四五年九月十七日郁達夫先生被日本憲兵秘密殺害于蘇門答臘的武吉丁宜(BukitTinggi)到現(xiàn)在已是三十四年過去了。
我是應該早些時就寫點紀念的文字的。一年多來,在每次從那些平反昭雪的追悼會上回來的路上,我往往陷于沉思,有多少朋友、同志是在他們最有作為的時候,卻因遭受敵人殘酷的迫害,而永遠離開我們啊!我在這樣的悲憤中,就往往想到很多人,很多事,因而有時很自然地就懷念起達夫來。
郁達夫是我國“五·四”以后卓有影響的大作家。也許三十歲以下的讀者,對他并不熟悉了,但我最早接觸到的新文學作品,卻正是他的《蔦蘿集》(包括《血淚》,《蔦蘿行》和《還鄉(xiāng)記》),他的清新的文字和驚人的坦率,確如有的評論所說:是象春風一樣,吹醒了不少青年的心。在二十歲以前,很有幾年,我是受他作品的吸引的。盡管他曾宣稱:小說中的人物,寫的不外是作者自己,但從他的作品中,無疑我們看到了同時代不少青年人的共同遭遇,并且仿佛感同身受,因而喚起了很多讀者的共鳴。不過我和達夫交往較多,對他有更多的了解,受到教益,卻是他生前最后幾年的事了。
一九三九年,他在魯南,湘西以至大武漢周圍和福建前線的經(jīng)歷,使他加強了“抗戰(zhàn)必勝”的信念。但另一方面,由國民黨反動派所掀起的政治逆流,又使他感到沉痛和迷惘,加上家庭不幸的糾紛,便使他產(chǎn)生“投荒炎?!钡南胪??;蛘吒淖円幌伦约旱沫h(huán)境,一切都會逐漸好轉吧,他于是到了靠近赤道的新加坡。任星洲日報副刊《晨星》的編輯。
新加坡當時又叫海峽殖民地(StraitSettlement),是有名的軍港和商埠,受人歡迎的是頭家(商店老板)和水兵。那里沒有大學,在英文書店里,有些莎士比亞的劇本或狄更斯的小說,也并不易買到。電影院里不厭其煩地放映泰山歷險的故事,話劇一般是受取締的,畫展極少。
為了達到“分而治之”的目的,英殖民當局利用華僑的封建關系,聽任他們結成幫派,從而在經(jīng)濟上控制他們,所以一到新加坡,我們不難看到,閩南人是在做土產(chǎn)生意,潮州人多是米商,而廣州人則經(jīng)營洋廣雜貨,咖啡店一般是海南人開設的。
達夫初到這樣一個陌生的環(huán)境里,不待說是不習慣,不適應的。相知的朋友很少,家庭的裂痕,又在精神上給他增添了折磨。他是寂寞的。在游了一次古城馬六甲后,他曾寫了篇游記,但意外地又遭到了非議和責難:這是什么時候啊,為什么還要游山玩水?你就忘記了抗戰(zhàn)的烽火?但達夫默然置之,他繼續(xù)為“文協(xié)”募捐,更多地在《晨星》上發(fā)表了國內(nèi)文藝界朋友們的文章,而當?shù)氐那嗄曛?,也確有人是在這時候開始讀他1923年所寫的《文學上的階級斗爭》和《在方向轉換的途中》以至于《故事》。我深感到片面評價一個人是容易的,但它也必然不公允,不真實。
直到皖南事變后,國內(nèi)去新加坡的朋友多起來了,他精神上才顯得比往日活躍,也許新結識的女友,這時也使他多了一些慰藉吧?不過這樣的日子并不久,一九四一年十二月八日太平洋戰(zhàn)爭突然爆發(fā)了。
十二月八日是星期天。沒有誰預料到這個周末會從睡夢中為飛機的轟炸所驚醒。次日,真象大白:日軍已在北馬登陸,戰(zhàn)爭來了。
我一大早從郊區(qū)學校里趕到報館,在羅敏申路的一家咖啡店里,剛巧遇到達夫。他剛下班,頭上裹著繃帶,說是為流彈的彈片擦傷,不要緊,但很想休息。
幾天之后,在文化界抗日聯(lián)合會成立時,他出任主席,并負責戰(zhàn)時工作干部訓練班的主任。華僑是同仇敵愾的,由陳嘉庚先生發(fā)起的抗敵動員總會也成立了。但前線的消息,變得愈加不利,怡保失守后,吉隆坡成了前線。到一月底,柔佛海峽的新山吊橋也已撤掉,新加坡成了孤島。
英軍準備投降,是最初不曾料到的。平時公開活動的一些文教界的朋友,既無法轉入地下,而國民黨領事館又拒發(fā)離境護照。海上已經(jīng)封鎖,找船極困難,我們幾乎是進退維谷。達夫這時已把兒子郁飛托朋友帶回祖國,他決定冒險和朋友們在一起。二月四日清晨,我們悄悄地離開了新加坡。
印尼當時還是荷屬東印度,在平時,知識分子是輕易不得入境的,又兼我們沒有入境的合法手續(xù),所以到了石叻班讓(selatPandjang),荷蘭人便不許我們離開了。而這時,新加坡已被日軍占領。在荷蘭人逃離石叻班讓,新加坡華僑慘遭大屠殺的同時,昭南市政府派李玉榮和王鐵汗到了石叻班讓,他們聲稱是邀請幾位避難僑領回去。善者不來,我們這時決定化整為零,暫時到附近的一些小島上隱避。
“草木風聲勢未安,孤舟惶恐再經(jīng)灘。
地名末旦埋蹤易,楫指中流轉道難。
天意似將頒大任,微軀何厭忍饑寒?
長歌正氣重來讀,我比前賢路已寬?!?/p>
這是達夫去卜干
如何評價達夫的這首遺詩呢?熟悉達夫的老友,都知道他幾乎一生不得志,而“愈不得志”,他也就“愈想偽裝頹唐,到后來志氣也就日漸消磨,遇見什么棘手的事情,便萌退志”(郭沫若:《論郁達夫》)。但達夫這時的心情卻異常達觀,面臨的危難,反而鼓舞了他的斗志。
在人生的道路上,由于偶然的機遇、事件,往往會改變一個人的全部生活。我常想:如果從卜干去巴爺公務(Pajakumbuh)的路上,不曾遇到那迎面駛來的軍車,如果達夫搭乘的長途車里,有哪個印尼人會聽講幾句簡單的日本話,告訴那些攔車問路的占領軍,去卜干應當怎樣走,那么在達夫日后的生活里,也許根本不會出現(xiàn)什么傳奇式的遭遇,甚至最后慘遭殺害吧?不幸,司機和乘客們都以為日本人是要攔路劫走車輛,大家紛紛逃散,只剩下達夫在給問路者指點去向。眼望著日本軍官向達夫致謝行禮的印尼人,非常駭異,這個身穿藍布工人裝的人究竟說了一些什么?為什么那些日軍匆匆上車走掉?他究竟是個什么人?
達夫到了巴爺公務,他被視為特殊的客人住到海天旅館里。當晚,據(jù)說不但驚動了印尼的警察局,幾乎不少的華僑也都在悄悄地議論著:這個日本大間諜,到巴爺公務來要干什么?他肯定是冒充“唐人”,不然為什么只講上海腔的普通話?達夫一個人在街上走著,極想探詢這里有無他的同鄉(xiāng),但他顯然覺察到旁人是以疑慮的眼光在看他,他一時還不了解,為什么會遇到那種意外的冷淡。據(jù)說是在邵宗漢和張楚琨等同志趕到巴爺公務后,當?shù)厝A僑才知道這位趙先生,確實也是從新加坡同大家一起逃出的難民。達夫當時的化名是趙廉。
不久,巴爺公務僑長蔡承達先生有一次臨時請達夫為他做翻譯,結果被日本憲兵發(fā)現(xiàn),于是沒有商斟余地,他們?nèi)琊嚾缈实匕阉业轿浼∫耍淙畏g。達夫當時的身份是富商,他不曾接受分文薪金。后來達夫多次說起:他不記得憲兵部里有誰沒有伸手向他借過錢。
我是一九四二年九月十八日到巴爺公務的。巴爺公務是米南加波(Minangkabau)的一個小鎮(zhèn),有火車經(jīng)武吉丁宜,巴東班讓(PadangPandjang)直達印度洋岸的巴東(Padong)。自豪的印尼人把米南加波說成是祖國大地的“美的一角”。這里大自然的風光,確實令人迷戀:峰巒起伏,湖泊棋布,各種各色的鮮花終年盛開;但更使人難忘的是米南加波人,有他們自己的文化、習俗和禮法。在那里,母系制社會的殘痕,在日常生活中隨時可見。他們是保守的,但也是頑強不屈的。我有幸讀到出生在這里的那屬于印尼早期新文學作家的作品,它們的內(nèi)容為什么那樣感傷而又充滿浪漫諦克的幻想??!我在巴爺公務住了整整三年,我喜愛米南加波的環(huán)境和一些人,我和一些流亡的朋友在這里度過暫短的平靜與繼而經(jīng)常是擔驚冒險的日子。但也正是在這里,我們意外地失去了忠于祖國、人民的卓越的作家郁達夫,這位曾經(jīng)是風雨同舟,患難與共的真摯的朋友。
我到巴爺公務不幾天,達夫從武吉丁宜回來,一見面,他就興奮地說起,住在巴爺公務,“安全”是如何一時沒問題。“老金他們住在這里不是滿好嗎?”老金是指的愈之同志,愈老當時化名金子
記得后來達夫在閑談中,曾提到他同創(chuàng)造社和“左聯(lián)”的關系。如有些朋友所知,他在脫離創(chuàng)造社的當時,雖也有過牢騷,但是經(jīng)過十年之后,在華北危急的時候,他曾特地到東京看望郭老;郭老一九三七年七月十七日到達上海時,他還從福建趕回上海到碼頭去迎接。他同魯迅在文藝觀點上是有分歧的,但他們卻合編過《奔流》,共同地發(fā)表過反帝反國民黨的宣言,并且彼此間的來往相當密切。在巴爺公務,可能他敏感地察覺到愈老和我們一些同志有個秘密組織,但他認為在這些朋友中是愉快的,他受大家尊重,而他遇到什么問題,也總是說:“我要找老金商量商量看?!痹诤楦嘞蛉毡救烁婷艿南鱽碇?,他認為愈之和茲九同志必須首先離開,他留下,承當一切的風險。達夫,他是個很重友情,而在關鍵時刻又非常可靠的朋友。
一九四三年初,達夫設法辭去憲兵部翻譯工作。他又回到巴爺公務的朋友當中來了,開始過著太平洋戰(zhàn)爭后少有的暫時安定的生活。在武吉丁宜的幾個月的經(jīng)歷,使他對日本人有了進一步的了解。他從十八歲起就到日本,當時感受較多的是弱國人民的自卑感?,F(xiàn)在,他不但看到了敵人的野蠻殘暴,重要的是發(fā)覺了他們的虛弱、無能和腐敗。一天,正巧達夫到酒廠來,一群日本兵蜂擁而至,他們吵嚷著一定要買最好的酒,但卻沒有足夠的錢。達夫慷慨地送了他們幾瓶??粗麄冇质歉兄x,又是敬禮地紛紛走去,他象深有感慨:“這群家伙看樣子都是那么張牙舞爪的,可是你給他一點小便宜,他們就會對你五體投地。什么也都不懂!這么大的蘇門答臘,靠刺刀能管得了嗎?”他從心里鄙視那些耀武揚威的占領軍。
太平洋戰(zhàn)爭已經(jīng)一年多,蘇門答臘還有些地方并無日軍進駐。誰都無法預料戰(zhàn)爭將會持續(xù)多久。印尼人憑著他們長期遭受殖民主義侵略的經(jīng)歷,盡管表面上暴力的反抗行動較少,可他們懂得如何進行不合作。米南加波的蔬菜、大米雖還比較充裕,但日用品幾乎什么都買不到了,商店的貨架上是空的:沒有火柴,沒有肥皂、鐵釘和紙,沒有沙糖,香煙,更沒有布,總之,什么必需的東西都沒有了。憤懣的情緒與日俱增,什么時候會有爆炸性的意外發(fā)生呢?
巴爺公務有時也能偶然看到一兩個“走江湖”的歌舞劇團到這里演出,據(jù)說專門賣弄色情的歌舞已不易吸引更多的觀眾了。想不到一出以歷史人物題名的歌劇,在海報剛一貼出,居然就有不少人圍擠在售票的窗口。在這異國淪陷的小鎮(zhèn)上,我?guī)缀跏菐е屑さ男那?,看了這次演出。劇情并沒有過多的曲折,平鋪直敘,在多少年前,一股入侵米南加波的異族人,毀壞了人們和平幸福的生活,但終于被廣大受欺壓踐踏的群眾趕走了。觀眾好象都懂得那些劇中的歌謠,有人在小聲隨唱。幕落了,人們從戲院里興奮地走出來,往日勝利的戰(zhàn)跡,仿佛使人在現(xiàn)實的黑暗里重又看到了光明。演出是成功的,轟動的,但只演了兩天,劇團走了,它給人留下了懷念。有一次我曾同達夫談起,他于是說到這劇團如何托人找過他。憲兵部開始不許演,他們根本連劇本也不看,也看不懂,后來他從中說了幾句話,通過了,他說他沒有想到演出的效果那么好。
但達夫對日本人是時刻警惕的。我發(fā)覺他同他們講話非常敏感。為了迷惑敵人,他編就了一篇假履歷,而且背得很熟。有時在相熟的朋友面前,反復說起他在日本時如何經(jīng)商,他父親的古玩店有哪些顧客,都是些什么知名人士,他如何到的印尼,有多少財產(chǎn)等等??傊?,他說得那么自然,坦然,毫不含糊。當然,要找他言談中的漏洞,也是不難的,一九四三年他曾說他是四十歲,可是兩年之后,他竟然在一份所謂“遺書”上寫道,他當時已是五十四歲了。他其實出生于一八九六年。
一九四三年九月,達夫和一位姓何的巴東少女結了婚。為了選擇對象,他曾感到苦惱,踟躕再三。他是“富商”,不能再以獨身來支撐門面了,而且日常生活,也確實需人照管。他曾說起什么人在追求他,而他又喜愛另外的什么人。然而從巴東回來,對他找到的這位新夫人,如果只從才貌方面衡量,不能不使朋友們感到意外。
但達夫當時的心情是復雜的。在虎狼環(huán)伺的生活中,他要竭力掩護自己,蔭蔽自己。但他畢竟又是個豪放的詩人,有時又極想表現(xiàn)自己。從他新婚當晚所寫的詩句里,便可窺知一二。
詩曰:
“贅秦原不為身謀,攬轡猶思定十州。
誰信風流張敞筆,曾鳴悲憤謝翱樓。
彎弓有待山南虎,拔劍寧慚帶上鉤。
何日西施隨范蠡,五湖煙水洗恩仇?!?/p>
這以后,達夫過了大約半年的比較遂意的生活。
他幾乎每天大部分時間在看書,他收購了不少德文的、英文的文學作品。興趣來時,在相熟的朋友中也閑談起他對文藝的看法。在說到他自己過去的作品時,他認為象《還鄉(xiāng)記》、《采石磯》、《春風沉醉的晚上》、《薄奠》、《一個人在途上》以及《給一位文學青年的公開狀》,都是他始終心愛的。
他的新夫人做飯菜很拿手,但尤善理家。兩人的生活是極其儉約的。雖是“富商”,他實際不做生意,也不愿做。倒是寧愿利用同日本人接觸的便利,幫華僑賺點錢。酒廠的營業(yè)這時已略有起色,但他不主張擴大銷路。與人爭利,勢必影響彼此的友誼,結果是路就越走越窄了。居安思危,還必須時刻警惕那突然襲來的迫害。
迫害終于未能避免。
一九四四年初的一天下午,達夫到酒廠找我。
“洪根培托我做媒的事,我已經(jīng)干脆回絕了?!?/p>
“是不是他今天來找你?”我問。
“我今天去武吉丁宜找了他?!?/p>
“他說什么?”
“沒說什么,不過很不高興?!?/p>
“你看他會怎樣?”
“他能怎樣?我不怕他?!边_夫說時很生氣。
我沒有再說什么,看著達夫默然匆促走去,我想他可能感到不安。洪根培是昭南島興亞所受過訓的,雖說到武吉丁宜憲兵部做翻譯還不久,但對新加坡文化界的情況很熟,他會不會善罷甘休?
第二天清早,達夫再來酒廠,他的意見是愈之和茲九同志必須離開,而且事不宜遲。湊巧有運貨車要去棉蘭,于是胡沈兩位悄悄離去。達夫說他準備過兩天再去武吉丁宜探聽消息。這時我們留在巴爺公務的朋友已不多,酒廠里由張企程同志和我應付門面,其余的有幾位已到農(nóng)場去了。
想不到在武吉丁宜憲兵部里,達夫竟遇到了原巴爺公務的中華學校校長。這家伙干什么來呢?他并沒有同達夫打招呼,樣子很狼狽。此人曾為校董會解聘,是否因為達夫沒有幫他說情,懷恨在心,竟至于勾結洪某告密呢?達夫說:“我真想當面揍他,不過我猜他不敢再回巴爺公務了?!?/p>
接連是同達夫來往較多的兩位僑商相繼被憲兵部所傳詢。他們回來后都是帶信要我們少出門,特別是不去找他們。達夫每天都呆在家里,照例每天都有憲兵部的人去看他,并到酒廠轉一下,取幾瓶酒。
要來的事是終于要來的,我們在等待著,好象是已經(jīng)被捕進網(wǎng)里的魚,只因漁夫尚未拉網(wǎng),我們就還能暫時留在水里。不過感到很憋悶。就這樣,一星期過去了,一個月過去了,甚至兩個三個月也過去了,我們還不見敵人方面有什么動靜。
這年七月,經(jīng)達夫同意,我們計劃讓住在他家的小楊去巨港,以便另覓轉移的據(jù)點。小楊是新加坡戰(zhàn)時工作干訓班的學員。不意小楊車到薩瓦淪多,還沒走出蘇西境,就被扣留,送到武吉丁宜的憲兵部里去了。
到過達夫家的憲兵,他們是認識小楊的。最后他們放楊回來了,并要他轉告“趙先生”,“他的情況我們都知道了,他是中國著名的文學家,我們過兩天將去看望他?!?/p>
日本人下一步將會怎樣呢?這是當時住在巴爺公務我們這些朋友關心的問題。我去看達夫,他那天很興奮,照例是笑著指他的夫人是Bodoh(無知,傻瓜的意思)。他說:“換一個人可就麻煩了,她到現(xiàn)在對我什么也不懂?!蔽乙蚣庇谥浪麑θ毡救说墓烙嬋绾?,就問起他的想法。他認為問題到這時候已經(jīng)很簡單了,“無非主要是讓我在政治上表態(tài),我的態(tài)度很清楚:第一,擁護重慶;另一條是,反對南京偽政權”。他說得斬釘截鐵?!安贿^”他最后說:“你要準備幾打好酒,他們是不會空手回去的?!?/p>
果然憲兵來看他時,除了帶了不少達夫的著作之外,就說起他如何瞞得他們好苦,他們?nèi)绾握{(diào)查他,到過多少地方,用了多少錢等等。達夫為他們的工作告一段落祝他們干杯,并且送了他們一千盾錢。
日本人并沒有提出任何要求。
達夫幾乎同不少相熟的華僑談起日本憲兵這次同他談話的經(jīng)過。大家都象松了一口氣。達夫又在晚間出來打麻將了。不過他似乎又在擔心:他們幾次來,除了喝酒,聊天,為什么也再沒有正經(jīng)地談過什么呢。日子就這樣地若無其事地過去了,憲兵也不象以前那樣經(jīng)常要到酒廠里來。
大約又過了整整一年。
一九四五年八月十六日,一大早,達夫跑到酒廠來,他很興奮:“日本投降了。”他說夜里在蔡承達先生家里聽到了廣播。
真的是一塊石頭落地了。大家都在奔走相告。
我們將如何面對這個變化重大的形勢呢?
從巴東傳來的消息說,有的房子被人貼上了封條,又說,三青團已經(jīng)公開地在那里捕人。而有些臺灣籍的日本兵,的確到過達夫家,請他證明他們是中國人。
八月二十九日的傍晚,達夫正在家里和幾個朋友閑談,據(jù)說有個講印尼話的青年來找他,他和那人出到門外,他穿著睡衣拖鞋,有人還看到他在馬路邊邊走邊談,然而這天夜里,他卻沒有回來,大家到處找他,不見下落,第二天也沒有消息。
愈之和茲九同志聞訊從棉蘭趕到了巴爺公務。我們在九月二十日到卜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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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是“五·四”的六十周年,距達夫殉難,也已經(jīng)三十四年了,有些同志希望我寫點有關達夫的文字,但我也只能在悲憤中寫這點雜憶而已,實不足以表達我對亡友的紀念。達夫是一代文豪,是烈士。但又誠如愈之同志所說,他“無疑是時代的悲劇的主角……而許多人又不理解他?!币苍S我這篇小記,可以為研究現(xiàn)代文學的同志增添一些參考的線索吧。
79年9月寫,80年2月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