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君健
李貢是1954年從蘭州衛(wèi)生學校畢業(yè)出來的一個年輕醫(yī)生。他是一個相當嚴肅——嚴肅得有點近乎拘謹?shù)娜?。他的話語很少,面孔上老是罩著一種若有所思的表情。當然,這并不意味著他是一個缺乏熱情和幻想的人。譬如,就他的工作而言,他就希望能有機會到藏族的同胞中間去服務。他覺得藏胞是些美麗可愛、甚至于充滿了詩情的人。他喜歡他們的歌唱和舞蹈。為這樣的人服務是一種幸福。
他的這種想法很快就被領導察覺了。他畢業(yè)時,黨就把他分派到甘肅南藏族自治州去工作。但理想不一定就是事實本身。它往往和事實保持好長一段距離。甘南的情況就是如此。從地形上看,它是一片茫茫的草地,荒涼得不可以再荒涼。至于這個荒涼草地上的居民,他們在封建王公和反動喇嘛的殘暴統(tǒng)治下,已經(jīng)被折磨得不成人樣。但悲劇還不止此。由于過去反動的漢族統(tǒng)治者對藏族人民進行了長期的壓榨,藏族反動王公和喇嘛就利用這種歷史上的不幸來煽起藏族和漢族之間的仇恨,借此以模糊他們內部的階級矛盾。李貢一到他的工作崗位就發(fā)現(xiàn)了這種情況。
藏族同胞生了病以后,情愿把整頭的牛羊送給反動的喇嘛,求他們來畫符念咒,而不來找我們派去的醫(yī)生。
有一天晚上,李貢所屬的那個工作組在草地上發(fā)現(xiàn)了一個餓倒的藏族姑娘。他倆立刻把她抬進帳篷里來,給她水喝,給她飯吃,給她溫暖;但她還不相信世上居然有這樣無條件愛護她的好人。她懷疑人間哪會有這樣的熱情。但懷疑總經(jīng)不起真誠的感染。她慢慢地覺悟過來了。她象對待親人似地,開始吐出她心里的實情。她原來是一個有錢牧主的奴仆。她勞動了一年以后,牧主不但不給她工資,反而剝 去了她身上唯一的一件完整的皮衣。聽完了她的故事,我們這位年輕醫(yī)生當時就流下了眼淚。他想:這些受難的同胞,不依靠我們的黨還能依靠什么人?他覺得為這些同胞工作是毛主席交給他的一樁神圣的使命。
李貢現(xiàn)在不是單純在做衛(wèi)生工作,而是在執(zhí)行黨和毛主席所交給他的一個莊嚴任務。哪里有病,他就到哪里去;什么時候有需要,他就什么時候到來。他的工作不分晝夜;他的季節(jié)沒有寒署。他的服務是沒有條件的。他既不要報酬,也不需要感謝。雖然如此,反動的藏族統(tǒng)治階級和特務的謠言還在流行,說什么他的藥物全是毒品。黨不止一次地教導過他,真理的戰(zhàn)士是沒有理由懼怕謊言的。這一點在他的實踐中也得到了證明。不久以后,有些窮人開始發(fā)現(xiàn)他不僅不是壞人,而且是一個朋友。他治病的本領超過任何喇嘛。除此以外,他還有一顆非常溫暖的心。
這種發(fā)現(xiàn)是有傳染性的。有一天,李貢的帳篷里來了一個名叫卓瑪姬的中年婦女。她懷里抱著一個垂死的孩子。她見面的第一句能就是:“我是一個窮人。”從這句話中我們年輕醫(yī)生可以體會到,卓瑪姬是把共產(chǎn)黨當作窮人的靠身。他當時心里就起了一種莊嚴的感覺。卓瑪姬的孩子患的是支氣管炎。由于騙人的喇嘛的耽誤,由于孩子年齡太?。ㄟ€不到一歲半),抵抗力弱,病情十分嚴重。李貢即刻把他的帳篷改成為一個病房,并且請卓瑪姬也在這里住下來。
他日夜親自看護孩子,整整有兩天三夜他沒有合過一次眼睛。卓瑪姬有好幾次把自己的皮衣脫下來,披在他身上,要他休息。但他堅持不肯,仍然守在孩子身邊,按時給孩子打針吃藥,按時量體溫。到了第四天,孩子的溫度漸漸退了。孩子開始睜開眼睛,尋找自己的母親。卓瑪姬象發(fā)了瘋似地喜得跳起來。但她立刻又靜下來了。她一會兒望望得救了的孩子,一會兒又望望這位疲勞得幾乎要倒下來的年輕醫(yī)生,不知怎的,她忽然嗚咽地哭起來了。她無法用語言來表達她當時的情感,她只說了一句話:“毛主席是我們窮人的救星!”
從此,這個年輕的醫(yī)生便專門治那些病情危急的人。依照喇嘛的算卦,這些人的壽數(shù)都是到了盡頭,再治下去就等于“違抗神的命令”。李貢認識到,他必須用一切辦法和力量來治好這些病人。因為這不僅是人道主義的問題,面且是一場嚴肅的政治斗爭。他每治好一個病人就等于打了一次勝仗,等于為真理、為黨在群眾中樹立起威信。
1955年春,他和工作組一道來到歐拉部落。這次和他初下草原時顯然有些不同。人們已經(jīng)知道“毛主席派來的醫(yī)生”這個名詞,而且也知道這個詞的函義是“熱心、誠懇和無條件地治病”。他一扎下帳篷就來了一個求醫(yī)的人。這個人名叫曹加,是一個看羊的年青婦女。她的羊圈著了火,草原上那種有名的長而密的蔓草一下子就燎燃起來了。為了趕出羊群,她沖進火海中去。待她的丈夫把她救出來時,她的半個面龐和整個手臂都被燒焦了。她不僅失去了工作能力,而且還有失去生命的危險。當她被抬進這個年輕醫(yī)生的賬篷里來時,她只能舉起兩個指頭做個手勢,意思是說:“我是一個窮人?!?/p>
這位年輕醫(yī)生輕輕地把她的傷口揭開一看,他立刻就冒出了一身冷汗。這是屬于外科的病癥。他對于外科并沒有經(jīng)驗。問題還不在此。在他還沒有來此以前,病人因為極度痛楚,曾經(jīng)求過喇嘛。喇嘛一面念咒,一面對著她的傷口噴了許多“法水”。這種“法水”無疑地充滿了細菌,因而加速了傷勢的惡化。有幾塊地方已經(jīng)爛得可以看見骨頭了。怎么辦呢?曹加是一個窮人,她是來找毛主席派來的醫(yī)生解除痛苦的。李貢當時就意識到這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他必須把她的重傷治好。他堅決地對她說:“你放心吧,我一定要治好你的?。 睆倪@天起他又當上了外科醫(yī)生。
他的堅決的話語在病人的精神上起了鎮(zhèn)定的作用。她的丈夫依從李貢的勸告,把自己的帳篷搬到附近來。這位臨時改作外科工作的年輕醫(yī)生的第一步計劃,就是怎樣來控制腐爛和阻止病灶的擴大。他一面在傷口上敷藥,一面在皮下打針。這樣一天三次,他同時做大夫、護士和護理員,因為這個小小臨時“醫(yī)院”的全體干部一共只有他一人。當曹加夜里痛得睡不著的時候,他就替她打鎮(zhèn)定劑。在他這樣日夜細心看護和治療下,她的傷口腐爛的情況終于被控制住了,兩個星期以后,發(fā)炎的現(xiàn)象基本上減輕了。
曹加不知道是由于放心不下羊群呢,還是由于迷信以為傷口沒有合起來,就證明醫(yī)生不靈,她在十五天頭上忽然拆下帳篷悄悄搬走了。李貢一發(fā)現(xiàn)這件事頓時感到惶惑起來。她為什么在病沒有治好以前就走掉了呢?是她不信任自己嗎?還是因為她聽信了反動派的那套謠言——什么“共產(chǎn)黨的醫(yī)生不懷好意”,什么“共產(chǎn)黨要用毒藥來弄死藏人”。從政治角度來說,不管是哪一種情況都算是失敗,而這種失敗卻是在他手上造成。他感到慚愧,也感到難過。黨把他派到藏胞中間來,是叫他這樣工作的嗎?他覺得對不起黨和毛主席。他呆呆地望著曹加曾經(jīng)支過帳篷的那塊地方,差不多整整有一個上午站不起來。
還沒有來得及去尋找曹加,他和工作組因其他的任務被調走了。1956年4月間他又和工作組回到了歐拉地區(qū)。事情真是巧得很,他又遇見了曹加。曹加的傷并沒有好,并且由于長期的疏忽,正在惡化。他慶幸遇見她恰是時候。他不但有機會解除她的痛苦,而且還有機會挽回黨的威信。但事實證明他的樂觀是早熟的。曹加雖然答應每天按時來治療,但是現(xiàn)在治療卻不是那么簡單。腐爛的面積太大了。傷勢不僅收不住口,新的肌肉連生長的可能性都沒有。他帶來的藥品并不太多,而且由于自己不是一個外科醫(yī)生,有許多必要的醫(yī)療器械也缺乏。在現(xiàn)有的條件下,他不僅沒有把握治好,即使能治好也治得很慢;而時間的因素在這個問題上卻又起很重要的作用。
他感到很苦惱。有什么辦法可以使她很快地解除痛苦呢?他真希望她的傷口能生長在自己身上,為她分擔一部分痛苦。這樣他多少也可以感到心安。
有一天早晨,當他正在學習政治理論的時候,帳篷外面已經(jīng)集結了一群候診的病人,曹加也在其中。有一位初診的老太太和曹加談起她的病情來,同時順便問了這樣一句話:“共產(chǎn)黨的醫(yī)生究竟有多大的本領?”曹加想了一下,沒有直接答復。她只是把她的那只燒傷了的手臂伸出來,說:“你看,我治了很久,但至今還沒有結果。恐怕我還得去求喇嘛。”
李貢當時就急了,他停止了自己的學習,立刻把曹加請進帳篷里來。他坦率地對她說:“我個人的醫(yī)道不行,并不能說明毛主席派來的醫(yī)生醫(yī)道不行。我可以向你擔保,我們一定會把你的病治好!”他停了一下,觀察曹加的表情。曹加的臉上出現(xiàn)了一點猶疑的顏色。于是他繼續(xù)說:“在蘭州我們有非常高明的醫(yī)生。他們連心臟都可以開刀。我擔保他們會很快地把你的傷治好。我介紹你到蘭州去一趟好不好?我們負擔你來往旅費和一切其他開支?!?/p>
這時曹加作出一個苦笑,搖了搖頭說:“我看我的病就這樣拖下去了,反正不會死,我感謝你的盛情。”
這句話并非完全表示她對漢族醫(yī)生的不信任。這里面還包含著一種迷信:過去和現(xiàn)在反動派一直在造謠,說內地太熱,藏民一去就會悶死。她害怕傷沒有治好,反而會送掉一條命。這位年輕醫(yī)生沒有辦法,就在當天下午去找她的丈夫,希望通過理智的說服,可以獲得他的支持。哪知他更不了解這位醫(yī)生的誠意。他委婉地說,他們不愿意再為醫(yī)生增添更多的麻煩。這時李貢才肯定知道,他們對自己已經(jīng)失去了信心。
“請相信我,我一定會治好你妻子的傷?!彼o緊地拉著這位牧人的手說。接著,他引了藏民所常用的一句成語,以加重他的語氣:“我拿出我的腦袋來保證!”
他當時所顧慮的唯一的事是:可能曹加真的又去求那些騙人的喇嘛,如果這些喇嘛再在她的傷口上噴幾次那種充滿細菌的“法水”,那不僅他過去的治療會全功盡棄,她的傷勢還會加快地轉劇。還好,他的至誠終于感動了她,曹加答應第二天繼續(xù)來治,而第二天她也果然來了。第三天也來了,第四天也來了。他對她無微不至的關心,他為為她包扎傷口時那種慎重的態(tài)度,他急迫地要解除她的痛苦的那種熱情,逐漸打動了她的心,使她開始認識到這位毛主席派來的醫(yī)生是一個好人。她開始信任他。這種信任在他們的關系上展開了新的一頁。但是問題仍然沒有解決,怎樣才能最有效地在極短的時間內治好她的傷勢呢?
他盡了一切努力,但是進展仍然很慢,如果現(xiàn)有的醫(yī)療條件不改變,要想及早地得到滿意的結果是不可能的了。而且附近也沒有其他的醫(yī)生可以共同研究這個問題。他開始失眠了。難道就讓她的傷這樣拖下去,使得她再次對他失去信任嗎?這樣作既對不起毛主席,也對不起病人。不!條件固然困難,但是毛主席派來的醫(yī)生是沒有任何困難可以嚇倒的。他必須想出一個辦法來,而且也應當能想出一個辦法來。他把他所隨身帶來的幾本醫(yī)書一頁一頁地翻閱,他把他在實習期間所經(jīng)歷過和見過的病證一樁一樁地回憶。他白天看病,晚間就鉆在這種研究和回憶之中,想是否能找出一個治療這種傷勢的辦法。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是在失眠,而是在不睡眠。這種不睡眠的征象很快就在他的臉上和服神上表露了出來。
曹加注意到了這種征象。
“醫(yī)生,你病了嗎?”她關心地問。聲音里第一次流露出她對醫(yī)生的深厚的感情?!鞍?!醫(yī)生,假如你病了我們怎么辦?”
這幾句意想不到的話溫暖了這位年輕醫(yī)生的心。他當時臉上就容光煥發(fā),表現(xiàn)出一個年輕人所特有的那種飽滿的青春氣息。他興奮起來。他開始有勇氣說出好幾次跳到他口邊而他始終不敢說出的那件事情。
“我一點也沒有病,”他說著,作出了一個微笑?!跋喾吹兀椰F(xiàn)在感到非常愉快。我想出了一個治好你的傷勢的辦法?!?/p>
“什么辦法?”曹加急迫地問。
他猶疑了一下,但最后還是決定對她講了。
“在外科手術上有種叫做植皮的法子?!彼首麈?zhèn)定地用一種平靜的聲音說,好象他過去曾經(jīng)作過這種手術似的?!鞍巡∪松砩系钠ぁ┤缤壬系钠ぁ浦驳絺谏?,傷口不僅會很快地痊好,而且好了以后還和原來的皮膚沒有兩樣。我想為你作這種手術?!?/p>
曹加聽了這段話有中晌沒有作聲。最后她依舊沒有作聲就站起來。她頭也不回地向門外走去。
“曹加,請你坐下來,”李貢用懇求的聲音說,“我的話還沒有說完。我請求你坐下來。你有什么意見可以坦白地當面告訴我。”
曹加掉過頭來。但是沒有坐下,“我的傷已經(jīng)夠痛苦了,”她說:“再在腿上割幾塊皮下來我受不了。”
這位年輕醫(yī)生點點頭,他理解她的心情。但是現(xiàn)在已經(jīng)最后的時刻,他必須作出決斷。
“不需割你腿上的皮,”他堅決地說?!拔铱梢园盐彝壬系钠ひ频侥愕膫谏先ィ@沒有任何關系,你的傷口會很快地合攏?!?/p>
曹加呆呆地看著他。世界上真有這樣的醫(yī)生嗎?她不相信她的耳朵。但是這位年頓醫(yī)生臉上的表情是嚴肅的,誠懇的,正如他一直對她醫(yī)療和看護是嚴肅的和誠懇的一樣。他可以不用懷疑,他說的完全是他心里的話。她的經(jīng)驗可以證明這一點。當她想到這里的時候,不知道是由于她的心里感激呢,還是由于她心里難過,她忽然放聲大哭起來。
“不!不!”她說:“你為我治病已經(jīng)夠累了,我不能再讓你痛苦!”
“我不會痛苦,”我們這位年輕醫(yī)生堅決地說。于是他又引用了藏胞所常用的那句成語:“我可以拿出我的腦袋來擔保,我決不會感到痛苦。我有麻藥針,一打上麻藥,我的皮膚就什么知覺也沒有了,你放心吧,曹加,我無論如何要治好你的?。 ?/p>
這話不說猶可,一說倒使她哭得更加厲害起來了——她哭得象一個三歲的孩子。她一時無法控制她心中感情的激動,就急忙掉轉身,用加快的步子走掉了。
這位年輕的醫(yī)生頹然坐下來,非常失望。她為什么又走掉了呢?但仔細一想,她這次離去顯然跟她第一次搬走時的情況有些不同。這次她是在感情的激動下走掉的,而這種感情是她對毛主席派來的醫(yī)生所懷
有的一種感激之情。當他一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他就又有了新的勇氣,他一跳就站起來,決定再一次去說服她。他騎上馬,向曹加住的那個方向馳去。曹加已經(jīng)先到家了。她正在向丈夫敘述她和醫(yī)生談話的經(jīng)過,她敘述得相當激動,也充滿了感情。丈夫一看到她這種神態(tài)就連連點頭,似乎又懂得了這位漢族醫(yī)生的誠意。當李貢走進帳篷時,丈夫正在感動地捏著妻子的手。他似乎也要流出淚來。在他們一生之中,從來沒有什么人這樣關心過他們的痛苦。
“醫(yī)生,我們完全懂得你的誠意,”他一看見醫(yī)生走進來就直截了當?shù)卣f:“但我們不能使你痛苦。如果這樣,神就會懲罰我們?!?/p>
“你們相信共產(chǎn)黨嗎?”醫(yī)生也直截了當?shù)貑枴?/p>
他們猶豫了一會兒。最后曹加回答說:“相信?!?/p>
“那么你們就得相信共產(chǎn)黨派來的醫(yī)生的話!”李貢解釋著說:“你們治病要恢靠共產(chǎn)黨,你們將來的舉福也得依靠共產(chǎn)黨。曹加,明天收拾好你所需要的東西,到我的帳篷里來吧。我再一次用我的腦袋向你保證,我一定要治好你的病。共產(chǎn)黨派來的人從來不說假話的?!?/p>
“好,我明天一定來!”曹加肯定地說。但不一會兒她又有點動搖了。她半信半疑地問:“醫(yī)生,你真的能完全治好嗎?”
“一定能!”李貢毫不猶豫地回答:“我明天一清早在帳蓬里等你。”
就在這天晚上,李貢在自己的帳篷里準備了一張臨時病床,并且也準備好了剪刀、麻藥和消毒劑。當他最后爬上床打算去睡的時候,他的心忽然劇烈地跳動起來。他從來沒有做過這樣的手術,而且也從來沒有用剪刀剪過自己的皮膚。假如他的手臨時抖起來了,假如他的手術做得不成功,那將又怎么辦呢?他將怎樣對病人交代呢?怎樣對群眾交代呢?那時政治影響之壞,將不堪設想。但是轉念一想,如果他被這些顧慮嚇倒了,那么政治影響豈不是更要壞嗎?黨所培養(yǎng)出來的年輕人,是應該具有敢想、敢說、敢做的精神的。自己是根據(jù)科學辦事,并不是迷信,有什么可怕的呢?
但是為了使自己鎮(zhèn)定,也為了使病人鎮(zhèn)定,第二天病人來到以后,他立刻就叫她在病床上躺下來,并且用消毒布把她的面孔蒙住,同時一再叮囑她,不許她揭開消毒布偷看。然后他坐下來,在自己的腿上打了麻藥針。過了一會兒以后,他就拿起那把消毒過的長剪刀,向自己腿上的皮膚剖下去。很好,他的手沒有發(fā)抖。但是當他快要剪下頭一塊皮的時候,病床上忽然發(fā)出嗚咽的哭聲。原來曹加私自揭開了消毒布,一直在偷偷地觀察。她一時控制不住自己難過而又感激的心情,就哭出聲來了。這時醫(yī)生的腿上鮮血淋淋。說來也奇怪,他不但沒有驚惶,而且感到十分鎮(zhèn)定,他一面把剪下的皮放進生理鹽水中,一面盡快地包扎自己的傷處,同時向曹加發(fā)布命令:“不準你再偷看?!苯又盅杆俚貜淖约旱耐壬霞粝铝巳龎K活皮。沒有多大一會兒功夫,他就把這四塊從自己身上割下的皮膚,移植到達位受苦將近兩年的藏族同胞的傷口上。出乎他意料之外,他的手術作得那么敏捷、干凈。事后他回憶當時思想,他所以能夠保持鎮(zhèn)定,完全是由于黨和毛主席給了他勇氣和信心的緣故。
三天以后,他懷著緊張的心情慢慢地揭開曹加的傷口,他一看就出了一身次冷汗,同時也打了幾個寒顫。這三天以來,他日夜所擔心的那件事情,終于不幸的發(fā)生了;那移植的四塊活皮已經(jīng)死去了三塊。他最后的一次努力顯然是失敗了。這時他心里所感到的刺痛,比針扎還要厲害。要不是由于曹加面上浮現(xiàn)出了一種微笑和鎮(zhèn)定的表情,他幾乎當場就要昏倒了。曹加和這位年輕醫(yī)生已經(jīng)建立起了感情,并且也知道他對藏民確是非常誠懇,因此她從心眼里相信這次他一定會治好她的病,這種樂觀的心情恢復了她的青春活力,而那幾塊移植的新皮也對傷口起了有益的刺激作用。那幾處腐爛地方的新陳代謝因而加速,并且不到二十天工夫新的肌肉就生好了。傷處最后收口了。這種變化是我們這位年輕醫(yī)生事先沒有料到的。
曹加的傷勢全好以后,她和她的丈夫送來一頭肥大的白綿羊。
“請你代表毛主席收下這頭牲口吧,”他們齊聲說?!八歉F人的父親。這塊草地上從來該有誰能象他所派來的醫(yī)生這樣不辭勞苦地為人治過病?!庇谑撬麄兩窆鉄òl(fā)地望著這位年輕醫(yī)生,激動地說:“我們雖然不是一個父母所生,但是我們的心連著心?!?/p>
我們的年輕醫(yī)生找不出適當?shù)脑捳Z來回答。他只是緊握著他們的手,他能感覺到他們心臟的跳動。他們三個人的確是心連著心。
1958年甘南藏族層反動分子發(fā)動叛亂的時候,有一個年輕的藏族牧人牽著一匹他所心愛的駿馬來投奔我們的解放軍,他成了我軍一個非常能干的向導。叛亂平復后,他又單槍匹馬,到各地說服叛匪招他們歸降。他一連招降了四批。在第五次招降的時候,他不幸遭到土匪的暗害,我們的解放軍為他舉行了追悼會。在追悼會上,一個年輕牧女站起來講話,她說:“他死得光榮!我很驕傲,我們藏族出現(xiàn)了這樣一個
勇敢的愛國的人!”這個牧女就是他的妻了曹加。她現(xiàn)在是歐拉公社的社員。和醫(yī)生李貢一樣,她現(xiàn)在也是我們偉大祖國建設社會主義的一個積極分子。
(原載“新觀察”1959年22期)
(作者附記)我在“人民日報”上看到新華社8日從蘭州發(fā)出的電報,說李貢醫(yī)生在去年參加甘肅省慰問野外工作人員代表團赴劉家峽工地慰問時,不幸于12月29日失足落水淹死。我感到十分沉痛,這樣一個熱情飽滿、精力充沛的年輕人突然遭到不幸的意外,對我們的人民和黨說來,這的確是一個損失!
李貢同志是一個普通的人——一個非常普通的年輕人。去年十月群英會期間的一個夜里,當我到北京郊外一個招待所里去訪問他的時候,他還在開會沒有回來。我當時呆呆地坐在接待室里,就漫無邊際地想像:這個馳騁在茫茫草地上的年輕人是怎樣一個人物呢?他會不會像我們經(jīng)常在電影和小說中所見到的那種傳奇式的英雄呢?當他走進來和我握手的時候,我站在他面前;情不自禁地把他觀察了好一會兒。和我的想像完全相反,他是一個極端樸素、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人。他的面孔,由于在草地上長期風吹雨打,已經(jīng)變得頗為黝黑。如果我們不看他那藍布的制服,我們很可能把他當作一個年輕的藏族牧民。他就是以這樣一個普通勞動者的姿態(tài),在藏放牧人中間不分寒暑,不分晝夜地到各處巡回治病,解除那些貧困藏胞的痛苦,帶給他們幸福,帶給他們黨和毛主席對藏族同胞的愛和關心。是的,他是一個平凡的人,但他所做的卻是一件非常偉大的工作。
當我仔細端詳他的面部表情的時候,我心里就覺得在這個醫(yī)生的身上我看出了我們這個時代的英雄的特征。他是一個充滿了美麗的幻想和熱愛生活的人。正因為他熱愛生活,所以他才滿腔熱誠地走向生活。我想這里最好引他自己的話:“我到瑪曲不久,領導上就分配我到帳圈巡回醫(yī)療。我看到了牧民們?yōu)槟林鹘K年放牛放羊,而終日不得溫飽;個別所謂‘活佛借窮人重病問卜求醫(yī)的機會,大肆剝削欺弄,有的甚至因為沒有油水可榨,而拒絕為牧民算卦,牧民只好拿命硬抗。想到貧困、落后和疾病的社會根源的時候;想到黨對我多年來精心培養(yǎng)的時候,感到自己肩膀上的擔子更重,不僅僅是救死扶傷,把藏族同胞從貧窮和疾病中解救山來,更重要的是一場政治斗爭。”從這一點上我們可以看山李貢是一個高度有原則、有黨性的人。這是毛澤東時代青年人的一個特征。
這樣的人,不難想像,自然也是非常勇敢的人。1958年藏族上層反動分子發(fā)動叛亂的時候,組織上分配他到部隊里去做救護工作。有一位戰(zhàn)士胸部負了重傷,喉嚨里堵滿了血和痰,呼吸不上。他當時眼看病人呼吸將要停止,就毫不猶豫地用嘴對著橡皮管,將他的痰和血全部吸山來。去年五月間,草地上發(fā)生了班疹傷寒。當時藥物缺乏,病情嚴重,他在治療病人時自己也染了這種病。他的病剛好,他知道他自己的血液中還有多量保護抗體存在,因此他就把自己的血抽出來給十幾個重病人施行血液注射,使他們很快地解除了疾病的折磨,恢復健康。這種勇于自我犧牲的精神,在那些自私自利的人看來,也許顯得很“愚笨”;但在我們看來,它顯示出一個多么高尚的靈魂。
在我對他的訪問完畢以后,我又再次觀察了一下他面上的那種嚴肅的表情和那對充滿了想像的、深思的眼睛。我想,這個年輕人不僅是我們時代的一個英雄,也是一個詩人。他的理想是一首詩,他的生活也是一首詩。他的工作本身就是一首偉大的詩篇。因此在我和他告別以前,我問了他一個在現(xiàn)在看來有點近乎傻氣的問話:“你在那遼闊的草地上最喜愛的是什么東西?”
他作了一個微笑。
“我最喜愛的東西是看到人民的事業(yè)不斷地發(fā)展和黨的政策不斷地勝利?!彼f。為了怕我不懂得他的意思,他又進一步解釋著說:“在那一片曾經(jīng)是荒涼的、被中世紀的迷信所統(tǒng)治著的草地上,在那些幾世紀以來一直被貧困和各種病魔威脅著的藏胞中,解放后不到十年工夫,尤其是在1958年大躍進以后,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人民醫(yī)院一所,衛(wèi)生所14個,各極衛(wèi)生人員120余人,病床90余張。衛(wèi)生事業(yè)遍地開花了!”說到這里他頓了一下,然后又用非常明確的語氣接著說:“同志,開花了!”
開花了!這三個字是多么簡單,但是包含著多么豐富的意義。他念出這三個字的時候,就真像念一首詩。我知道,他那時感到多么光榮,多么幸福,因為他,作為黨所培養(yǎng)出來的一個園丁,能有機會在那個荒涼的草地上為撤下這些花種而盡一份力量。生命有時可能是短促的,但一個富有創(chuàng)造性的生命所播下的種子永遠不會滅亡:它在黨的陽光照耀下會生長發(fā)育,開出一天比一天更美麗、更茂盛的花。李貢同志富有創(chuàng)造性的一生不僅鼓舞我們前進,也啟示我們,怎樣使我們的生命開出同樣燦爛的花。
1960年元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