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光潛
迢迢牽牛星,皎皎河漢女;纖纖擢素手,札札弄機杼;
終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河漢清且淺,相去復(fù)幾許?
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
簡注:“迢迢”,遠遠;“皎皎”,潔白;“河漢”,天河;“河漢女”,織女;牽牛星在天河西,織女星在天河?xùn)|;“織織”,細嫩;“擢素手”,舉起白凈的手;“札札”,織布的聲音;“終日不成章”,整天在織錦,也織不成一段花紋來;這句詩運用“詩經(jīng)”里“qi彼織女,終日七襄,雖則七襄,不成報章”的意思,“七襄”指七個時辰,等于現(xiàn)在說十四小時;“盈盈”,豐滿,美好;“脈脈”,含情無語凝視。
前次(1956年本刊24期)我們介紹了古詩十九首中的一首——“涉江采芙蓉”。這次介紹的“迢迢牽牛星”也是古詩十九首中的一首。據(jù)徐陵的“玉臺新詠”,它也是西漢詩人枚乘作的。
這首詩借牛郎織女遭天河隔絕的故事,寫出一個年輕女子思念她的愛人而不能相會的怨情。牛郎織女這個美妙的神話是中國古代農(nóng)業(yè)社會的產(chǎn)品。從“詩經(jīng)”起,它就一直是詩人們愛用的一個典故;直到今天,它在民間還是流傳很廣的??催^“天河配”那出戲的人們對它都會有很深刻的印象。凡是神話都是原始的民間詩,體現(xiàn)著一個民族中廣大人民群眾的共同的深切的情感,愿望和理想。人有了情感,愿望和理想,就會起藝術(shù)的沖動,想把它表現(xiàn)出來,和旁人一起歌詠贊嘆,反復(fù)回味體驗,作為生活中一種感發(fā)興起的力量。但是情感這一類的內(nèi)心世界的變動往往是游離不易捉摸的,要把它表現(xiàn)出來,必須借助于客觀世界中目可見耳可聞的具體形象。所以詩總是“情景交融”的整體,“情”就是內(nèi)心生活的核心,“景”就是把“情”表現(xiàn)出來的具體形象。姑拿牛郎織女的神話來說,它就很可以說明神話創(chuàng)作也就是詩創(chuàng)作的過程。青年男女在互相愛慕的時候,總希望朝朝暮暮都能相聚,但是好事多磨,外來的阻力有時叫他們完不成心愿,雖是兩人近在尺尺,也會仿佛遠隔天淵。這時他們心里當然有無限的苦楚,有苦楚當然也就要申訴。怎樣申訴呢?只說“我真苦痛??!”行嗎?那是抽象的,沒有真正表達出情感,當然也就不能感動別人。他們抬頭一看,就恍然大悟。瞧!天上銀河?xùn)|西那兩個星座不也正像我們這樣一對俊俏的人橫遭隔絕嗎?于是天上的兩個星座就變成人間牛郎織女的化身,阻撓他們心愿的人便成了王母,他們所遭到的困艱和阻礙便成了天河,替他們牽針引線的人便成了鳥鵲。這樣一來,一個神話或是一首詩就形成了,橫遭隔絕的幽怨就借牛郎織女那套故事的具體形象表現(xiàn)出來了。像這樣一段神話表達出了廣大人民群眾的一種共同的深切的情感,愿望和理想,在眾口流傳之中又不斷地得到了修改潤色,所以具有高度的人民性,成為廣大人民群眾所共同喜愛和珍護的文化財寶。在詩歌方面,它就成為一種共同語言,成為詩的傳統(tǒng)中一個重要的項目。它之所以重要,就因為它是家喻戶曉的,一提到它,就會引起在無數(shù)歷史年代里逐漸積累起來的豐富的聯(lián)想和感情。
“迢迢牽牛星”這首詩就是從這樣富有人民性的神話傳統(tǒng)中吸取了源泉。吸收傳統(tǒng)并不等于把舊的東西復(fù)述一遍,它只是利用人民中間的這種共同的語言,適應(yīng)新的情境的需要,來創(chuàng)造出一種新的具體形象?!疤鎏鰻颗P恰本褪沁@樣推陳出新的范例。這首詩著重渲染相思而不能相會的幽怨,所以七夕鳥鵲填橋,牛郎織女歡會之類情節(jié)就沒有采用。其次,這首詩還是屬于“閨怨”一類,所以專從織女一方面著想,造成的印象好像只是“單相思”。這樣寫,詩就有了重點,就成為一個不同于過去一般牛郎織女故事的具體形象。
但是重點卻映射出全面,這首詩的妙處就在此。開頭兩句將“迢迢牽牛星”和“皎皎河漢女”對舉,好像是雙管齊下,但是接著八句都只寫織女,牛郎好像完全丟到腦后,而首句也好像是牛頭不對馬嘴,大可一筆鉤銷。但是細看全詩,就可以看出每句話里都有牛郎在背后,“迢迢”兩字實在是全篇的脈絡(luò)。照表面看,“河漢清且淺,相去復(fù)幾許”就明明說牛郎并非“迢迢”,說他“迢迢”好像是自相矛盾。但是相隔雖只“盈盈一水”而卻“脈脈不得語”,在織女的情感上牛郎便顯得迢迢,后來詞人所說的“隔花人遠天涯近”,也就是這個意思?!疤鎏觥眱勺挚偫椗胪@傻男木常浴敖K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者以此,她之所以隔河脈脈凝望,嘆息“相去復(fù)幾許”者也以此??椗绱?,牛郎如何?從“脈脈不得語”一句看,可以想見牛郎也在隔河相望?!皢巍毕嗨季烤惯€是“雙”相思?!安坏谜Z”三字含蓄最深,說“不得語”當然原來“欲語”,其所以欲語而不得語者,這幕戲還有一個沒有出臺的角色在臺后橫加阻撓。在這阻撓者的壓力之下,牛郎和織女同是受壓迫者,有同樣說不出的苦衷,然而畢竟是說出了,“河漢清且淺”四句在從前說是“怨”,在現(xiàn)在說就是反抗的呼聲。
這首詩和“涉江采芙蓉”在寫法上有許多足資比較之點,讀者可以自己去細心比較一下。這里姑且提出一點:就是那首詩是站在涉江的當事人的地位寫的,是涉江人在自訴衷情,這首詩卻是詩人站在旁觀者的地位在敘述。這就是所謂“直接敘述”與“間接敘述”的分別。就布局說,這首詩是從外面的活動(織錦織不成,哭泣)寫到內(nèi)心的活動(心想一水之隔竟“脈脈不得語”)?!捌榱闳缬辍币痪湓诠适掳l(fā)展中已達到了頂點,下面“河漢清且淺”四句只是說明這泣涕的原因。全詩中最哀婉動人的是這最后四句。它好像是詩人說的,又好像是織女自己說的。究竟是誰說的呢?是詩人也是織女。就全詩結(jié)構(gòu)說,是詩人在間接敘述;就情致說,是織女自己在說心事。讀者須體會到這兩個觀點的分別和統(tǒng)一,才能見出這四句的妙處。詩人做到了“設(shè)身處境”,“體物入微”所以我們讀起來,“如闡其語,如見其人”。
讀者如果要問:歷史上是否確曾有過這樣一個織女,做過這樣的事,說過這樣的話呢?我們可以回答說,這是神話,全是虛構(gòu)的。但是就情理說,這首詩卻是十分真實的。假如有這樣的牛郎織女,處在這樣的情境,他們于情于理,就必得做這樣的事,就這樣話。這說明了詩的真實不同于歷史的真實,同時也說明了典型性格的本質(zhì)。典型性格不一定是于事已然的,而是于理當然的。一個性格如果是典型的話,遇到某種典型的環(huán)境,就必然有某種典型的表現(xiàn)。就這個意義說,我們可以說這首詩寫出了典型的性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