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工
年輕的朋友,你去過邊疆嗎?你到過高原嗎?在狂風(fēng)和暴雪襲擊的山谷里,在冰層或灰沙復(fù)蓋的道路上,你看到過閃閃爍爍的燈光嗎?你聽到過轟轟隆隆的聲響嗎?你認識那些成年累月奔馳在冰山雪嶺、懸崖絕壁之間的汽車兵嗎?你也許會猜到他們一定有張久經(jīng)風(fēng)霜的面孔,但是你能了解他們有顆多么純正、多么美麗的心靈嗎?
年輕的朋友,也許你們能夠回答這一切,也許你們暫時還不能回答這一切,那么我想請你們聽我講一個汽車兵——佐文的故事好嗎?……
一
那是在去年的春天,我們的空軍,將要飛越世界高原,飛越插入云霄之中的巴顏喀拉山,唐古拉山……開辟一條從西安到拉薩的新航線。但是,我們的汽車部隊,這時卻要趕在飛機的前面,盤旋在巴顏喀拉山和唐古拉山的奇峰怪嶺之中,把引導(dǎo)飛機的導(dǎo)航臺運到拉薩,不然飛機是沒有辦法安全降落的——這個艱險的任務(wù),就分配到空軍某部的汽車連。
汽車連的連長,一向?qū)Υ魏问挛?,都是非常的樂觀,非常的輕松,但是現(xiàn)在卻也感到非常的吃重。他叫來了那位健壯的出色的排長——佐文;他對排長說明了全部的情況。
佐文以軍人在接受任務(wù)時,慣有的振奮情緒說:
“好吧!我堅決地去執(zhí)行?!?/p>
“不過,你還需要好好地計算一下,從西安到青海的玉樹,全部的行程是兩千多公里。這路——當(dāng)然不是一條非常好走的路。要按照加快的速度來計算,大概需要行駛半個月……”
“是??!需要半個月?!?/p>
“不過,上級要求你們,這次比加快的速度來要快一倍——你們必須在八天之內(nèi),一直趕到那里;總之,你們必須趕在飛機的前面……”
當(dāng)然,這簡直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事。佐文稍稍躊躇了一下:“談?wù)劺щy吧?!”但是這一切困難,顯然上級早就預(yù)計到了,早就反反復(fù)復(fù)地考慮過了,那么自己又何必再來嚕蘇一番呢?于是,他只是簡單地問道:
“可以開夜車嗎?”
“在這種特殊的情況下,不但是可以,而且是必須——”
“有幾天的準備時間?”
“四天?!?/p>
二
在這四天的準備時間內(nèi),佐文簡直是緊張極了,他沒有一秒鐘的空閑。因為在他們的車輛上,還必須裝修十一個新電瓶——電瓶要是送出去叫商人裝修,那不但要花很大的一筆錢,而且還要等很長很長的時間,四天,那是萬萬趕不及的——于是,他就自己帶著兩個助手來干。
佐文的勇敢,是全連的同志人所共知的:他曾經(jīng)在秦嶺下面,在風(fēng)陵渡口,開著敵人拋棄下來的裝甲汽車,用機槍擋住了千余名企圖反撲的敵人;他曾經(jīng)在四川剿匪的時候,獨自開著戰(zhàn)車,用猛烈噴射的火焰,堵住了山上的匪徒,堵住了匪徒們妄想沖下山來的小路……。但是,佐文的勤勉、刻苦和鉆研,卻還有很多同志并不完全了解:他常常趁別人去看戲,看電影的時候,便跑到修理汽事零件的電料行去,悄悄地站在邊上,看那些電工們,怎樣來裝電瓶,怎樣來纏發(fā)電機上的線圈…….
現(xiàn)在,佐文從庫房里,翻出好多個巳經(jīng)報廢的電瓶殼;把自己一間小小的住屋,變成為臨時性的工廠。一個通宵又接著一個通宵地忙碌著,裝配著:動手打裝電瓶用的圓烙鐵;給漏電水的電瓶裂縫中嵌上木片;在小
小的爐子上燒著電瓶膠……。那難熬的蒸熱,那薰人的煙氣,使他雙眼紅腫,但他仍然是支撐著、堅持著、工作著。他只是牢牢地記著:“只有三天的時間了;只有兩天的時間了;只有一天的時間了……”
三
第四天的早晨,佐支開始帶領(lǐng)著一支車隊出發(fā)了。汽車上的每一個機件,都是靈活的,良好的;駕駛臺上的每一位司機,都是精神抖擻的,情緒鮑滿的。佐文揉了揉四天四夜沒有合過一次的缸腫腫的眼皮,也奮發(fā)地轉(zhuǎn)動著方向盤……。
汽事的輪子,在飛快地轉(zhuǎn)啊!轉(zhuǎn)??!……但是,轉(zhuǎn)了一天一夜以后,情況就有些不太妙了:有的汽車開始拋錨了;有的水箱開始漏水了;有的司機在平路上,瞌睡得方向盤都有些把不穩(wěn)了,汽車隨時都有翻進路邊深溝中的危險?!瓉磉@支車隊的司機,大部份還是一些剛剛學(xué)會開車的新手。
這下可把佐文給忙壞了:一會兒給這個漏水的水箱上,涂上煙沫和葡萄干,堵塞住那些細小的孔眼(這是他自己臨時想出來的辦法);一會兒又給那油管不通的汽車,往里抽著氣通著油管……。好啦!總算對對付付地到達了蘭州。
所有的人,已經(jīng)一天一夜沒有吃東西了;在大家吃飯的時候,佐文又去忙著給每輛汽車裝汽油。等到他裝好汽油回來,叫大家立即上車出發(fā)的時候,有的同志卻揉著干澀的眼睛說:
“排長,咱們今天就歇一夜吧!”“排長,咱們不能歇一夜,就是能歇上幾個鐘頭,那也好???”
佐文心想:“這怎么能行哪!這才是第一天?。俊焙冒?!那么只能在這里再耽擱幾分鐘了——他立即召開了臨時的黨、團會議。
佐文一面幫助別的車輛,修理著離合器,一面說:
“領(lǐng)導(dǎo)上交給我們的任務(wù)是什么?”
“送導(dǎo)航臺??!”
“趕到飛機的前面去??!……”
“可是咱們在路上光想睡覺,那還能趕過飛機嗎?假使飛機飛到了西藏,可是地面上說:別忙降落,汽事還沒有把導(dǎo)航臺運來哪!所以還是請你飛回去吧!……那能像話嗎?”
佐文把離合器修理好了;也已經(jīng)把大家的情緒重新發(fā)動起來——于是,車隊又唱起高吭的歌,向著那叢山峻嶺馳進。
四
太陽出山了;太陽又落山了……
每個司機都已經(jīng)兩三天沒有睡覺了,疲倦??!疲倦,疲倦像是一個強行搭車的旅客,無論你怎樣生氣,無論你怎樣呼喊,也沒有辦法把它驅(qū)逐下去。
在路上,有一個上下眼皮直打架的司機,和一輛迎面駛來的汽車,幾乎撞上了。在猛烈的震響聲里,司機才算完全驚醒??墒窃趺崔k哪?鋼板已經(jīng)完全折斷,汽車只好懊喪地歪到一邊。能叫整個的車隊,停下來等這一輛汽車嗎?不行?。∽粑牧⒓疵钏械能囕v,仍然照常行進,只留下他和那位肇禍的司機,來進行修理。
深夜,從狹谷里鉆出來的寒風(fēng)??!像是把汽事都在吹得瑟瑟發(fā)抖。但是,佐文仍然仰臥在冰凍的地面上,用麻木的裂口的手,擰著一個個比冰塊還要冰手的機件……。
那位肇禍的司機,在邊上悔恨地、贖罪似地問:
“排長,我去找些柴火來,放在邊上給你烤烤吧!”
“不……不用了?!?/p>
佐文凍得臉上的肌肉,都不能活動了,但他仍然是毫不在意地回答。
“實在冷……冷得利害啊!還是去找……找一些…”
那位肇禍的司機,嘴雖然還在一張一閉地咕噥著,但是眼睛卻閉上再也睜不開來了,他還沒有說完最后的幾個字,就已經(jīng)倒在撞壞的事邊呼呼入睡了。
司機睡了大半夜,被排是推醒了,原來車子已經(jīng)完全修理好了。他倆立即跳上汽事,汽事追趕著一陣陣的狂風(fēng),一直跑到了湟源。
??!到湟源一看,原來整個事隊都已經(jīng)停住了,所有的司機都在呼呼大睡。佐文感到又是焦急,又是難過。
唉!疲倦??!這實在是最大的敵人。他使勤地在地上跳了兩下,就跑出去拾了幾塊牛糞,燒了一鍋開水,然后才去搖醒所有的同志:
“起來吧!起來喝點水,吃點干糧趕路吧!”
但是所有的人,眼睛都像讓膠水粘上了一樣,怎么也睜不開來。有的只是半張著嘴,咕咕噥噥地說:
“怎么?剛剛合上眼睛就睡著了呢,那么,又要急著趕路?唉……”
可是有的司機,望到佐文那對紅腫腫的眼睛,真正地感到了羞慚:
“你們看看咱們的排長吧他已經(jīng)六七天沒有合過眼睛了,可是他還能熬得住啊!咱們?yōu)槭裁淳瓦@么不行?!”
這幾句話,使朦朧中的司機,都頓時驚醒起來;甚至有的人,都感動得揚著手說:“好,請你們大家看著我吧!只要咱們的排長不瞌睡,我就保證永遠不瞌睡……”
于是,整個的車隊,又像是一排矯健的快馬,向著銀色的山峰,向著茫茫的云海,奔騰,奔騰……。
五
又一個深夜,汽車攀上了日月山。
佐文的眼睛,困乏得在陣陣發(fā)痛,他想稍稍地閉一閉,就把方向盤讓給身邊的副手。誰知副手把車開了沒幾步,就驚呼起來:“哎??!離合器壞了!”
倆人慌忙跳下車來一檢查,可不是,離合器也不知道讓什么東西擠掉了大半塊。這該怎么修理哪?佐文把手電捏亮了……突然,“砰砰”地響起了槍聲,佐文急忙把手電熄滅。??!這里大概還有流散的股匪。于是,他就只好摸著黑來修理。
這時,雪花已經(jīng)變成雪團,雪團又漸漸變成冰雹。呀!多么大的冰雹,打得水箱蓋“砰砰蓬蓬”地亂響;打得失去知覺的腳面,都感到一下下地生疼;要是打在頭上,那就更不用說了……。但是,在這冰雹的敲打中,襲擊中,佐文終于摸著黑把機件修理好了。
可是這時候,汽車已經(jīng)沒有辦法發(fā)動了,水箱已經(jīng)凍成堅硬的冰箱。佐文只好撕破自己的棉褲,從里面掏出了棉花,稍稍潑上一些汽油,把水箱烤熱。然后,他又提著水桶,摸著黑走出了幾里路,摸到了一個狐貍喝水的小泉口,提了一桶水回來……。
好啦!汽車終于發(fā)動了??墒莿倓偘衍嚐裟罅?,又是“砰砰”地飛來幾槍,有一槍打在燈碗上,差一點沒有把整個的燈罩擊碎……。佐文就只好熄了燈,在漆黑一團的、到處是深淵、斷壁的山路上,一點一點地向著高峰攀去……。
六
在第六天的上午,整個的車隊像在火線上沖鋒似地趕到了鄂陵湖畔的黃河沿。
黃河沿——這里巳經(jīng)拔海四千多公尺,空氣變得更加稀薄,每個人都像曬在河灘上的魚一樣,大口大口地喘著氣……。要想燒點兒開水,給坐在車上病倒的幾十個同志喝一喝,可是水剛剛燒到六十度,就沸騰起來了。
司機們因為多少個白天,多少個黑夜,都在瞪大著眼睛,這時卻實在支持不住了,像是那跑得精疲力盡的駿馬,一站住腳,立刻就栽倒下來。他們都躺在地上熟睡了,再叫也叫不起來,再推也推不醒。這可怎么好啊!離開目的地——玉樹,還有二百多公里,可是現(xiàn)在都病的病了,睡的睡了……再在這里繼續(xù)停留下去,不但會完不成任務(wù),簡直還可能葬送掉整個的車隊。
佐文巳經(jīng)十天十夜沒有睡過覺了,他把昏沉沉的頭,浸在雪窩里,頓時又清醒了許多。在雪窩的旁邊,他發(fā)現(xiàn)了兩個裹著老羊皮,赤裸著半條臂膀的藏民,他就和他們蹲在一起親切地攀談起來:
“你們怎么都在這里躺下了哪?”
“同志們實在太累了!”
“可是你們剛來到這里,躺久了就會越來越頭痛,越來越眼花……。不過,這也不要緊,你們只要能翻過這座山去,你們的病馬上就會好的?!?/p>
佐文聽了藏民的話,更覺得在這里呆下去,人就會越受不了。于是,他立刻把躺在雪地上的人,一個一個地喊起來,叫大家仍然加快速度向前馳進……。這里有的路,已經(jīng)完全被沙丘和冰雪蓋沒,佐文就跳下來,和大家一起咬著牙、拼著命,把冰雪鏟掉,把沙丘控開,前進,前進,奮勇前進,繼續(xù)前進…….
七
在這天的夜晚,汽車終于離別了巴顏喀拉山的最后
一座山峰,來到了厚雪冰封的清水河畔。現(xiàn)在汽車就必須冒著更大的驚險,從不知厚薄的冰面上行駛過去。
第一輛汽車,剛剛從岸邊開到冰河上面,就聽到“咔咔”地冰裂的聲音,誰都知道要壞,要壞,但是汽車要想后退已是萬萬來不及了。只聽得“轟通”一聲巨響,第一輛汽車的后半截車身,已經(jīng)陷進冰河里面,后面的幾個輪子沉到河底,被幾塊巨大的冰塊牢牢地挾住。
頓時,這輛汽事就像是掉在陷井里的老虎,雖然拼命地往上掙??!掙啊!但是怎么也掙不上來了。啊!巨大的困難又發(fā)生了,能把車子就扔在這里嗎?能看著事子凍結(jié)在河中嗎?不行,不行。佐文說:“我們要立刻跳,進冰河,把挾住后輸?shù)谋鶋K,一齊粉粉砸碎!”說著,他馬上脫下棉褲,帶頭地跳進了冰河。
佐文在冰水里一浸,立即感到一股鉆心的凍氣,從下一直升到頭頂,渾身整個麻木了。但是他的手,仍然在不停歇地揮動著鎬頭,向那冰塊劈去,向那冰塊砍去。接著,其他同志也跳下來動手了。終于,他們把所有挾住輪胎的冰塊,都一齊紛紛擂碎,隨著冰下的水流飄去…….
汽事又從冰河中跳上了河岸。佐文又提起一塊幾十斤重的大巖石,把那汽車上扭彎了的橫拉桿取下來,用力一下一下地捶直。捶直以后,他還不肯停歇,他還不肯喘息,他和副手一道,又沿著清水河的河岸跑去,他們決心要在今夜摸出一條過河的路來,不能等到白天,也不能等到天亮。今天已經(jīng)是第七天了,等待——就是貽誤戰(zhàn)機;等待——就是可恥的退卻……
佐文和副手,在黑暗中,拾著岸邊的石頭,一塊一塊地砸著冰面,一步一步地砸著河床。定出幾里路以后,他們終于找到了一條狹窄的堅硬的道路。他又引導(dǎo)著整個的事隊,從溜滑的冰面上行駛過去……。
八
在第八天的黃昏時刻,在玉樹兵站許多許多焦急的,憂慮的,渴望的眼神中,突然出現(xiàn)了一支車隊,出現(xiàn)了一支披帶滿身冰雪,提起漫天風(fēng)沙的車隊。大家立即歡樂地高呼起來:
“來了!來了!他們終于勝利地來到了!”
司機們一跳下汽車,就卸下了導(dǎo)航臺。兵站的站長懷著感謝的激情說:
“你們都是趕在飛機前面的人。??!你們現(xiàn)在不管需要什么,我都應(yīng)該給你們辦到!”
司機們都異口同聲地回答:
“我們現(xiàn)在只需要——睡覺!”
??!和疲倦搏斗了八晝夜以后睡的覺,那是世界上最甜的覺;完成了難以置信的奇跡以后睡的覺,那是世界上最美的覺?!銈兛醋粑模谒菑埵焖哪樕?,不是掛著最甜美的笑!
年輕的朋友,我的故事已輕講完了。也許你們很想見見佐文嗎?也許你們很想見見這些英雄的司機嗎?那么我相信,你們將來要是能夠去到邊疆,去到高原,那么你們一定會遇到他、遇到他們的;因為在那里,有很多很多這樣的佐文,有很多很多這樣的英雄司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