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流

我愛人在工人療養(yǎng)院做護(hù)士。一個星期六，她回來時，沒精打采，臉上還有淚痕，孩子要她，也帶理不理的。我一看就知道有蹊蹺。

“怎么啦？幼瓊！”我問。

她低著頭，默默地坐在床邊，兩眼只管呆呆地看著自己的腳尖：沒有答理我。

“不舒服嗎？”我走過去雙手捧住她的臉看。

只見她兩眼含著淚花子，眼睛一眨，兩顆晶瑩的眼淚就滾到了腮邊。

“你倒底怎么啦？”我還想追問。她卻一頭倒在我懷里抽抽搐搐地哭了！

她足足的哭了個夠，這才抬起那淚人似的臉，用手擦了擦，委屈的說：“我不想做護(hù)士了！”

“為們么？”我不滿意地問。

“這工作太受氣了！就是做保姆都比它強(qiáng)。我們一天起五更熬半夜，端茶送飯、打針拿藥，忙得連星期日都得不到休息，這都不要緊；一點(diǎn)不周到，病員還要發(fā)你的脾氣。今天我把藥送去給那個古怪的病人吃，他一晃，就討厭的皺著眉頭，喊：‘快拿轉(zhuǎn)去吧，藥，醫(yī)不好我的病，我不吃它！

我說：‘同志，不要著急……。

他鼓著眼睛沒聽完我的話就截?cái)嗾f：‘我來療養(yǎng)院快一年了；家里的工作忙死人，你卻還說不著急，不著急！

‘你還是把這藥吃了吧！我忍著脾氣勸他：‘同志，你是來醫(yī)病的呀！

‘誰不知道是來醫(yī)病的！他臉紅脖子粗的又說：‘可現(xiàn)在我住夠了！

“住夠了，也還得住！”我心里想說，口里忍住了。我很不服氣的跑去找醫(yī)生。醫(yī)生卻還說我脾氣燥、不耐心！

‘耐心！耐心，說得倒輕巧，你去試試看！我想：‘反正我們這些護(hù)士就是老鼠鉆風(fēng)箱——兩頭受氣。

我越想越想不通，便委屈得哭了。但是，我又覺得不放心：醫(yī)生囑咐過，一定要按時供病員吃藥；……我一看表，已經(jīng)過了兩分鐘，心里急啦，也顧不得了，忙用手擦了擦眼淚，硬著頭皮，又走進(jìn)病房去！

‘你怎么又轉(zhuǎn)來啦！他還沒好聲氣的問我。

我心里挺悶氣，卻又不能發(fā)脾氣，我拼命咬緊嘴唇，把委屈的眼淚咽到了肚里，又把藥送過去，聲音卻有點(diǎn)抽搐‘……快把這藥吃了吧！時間都已經(jīng)過了？跟著不聽話的眼淚就撲簌簌的落了下來，我趕緊扭過頭去。

卻偏被他看見了，他一把將藥抓了過 去，‘拍的一下就拍到口里，連開水都沒喝。

我也不知道他是不是還在生氣，只想到自己的委屈。一出門，便不出聲的哭起來?！?/p>

“你們是救死扶傷……”我還沒說完，我愛人一下子就堵住了我的口。

“算啦！算啦！你別給我講大道理了！”她說：“口頭上我也會說，白衣戰(zhàn)士，多光榮呀！可是實(shí)際上呀——是別人的出氣筒，唉！我要是讀書，大學(xué)都快畢業(yè)了，當(dāng)工程師，那里還會受這份悶氣！”

“這不是受氣，工作難免有困難！”我還試圖說服她。但她卻聽都沒聽，站起來，連衣服都沒脫，就睡到床上去了。

** *

第二天我就有事出差到外地去了，誰知一去幾個月，在這個星期六才回來，剛下火車，天就黑了。我急急忙忙往家跑，剛一跨進(jìn)門，就聽見她逗得小孩哈哈大笑，一轉(zhuǎn)身看到我，便向小孩說：“毛毛！看誰回來了！”她把我手上的大衣拿過去，又替我拍打了身上的灰塵，兩顆亮晶晶的大眼睛，只顧看著我，長長的眼睫毛都像在笑一樣。

我見她這喜欣欣的樣子，心里也喜洋洋的。便撇開旅途的事情不談，先笑逗她：“不生氣了嗎？”

她轉(zhuǎn)過身去：“你怎么啦？！老生氣還怎么的？”

我把孩子接過來，用手扶著她搖搖擺擺的學(xué)著走路。

我愛人呆呆地看著孩子，大概是我的話觸動了她的心事，她便想起什么似的冒出一句：“流！那人是個好人！”

“那個人呀？”

“就是上次我說的不肯吃藥還和我吵架的那個病人唄！”我愛人對我的健忘表示不滿。

“羅，昨天他還給我來了一封信呢！”我愛人高興地笑著。

“嗬！還來了一封信，是向你作檢討的吧！”

“不是的！”她淡淡地把手一擺，轉(zhuǎn)身打開抽屜拿出一個開口的中式牛皮信封，倒拎起往桌上一倒，一個光彩奪目的五星獎?wù)侣淞讼聛怼?/p>

我心里一亮，高興得緊緊地握著她的手：“祝賀你，幼瓊，當(dāng)選先進(jìn)生產(chǎn)者啦？”

她把手一摔：“不是的！”臉兒得飛紅：“還是那個人送給我的！”“喲？”我正有些不解，她飛快從信封里抽出

一張還折得整齊的信紙，一把塞到我手里：“你看嘛！”她說。

我一抖開，只見上面寫道：

敬愛的護(hù)士——陳同志：

我永遠(yuǎn)也記得，你流著眼淚勸我吃藥的事。

請?jiān)徫?，那次是我的不是。因?yàn)槲冶徊≌勰チ苏荒辍Ｎ壹痹?、煩惱，想著祖國正在進(jìn)行大規(guī)模建設(shè)，得需要多少人力呀？而我卻躺在這病床上，想到這里，我就恨不得立刻回到工廠去，管它病不病，趁現(xiàn)在還有一口氣，替祖國人民多做一點(diǎn)事情算了。這就是我上決不顧吃藥的理由。

敬愛的同志，謝謝你們的護(hù)理，我病好回到工廠后，已印好了幾批書，還找了些小竅門，這次評選，黨和人民把先進(jìn)生產(chǎn)者的光榮稱號授予了我，同志們向我祝賀、戴花、發(fā)給我獎?wù)?、獎品。我卻很慚愧，因?yàn)檫@不是我個人的功勞呀，我覺得在我的成績里，滲透了全廠工人的智慧和勞助，也滲透了你們辛勤的勞動和血汗，是你們熬更守夜，忍受了疲勞、困苦替我們打針吃藥把我醫(yī)好的，你們是無名的英雄，你們的名字卻永遠(yuǎn)刻在傷病員的心中；全國人民也都會用心記住“白衣戰(zhàn)士”這這個光榮的名字。

敬愛的同志，請接受我對你的贈送，把這個光榮的獎?wù)麓魃习桑?/p>

致革命敬禮

印刷工人高逢春上

11月8日

讀完這封信，我心里很激動。

我愛人也和我同樣地感動，她說：“你看他寫得多好！”她用手摸了摸那顆放光的獎?wù)?，慚愧的說：“我倒不配戴這個獎?wù)?！”便把它又裝到信封里！

這天的夜里，我們的小孩忽然哭個不停，我愛人伸手摸了摸她說：“她一身像炭一樣燙手！”說著便翻身爬起，開亮電燈，從抽服里拿出溫度計(jì)來，替她量了一下溫度。

“呵！四十度，這可怎么辦？”她焦急得頓腳搓手。

“得趕快送到醫(yī)院去！”我也忙爬起來，穿上衣：“讓我喊車子去！”說著我便開了大門！

這時那里還有車子啊！街上冷清清的，路燈在電桿上疲倦地放著黃光，警察在崗合邊來往走動！

我垂頭喪氣的跑了回來：說：“車子喊不到，抱她走吧！”

我愛人一聽便急得幾乎哭了出來：“離醫(yī)院三四里路，走到都快天亮了1”

“沒有法子呀！”我正打算去抱小孩，突然一陣急促的三輪車鈴聲！我愛人便腳不沾地的飛了出去，不一會，她滿臉通紅的回來了：“多好呀！多好呀！”她激動地喊：“隔壁有個拉三輪車的工人，一聽說我們叫車就起來了，他答應(yīng)馬上送我們?nèi)?！?/p>

我忙把小孩裹在小被子里，抱出門，三輪車工人已點(diǎn)著了三角形小煤油燈！“謝謝你呵！謝謝你呵！”我愛人重復(fù)地說著，感激得流出了眼淚！

“沒什么?！比嗆嚬と瞬戎嚹_踏，飛也似的朝二醫(yī)院跑去！

從二醫(yī)院看病回來后，我小孩已退了燒，竟呼呼的睡覺了！

但是，我愛人的心情卻沒法平靜，她坐到床邊，一邊脫皮鞋，一邊感慨的對我說：“流，我們這社會上的人有多好呀！我從心底里感激那個三輪車工人，還有那兩個替小孩打針拿藥的醫(yī)生護(hù)士，他們把我的孩子醫(yī)好了！他們有多么可愛！真像我的親人一樣?！?/p>

“你也是護(hù)士嘛！”我提醒她說。

“我！……”她顫動了一下，好一會才說：“我過去不知道別人對我有什么看法，我總認(rèn)為自己的工作下賤！”

“現(xiàn)在呢？”

“現(xiàn)在我明白啦！”我愛人說：“不管三輪車工人也好；護(hù)士也好，現(xiàn)在都可以得到別人的尊敬，因?yàn)樗麄兲嫒嗣褡髁艘恍┖檬虑?，別人就會像我今天這樣感激他們，尊敬他們！他們就會得到光榮！”

“你現(xiàn)在知道就好啦！”我說：“時間不早了！睡吧！”

我愛人沒說話了。但當(dāng)我四點(diǎn)鐘醒來時，我見她還在黑暗里睜著眼睛，我說：“還在想什么呢？睡吧！”

她說：“流！你知道嗎？我這時心里有多高興？”我聽出她聲音激動得顫抖地說：“多么好呀！我竟是個護(hù)士！”她又伸手模了摸睡熟了的孩子說：“流！她長大了，也讓她做護(hù)士吧！”

我笑著說：“好吧！”然后又補(bǔ)充：“不過，那還得看她自己的志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