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真
一九四五年,日本投降了,可是那些萬惡的敵特、漢奸、偽軍卻不向我們交槍,搖身一變,說他們現(xiàn)在是“國軍”了。不,不行!人民要向他們討還血債。
有一天的夜里,沒有風(fēng)、卻清冷清冷的,一尺多厚的雪,使無邊的山東大平原,變成了一片白茫茫的海,村莊好像變得更渺小了。檢聲、炮聲,在激烈的響著,只有天空圓圓的月亮是安靜的。我們冀南的部隊,在山東聊城周圍,跟這些“國軍”展開了殘酷的戰(zhàn)斗。
衛(wèi)生部的宋部長,好像有什么心事一樣的走進(jìn)我們女同志住的房子問:“她們呢?”我說:“前線又下來一批采號,她們都去吃飯去了?!彼尾块L說:“好!那你就跟我來吧!先跟你說清楚,這一整夜都不能睡了?!蔽艺f了聲:“好吧!”就跟他去了。雪在我們腳下沙沙的響著。不大會兒,我們走進(jìn)了一個農(nóng)民裝柴木的空院子,這里一個人也沒有,只有草棚的磨盤上,放著一盞暗談的棉油燈,可是,當(dāng)我低頭仔細(xì)一看,腳下一大片麥秸上,都躺了戰(zhàn)死了的同志們。宋部長用那么低的聲音對我說:“快動手吧,給他們每人換上一套新棉衣?!?/p>
聽了宋部長的話,我的心情立刻沉重起來,因為我還是個十幾歲的女孩子,在多次戰(zhàn)斗中,我看見過這種
情形,我心想:什么樣的采號我也都照顧過,可是就沒有親手做過這樣的事情。宋部長不容我多想,他立刻打開了一捆棉軍裝說:“這是大號的,先給高個子的同志穿上?!彼脑拕偮涞兀雎爥ν庖粋€很沉重的腳步聲向院里走來。一個高個子的戰(zhàn)士進(jìn)來了,他胸前橫跨著步槍,背上背著他死去的戰(zhàn)友,他把他放在燈下的麥秸上,自己也坐在那里,呼呼的喘著氣,擦著汗,他團(tuán)團(tuán)的臉變成紫紅的了,渾身冒著熱氣。宋部長倒給他一碗白開水,他咕咕的幾口就喝了個凈光。他伸手從腰里抽出一件新的白洋布襯衣,拍著他戰(zhàn)友的胸膛說:“給他穿上,穿在最里而,靠著身子?!彼尾块L問:“為什么?”他長長的出了一口氣:“唉!不為什么。你們仔細(xì)看看,他才是十七歲的孩子呀。一個月前,我立了一次功,上級獎給我這件襯衣,他老是用手摸著說:“真好,真好!我有一件綢子的,夏天穿上比你這個涼快多啦?咱們換換吧?我說:別說你是綢子的,就是金子的我也不換。我們班里的大老黑是個歷害人,強(qiáng)口就說:‘你愿意穿,自己去立功唄!想穿上人家的冒充英雄?一聽這話,他的臉一下子紅了,淚珠子也汪汪出來。我一看他那小樣,一下子心就軟了。把襯衣送到他面前說:‘給你吧。嘿!也怪?他把我的手乓的打了一把掌,撒腳跑了。今天下午他跟敵人拼了刺刀,別看他小,一連拼死了七個敵人,自己也犧牲了,把這件襯衣給他穿上吧,他應(yīng)該穿……?!彼尾块L默默地接過了襯衣,他又從兜里摸出了一支鉛筆:“他很喜歡這支筆,他說筆的后頭有橡皮,字寫壞了可以擦掉。送給他吧,給他裝在右邊的衣袋里,扣上扣子,他總是愛這樣,怕行軍打仗丟掉了?!闭f完,他忽的站起來,又蹲下去,把他的戰(zhàn)友全身換了個遍,最后說:“他叫孫寶成,是河北
省清河縣人。在他墳前的牌子上寫清楚,我還會回來看他?!闭f完,他背上槍,大步大步的跑走了。不知是一種什么力量,使我也跟他跑了出去。我站在門口,眼看著他向槍聲最激烈的地方跑去,他的影子消失了,那里燒著通天的戰(zhàn)火……。
我回到宋部長的身邊,初進(jìn)這個院子時的感覺完全消失了。
我和宋部長一個一個的把死去的同志立起來,脫掉他們的血衣,換上了又厚又軟的新棉衣,我還把他們每人衣袋里的筆,日記本、家信等等所有的一切,都給他們放在新衣服的袋里。給寶成穿上了那件白襯衣,在他舊衣服口袋里,倒出了三塊細(xì)瓷碗的花片片,我也給他放在新衣的右下兜里了,和那支鉛筆在一起。
這一夜,我們點完了三燈棉油,我和宋部長一向話也沒說,一直到換完了最后一個同志的衣服,我們才走出了那個院子。這時候,地上的雪更白了,太陽的紅光從東天邊放射出來,把天空、把大地,照耀的真是明朗,檢炮聲停止了,鳥兒成群的從白樺樹梢上飛起來,清脆的唱著歌。
宋部長站住,深深地吸了一口涼爽的空氣,對我說:“小劉!記??!每逢看見這樣美好的早晨,都不要忘記咱們過來的這個夜呀!”我點了點頭,忽然想起了我手里緊攢著的三張長方形的白紙,這是寶成寫給他父母的家信,可是,每張紙上都是寫著:“爹娘……,”不如道為什么,他換了三張紙也沒有寫下去。
多少個日月都過去了,我還常常這樣想:“寶成到底想對他爹娘說些什么呢?我們生活著,戰(zhàn)斗著的人,應(yīng)該給他填上?!?/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