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明

天朦朦亮，天馬鄉(xiāng)驟然熱鬧起來。到處人聲嘈雜，人們東一堆、西一堆，交頭接耳地談論著一件令人吃驚的事情。七十多歲的老漢張福，熟睡中給喧嚷的人聲吵醒，他從床上骨碌爬起來，拉開門閂，在門中碰上民兵分隊長沈興。張福攔住他：

“外面是怎么一回事？”

“沈朝權捉到了。”

“什么？”張福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沈興以為他年老耳聾，把嘴湊近他的耳邊：“沈—朝—權—捉—到—了?！崩蠞h愕然近地呆了一會，搖著頭對沈興說：“我不相信”沈朝權的尸身我親眼看見，難道死尸會變活？”

“張老伯，你別糊涂呀，人就在鄉(xiāng)政府里！”沈興說時用手指著左邊一座房子。

張福穎惑地跟沈興走去。

鄉(xiāng)政府里里外外擠滿了人，每一張臉孔上出現(xiàn)各種不同的表情：有的憤怒地咬著牙，有的眼睛天閃著森嚴的目光，有的好像在想著什么木然地發(fā)呆；大家七嘴八舌地談著，罵著。

“真沒有想到呀！”

“這賊一肚子鬼計； 我們太麻痹了?！?/p>

“狡猾，有上天本領，也逃不掉！”

……

張福穎沒有留心這些。他死勁往人群里擠，終于擠了進去。他看到了一個約莫四十來歲，高個子的人，雙手反綁著。這臉孔多熟悉??！分毫沒錯，正是沈朝權，就是殺過人、放火燒過房子的沈朝權，就是解放后上山為匪，妄想配合蔣賊軍所謂“反攻大陸”的沈朝權。張福穎想起去年在南享村看到那具被燒得焦頭爛額的沈朝權的尸首時，不禁深深地打了一個寒噤。

提起沈朝權，天馬鄉(xiāng)遠遠近近的群眾沒有人不咬牙切齒。這個血債累累的害蟲，解放前當過偽鎮(zhèn)長，抓丁派稅，殺人放火，無惡不作，給他燒掉的房子和受他迫害過的人，數(shù)也數(shù)不清。解放大軍來到了閩西，沈朝權站不住腳 ，跑到山上，在匪首周明權部下當“大隊長”，在連城、長汀一帶四處竄擾，攔路搶劫，破壞鄉(xiāng)村政權，危害人民的生命財產(chǎn)。八月里，匪首周明權等七人，被我巢匪部隊追得無路可走，逃到連城的南亨村，又被民兵包圍在堆稻草的房子里。這些該死的東西直到這時還是拼命抵抗不肯投降。南亨村的群眾痛恨這些萬惡的敵人，不惜犧牲房屋，一把火把周明權等七個人燒死在里面，其中有一具被燒得焦爛模糊的尸首，有人說是匪大隊長沈朝權。沈朝權的老婆聽說丈夫給燒死了，趕到南亨來，抱著尸首嚎陶大哭，嘴里還喃喃地說；叫我怎樣活下去呀！后來，她雇了兩個人，把尸首殮入棺材，扛回家里。還請了道士念了兩個晚上的經(jīng)，全家也帶上了孝。天馬鄉(xiāng)的群眾因為除了害蟲，報了仇，人人都覺得輕松、愉快。

天馬鄉(xiāng)的民兵向區(qū)委保證配合部隊肅清土匪的任務，完成了?！?/p>

第二年，九月，有一天晚上，一架國民黨的飛機從天馬鄉(xiāng)上空繞了幾個圈飛走了。沈朝權老婆隔鄰的軍屬李早娘，瞅著飛去的敵機詛咒了一句：“又不知道在哪里殺人放火了?！鄙虺瘷嗟睦掀艅偤脧睦钤缒锩媲白哌^，她卻得意地、陰險地冷笑了一聲，那神氣好像在說：“等著瞧吧！”李早娘看在眼里，口上雖沒說什么，心里卻憤憤地罵著：“你這壞老婆，還想反動派倒回來，像先前那樣橫行作惡嗎？”

第二天，天剛透亮，李早娘去找民兵隊長沈高海，把昨天晚上的事情告訴他。沈高海參加過火燒周明權那次戰(zhàn)斗，也參加過圍剿匪首唐宗的戰(zhàn)斗，是一個機警、勇敢的民兵隊長。當他聽到李早娘講的情況時，想起半個月前，區(qū)人民武裝部長在民兵干部會議上講過的一段話：“公開的敵人雖然被消滅了，但是隱版的敵人，還會用各種巧妙、陰險的手段來破壞我們?nèi)嗣衩裰髡啵茐奈覀儑业慕ㄔO，破壞我們?nèi)嗣竦纳敭a(chǎn)；民兵同志們，我們要時刻提高警惕，嚴密注意敵人的活動，保衛(wèi)我們勝利的果實。”沈高海愈想愈覺得李早娘反映的問題重要。

李早娘臨走時，高海交代她暗中注意沈朝權老婆的行動。自己匆匆吃了早飯，向鄉(xiāng)政府走去。

沈高海從自己的田邊走過，望著一片綠油油的莊稼，心里有說不出的快活。解放前，這塊地是地主張大權的，那時候，高海的身世多苦??！自己是個獨生子，父母上了五十多歲年紀。一天，偽鄉(xiāng)長帶了兩個鄉(xiāng)丁來家里，要抓高海當兵，他娘跪著哀求：“老總，我只有一個兒子，你們做個好事，給我接接香火吧。”偽鄉(xiāng)長瞪著三角眼：“要你的兒子就得走！”話還未落，一條粗麻繩捆住高海，拉著就走，高海的娘瘋了似的，連哭帶喊撲上去，抱住高海不放，偽鄉(xiāng)長一轉(zhuǎn)頭，朝她胸前狠狠踢了兩腳，高海的娘倒在地上，嘴邊流落鮮血。高海給賊兵們邊推邊踢地拉走了。

當高海的爹賣掉兩畝地膜回高海以后只有一星期，他娘死了。這后，父子倆被迫到地主張大權家里當長工，起早摸黑，干到頭上出星星，肚子餓得咕咕叫。幾次，高海昏倒在田埂上。苦日子總算到了頭，閩西解放了，共產(chǎn)黨給高海全家?guī)砹撕霉饩埃l(xiāng)里土地改革時，父子兩人分到了四畝七分地，高海還積極參加互助組，連年增產(chǎn)，生活改善了，買了一頭牛，置了兩件蓑衣，今年還娶了老婆；他想：往后社會主義社會實現(xiàn)了，日子會更甜?。「吆阎鵁o比愉快的心情走進了鄉(xiāng)政府。

在臨時召集的干部會議上，高海把李早娘反映的情況講完，分隊長沈興說：

“我想起來了，沈朝權燒死了的那些日子，他老婆口口聲聲說要嫁人；可后來卻不聲不響了?！?/p>

小隊長沈忠也猛然記起了一些事，他接著說：

“噫，今年清明，她沒去掃墓。前兩天：我從沈朝權墓旁走過，周圍長滿了一尺多高的雜草?！?/p>

“大家的意見很寶貴，我們要提高警惕。”鄉(xiāng)治安委員提出自己的建議：“對沈朝權老婆的問題，我的意見最好分工一下，監(jiān)視她的行動，找尋線索，把事情弄個究竟?！?/p>

會上，大家沉默了片刻，民兵隊長沈高海從口袋里掏出煙盆，卷了一支煙，輕輕地吸了一口，說：“從同志們談的情況來看，沈朝權的死有疑問，我們應立即根據(jù)線索追根，不能絲毫麻痹?！?/p>

最后依據(jù)地區(qū)情形，大家分了工，各自走了。這一夜，高海在床上，不知翻了多少回身，總睡不著……

朋口鎮(zhèn)墟日，高海到供銷合作社買肥田粉。他從墟上走過，一眼就看到沈朝權的老婆。她買了一些東西，又從小攤上拿起一包黃煙，高海一雙尖利的眼光盯在這包黃煙上。但他立刻轉(zhuǎn)過身，遇到旁邊的一個貨攤里，目光透過來往的人群緊緊地盯住她。先是她把黃煙放進籃里，忽然又連忙藏到身上，那神色竭力在裝得很自然。高?？此┻^人群走遠后，匆匆買了肥田粉回來，悄悄地溜到李早娘家里。

李早娘一看高海，喜出望外地說：“我正要找你呀！”她跑到門口望了望，掩上門，在高海旁邊的椅上坐下來，低聲地說：“昨天晚上，半夜時分，我肚子痛醒了，忽然聽見屋后有人走動，我從壁縫看去，是沈朝權的老婆從后門走進去?！?/p>

“她房子的后門還有什么？”

“五、六間堆稻草的屋子?！?/p>

“今天她到墟上，鄰近有沒有人搭她買黃煙?！?/p>

李早娘沉思了一會，搖著頭說“沒有?！?/p>

高海點了點頭，走出李早娘家。路上他驟然感到緊張起來：為什么不掃墓了呢？黃煙買給誰抽呢？為什么半夜從后門回來呢？一連串的疑問在高海的腦海里盤旋著。

高海沒有回家，先找鄉(xiāng)長商量了一會。兩人根據(jù)全部材料反覆地研究了一番，便斷定沈朝權沒有死，而且可能就在家里躲藏著。必須把這個匪徒抓??！高海這人做事機智、果斷，他想：既然摸出眉目，不斷然下手，時間一久反會走漏風聲。當下就同領導上共同作了決定。

傍晚，鄉(xiāng)民兵基干班在鄉(xiāng)政府集合了。隊長沈高海把任務講明白，親自檢查了槍枝、子彈。他把基干民兵分成四個小組，第一組由他自己帶領，二、三組由兩位分隊長負責，基干班長負責第四組。分配好任務，馬上出發(fā)。

一個月光明亮的晚上。

村里的人都睡熟了。樹上貓頭鷹不時傳來咕咕渺咕咕渺的怪叫，潔白的月亮從山背露出半個圓臉來，照得水田好像鏡子一樣光亮；房屋、道路都看得很清楚。

他們走過一座木橋，進入巷道，黃狗突然“汪汪”直叫。沈與揀起一塊石頭，朝它一扔，它夾著尾巴躲到屋子里去。約莫走了兩里多路，前面出現(xiàn)一片曠地，旁邊那間房子就是沈朝權的家，暗淡的燈光從窗縫透出來。

沈朝權的老婆正在屋內(nèi)收拾什么，準備上床睡覺，她聽到外面狗叫得很兇，走到窗口探出頭來望了望，這當兒，門環(huán)“嗒嗒”地響了。這聲音把她嚇得心里“卜卜”直跳。

“開門吶！”

“誰呀？”

“是我，快開門吧?！?/p>

她聽出是民兵隊長的聲音，心跳得更厲害，但她盡力壓制著，強裝鎮(zhèn)定。她端著一盞小油燈，一手拉開門閂：“有什么事？高海叔？”

我們發(fā)現(xiàn)有逃亡匪犯走到鄉(xiāng)里來，奉上級指示要搜查一下?！鄙蚋吆娜莸卣f。

“那是應該的?！苯又终f：“你們查吧，我要照顧小孩睡覺。”說著，轉(zhuǎn)身走進房間去。

高海把一分隊長的小組布置在大門口，指定二分隊長的小組嚴守后門，并交代他們要特別注意那一排稻草間，他自己帶領小組走進屋內(nèi)。搜了一會，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可疑的跡象。高海根據(jù)平時掌握的情況，分析研究，立即轉(zhuǎn)過頭來低聲地斷然地對基干班長說：“搜查后門的稻草間！”

高海的電筒不停地四下照射，他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這幾間稻草間。第一間，除了零星地散著一些稻草外，空洞洞的。第二間上了鎖，高海的手電筒的光亮穿過門縫，透入屋內(nèi)成了一條線，忽然：一件什么東西吸引住高海，他模糊地看到地上有兩個黑黑的東西，喲，是一雙布鞋。高海心里驟然緊張起來。他轉(zhuǎn)過頭來，對一位民兵說：“其昌，去叫沈朝權的老婆來。”然后警戒地對基干班長低聲說：“注意，里面有人！”

基干班長“卡拉”一聲，子彈上了膛，槍嘴朝著

門口，其他民兵把聽有的稻草間緊緊包圍起來。

沈朝權的老婆慌慌張張地走過來：“高海叔，這房間是堆草的，沒有什么?！?/p>

“有沒有都好，我們要看一看?！?/p>

“確實是堆稻草的！高海叔……“她重復了一句。

高海嚴肅地切斷她的話：“我們要看一看！”她忽然哭喪著臉。尖叫了一聲：“我不開，難道你們欺侮我一個婦人家嗎？”說著，嗚嗚咽咽地哭起來。高海立刻命令她著：“馬上把門打開！”

沈朝權的老婆沒法了，她那顫抖的手拿著鑰匙沙沙地打在鎖頭上，“噼啦”一聲，門開了，里面漆黑一團，當高海的手電筒照進屋內(nèi)時，一個高大的黑影拿著一把刀，迅猛地沖出來。基干班長眼快手快，連忙往旁邊一閃，順勢一個槍把朝那黑影狠狠一擊，“卜通”一聲，黑影栽倒下去，高海和一個民兵，迅速地向前一個猛撲，抓住那人的脖子，其他民兵一齊擁上，把他捆得緊緊。沈朝權的老婆給嚇得要哭又哭不出來，臉色白得像紙一般，渾身顫抖。

隊長吩咐民兵們，把沈朝權的老婆看管起來。

圓圓的月亮斜掛西邊，已將近拂曉了。鄉(xiāng)政府辦公桌上的油燈還在一閃一閃的，微弱的燈光照映著高海那張嚴肅的、英俊的臉孔。他翻著本子，不時用筆記著，從口供了解：去年在南亨燒死的不是沈朝權，他老婆早知道丈夫由周明權介紹到匪“閩粵贛自由軍總司令”唐宗部下，但在我剿匪部隊圍攻下，唐宗西部雖已全部被殲，沈朝權卻逃了出來。一度逃到寧洋縣親戚家中隱藏起來。后來，他又化裝叫化子，逃回家里，潛伏活動。

東方已吐出魚白，高海心里如同搬掉一塊石頭，踏著輕快的步子走出鄉(xiāng)政府的大門。當他望著一片綠色的莊稼時，不由地把自己那枝槍捏得很緊很緊。天漸漸亮了。

（原載一九五四年六月九日福建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