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風(fēng)桐
序
在一次戰(zhàn)斗之前,團政治委員劉波,在向部隊宣講著志愿軍××部政治部的一份通報:“志愿軍黨委會,……批準(zhǔn)授予我部……個人的光榮稱號,公布如下……授予××師××團五連戰(zhàn)士張渭良“堅強戰(zhàn)士二級英雄”的光榮稱號……?!?/p>
這個通報,像一個戰(zhàn)斗的動員令,全體部隊在政治委員面前,舉起槍來宣誓:“學(xué)習(xí)英雄張渭良的堅強意志!”
站起來
像是有人推了一把,像是一陣大旋風(fēng),像是頭暈了一下,他倒下了。
站起來,站起來!英雄是不能倒下的,就是死,也是永遠(yuǎn)站立著。
頭并沒有暈呀!眼睛看得清清楚楚地,那個戰(zhàn)友的尸體,就躺在前面,他不像是躺著,他像是爬在那兒,向敵人射擊,他是打完最后一顆子彈,才閉上最后一口氣的。
快上去!離我還不到五公尺,一伸手就把他抱住啦!他比我小,不!我倆同歲,他比我生日小,比我個兒矮,我把他背上,連一歇也不歇,一口氣兒就能跑回去!
也是巧,這會兒是多么靜呀,連個槍響也聽不到,前面是多么開闊呀!除去那戰(zhàn)友的尸體,什么都沒有。
站,用力,他拄著沖鋒槍,終于站起來了。
可是,剛剛站起來,身上就像抽掉了筋骨一樣,接通,又倒下去了!
不能倒,不能倒下,他用兩手抱著身子,又掙扎地向前爬著。
“張渭良……?!?/p>
明明是有人在低聲叫喚。這是老徐的聲音。為著完成尋找烈士的任務(wù),他和老徐,還有一個擔(dān)架員,三個人來到這里的。他側(cè)著頭瞧,老徐的影子慢慢爬近來了。
“老徐!”張渭良攢住了老徐的手說:“烈士就在前面,你們把他背上,快回去,我……我太疲勞……跟營長說,我休息一會就回去……。“
“不行!你負(fù)傷啦!“老徐抱住他,掏出救急包,給他綁著傷口。老徐在張渭良身上,隨便哪兒一摸,都是膠黏的血,摸到他炸斷的左腿,腳尖已經(jīng)扭到后面去了,身上也不知有多少處傷,到處都出血。老徐抱住他的頭,又見他的鼻子也炸壞了,臉像血洗了一樣,看不清眉目,只能看出他那臉的輪廓和兩只閃亮的眼睛。
忽然間,敵人的子彈,在他們身邊打起了一陣煙土,像火一樣地往嗓子里撲著,老徐急忙用自己的身子,把張渭良遮住,只怕再有一顆子彈,打在他的身上。
其實,敵人聽到了前沿上地雷爆炸以后,立即就向這里施行火力封鎖了,子彈像雨點子似地落在這一帶,只不過,他們兩個人,在很長時間里,都沒顧得去考慮到這些。
“老徐,快去!同擔(dān)架員把烈士背回去?!?/p>
“擔(dān)架員,”老徐停了停,“也負(fù)傷了。”
張渭良一聽擔(dān)架員也負(fù)傷了,這意外的情況,使他感覺列先搶救負(fù)傷的同志更急迫些。他急切地囑咐:“你先去背擔(dān)架員?!?/p>
子彈逼得更近了,老徐說:“我要先背你。他還能爬幾步。”
張渭良耐心地跟他說著:“他沒戰(zhàn)斗經(jīng)驗,在這兒不能多呆,你把他背回去,帶人回來,馬上完成任務(wù)。再背我也不遲?!?/p>
老徐看他的傷這么重,一步也不忍得離別他。張渭良看他挺為難似的,就說:“我是組長,這就是
(圖片見原版面)
命令,你就執(zhí)行吧!”張渭良又把自己的沖鋒槍交給老徐,告訴他說:“你把我的沖鋒槍拿著,遇著敵人好對付,我有手榴彈就行啦。”
敵人還是不斷地向這里射擊,情況不能再抱延,老徐接過沖鋒槍,他把張渭良安排在一個子彈不易打到的地方,狠了狠心說:“天亮以前我一定能返回來?!本统菗?dān)架員爬去了。
張渭良在一個半尺多深的小溝里躺了一會,他忽然看到滿天的星斗,雖然,這天夜里和往常一樣,星星早就在天上掛著,可是他總沒顧得望它一眼,這會見能望望天空,心里可亮敞多了。
他想坐起來望望老徐,看他是不是背上那戰(zhàn)友走下去了,可是身子不由他支使,使了幾次勁,還是沒動地方,他給自己解釋著:老徐也是毛主席的好戰(zhàn)士,他一定能把戰(zhàn)友背回去。
敵人打了一陣子,沒有看到什么,就又停止了,可是這會,不知又發(fā)現(xiàn)了什么,機槍像炒豆子似的叫喚起來,他一想到老徐,他的心馬上又像著了火。他抓著那顆沾滿了泥血的手榴彈,要往前爬,他要去支援他,可是剛爬上這個棱坎,只覺著一陣頭暈,像腿上墜著塊千斤的石頭,把他又拖下來了。他心里一熱,又昏過去了。
爬回去
“張渭良!可找到你啦!”是營長把他抱住啦!抱得好緊,營長要親自背他,他不肯,他一面推著營長,一面說:“我不要緊,我……”他這樣叫著叫著,醒來了。
原來太陽一經(jīng)老高,血,在他的身上、臉上,已經(jīng)凝成了痂,眼睛里,像是灌滿了砂子一樣,看哪兒都是昏澄澄的,他看見那草葉上市幾顆亮晶晶的露珠,那是是像珍珠一樣可愛,他用手接著,把它拍打在手心里,擦了擦臉上的血,心里也覺得舒展一些了。
可就是口渴,嗓子里往外冒火苗,連腸子都好像是否了火一樣,鼻子炸壞了,滿嘴都是血腥氣,他想,這會要有口水喝喝該多好哩,就是漱漱嘴也好哇,可是哪兒有呢?他想到,陣地上有,班里,有他挑的好幾大缸水,做飯的,洗澡的,同志們要知道他在這兒,拚著命也得給他送水來的。
他又想到,營長那人,心可細(xì)哩,派人來找我的時候,他一定囑付帶著水壺,要帶涼白開,受了傷的人,不能喝生水,可是從昨夜到天明,一個人也沒來過。
是沒派人來找我嗎?不會,每次打仗,營長都說:“一個烈士也不能丟”,我負(fù)了傷,哪能不來找呢?那次一個戰(zhàn)土丟了,營長、連長,聽說連師長都吃不下飯去,我這一宿沒回去,他們不知怎么著急哩!
他埋埋怨著自己:一定是我睡過去了,喊我聽不見,我在草坑里躺著,黑更半夜,就是走到跟前也看不著,也許以為我……
不會呀!老徐知道我的地方,他一方要領(lǐng)著人來,難道他也沒回去?難道找我的人又碰見敵人啦?
這個謎怎么解呀?不管怎么樣吧,見不到我,首長、同志們,是一會也不能放下心上的。
敵人,用炮火壯著膽子,熬過一個夜晚,又開始來熬一個白天了,敵人用機槍封鎖著前沿的山坡,像是對于他們這所謂“布雷區(qū)”,這架著各式各樣鐵絲網(wǎng)和其他副防設(shè)備的地帶,也并不能放心。
子彈,從他的頭頂上,吱烏吱烏地飛著,有時,那打折的樹枝和打掉的樹葉落下來,砸到他的臉上,他雖然還是個新戰(zhàn)士,可是他在陣地上,已經(jīng)呆了好久了,他很習(xí)慣這子彈飛嘯的聲音,他知道都打得很低,這里是危險的地界,在任何的一秒鐘內(nèi),這些子彈,都有著拉住你的腿,永遠(yuǎn)也不讓你有走的可能。
要躲開這兒,可是不能著慌,這兒離敵人只有一二百公尺,有一只鳥兒飛動,他們都可以看到的,他囑咐著自己;沉著,沉著,在敵人面前,不沉著就等于繳械一樣,你要喪失了戰(zhàn)勝敵人的勇氣和辦法,敵人就要戰(zhàn)勝你。
他想著,我怎么能繳械呢?我是打了勝仗的,他摸了摸腰里的兩顆手榴彈,一顆也沒有丟,只是腿不能走路,我的心事清清亮亮,我還是全副武裝。我并不是在這兒避難,我是在和敵人作戰(zhàn)。
想著,想著,他就像進攻敵人時,利用地形地物一樣,趁著敵人機槍打起的一陣煙氣,就滾進一個炮彈坑里了。
敵人的子彈,再也打不到他,從敵人射擊的規(guī)律里,他知道了,敵人并沒有發(fā)覺他,當(dāng)敵人把射向轉(zhuǎn)移的時候,他慢慢地扯過身邊的一棵山葡萄藤,圍在身上,一面遮著太陽,不讓日光再曬到他那刺痛的傷處,一面又作起了偽裝。
敵人怎么能想到呢?就在它陣地前,二百公尺遠(yuǎn)的地方,在那葡萄藤下,還設(shè)有一個戰(zhàn)斗的司令部。張渭良躺在這里,他是像一個指揮員一樣,判斷著種種的情況,決定著戰(zhàn)勝敵人、戰(zhàn)勝困難的辦法。
敵人像是被打怕了的野獸一樣,那怕是風(fēng)吹草動一下,它也要張牙舞爪地準(zhǔn)備起來,這一帶地區(qū)平靜了很長時間,不知為什么忽然間,又落了幾發(fā)炮彈,有一發(fā)就打在他的身旁,很顯然,他如果不是躺在舊彈坑里,那是會第二次負(fù)傷的。
這顆炮彈,把他從半昏迷中驚醒,他抬頭看了一下,炮彈翻起的土,都打在葡萄葉上了,他想坐起來,打一打身上的土,可是一使勁,好像腰已經(jīng)斷了似地又倒下了。
他躺著,松了一口氣,但是腰間的傷口還是疼得難忍,他兩只手緊要地抓著兩把土,緊咬著牙齒,他要這樣挨過這陣難以忍耐的疼痛,他心里說著,腰也斷了嗎?連爬也不叫我爬了嗎?難道我真的完啦?
一閃間,他想到,就是完啦,我也不能這樣死
去,我還有兩顆手榴彈,我要把敵人招來,把一顆手榴彈扔進敵人群里,盡到我為革命最后的一點責(zé)任,再把另一顆枕在自己頭上,拉響它。
他決定這樣作,他忽然想起自己身上還帶了一個日記本,那上面記得有部隊的番號,這是不能讓敵人得去的,他從那被血梁紅的口袋里,摸出了這個小本,把這一頁扯下來,緊接著又看到了下一頁上,他所訂的決心書,這是他入朝時寫的,第一條就是:“為保衛(wèi)和平,保衛(wèi)祖國,保衛(wèi)毛主席,堅決抗美援朝到最后勝利?!暗诙l是:“學(xué)好戰(zhàn)術(shù)技術(shù),勇敢作戰(zhàn),多殺敵人。”
他一條條地又都看了一遍,他這親手所寫的,常常拿出來對照自己行動的誓言,每一句都像揪著他的心,他試了幾試,也還是不忍把它扯下來,原因是:這些計劃我都還沒有最后完成哩!
整個的小本子,那是他所留戀的,那紅漆皮小本子,還是他母親給的哩,他看到那皮上沾上了幾塊血痂,細(xì)心地把它擦下來,又向里翻著。
這一頁上是毛主席像片,他看到毛主席那慈祥的臉就像是見到了母親一樣,他想起一年前的今天,母親送他和弟弟參軍的時候,是希望他和弟弟勝利以后,光榮的立功回國,毛主席他也是這樣希望的。他把臉貼在毛主席的像片上,像孩子伏向母親的懷里那樣,他情不自禁地呼吸著:“毛主席:我還想親眼見見你!”
這時,他給自己的答案是:現(xiàn)在我還沒有到和敵人最后一拚的時刻,我還要爬,我才二十九歲,我還有幾十年的時間能為人民作事情。我要愛護它,就像愛護我自己的武器一樣。
他這樣想著,也不知是怎樣的一種力量,他竟用兩雙手把一個整個殘廢的身了支起來了,他的兩只手托著這身子,在那崎嶇得難以行走的山上爬動起來,黃昏以后,他已經(jīng)爬出去十多公尺了。
堅強
又是,一個早晨,張渭良回顧著,他昨夜所爬過來的道路,只不過是三十多公尺,若是在往常,這個身體強健的小伙子,他用左手投手榴彈就能投出四十多公尺,可是今天這三十多公尺,卻是他以十幾個小時所走的路程,這道路,可不是平常的道路,這是艱難的道路!他所走過的地方,像是什么沉重的東西碾過了一樣,草都壓倒了,土質(zhì)松的地方,可以看到他一個壓一個的手印,在早晨的陽光下,看到那土上,草葉上,有結(jié)起的黑痂,那是血。
張渭良想著,總算離自己的陣地又近了三十公尺,就是近了一步,他心里也像是得到了很大的安慰,他為著昨夜的勞動而高興,他望著這三十多公尺的道路,就像是望著勝利的果實。
可是口渴的要命,他覺得身上像是乾了一樣,流了那么多的血,兩天之內(nèi),一口水也沒進,這種滋味比傷口疼還難受,他恨不得喝一點尿,可是不喝水,那里又有尿呢?
他抬起頭,望到山腳下有一個小水溝,那流水的聲音,他清晰地可以聽到,真饞人呀,渴急了的人,再沒有比流水的聲音,對他更誘惑了。他真是想馬上爬下去,飽飽地喝上一頓。又想,不能去,這里還是在敵人的陣地之內(nèi),為去喝水,而暴露了目標(biāo),他整個的戰(zhàn)斗計劃,就要破產(chǎn)了。
他摘一片草葉,嚼在嘴里,囑咐著自己:再忍耐、一天吧!等天黑,叫你下去裝滿肚子,爬三天也不知道渴。
爬了一夜,這一夜是緊張地過去的,一個手印、又一個手印,每個手印都是印在不同的地方,是從那石頭上,泥土里,草叢中,有蒺藜的地上,滿布著炮彈皮的地方通過的,他經(jīng)過了緊張的一夜,現(xiàn)在身上覺得一種極度的疲倦,他看了看兩雙手掌,那手上的皮都已經(jīng)擦破了,向外滲著血。
可是最疼痛的還并不在這里,而是那條左腿,這條腿像是插在火爐里燒著一樣,他覺著全身都腫了,可不知腫得有多么粗,他慢慢地靠著塊石頭坐起來,看到了那條受傷的腿,微微一動,里邊就咯吱咯吱的作響,他身子的動彈,已經(jīng)和腿失掉關(guān)系了。腹部也向外淌血,像是有多少塊彈片在肚里。
他看到前天夜里老徐給他綁的繃帶,已經(jīng)在這兩天爬行中都磨斷了,又用什么來換一換呢?他所帶的一個救急包早綁在別的地方,他想扯一塊衣片,可是衣服上都是泥土,他忽然又想起還有一塊毛巾,在褲子的口袋里裝著,當(dāng)他伸手掏這塊毛巾時,只聽“咔叭”一響,一看,和毛巾一塊掏出了一根二寸來長的大腿骨!一陣惡疼,他又昏過去了。
黃昏又到來的時候,冷風(fēng)吹在陣地上,這山風(fēng)是很硬的,他出來執(zhí)行任務(wù)的時候,為了背烈士輕便,沒有穿更多的衣裳,但是這里的天氣,在夜間,你就是穿上棉衣,也不會感覺熱的。
冷風(fēng)吹在他的身上,他在昏迷中忽然感到了發(fā)冷,他醒來了,一看,天已經(jīng)大黑,長庚星閃亮地掛在西山尖上,他知道已經(jīng)黑了好久了,陣地上這會兒比較寂靜了一些,往天在自己的陣地上,這已經(jīng)是熄燈以后的時間了,大家都睡了。他想,可是今天他們不能睡,師長不能睡,營長不能睡,連長、指導(dǎo)員、同志們和我弟弟,他們都不能睡,他們在等著我,三天沒見到我了,不定把他們急成個什么樣兒哩!
我要爬,快點爬,早點去見到他們。
他發(fā)現(xiàn)手里還緊緊地攢著那塊毛巾,坐起來,把它綁在腿上,就又向前爬動了。他爬著,聽到了那嘩嘩的水聲,自言自自語地說:爬吧,快喝上水啦!
到后半夜的時間,他才爬到了這個小河邊,他像是什么都忘掉了似的,把頭扎進水里,足足地喝了有兩分鐘。
喝下水去,心里涼快的歷害,他在水邊爬行,想歇會再喝上幾口,可是忽然又想到了一個難題:這河怎么過呢?
河水到是不深,也就是剛剛能沒過腳脖子,寬,也不過是有一扁擔(dān),這水要是在他們陣地跟前,大
家一定嫌它太淺了,連澡也不能洗,可是擺在他的面前,這水可就太深了,因為爬過去,傷口著了濕,那是要潰爛的,要中了水毒,說不定他就不可能再爬回去了。
他想,又一個困難來了,怎么去戰(zhàn)勝它呢?這里沒有人能幫我一把,這里沒有小橋,怎么過呢?難道我真的就死在河這邊嗎?
他爬在這河邊想著,他想到毛主席說的“戰(zhàn)勝困難就是勝利”,他又想起在新兵團的時候,看過的一個蘇聯(lián)電影,叫“鋼鐵意志”,那個打斷了腿的紅軍飛行員,他不是在雪地爬了十八天,從敵人那里爬回自己陣地的嗎?我們向蘇聯(lián)老大哥學(xué)習(xí),不正是要學(xué)習(xí)他們這種英雄的精神嗎?那是斯大林教育的英雄,我也是毛主席的戰(zhàn)士啊,還記得在剛參軍的時候,政委給他們講過:“我們中華民族,是聰明而勇敢的……”什么是聰明呢?就是在困難面前有辦法;什么是勇敢呢?就是有戰(zhàn)勝敵人的勇氣。政委還說過:“自從有我們黨那一天起,困難就是我們離不開的伙伴,可是它總也擋不住我們前進!”
想到了這些,不由得對自己剛才的那種情緒,又不滿起來,他像是當(dāng)班長時批評他的戰(zhàn)土一樣地說:“這算什么困難呢?你回想回想志愿軍剛?cè)氤鲬?zhàn)那會,那么大的困難都沒擋住咱們,大江大海都渡過去啦,咱能在這條小溝子里翻船嗎?那還能叫什么勇敢聰明的戰(zhàn)士……”
這些想法,都像在他身上孕育著一種力量,他一發(fā)狠心,就像他這次在營長面前,接受任務(wù)時那樣,他說:有辦法,沖過它去。
他向四周巡視了一下,在月光中,一切都看得很清楚,他想能找到兩根木棍,搭一個小橋,可是這里那能有現(xiàn)成的木頭呢?他爬在一個小灌木叢中,攀了攀幾根較粗的小樹,都攀不動,細(xì)一點的木棍,又經(jīng)不起什么,他想去拔敵人那架鐵絲網(wǎng)的木椿,可是這個念頭很快就打消了,他知道,在那附近都埋有地雷。
正在為難的時候,他忽然發(fā)現(xiàn)在一塊稻田的邊沿上,插著一排擋水的木椿,他朝著這排木椿爬去了。
一共拔下了三根,他抱著爬回河邊來,找到一個水淺的地方,在兩塊石頭之間把它架起,試了一試,兩雙胳膊上去就壓彎了。
但是這時,天已經(jīng)快明了,水里映出了東方的魚肚皮色,如果渡不過去,河邊是不能停留的,他急得汗珠子往下淌著,忽然間想出一條辦法,把受傷重的腿和臂架在木棍上,把輕傷的右腿和右手浸在水里,慢慢地爬過去了。
渡過這條一公尺多寬的小河,他幾乎用盡了生平所有的力量,當(dāng)他爬過去時,身上的骨頭像散了一樣,再無法支持了,他也不知是怎樣地滾進一個草叢時,就昏迷過去了。
更堅強
一個手印接著一個手印,所筑成的那條道路,己經(jīng)是很長很長了,它從山林里,河水里,草叢中……通過來,現(xiàn)在,到達(dá)了一個較平坦的地方。
這里,有一排整齊的小松樹,那松樹十分年輕,在前沿陣地上甚至是少見的,他躺在這松樹的旁邊,像是能看到那樹在長一樣,當(dāng)他躺得寂寞的時候,他從左到右的數(shù)著這些可愛的小松,一棵一棵、第八棵為什么斷了?噢!那樹下就攏著一個彈坑,原來是被敵人的炮彈給打斷的,可是它還并沒有死,雖然只剩下了一枝小樹杈,可是它仍茁長得很活潑,能想到,再等幾年,它還能長得像以往那么茂盛,他望著這棵樹,他想,它也是在和敵人戰(zhàn)斗??!它也是在和死亡斗爭哩,是的,再過幾年,幾十年,這一排青松該長的多么高??!那時這里也許是個花園。
今天,是他爬行的第五天了,在他這種戰(zhàn)斗的、艱苦的勞動中,他是時時都有著創(chuàng)造性,時時都獲得了新經(jīng)驗的,他發(fā)現(xiàn)了用兩雙手后背著在地上,把身子托起一些來,再叫那雙輕傷的右腿吃一點勁,這樣爬的速度,要快一些,他計算著,照這樣的爬,到自己陣地,還需要五天的時間。回想起已經(jīng)爬過了的五天,還需要再加上一半的時間,才能完成任務(wù),這樣長的時間,不僅是一個戰(zhàn)斗,簡直可以算得上一個戰(zhàn)役了,他感到自己的任務(wù)是嚴(yán)重的,一口氣也不能松。
五天,沒有吃東西了,如果是平常的人,那是要餓餓壞的,可是他并沒覺得十分餓,只是想到肚子里有點空,但是嘴里,什么也不想往下咽,他理性的勸著自己:吃點吧,不吃要餓死的,他拔了棵草根放進嘴里,嚼了嚼又吐了。
餓,不是頭一件急迫的事,急迫地是他非常想休息,他愿意在這小松樹行下,睡一覺,但是使勁地閉上眼睛,很久也睡不著,腦子里是哪兒來的那么多事?這幾天中,他甚至連前提幾十年間的事都想到了。
他回想起自小家里窮苦,八歲的時候,就給地主張慧士家放牛,地主家剝削窮人的道道真多呀!他不雇整工,雇零工,好天氣雇人放牛還要打草,等陰天下雨的日子,他不雇人了,牛也有草吃啦!那會雖說我年小,可是也知道甜的苦的,我有法治他,誰給他打正經(jīng)草呀!盡打的是葛針,滲在草里,瞧著出數(shù),就是牲口不能吃。
還有,那正是稻子熟透了的時候,那直是一個時辰一成年景,晚割一會,說不定來一陣大風(fēng),把一年的收成就都刮跑了,地主家這會可手松哩,花大價兒雇人收稻子,我就是不掙這個錢,豁著餓肚子也不去給他們救這個急。
那會家里過不了,母親送他去當(dāng)?shù)劳?,他對這行子差事一點興頭也沒有,念經(jīng)的時候,光張嘴不出聲,就是覺得那管橫笛怪有意思,直到如今,他還吹得一手好笛子,娛樂晚會上他常露這一手。他想起挨打的那一次,心里敝不住直想笑,那是,有一天地主家死了人,請道土去吹打念經(jīng)得穿戴上道袍
道帽??墒谴荡蛄税胩?,老師傅一瞧他沒戴道帽來,光著腦袋,看著的人們都笑了,像是老道群里跑出來個和尚,他挨了頓苦打,他心里倒也挺痛快,他想,反正世界是有錢人的,我就是要往這墻上抹灰。
那會,在他們縣城里,他還看見過殺人的,有一共殺了十幾個,一個軟骨頭的也沒有,刀口放在脖子上了,還喊著“共產(chǎn)黨萬歲!”他心里捉摸不透,共產(chǎn)黨是怎么回事呢?他們犯了什么法啦,有人背地里說:“他們要領(lǐng)著窮人造反,他聽了,那小心眼里有了個底,什么叫“造反”?原來殺的盡是些個好人啊!世界上的好人你能殺完?
想起了這些,他像是又回到十幾年前了,他想著他這二十多年的道兒,是怎么走的。
這正是五月初,中午,太陽曬在身上就跟烙鐵一樣,他覺著傷口火辣辣地疼,打開手巾看了看,唉呀!生蛆了,他用兩根小木棍向外夾著,這些可惡的蛆蟲。
天近黃昏,他又開始爬動了,他望著前面,平坦了一些,今夜的行程可能遠(yuǎn)些,離著自己的陣地,一天比著一天更近,心情也是一天比著一天寬敞,白天的時候,他望到自己陣地的那個山頭,就像是看到同志們站在那兒望他一樣,這才多么遠(yuǎn)呀!要是腿腳好的時候,他一個鐘點就可以跑到的,現(xiàn)在,當(dāng)然不能那么想了,只求得能爬快些,那怕是多爬一公尺,都是好的。
這一段爬的的確比較順利,照這個速度,再有四天也許就到了,他正在為這種速度喜歡的時候,那想到前面又是絕路了。
這里還有敵人最后的一道鐵絲網(wǎng),是籬笆形的,但是密層層的,編得像柵欄一樣,在那前面一定還有地雷,他在這里爬來爬去的尋找地雷的線索,果然,在一片青草中,他發(fā)現(xiàn)了兩條鐵絲,那鐵絲雖然細(xì)得像頭發(fā)一樣,但是在月光下,能看到它在閃光。
地雷是發(fā)現(xiàn)了,可是他沒有作過工兵,對于破雷的知識并不精通,他回想起五天前被炸的時候,如果是個工兵,他是決不會誤踏在地雷上的,工兵們會判斷出來,哪里埋著地雷,是什么種類的,怎么去破它?而自己正是吃了地雷的虧?,F(xiàn)在雖然是找到線索了,對于戰(zhàn)勝它,也并不等于就打了把握。他想,如果這次再讓它傷著,那真可以說是白白的死了,就連最后打死幾個敵人的計劃,都達(dá)不到了。
他摸了摸這根鐵絲,對自己說,“張渭良,這又是一關(guān)呀!你是活著過去,還是死在關(guān)這邊!就看這一著啦!”
他一使勁,把兩根鐵絲先咬斷了,但是起地雷,還需要先通過鐵絲綱,這鐵絲網(wǎng)怎么過呢?爬嗎?底下連一點縫兒也沒有,跳嗎?那是以前能干的,用手攀了攀,都是綠豆粗的鐵絲,混身帶著蒺藜刺。
他在旁邊爬了一會,想著:志愿軍戰(zhàn)士就能讓困難給難住嗎?不能。
也不知是那里生出的一般力量,他劈手就把旁邊的兩根木棒給攀折了,他用這木棒把鐵絲網(wǎng)撓起,從底下爬過去了。
一爬過去,就望到了那三顆黑餅子似的地雷,這雷是踏火的,就露在地面上,這三顆地雷,擺成了個三角形,正擋著他前進的道路,他想隱蔽起來,用木棒去弄響它,又考慮,不行,一來這兒無處隱蔽,二來,地雷一響就等于給敵人打了報告。
他冷靜地在這里停了一會,他想起工兵向他們介紹過起雷的辦法,他記得都很清楚,就是沒有起過,他想,事情總有個頭一遭吧,今天就要學(xué)習(xí)學(xué)習(xí),來,動手起它。他小心地爬到跟前,先把旁遙連著的小絲咬斷,又扭下了撞針,取出了雷管,照著這個樣子,他把三顆都起掉了,真是像打了一次勝仗一樣的高興。
平時,人們都說,張渭良雖然是個新戰(zhàn)土,就跟老戰(zhàn)士一樣,又敢干,又聰明。他自己倒并沒承認(rèn)過聰明,他只是說:“我對于新鮮事兒愛學(xué)習(xí)?!彼运谛卤鴪F的時候,就是因為學(xué)習(xí)好和能幫助別人立了功。
他面對著這起掉的三顆地雷,端詳了半天,如果在過去的時間,他一定要拆開它,研究研究里邊的構(gòu)造,這會兒,他是來不及了,他是在爭取著一分一秒鐘的時間向前爬,他的影子又向前撥動了。
再站起來
今天,是第九個夜晚了,眼前就是自己的陣地,這兒的道路,他十分的熟悉,擔(dān)任游動哨的時候,他常常地走到這里來,哪兒有一塊石頭,有一棵樹,他都知道。
那么,今天應(yīng)該是爬得更快了吧?不!他的心是想爬得快些,早一點見到他親愛的戰(zhàn)友們,但是他這折磨了十天九夜的身體,是一會比一會地更不服從他的意志了。
半夜的時候,他爬到了自己陣地對面的半山腰上,不知怎么著就睡著了,他聽到了有人在喊他,有他母親的聲音,有同志們的聲音,他一面答應(yīng)一面用手抓人,就醒來了。
一看,正是黎明前的時刻,到處是一片漆黑,原來是夢,他知道,母親不會想到他正在這兒,同志們也不會想到他正在這兒,他望著自己陣地的山影,想要喊叫幾聲,用盡了最大的力量,還是沒有叫出聲來。想要繼續(xù)的爬,但是那身子像釘在這兒一樣,一點也移不動了。只是覺著傷處扎心地疼,他想,平常說的“能把人疼死”,大概就是這種滋味吧!
傷口疼得他緊咬著牙,攢著拳頭,他甚至想到,也
許我不能再支持多久了,不過我希望再能堅持幾個小時,等我見到我的戰(zhàn)友們。讓他們知道我并沒有作了俘虜,我是戰(zhàn)斗著回來的,我沒有給祖國人民丟臉。
現(xiàn)在,他是盼著黑夜早點過去,天明了他好設(shè)法和自己陣地、聯(lián)絡(luò),但是今天的夜,偏偏的像是分外的長。真是難熬呀!
他躺在那兒,腦子又不能閑著了,也像是在繼續(xù)著他方才的夢,也像是在回憶什么。他想到他的家鄉(xiāng),上海市郊嘉定縣八子村,解放以后,他作了民兵隊長,隊部就設(shè)在地主家的房子里。秋天,他領(lǐng)導(dǎo)著民兵,晝夜地看守莊稼,真是丟一根稻穗他都心疼,因為這莊稼已經(jīng)是勞動人民自己的了。
他還提出意見來建設(shè)他們八子村,把那不能走車的小路加寬,首先從他自家地里開始,修起了一條大路,八子村敞亮多了。
他想,自己出來一年了,八子村不知又變得多好哩,不光是八子村啊,再等些年你瞧吧,祖國的鄉(xiāng)村,都會跟城市那么漂亮。
生活,是自己的了。為了保衛(wèi)它,我早就下了決心,獻(xiàn)出自己的生命來,母親送我和弟弟渭興參軍的那天,我不是跟母親說過嗎:“我們弟兄是到前線上去,……也許有個萬一……可是咱們張家,世世代代死了多少人……過了多少代血淚的日月……今天才算到頭了……你的兒子,不能讓這日子退回去……”
也正因為生活是自己的了,對它有著血肉的感情,不光是看到了自己,還像是看到了孩子們的將來,他多么希望能親眼看著他們,長大起來呀,只有今天的人,生命對他才反正覺得是可貴的。
又想到他那八歲的女孩彩英,是解放前十五斤大米交給人家的,前些日子老婆來信說,政府幫助要回來了,親骨肉又團圓啦!
一想到這些,他就想到自己是怎么來的,該怎么著干。像是把傷疼都忘記了,他覺著自己不但是還能支持,并且還能夠站起來。
他這樣的度過了最后的一夜,有時,也像是夢到還在向前爬一樣,但是醒來一看,還是在原來的地方躺著哩!
這是個半山腰的一塊小草地上,天一明,自己的陣地上響起了號聲,這是多么熟悉的號音??!是那個常跟他弟弟一塊玩的小司號員吹的,他破著嗓子的喊叫了幾聲,沒有人回答,他自己也知道,他這喊聲,連五公尺遠(yuǎn)也聽不出。嗓子都啞了。
怎么和陣地上聯(lián)絡(luò)呢?他想:這些天,同志們一定常常在陣地上向這邊看,不定派過多少人尋找我哩,只要我有一個明顯的標(biāo)示,他們一定會能看到,他把手巾綁在一根小棍上,在頭上幌起來。
果然,這些天來,上級幾次派人去尋找,但是都失望地回來了,教導(dǎo)員郭寶祥跟他們指導(dǎo)員張凱說過幾次了:“就是犧牲,也該有個尸首呀,這么多次,就連點影子也查不到?“營長張玉倫說:“我肯定,他是決不會當(dāng)俘虜?shù)摹薄?/p>
但是那想到,是因為老徐那天背著傷員回來,走錯了路,兩天以后,才回到陣地上。等帶人去找的時候,他已經(jīng)爬出很遠(yuǎn)了,再加上找的人都要夜間去,不敢聲張喊叫,又看不出他爬過的道兒,找了幾次,只是把那烈士背回來了,張渭良的去向,是一點也沒有查出的。
他舉著白手巾搖了幾下,正趕上郭教導(dǎo)員拿著望遠(yuǎn)鏡,利用早晨清靜的時間,在尋找他。雖然多少個早晨也都沒有尋到,但是他一個早晨也沒有放過。
郭教導(dǎo)員發(fā)現(xiàn)了這個目標(biāo),又急忙把張凱叫來,張凱一看說:“就是張渭良啊,他身上還披著子彈梭子哩!”
“張渭良回來啦!”這消息像長著翅膀,一會兒就飛速了整個的陣地,師長、政委也都來看他了。
三排長郝福明和老徐,帶著擔(dān)架來接他了,這位十天九夜,沒有落過一流淚的英雄,見到他親愛的戰(zhàn)友,從他那干癟的眼眶里,掉下了幾滴熱淚。他抓住三排長的手要站起來。
結(jié)尾
三個月后,是一個秋天的早晨,在祖國東北某醫(yī)院樓上的病室內(nèi),張渭良正拆開石膏繃帶,住著拐杖在地上練習(xí)走路的時候,一位女護士,給他拿來了許多的信,打前方來的、打家鄉(xiāng)來的、師長的、同志們的、弟弟的、母親的……他打開一封看著,這是他弟弟張渭興來的,他剛剛學(xué)文化,字兒寫的歪歪斜斜的:“哥哥:請你給我寄張照片來,同志們都想看看你的模樣……再告訴你個好消息,弟弟光榮的參加青年團了。……”
他請求那位護士,幫他給前方寫封回信,那護士把紙筆都準(zhǔn)備好,等著他講。
他打開窗子,早晨的太陽,從那遙遠(yuǎn)的海面上射進來,他望著,在祖國遼闊的土地上,秋風(fēng)正吹動著那豐滿的莊稼,像一片金色的海洋那么美麗,他又望到,在那離祖國不遠(yuǎn)的地方,那里迎燃著火焰,那是朝鮮。
他扭回頭來,對護士說:“先告訴首長和同志們,我現(xiàn)在能站起來了,很快就可以回到前方去,見到他們……
一九五三年五月五日寫于首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