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澗

我沒有到頂?shù)狸牭臅r候，我就聽說頂?shù)狸牭墓と诉^著很艱苦的生活。鐵軌鋪到那里，他們就要搬到那里，如游牧者一般，不幾天就要換一個地點。不論暴風(fēng)驟雨，冰天谷地，帳篷就是他們藏身的地方。住在這種帳篷里，夏天悶得像個蒸籠，冬天則地上的鋪草都結(jié)滿冰凌。有的還沒有帳篷睡，他們帶著自己的妻子孩兒，就在隊部辦公車的車皮底下，鋪上枕木，掛起蚊帳，成為他們臨時的家庭。當(dāng)我到了頂?shù)狸犚院螅腋浪麄兤D苦的工作。在冰雪封凍的西北高原千分之二十坡度的路基上，人們要那樣吃力地推著運輸鋼軌的小手車，汗把棉衣都濕透，脫下來就凍了，但沒有等烤干就要穿在身上，一會兒，冰凍的衣裳又被汗水融化了。坡陡路滑，有的不小心摔倒了，爬起來是全身雪水泥漿。有時候，前面的橋梁還沒有架好，為了使鋪軌工程不停地進行，人們就開始越橋鋪軌，不管是大雨滂沱的道路多么泥濘，不管是汽燈的照明趕不盡夜間的黑暗，人們把鐵軌扛在肩上，涉過深谷河水，把鐵軌繼續(xù)鋪向前去。

就是這樣艱苦的生活和艱苦的工作，但我看到的頂?shù)狸牭墓と藗?，他們還沒有到上班的時間，就已經(jīng)坐上了去工地的大車，他們焦急地喊著：“還沒有到時間嗎？還沒有到時間嗎？為什么還不開車呢？”而在工地上工作的人們，按照時間的規(guī)定，已經(jīng)有人在一次又一次地催著大家收工，但是，那種好聽的震蕩山谷的歌聲還沒有停止，滿堆著鐵軌的小手車依然轆轆地推向前去，鐵錘還在叮叮當(dāng)當(dāng)上下?lián)]舞。頂?shù)狸犝嫦癖蝗紵说囊粓F烈火。說起來很特別，在頂?shù)狸犼犻L的心里，不是要想辦法動員大家再努一把力，或者是去勉勵大家怎樣進一步完成任務(wù)，而是要常常想應(yīng)該說些什么話，做些什么具體工作，才能讓同志們按時上下班。有時候，就只好干脆命令要某些人必須去睡覺、休息，恢復(fù)疲勞。

我在頂?shù)狸牭臅r候，曾經(jīng)認(rèn)識一個青年團員王秀

文，他就是這樣一個人。有一次在工作中，他四個手指頭被壓得鮮血淋漓，指甲也脫落了，人們要他休息，他說：“我一只手壞了，另一只手還可以幫助你們?nèi)龅泪斞剑　睕]有辦法讓他停止工作，最后還是隊長下命令讓他休息。這個年輕人，什么事也不讓他做，他怎么受得了。第二天，他就去找隊長，他說：“我可以留在家里站崗，騰出站崗的人去工作?！彼玛犻L不答應(yīng)，他解釋說：“我的手不要緊了，站崗和我的手是沒有關(guān)系的?！标犻L怎么能不答應(yīng)他呢？為了怕站崗影響王秀文的休養(yǎng)，隊長最后交代說：“站崗可以，但不要帶槍?！弊源艘院?，你在頂?shù)狸狇v地的帳篷前，常?？梢钥吹酵跣阄?，他一只手綁著紗布吊在胸前，來來回回地認(rèn)真巡邏著。但是，隔了一些日子，手指的傷輕了一些，這位年輕人又立刻不安寧了。他想：沒有槍，這怎么能像一個站崗的。他于是又去向隊長請求，請求隊長讓他背一枝槍。當(dāng)這個愿望最后得到滿足的時候，他就高興非凡，像個小孩子似的，他碰到隊上的同志，就給別人看他背的那枝槍，就告訴他們說：“我很快就能和你們在一起到現(xiàn)場去了。”

這樣的人，在頂?shù)狸牪皇且粋€兩個，而是很多很多。我知道頂?shù)狸犛幸惠v專供工人有病傷時候用的衛(wèi)生車，睡在衛(wèi)生車上的病人經(jīng)常和醫(yī)生護士發(fā)生爭吵。爭吵的原因，往往是生病的要不等病好就要回隊上去，而醫(yī)生和護士則繼續(xù)留他們住在衛(wèi)生車上。陳世壽、郭明禮住在衛(wèi)生車上的時候，他們一天到晚叫：“醫(yī)生同志，醫(yī)生同志，你怎么不管我們?！逼鋵?，并不是醫(yī)生不管，是他們不停地催醫(yī)生給他們換藥。醫(yī)生解釋說：“剛上的藥還沒有發(fā)揮效力，一會兒換一次藥，是沒有好處的?！倍愂缐酆凸鞫Y則堅持說：快上藥，病就可以快好。后來，他們眼看自己編造的理由不能成立，他們懇切地向醫(yī)生要求說：躺在衛(wèi)生車上就有時間想自己的病，醫(yī)生同志，病是不能想的，越想越不容易好，還是讓我們回隊上去吧。醫(yī)生只是對他們搖搖頭，最后，他們仿佛極受委曲地不滿地向醫(yī)生說：醫(yī)生，你不知道休養(yǎng)是什么味兒，你不知道現(xiàn)場多么痛快……。這樣，有趣的爭吵才算結(jié)束。但當(dāng)他們只要能看見從現(xiàn)場上回來的工人們的時候，他們總是一次又一次地問：今天鐵軌鋪到那兒了？是誰創(chuàng)造了新紀(jì)錄？一句話，什么也想知道。最后，他們總是滿懷信心地對他的同志們說：回去告訴隊長，我們明天就可回隊了。

在頂?shù)狸牐胁∮袀娜硕际沁@樣熱愛自己的工作，我看到在現(xiàn)場上工作的人，那就真像生龍活虎一般。在天蘭鐵路三百十四公里地方，有一次，鄧正云的第三中隊有六十三個人奉命去完成釘兩副道岔的任務(wù)。按照工作的定額，釘一副道岔要四十個工，隊伍出發(fā)的時候，已經(jīng)是中午十二點了。這個任務(wù)是很要緊的，釘完了道岔，頂?shù)狸犝麄€隊伍就可以繼續(xù)前進。但事情很糟糕，就在他們釘?shù)啦淼牡胤?，有一輛架橋車載運橋架，來來去去，人們必須給它閃路，因為架橋工作的順利進行，對整個工程有很大關(guān)系；但正因如此，頂?shù)啦淼墓ぷ骺删蜔o法進行。這事情急壞了三中隊的工友們，大家眼瞅日頭西落，焦急著任務(wù)難以完成。后來，還是鄧正云派人聯(lián)系，知道架橋車下一趟過去要三十五分鐘才能回來。鄧正云立即讓人們分工，大家聚精會神，像箭上了弓，把弦拉得滿滿的，等架橋車最后一個輪子開過去，大家一齊動起手來。有一個人一面看著表，一面向大家報告時間：五分鐘、十分鐘、十五分鐘……后來是一分鐘一分鐘報告，人們出了一身汗，又出一身汗，真正和時間展開了賽跑。結(jié)果到三十一分鐘，第一副道岔就完成了。等架橋車回來，人們已經(jīng)開始釘?shù)诙钡啦怼＿@一次，總共工作了兩點十分鐘，兩副道岔都打好了，和原來的工作定額相比，提高了將近四倍。

在頂?shù)狸?，真是什么地方也能碰見這樣的人。有一次，我們坐著送飯去的輕便軌道車到工地去，在車上，我認(rèn)識了頂?shù)狸牭拇妒掳嚅L田法生老漢，看樣子他有六十多歲了。他臉孔通紅，皺紋舒展，沿路每一個工人看見他都熱烈地給他招手，都親切地叫他田大爺。他站在滿車的飯桶、菜桶中間，手里拿著紅綠旗，精神抖擻地招呼著車輛前進。我早聽說田法生在頂?shù)狸犑且粋€十分受尊敬的人，這是因為他把頂?shù)狸牽醋飨袷亲约旱募彝?。在炊事班，他總是最后一個睡覺，當(dāng)人們都還在睡夢中的時候，他早就悄悄地起來了，好幾百人在一個伙房里吃飯，從來沒有誤過時間。但田法生雖然是起得很早，總還是怕誤了做飯的時間，他是多么希望有一只表，買表，又怕公家多花錢。后來，他拿自己的薪金，不聲不響地買了一只公雞，以便催他起得更早一點。時間長了，人們奇怪田大爺起床的時間為什么能這樣準(zhǔn)確，后來留心一看，才發(fā)現(xiàn)他自己喂著一只公雞。這件事情，很快給隊部知道了，隊部就給炊事班買了一只表，田法生把那只公雞就送給伙食團吃掉了。那天我們到工地的時候，已經(jīng)是滿天星斗，在黑暗中，唯有汽燈閃耀著刺目的亮光，運送枕木、鐵軌的材料車正在卸貨，鐵錘下面冒著火星，吃飯的哨子一響，人們聽說是田大爺送飯來了，馬上就把他圍在當(dāng)中。在今天田法生送來的飯菜中，有專為湖南同志們做的炒辣椒，這引起了工地上很多歡喜的聲音，大家問長問短，說說笑笑，這種親切的情景，描繪著頂?shù)狸犝嫦袷且粋€友愛和歡樂的家庭。

就是這樣的人，他們在最艱苦的時候，從來不考慮自己的艱苦，他們把人民的托付，看成是自己至高無上的神圣使命。當(dāng)我們現(xiàn)在坐上舒適的火車穿行在峰巒連綿的隴山山脈的時候，我們知道我們的鐵軌，是經(jīng)過他們的手，一根一根地連接起來，鋪成了漫長的鐵路，這鐵路不但刻印著他們終年累月的辛勤，甚至還流過他們高貴的鮮血?，F(xiàn)在正是嚴(yán)冬，頂?shù)狸牭耐緜冊谔焯m路的鋪軌工程完成之后正在為未來蘭（州）新（疆）路的鋪軌工程積極準(zhǔn)備力量，他們要把祖國的鐵路一直鋪到遙遠(yuǎn)的邊疆，讓萬里以外的兄弟姊妹和我們都變成近鄰，讓我們豐富的物產(chǎn)能沖破重山的阻礙自由交換。他們?yōu)樽鎳鞅惫I(yè)化所作的貢獻(xiàn)，將永久長系西北各族人民的心頭。

注：頂?shù)狸牸磳ｉT負(fù)責(zé)鋪設(shè)鐵軌的工程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