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桂杰
歷史與現(xiàn)實總是沉重的。其沉重的屬性來自于時間的單調(diào),空間的逼仄,事件的零碎和非邏輯,以及未來的不確定??偟膩碚f,歷史與現(xiàn)實就像一個密不透風的黑暗的鐵籠子,將我們死死地禁錮住,又像一座沉重的大山,將我們死死地壓住。如何從有限的、既定的、破碎的、不確定的世界中超拔出來,就成了敘事藝術(shù)的重要使命之一。以《蹼足》來說,打亂故事時間的單調(diào)屬性,在倒敘、追敘、補敘甚至預敘中,竟獲得了令人意外的形式上的活潑。揆諸文本,不難發(fā)現(xiàn)《蹼足》的敘事是有層層嵌套的多重視角的,而處于最外圍的敘事視角是小說中的“我”成年以后對童年故事的追憶。這個視角由于有了在故鄉(xiāng)以外的城市生活的經(jīng)歷,因此敘事的話語涂抹上了現(xiàn)實和現(xiàn)代的色澤。從現(xiàn)實和現(xiàn)代的立場,重新回顧童年那段故鄉(xiāng)的故事,自然便有了“夢幻泡影”的味道。
《蹼足》在2018年第5期《花城》上發(fā)表后,很快引起了文壇的注意,并進而得到了包括《小說選刊》(2018年第12期)、《中篇小說選刊》(2018年第6期)等在內(nèi)的選刊轉(zhuǎn)載。如果僅從小說的風格上看,《蹼足》無疑屬于“志怪”一路:一個美麗而恐怖的仙女湖的傳說,一個不知明細的湖底寶藏,一個長著腳蹼的男孩兒,還有一段掐頭截腰的冤案故事,等等。這是一個充滿了魔幻色彩的小說。不管是在敘事時間、節(jié)奏、速度方面,還是在故事內(nèi)容的傳奇性方面,我們都能感受到它與馬爾克斯的血緣關(guān)系。坦白說,讀《蹼足》,讓我不斷想到《一樁事先張揚的兇殺案》。但《蹼足》終究不是《兇殺案》,《蹼足》的結(jié)構(gòu)也不是偵探小說的結(jié)構(gòu)。《蹼足》與《兇殺案》在氣質(zhì)上、血緣上,有這樣那樣的相似之處,但它們的質(zhì)地是迥然不同的??梢哉f,作者留待是借用了馬爾克斯的魔杖,將故鄉(xiāng)里的那個冤案、那段故事點化成了一條蛇。這條蛇披著灰色的蛇皮,長滿了嘶嘶作響的鱗片,行蹤森然地游走在八十年代濕熱的村莊里。
《蹼足》的開頭與《兇殺案》有著驚人的相似,但它們在結(jié)構(gòu)、意義上起到的作用卻不盡相同。雖然二者在開頭都寫到了夢境,但《蹼足》夢境中的意象是仙女湖、厚重的石門、巨大的水流等,而《兇殺案》夢境中的意象則是蒙蒙細雨和榕樹林。也就是說,《蹼足》中的夢境,其基調(diào)是沉重、壓抑、窒息的;而《兇殺案》中的夢境,其基調(diào)是閑雅、舒適、幸福的。如果說《蹼足》的夢境象征著主人公悲苦的生命,那么《兇殺案》的夢境顯然是對主人公無憂無慮的生活以及鈍感品格的隱喻。正因如此,在《兇殺案》中,馬爾克斯似乎要有意地敲醒主人公似的,將納賽爾自我陶醉的幸福感,用“全身蓋滿了鳥糞”這樣詭異而滑稽的比喻加以形容。
《蹼足》的主題是沉重的。它表達的是人在逼仄的時空里不得不承受的壓抑。這種壓抑當然不是由于物質(zhì)生活的極度貧困造成的,也不是由于某場意外的災難導致的。這種壓抑來自于整個時代、社會和倫理意識形態(tài)。所有的一切無不給人以單調(diào)灰色、無能為力、死氣沉沉之感。然而在向沉重的深淵無限滑落的過程中,我們分明又能察覺到有一種超拔的力量流淌在小說的血管里。更確切地說,這種力量就像一束特別明麗的光,將《蹼足》的某些肌理和骨骼刺透。而借助這束光,我們似乎又感覺到沉重的《蹼足》變得輕盈、自由起來,我們讀《蹼足》時感到的窒息也得到了相應的緩解。分析《蹼足》的主題,讓我很快想到了莫言的一個鮮為人知的短篇小說——《飛艇》。當初讀《飛艇》的時候,我不禁聯(lián)想到了馬爾克斯的《巨翅老人》和《世界上最漂亮的溺水者》。后二者呈現(xiàn)給我們的都是一個外來的事物(怪人或尸體),在偶然的機緣下進到了一個封閉的空間(村莊),遂引起了這個封閉空間的驚訝或歡樂。《飛艇》也是如此。對于《飛艇》里的村莊和時代而言,“飛艇”這樣的高科技“物種”顯然是個令人振奮的“怪物”。它打破了這個被拋棄在廣袤平原上的鄉(xiāng)村的晦暗單調(diào)和沉悶寡歡。于是在一瞬間,村民們那種壓抑已久的原始的生命力得到了瞬間的爆發(fā)。他們興奮地跳躍,控制不住地言說,他們就像一個個被戳破了的氣球似的,啪啪啪地炸出節(jié)日的氣氛。
在新奇與陳舊、異常與尋常的主題上,《蹼足》與《飛艇》《巨翅老人》《世界上最漂亮的溺水者》有很大的相似之處,但在時間的短暫與持久上,《蹼足》與另三者形成了決然的不同。另三者的驚訝與狂歡,都是一時的、偶然的、稍縱即逝的。當驚訝與狂歡結(jié)束以后,村民們還是要回到既定的生活軌道上來,恢復從前的單調(diào)。說白了,不管是馬爾克斯,還是莫言,無非是通過外來的“巨翅老人”“漂亮的尸體”和“飛艇”,來揭穿村莊原有的壓抑生態(tài)。它們就像一支短箭那樣有力,同時又像一支短箭那樣短命。但《蹼足》卻不然?!鄂胱恪防锏拇竺祝诼犝f“我”的父母生活在一個海濱城市以后,第一反應就是“大海是不是比仙女湖還大?”這個本能的反應,象征了大米對此在的超越、對現(xiàn)實的超離、對廣闊的追尋。進一步說,大米與其他村民判然有別的地方在于,當村民們沉溺在現(xiàn)實的泥淖中、沉溺在對意外之財?shù)呐d奮追逐中時,大米卻始終保持著對開闊境界的追求。某種程度上我們可以說,大米這種靈魂上的高貴是從他父母身上遺傳下來的。他們的父母都曾是老師。如果說大米從母親身上習染而來的是愛與知識,那么從父親身上遺傳而來的則是忍耐與等待。大米身上那種不管不顧的韌性,與其父親鋦鍋匠用長達十年的時間等待沉冤的昭雪,是一脈相承的。
(作者單位:魯迅文學院北京師范大學,北京 100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