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nèi)容提要:新世紀以來,書寫自然、表現(xiàn)生態(tài)意識的詩歌創(chuàng)作成為一種重要的寫作潮流,當下諸多的優(yōu)秀詩人都在這一題材領域集中發(fā)力,向詩壇提交了許多優(yōu)秀的詩歌文本。當代詩在抒寫自然時,往往呈現(xiàn)著人文的光照和生命的溫度,似乎可以說,生命維度已然構成當代詩在自然書寫中必然會呈現(xiàn)的一個基本維度,甚至可能是觀照自然世界眾多維度中最為關鍵和最有力量的思維與精神維度。
關鍵詞:當代詩 自然書寫 生命維度 生態(tài)意識
新世紀以來,越來越多的詩人意識到,自然在當代詩歌中具有著無以替代的重要詩學意義和審美價值,誠如李少君所言:“我們這個時代尤其需要詩人站出來,有所承擔,帶頭重新認識,回歸自然?!雹?基于此,在眾多題材領域中,自然成為了當代詩歌中表述不盡、常寫常新的題材類型和主題范式之一。近二十年來,不少優(yōu)秀的當代詩人在自然書寫方面相當用心,大解、雷平陽、陳先發(fā)、胡弦、臧棣、張執(zhí)浩、沈葦、娜夜、李元勝、李少君、阿信、劍男等詩人,基于對自然世界的細致觀察和深度審視,創(chuàng)作出了諸多描摹祖國大地上的靈山秀水、表達對自然無比熱愛和由衷禮贊的詩歌作品。這些書寫自然的詩歌,既讓我們借助神奇的分行文字,再次領略到中華大地上山水田園的妙美之處,又能從中獲得心靈的撫慰和靈魂的陶冶。難能可貴的是,當代詩在抒寫自然時,往往呈現(xiàn)著人文的光照和生命的溫度,似乎可以說,生命維度已然構成了當代詩在自然書寫中必然會呈現(xiàn)出的一個基本維度,甚至可能是觀照自然世界眾多維度中最為關鍵和最有力量的思維與精神維度。
我們常將書寫自然的詩歌稱為自然詩歌,而立于現(xiàn)代性和后現(xiàn)代性視野而創(chuàng)作的自然詩歌,學界又通常稱之為生態(tài)詩歌。不過,這類詩歌無論用什么命名,自然都是其中不可或缺的重要觀照對象和美學要素,人們對自然的觀看方式和情感態(tài)度,一定程度上決定著自然詩歌或者說生態(tài)詩歌的美學質(zhì)地和思想高度。美國生態(tài)詩人斯奈德曾說道:“自然,代表荒野,代表充分自由、不受拘束的范圍——不是野蠻、丑陋,而是美麗而令人懾服的。”② 這意味著,對于人類來說,大自然正是自由和美麗的化身,自然給人類生命帶來了無窮無盡的快慰和滿足。在自然詩歌(生態(tài)詩歌)創(chuàng)作異常繁興的同時,當代詩學界對它的關注和研究力度也在不斷增強,有學者曾這樣解釋“生態(tài)詩歌”這一詩學術語:“生態(tài)詩歌,是指詩人能夠自覺感受到現(xiàn)代生態(tài)危機,超越現(xiàn)代人類中心主義,建立起親近自然、敬畏生命的生態(tài)整體觀,致力于書寫人與自然之間的關系,倡導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的詩歌。”③從中不難發(fā)現(xiàn),密切關注人類的生存和命運、強調(diào)人與自然的和諧共生,這是當下生態(tài)詩歌所蘊含著的極為重要的人文指標。
一
早在20世紀二十年代,詩人、美學家宗白華就極力倡導,詩人要盡可能去接近自然,“在自然中活動”,宗白華認為,“在自然中活動”可以“直接觀察自然現(xiàn)象的過程,感覺自然的呼吸,窺測自然的神秘,聽自然的音調(diào),觀自然的圖畫。風聲水聲松聲潮聲都是詩聲的樂譜?;ú莸木?,水月的顏色,都是詩意詩境的范本。所以在自然中的活動就是養(yǎng)成詩人人格的前提?!雹?在宗白華眼里,自然是有呼吸的,自然也是有精神的。總之,自然本身充滿著生命之力。事實上,當代詩對自然的書寫,首先是把自然看作富有生命的所在,這與宗白華的詩學觀念是一脈相承的,同時也構成了當代自然詩歌體現(xiàn)生命維度的最基本方式。
詩人臧棣的自然詩歌里,無論是動物還是植物,無不充盈了旺盛的生命力,有著鮮活的人倫情感和精神征象?!按蟮氐谋M頭,回春的魔法中/ 深嵌著它們的身影;/ 每一寸匍匐,/ 都提前模擬了綠蓮花的樸素,/ 令野兔和小綿羊興奮的條形嫩葉,/ 像是接受過一根綠針的/ 非典型性求愛,鮮亮在/ 無人看管的野地里。”(臧棣《苦英菜叢書》)詩中描述的這些情形,諸如苦英菜的“身影”,“綠蓮花的樸素”,野兔和小綿羊的“興奮”,綠針的“非典型性求愛”等,無不展現(xiàn)出如同人類一般的盎然生命狀態(tài),時時處處都閃爍著人性的光芒。也許詩人秉持著“萬物皆有生命”的信念,納入視野的各種事物便無不具有著人類的行為習慣和外部特征。于是,仙人掌便成了有表情的植物:“直射的陽光下,每一篇陰影/ 都帶著陌生的表情;/ 觸摸之后,每一片陰影都好像/ 我們忽略過來世的謹慎。”(《仙人掌協(xié)會》)落日是人類的鄰居:“又大又紅,它比從前更想做/ 你在樹上的鄰居?!保ā堵淙諈矔罚┧{蝴蝶居然還會“耍賴”:“這么美麗的蝴蝶居然會耍賴—— / 在每一次看著都像是最后的抓撲中,/ 出于本能的狡猾,蝴蝶會突然變線,/ 一個輕飄的躲閃,就讓你撲空?!保ā逗n入門》)寫出大千世界萬般事物各自獨特而鮮活的生命情態(tài),這或許是臧棣詩歌創(chuàng)作成功的重大秘訣。
在李少君眼里,大自然對于現(xiàn)代人來說無疑是有著不可抵擋的親和力和吸引力的,他這樣說道:“現(xiàn)代人都熱愛自然,向往自然……人在自然里,內(nèi)心獲得了定力,也很容易產(chǎn)生詩情?!雹诖笞匀恢阅茴l頻激發(fā)詩人的詩歌靈感,或許就在于自然的生命情調(diào)與人類所具有的生命情調(diào)之間,存在著神秘的同構和共振關系。李少君的《春風》就是對人與自然之間的共情關系的精彩演繹:“春風一樣的性情女子/ 喜歡使點兒小性子/ 一揚手,就打翻了胭脂盒/ 再一揮手,將香水瓶潑濺在草地上/ 于是,遍地就姹紫嫣紅、活色生香// 如果,再來那么一兩聲嬌啼鶯語/ 該就是所謂春色無邊的風情了吧?”詩人將春風比喻成有性情的女子,百花盛開的滿園春色,正是她打翻在地的胭脂紅,而芳香四溢的春色,正是這性情女子將濃濃的香水潑濺在草地之上。借助貼切的比喻和精妙的擬人,色彩斑斕、芳香撲鼻的春之勝景在我們眼前生動呈現(xiàn),自然所具有的生命情態(tài)也被詩人精彩地揭示出來。
雷平陽的《大象之心》這樣寫道:“我喜歡大象的外形,從中可以找到/ 菩薩和父親。在它四周的叢林或者柵欄內(nèi)/ 還能找到一些碩大無朋仍然唯美、自治/ 天生蒼老的詞語。它的憂傷如巨石在平地滾動與宮殿和蟬的憂傷,蝴蝶和貓的憂傷/ 放置在同一種語境中,沒有絲毫的異味和錯落?!睆拇笙蟮耐庑卫锬芏靡姼赣H的身影,它內(nèi)心的憂傷和宮殿與蟬的憂傷、蝴蝶與貓的憂傷,有著極為切近之處,這首詩明確地表述了詩人將自然世界看作一個富于生命力的人文世界,自然中的諸種存在,無疑都是人類生命的某種化身等詩學理念?!哆^荒野得句》則展示出荒野所具有的粗糲堅韌的蠻力:“花蓬形成的塔,像一群/ 肥碩的女巨人,滿頭荼蘼/ 用小鎮(zhèn)的方言和語速傳播著香味/ 一棵柏樹站在幾棵松樹的背后/ 枯死后渾身裹著灰白的破布/ 無用的石堆不知是誰壘起/ 石塊如同磁鐵一樣粘附,犬牙交錯/ 從底部向著頂部漸漸收緊一種來自天空的引力/ 罕見地找到了回應/ 感覺它隨時可能像飛碟那樣/ 旋轉著飛起,但又被什么聲音叫停/ 不會向上解體也不會向下垮掉/ 它是如此的堅固,牢不可破。”這是對原始的生命之力的藝術寫照,是對充滿著生命氣象的大自然表達的敬畏之情。
二
在當代詩的自然書寫中,自然世界的萬事萬物都顯露著勃勃的生機,顯示出健旺的生命征象,這一方面來自當代詩人對自然事物的生命賦意,另一方面也是當代詩人對眼前自然之景采取了“以我觀物”的凝視方式,由此“萬物皆著我之色彩”(王國維《人間詞話》)。用飽含生命熱度的眼光去凝視自然萬物,進而將詩人主體的情感與思想透射在自然事物之上,讓眼前的景色和物象都自然呈現(xiàn)出豐富生動的生命情采來,這也是當代詩書寫自然時常常會使用的抒情策略。
關于生態(tài)文學與自然文學兩個命名的差異,沈葦是有著與眾不同的獨特見解的。他認為:“如果我們傾向于用‘生態(tài)文學’去替換‘大自然文學’,是將大自然文學矮化了,片面化了。大自然提供了一種生態(tài)環(huán)境,但不是種生態(tài)現(xiàn)象就能替換的。我理解的大自然文學是一個大的豐滿的概念,既朝向自然的敞開,也指向心靈的應答;是兩者的交融與呼應?!鷳B(tài)’一詞,也包含了物質(zhì)生態(tài)和精神生態(tài)兩個層面。物質(zhì)生態(tài)危機,正是精神生態(tài)混亂性的一種反應和投射。隔離了兩者之間的關系,我們無從談論當代性,更無從談論當代生活。而僅將‘大自然文學’理解為‘生態(tài)文學’,容易陷人物質(zhì)生態(tài)的現(xiàn)象學誤區(qū),而精神生態(tài)的種種困境,卻被我們擱置一旁,視而不見了?!雹?沈葦對“自然文學”與“生態(tài)文學”的區(qū)分盡管并非完全到位,但他指出的“大自然文學”“既朝向自然的敞開,也指向心靈的應答;是兩者的交融與呼應”這一點,筆者倒是特別認同的。自然文學是心靈與自然的交融與呼應,是主體與客體的相互擁抱,當代詩的自然書寫中,進入詩人筆端的諸般景物,必將烙印著詩人個體的情志,從而流淌著某種生命的情韻和人性的澧泉。沈葦?shù)闹参镌?,就是此方面的典型代表。在沈葦筆下,“白楊”是擁有抗御寒冬的堅毅與勇敢之力的,“積雪掩蓋著瘋漢胡須般的麥茬兒/將光禿禿的樹身變成/ 刺向天空的長矛和利劍”(《白楊》);“橡樹”不乏令人肅然起敬的獨立意識,“我們吃肉、喝酒、喧鬧/ 橡樹挺拔、靜立、不動/ 不聲不響,不遠不近/ 與我們保持恰當?shù)木嚯x”(《橡樹林》);植物都與人類有“親戚”關系,“在我的植物親戚中/ 油菜花從不失信、爽約/ 每年都來清掃過剩的陰雨/ 蠶豆花開,我們再次遇見/ 童子們黑亮亮的眼睛”(《為植物親戚而作》)。詩人用人性的眼光來注視原野上的那些植物,那些植物也在詩人面前顯露出生命的風采來。
詩人劍男的家鄉(xiāng),是一個山水靈秀、植被豐茂的小山村,他每次回到故鄉(xiāng),都會被這里的山水草木所打動,他也能從故鄉(xiāng)的風物之中,洞察到那里紛然躍動的生命跡象,從山水草木之中,辨認出父輩的辛苦操持和鄉(xiāng)村生活的不易。在追述自己的詩歌創(chuàng)作歷程時,劍男情不自禁憶念起故鄉(xiāng),他深情地說道:“故鄉(xiāng)每一座山、每一條河、每一株植物都是不一樣的,甚至同一座山、同一條河流、同一株植物在不同的時間、不同的地點也是不一樣的,它們更加具體地連接著我的故鄉(xiāng)親人們艱辛的生活和搖擺不定的命運。因此,在詩歌寫作中,我越來越細致地去區(qū)分它們。”① 可以說,以人的尺度來丈量自然,用人性的眼光來看待故鄉(xiāng)的山水草木,這是劍男詩歌一再使用的觀照視角,故鄉(xiāng)的深情款款和萬物有靈等特征,也在其詩章之中鮮明地彰顯出來。“我喜歡星空,但我從不數(shù)星星/在遼闊的鄉(xiāng)村夜晚,我喜歡它們的閃爍/ 我喜歡池塘倒映著它們的身影/ 像綴滿暗花的青布,我喜歡祖母說其中有一顆/ 是屬于我的,我孤獨時/ 它就變成草地上的一只螢火蟲/ 其實沒有星星的夜空也是一匹藏著暗花的青布/ 可我的母親已披著它去了天堂?!保▌δ小缎切恰罚┎浑y發(fā)現(xiàn),劍男筆下的“星星”是充滿人情味的發(fā)光的事物,它與自己的童年和親人密切關聯(lián)著,因而成為了自己生命中的一個不可忽視的存在。
在散文《我懂鳥語》一文中,張執(zhí)浩寫道,每次聽到鳥叫,仿佛聽見有人在喊他的名字:“恍惚中,我隱約聽見有人在叫喚我的名字,聲色碧脆而短促,再聽,卻發(fā)現(xiàn)原來是林間鳥鳴。但我的名字肯定是被叫到了,至于是什么鳥在叫,卻不得而知?!边@叫聲不僅碧脆而短促,而且還很有節(jié)奏感:“‘張——執(zhí)浩’,一聲長兩聲短;‘張執(zhí)——浩’,兩聲短一聲長?!雹?我們知道,除非經(jīng)過特別訓練,就連鸚鵡也不會叫人的名字,更何況其他鳥類。不過,當人們從人類的情感和視角出發(fā)來凝視自然事物,并將自我的情感透射到萬物身上時,萬物就有了人類的情感和思想,也有了人類的情感和行為,小鳥會叫喚出人的名字,也就自然而然會發(fā)生了。當詩人把自然萬物當成人類的同伴時,萬物的生命立馬彰顯出來,于是,鳥雀有了上天的夢想,“水杉有通天的理想但杉樹上不了天/ 鳥雀可以,但鳥的目標不在天上”(《雨中鳥巢》);柿子樹有著別樣的精神追求,“高高的柿子樹上/ 只有柿子/ 金黃的柿子掛在光禿禿的枝頭宛若金黃的葉子/ 那么肥厚/ 每一個都相似/ 鳳吹著另外的樹葉/ 另外的果實都落了/ 只有高高的柿子樹/ 把金黃的柿子越舉越高/ 仿佛是為了不讓我們夠著/ 不讓天空一無所有”(《深秋的柿子樹》);母雞就是一位充滿慈愛之心的母親,“母雞不會把蛋下在石頭上/ 它得為每一只新孵的雛雞負責/ 把它們整天攏在身邊/ 帶它們?nèi)ブ窳只蛘咛吝呉捠场保ā赌鸽u的常識》)。這些詩章,都讓人看到了人性之光在自然事物之中的熠熠閃耀,從而深切體味到世界的溫情和美好。
三
當代詩人在自然間駐足,他們既看到了自然的美麗豐饒,感受到自然無時無刻不充滿著生命的力量,散逸著人性的光芒,也能深刻領悟到自然世界所蘊藏的某種生命哲學。詩人李元勝曾說:“在我看來,自然不僅僅是指地球上的海洋和荒野,還包括我們天空,天空上的星月、銀河……以及,整個宇宙。這無比浩大的自然中,有宇宙自身的大小法則,有古人所說的道,有無窮多個可能是相嵌套在一起的世界。在宏大的宇宙法則中,人類漫長而燦爛的文不過是微小的斑點。我們的寫作背景,還只能是我們的城市和歷蟲嗎?這無限的自然,理所當然的也應該成為永遠懸掛在我們思考和寫作中的背景。成為我們寫作時背靠的永恒天梯?!雹?事實上,有力地敞現(xiàn)自然世界所蘊藏的生命哲學,也是當代詩書寫自然時體現(xiàn)生命維度的一種值得重視的美學路徑。
在《枯樹賦》一詩中,陳先發(fā)如此寫道:“上山時看見一株巨大枯樹/ 橫臥路側/ 被雷擊過又似被完整地剝了皮/ 烏黑暗啞地泛著光/ 我猜偷伐者定然寢食不安/ 但二十人合圍也不能盡攬人懷的/ 樹干令他們畏而止步/ 在滿目青翠中這種/ 不顧一切地死,確實太醒目了// 像一個人大睜著眼睛/ 坐在無邊無際的盲者中間/ 他該說些什么// 倘以此獨死為獨活呢/ 萬木皆因忍受而蔥蘢/ 我們也可以一身蒼翠地死去// 我們也可用時代的滿目瘡痍加上/ 這棵枯樹再構出謝眺的心跳/ 而忘了有一種拒絕從/ 他空空的名字秘密地遺傳至今?!痹娙嗣鎸ι搅种幸豢蒙硇尉薮蟮目菟乐畼?,不禁思緒紛然,感慨萬千,從而在枯與榮、生與死、歷史與現(xiàn)實等生命意涵中進行了深入的思忖,從而將一種富于辯證色彩的人生哲學牽帶出來。大解的《望星空》也表達出對自我與世界、時間與空間等相對關系的辯證性思考:“星光雖小也有溫度/ 我怕的是陰云密布沒有星星/ 我怕仰望時有人在天空里大喊/ 我怕垂直而下的風帶著圣旨/迫使我交出靈魂/ 蒼天啊那么多燈盞在人間閃爍/為何只要我心里的火種?/ 我是這樣卑微而短暫/ 不配擔負重任也不可能/帶著肉體回到天庭/ 今夜我只想一個人望著星空發(fā)呆/ 今夜我孤單而空虛對大地的失望/ 全部轉換成對天空的敬畏/ 我靜靜地站著傾聽和領受/ 這就夠了/ 我不企望恒久/ 在眾人缺席的世界上/ 沒有人能夠永存/ 當時間從我體內(nèi)溜走/ 星空里傳出隱秘的回聲/ 我似乎找到了生命的出口/ 卻因回頭和滯留而一再蒙塵?!泵鎸β煨枪?,面對浩瀚的宇宙,每一個有自我意識的個體都會感覺到自身的渺小和微不足道,但一旦讀懂宇宙的大義和人生的法則,個體生命就會因找到關鍵的“出口”而釋然,只不過這樣的釋懷和曠達,很少有人能真正做到。
李元勝《南山》有這樣的詩行:“順著那些小路,南山/有時下來看看我/ 空氣潮濕,紫藤突然黃葉紛飛/ 我笑了,仍然低頭干活/‘桌上有一杯好酒’/ 看過我的南山,沒有回到以前的位置/ 不易察覺的偏差,記錄了它的一次旅行。”這里顯示著主體與客體的精神互滲,南山的變化和“我”的變化是同時發(fā)生的,時間介入了現(xiàn)代人的生活之中,從而將個體的小歷史撰寫出來。以自然書寫為介質(zhì),凸顯歷史意識和時間哲學的當代詩還有不少,胡弦《下游》一詩也很有代表性:
江水平靜,寬闊
不愿跟隨我們一起回憶,也不愿
激發(fā)任何想象。
它在落日下遠去,
像另有一個需要奔赴的故鄉(xiāng)
在綿長時間的不斷侵蝕和沖刷之下,人類生存空間也是在不斷位移和變化的,而個人歷史,也在這時空變幻中不斷被改寫?!断掠巍分兴龅摹敖?,既是一種現(xiàn)實中的自然之物,又是深富象征意味的意象符號,它指涉著“時間”“流動”“無法定型”等許多意涵,同時也象征著不斷前行的歷史軌跡。而奔騰不息的“流水”,隨落日遠去,它要奔赴的另一故鄉(xiāng),代表了自然世界可能蘊蓄的某種意義歸宿,這種意義歸宿,恐怕是人類無法通過臆斷能獲知的。超越于俗世理念的時間哲學和神秘主義精神氣息從詩章之中升騰而出,令人流連而沉迷。
長期生活在甘南草原上的詩人阿信,對草原有特別的情感和幽深的領悟,他曾說:“在高原上生活常會遇到類似情景。一個人,一座寺廟,一朵花,一處海子,甚至一只無感無知的甲殼蟲,都透著神秘或原初的味道。”① 阿信的詩歌,就是對高原上所具有的獨特生命景觀的描摹與寫照,同時也傳達出富有深意的宗教情懷。“有一種獨白來自遍布大地的憂傷。/ 只有偉大的心靈才能聆聽其灼熱的絕唱。/ 我是在一次漫游中被這生命的語言緊緊攫住。// 先是風,然后是讓人突感心悸/ 四顧茫然的歌吟: /‘榮也寂寂,/枯也寂寂?!保ā缎〔荨罚┰诟誓喜菰闲凶?,滿目所見,都是平實得不能再平實、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小草”,但這平常普通之物,又是與普通平常的人類生命個體有著相互呼應的關系的。在這首詩里,詩人對小草的書寫,其實也是對普通人的書寫,對小草的吟詠,就是對平凡人的吟詠,在那句“榮也寂寂,/ 枯也寂寂”的歌吟里,我們聽到的是詩人對個體生命的某種宗教性體認。
通過自然書寫來表達詩人對愛情的獨特理解與認知,也是當代自然詩歌呈現(xiàn)生命哲學的一個重要方面。《起風了》是詩人娜夜的一首名詩,也是借書寫對自然之愛來表達特定的愛情觀的優(yōu)異之作:“起風了,我愛你蘆葦/ 野茫茫的一片/ 順著風/ 在這遙遠的地方不需要/ 思想/ 只需要蘆葦/順著風// 野茫茫的一片/ 像我們的愛沒有內(nèi)容?!痹谠娙丝磥?,自然世界的美是自然而然生成的,并不需要人為的刻意裝扮和修整,人類世界真正的愛情也應如此,只是發(fā)自兩性之間真誠的兩情相悅,并沒有任何外在觀念的誘導與訓化。張執(zhí)浩的《玫瑰與月季》一詩,則是對另一種愛的哲學的表述:“當一個詩人無法說出/ 詩是什么的時候/ 玫瑰與月季在一旁競相開放/ 當一首詩呼之欲出/詩人的鼻尖上沁出了汗珠/ 而她的臉頰上泛出了玫瑰紅/ 月季開出了玫瑰的花/ 玫瑰在一旁默默承受/ 我愛的女人無一不熱愛花朵/ 而我愛她們趨身花叢時的尖叫/ 而不深究什么是月季什么是玫瑰/ 當我終于有了愛的自覺/ 詩是什么已經(jīng)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我已經(jīng)學會了如何/ 將偶然之愛混淆于必然之愛中?!边@首有著“元詩”特征的詩作,既言明了詩人對詩歌創(chuàng)作的獨特領悟,也是詩人對“愛為何物”這一問題的某種機智回答。詩人告訴我們:起于偶然之愛,歸于必然自然,這是詩歌創(chuàng)作的秘訣,也是愛情最終得以實現(xiàn)的生命法則。
四
還有一種自然寫作,并非側重于對自然風景的正面描寫與深情禮贊,而是站在現(xiàn)代主義和后現(xiàn)代主義的理論視角上,對環(huán)境污染、生態(tài)破壞等社會問題進行的理性曝光與嚴厲批判。這類自然寫作,體現(xiàn)著鮮明的提倡綠色環(huán)保、重建美好家園的生態(tài)意識,因此將其稱之為生態(tài)詩歌是更為恰切的。
19世紀以來,人類的工業(yè)生產(chǎn)和科學技術取得了飛速的發(fā)展,工業(yè)和科技再帶給人類極大便利的同時,也對自然環(huán)境產(chǎn)生了明顯的破壞。當代新詩中的自然書寫,就對工業(yè)文明與科技發(fā)展造成的環(huán)境污染問題進行了大膽的揭露和有力的批判。陳先發(fā)《黃河史》寫道:“源頭哭著,一路奔下來,在魯國境內(nèi)死于大海。/ 一個三十七歲的漢人,為什么要抱著她一起哭?/ 在大街,在田野,在機械廢棄的舊工廠/ 他常常無端端地崩潰掉。他掙破了身體/ 舉著一根白花花的骨頭在哭。他燒盡了課本,坐在灰里哭。/ 他連后果都沒有想過,他連臉上的血和泥都沒擦干凈。/ 秋日河岸,白云流動,景物頹傷,像一場大病?!弊鳛橹腥A民族的母親河,黃河在人們的心目中是享有崇高地位的,但如今,面對被污染的河流,已經(jīng)變得極為“頹傷”,就像染上了一場大病,詩人以“哭”為關鍵詞,將內(nèi)心的悲傷、哀痛乃至憤怒宣泄出來。當然,正如學者王諾所云:“生態(tài)文學對工業(yè)和科技的批判并不是否定工業(yè)和科技本身,而是要突顯人類現(xiàn)存的工業(yè)文明的致命缺陷,促使人類思考和探尋發(fā)展工業(yè)和科技的正確道路,以及如何開創(chuàng)一種全新的綠色工業(yè)和綠色科技?!雹?王諾所指出的歐美生態(tài)文學的表達宗旨,其實也適用于中國當代生態(tài)詩歌。
新世紀以來,隨著中國的城市化進程的不斷發(fā)展,鄉(xiāng)土的生存空間在不斷壓縮,農(nóng)村的外在環(huán)境也隨之在惡化,沈葦《繼續(xù)贊美家鄉(xiāng)就是一個罪人》揭示的就是這種不如人意的鄉(xiāng)村景觀:“池塘干涸/河道里魚蝦死絕/ 公路像一條巨蟒穿過稻田/ 印染廠、電瓶車、化工廠/ 紛紛搬到了家門口//鎮(zhèn)政府圈走我們的地/ 兩萬元一畝,不許討價還價/ 轉身,以十二萬一畝/ 賣給各地來的污染企業(yè)/經(jīng)濟坐上了快車/ 餐桌上吃的多了些/ 所謂發(fā)展/ 就是挖掉我們的根/ 就是教人如何死的更快—— / 嬸嬸死于車禍/姑爹死于肺癌/ 兒時好友死于白血病/ 最小的表妹得了紅斑狼瘡…… // 繼續(xù)贊美家鄉(xiāng)就是一個罪人/ 但我總得贊美一點什么吧/ 那就贊美一下/ 家里僅剩的三棵樹: / 一棵苦楝/ 一棵冬青/ 一顆香樟/ 三個披頭散發(fā)的幸存者/ 三個與我抱頭痛哭的病人! ”詩人采用敘述的修辭筆法,將城市化不斷拓進的歷史語境下,鄉(xiāng)村世界出現(xiàn)的諸多慘烈的景象加以細描,從而表達出對現(xiàn)代化的憂思和批判。這是直面生態(tài)危機、擔憂鄉(xiāng)村未來的情感表露,“正是直面生態(tài)危機、展開犀利的生態(tài)批評使得當代生態(tài)詩歌具有一種非常強烈的現(xiàn)實感、悲劇感、使命感。這構成了當代生態(tài)詩歌的精神底色”①。從這個角度上說,對環(huán)境污染和生態(tài)破壞加以反思與批判的當代自然詩歌(生態(tài)詩歌),本質(zhì)上體現(xiàn)的是對人自身現(xiàn)實存在和未來命運的密切關注,因此也是一種生命維度的具體體現(xiàn)。
(張德明,嶺南師范學院文學與傳媒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