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建春

2016年12月9日，演員在表演撫州市為紀(jì)念湯顯祖逝世400周年重點(diǎn)打造的大戲鄉(xiāng)音版《臨川四夢》之《紫釵記》（周密/攝）

江西臨川的介紹里，常出現(xiàn)“才子故鄉(xiāng)”四個字，此話也不假。在臨川，有政治家和文學(xué)家王安石、也有和王安石并列唐宋八大家的曾鞏、著名詞人晏殊、晏幾道父子，也有明朝文學(xué)家湯顯祖等。

玉茗堂是湯顯祖退休后在江西臨川自己家鄉(xiāng)建造的一座私家園林，在這里，他度過了人生最后的18年時光，留下了流傳后世的偉大作品《臨川四夢》。

一朵花

湯顯祖的家鄉(xiāng)江西臨川真是一個好地方，有山又有水。一片蒼翠的松林覆蓋著高低起伏的原野，撫河穿過小城，向西北奔流。撫州城因為兩面近水，所以又名臨川。

明朝某年的一個春天，少年湯顯祖慕名來到臨川府署見山堂前，他從前輩詩文里了解到這里曾種有一棵宋代的山茶樹，樹雖已于數(shù)十年前枯萎，但聲名猶在。

他久久凝望，仿佛看到蔥蘢的樹葉點(diǎn)綴著白色花朵，那花朵白玉般溫潤無瑕、格韻高絕，又毫不張揚(yáng)，別有一種晶瑩剔透、超凡脫俗。湯顯祖因驚嘆而顫栗，因傾慕而微醺。玉茗，雖然素未謀面，卻已刻骨銘心。

數(shù)十年后，湯顯祖辭官回到故鄉(xiāng)，建新房、筑園林，在這個小園子里，他度過了人生最后的18年時光。這18年，他回歸最質(zhì)樸自然的日常生活，與一切官場紛爭絕緣。萬歷皇朝少了一個縣官，文學(xué)史上增添了幾部偉大作品，大名鼎鼎的《臨川四夢》中，有三夢是在這里寫成的。

在湯顯祖的人生中，求學(xué)、為官好像都是鋪墊，數(shù)十年的等待，仿佛就是為了迎來玉茗堂。新房建好了，園子筑好了，起什么名字呢？一開始，湯顯祖也是煞費(fèi)苦心，起了許多名字，都不滿意。直到有一天，年少時在臨川官府前那次憑吊的畫面清晰再現(xiàn)，就在這一刻，“玉茗堂”三個字從胸口蹦蹦跳跳彈了出來。他驚嘆，原來“玉茗堂”這個名字，在十幾歲的時候就起好了。

直到數(shù)十年后，我們才明白，湯顯祖傾慕的正是玉茗花那高潔的靈魂。

除了《紫釵記》在南京就已經(jīng)寫好，辭官回鄉(xiāng)，湯顯祖在玉茗堂四年之內(nèi)完成了《牡丹亭》《邯鄲記》《南柯記》三部傳奇作品。

蘇州行

湯顯祖小時候的家就在臨川城東門外不遠(yuǎn)的地方，出了東門，可以看到一座高大氣派、帶一排騎樓長廊的石橋，叫文昌橋，過了橋就是文昌里，這里就是湯顯祖的家了。

這個家庭雖稱不上名門望族，但也是不愁吃穿的殷實人家。祖上幾代均愛好讀書藏書，是個名副其實的書香世家。湯顯祖天資聰穎，加上受到家庭熏陶，喜愛讀書，3歲就被鄰居稱為神童，5歲和人對對聯(lián)，就能對出不俗的句子，13歲時參加院試，才華讓監(jiān)考的學(xué)政感到驚訝，小小年紀(jì)就中了秀才，隨后進(jìn)入縣學(xué)就讀，21歲就考上了舉人。

這位青年才俊的前程似乎一片錦繡?？墒?，就在這時他卻掉入了一個看不見的漩渦。當(dāng)時當(dāng)朝首輔是張居正，張居正有幾個兒子也在參加科舉考試，張居正擔(dān)心明目張膽把自己兒子錄取為前幾名，會很難看，就打算找?guī)讉€有真才實學(xué)的考生做陪襯，和他的兒子一起考，也好掩人耳目。張居正托人找到了湯顯祖，說明來意后，湯顯祖感覺受到了侮辱，拒絕了。湯顯祖如此“不識時務(wù)”，于是，考一次落榜一次。

湯顯祖在參觀求志園的時候在想：是什么樣的園子， 讓19歲的新婚才子在陪伴新娘的一個月里，就寫出不朽作品？

1577年，萬歷五年，春試將在這年的二月初九在北京開考。過完年，江南一帶梅花已開，27歲的湯顯祖沿著京杭大運(yùn)河一路北上，在蘇州稍作停留時，他拜訪了蘇州城里的文人張鳳翼。張鳳翼19歲就創(chuàng)作了傳奇《紅拂記》，剛一完稿，就風(fēng)靡全國，成為各大戲班爭相演出的劇目。

湯顯祖慕名而來，拜訪了張鳳翼家的求志園，這是一座典型的明代文人園林，有亭臺樓閣，有湖石池塘。那時候他并不知道，這座園子的景致會在他的腦子里留下那么深的印象，二十多年都不曾磨滅。

也許，湯顯祖在參觀求志園的時候在想：是什么樣的園子，讓19歲的新婚才子在陪伴新娘的一個月里，就寫出不朽作品？

柴垛里

1582年，首輔張居正去世。第二年，飽受壓制的湯顯祖終于考中了進(jìn)士。這時候，他已經(jīng)不年輕了，虛歲已經(jīng)34歲。這一次會試前，又有人許以翰林的官位拉攏他，又被他拒絕了。結(jié)果，在分配工作的時候，他被派到南京，擔(dān)任太常寺博士，這是一個掌管禮樂祭祀的閑職，七品芝麻官。

44歲那一年，湯顯祖被派到浙江遂昌做縣令。在遂昌，他拜謁孔廟，興辦書院，還讓囚犯回家過年，并讓他們元宵節(jié)到橋上觀燈，卻沒有一人趁機(jī)逃跑。

又過了5年，49歲的湯顯祖向吏部請了長假，回到江西臨川老家。

小時候住的房子在某年的除夕失火中被燒毀了，原地翻建的住房，人多擁擠。湯顯祖父親就在城里湯氏家私塾建了幾間住房，湯顯祖從遂昌回臨川后，又在旁邊買了點(diǎn)地，著手建造園林式新居，因附近有一口沙井，稱沙井新居。

在建造玉茗堂時，湯顯祖與工匠一起設(shè)計規(guī)劃，年輕時在蘇州張鳳翼家參觀的那幅畫面重現(xiàn)，于是，一座臨川版“求志園”就漸漸成形了。

沙井新居分為玉茗堂和金柅園兩個部分，金柅園是園林，占地3000平方米，玉茗堂是起居部分，有1000來平方米，內(nèi)有清遠(yuǎn)樓、芙蓉館、四夢臺等。新居從春天一直建到盛夏，終于落成。

玉茗堂里既熱鬧又清靜，園林那部分寄托著文人情懷，有池塘、楊柳和芙蓉，還有金魚、荷花;居住的那部分則充滿煙火人間的味道，有雞窩，還有柴垛。湯顯祖一家，包括仆人大約15口人生活在這里。

寫《牡丹亭》的那些日子，湯顯祖非常動情與煎熬。有一次，吃飯時間，夫人發(fā)現(xiàn)湯顯祖不見了，就派人到處尋找，書房里不在，花園里也不在，最后在柴垛里找到了湯顯祖，只見他正靠在柴火堆上掩袖痛哭，淚水打濕了衣襟。夫人忙問怎么了，湯顯祖回答說，剛才寫到《牡丹亭》第二十五出《憶女》春香的唱詞“賞春香還是你舊羅裙”時，感到悲從中來，一個人從書房跑到柴火堆里大哭一場。

在玉茗堂的書房中，湯顯祖烹茶、磨墨、冥想、疾書，看著窗外醉人春色，他提筆寫下“裊晴絲吹來閑庭院，搖漾春如線”的句子。那幾個月，湯顯祖好像就是杜麗娘的化身，他陪她笑，陪她哭，陪她死，陪她生。如果沒有玉茗堂，還會有《臨川四夢》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