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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舉起靈魂伸向你(中篇)

        2017-02-15 16:58:41蔣在
        十月 2017年1期

        蔣在

        在此之前

        為了留住你

        我將獻上

        我所擁有的一切

        一個沒有珠寶穿孔——

        少女貧乏的耳洞

        1

        二樓與三樓的落地窗上,有一條用黑色的白板筆畫的物理拋物線。走過裸露的水泥樓梯,每次我都會踮起腳,減少鞋底叩擊地面的聲音。只有踏上樓層通道里的地毯,我才會完全放松下來。

        我的電子郵箱里,只保留了他發(fā)給我的郵件,學(xué)習(xí)上的、私人生活上的,甚至包括我的寫作,我能背出大多數(shù)他寫的內(nèi)容。

        他的辦公室往左面繞半個圓,在校長辦公室旁邊,門的側(cè)面貼了一塊方形的軟木板,上面的透明工字釘是他的,彩色的工字釘是別人給他留言時按進去的。最上面寫著:扎克·斯圖爾特,人文系教授。

        我更喜歡他的姓氏。他的生日比我早一周,這個讓我想到了神示。去年他過四十八歲生日時,我給他寫過賀卡。我曾問過他為什么不寫詩或是小說,他說他在等一個繆斯。我告訴他里爾克說不要寫愛情詩。第二天他在教室門口叫住我,手里拿著一張打印紙稿說,里爾克當(dāng)然寫愛情詩。

        我接過他遞來的紙稿晃了一眼里爾克的名字,轉(zhuǎn)身快速地下樓,然后朝教學(xué)樓的側(cè)面走去。那兒有一大片樹林,雨后的陽光照進樹林,苔蘚上蠕動的蟲蟻和空氣里植物的氣味,讓我的心情松弛下來,我放慢了走路的速度。

        “如何舉起靈魂伸向你”,我不能確定這是里爾克的詩。我翻遍了里爾克的所有選集,也沒有找到這句詩。

        他的門打開了四分之三,下面用一個塑料塞子卡住門縫,不讓它關(guān)緊。室內(nèi)有五個書柜,上面放的全是精裝本,統(tǒng)一的冷色調(diào),跟他家里的一樣。我能看到的有莎士比亞全集、麥克·尤恩全集。

        要看著他的眼睛。我總在心里這樣對自己說,因為我不知道自己,還能有多少次可以望著他的眼睛。

        他喜歡穿藍(lán)格子的襯衣,外面套一件V字領(lǐng)的毛衣,從不打領(lǐng)帶。他的辦公桌上放著咖啡色皮革商務(wù)公文包,可以手提或者斜挎,他從來都是手提。我知道公文包的牌子是Kattee牌的,我上網(wǎng)查過。

        要看著他的眼睛。

        他在對我微笑。我將臉轉(zhuǎn)向窗外,光總是被幾棵高大的花旗松樹擋住,即使有陽光也只能透過枝丫照射過來。

        “這些天沒有下雨,聽起來一點兒都不像斯闊米什了,是不是?”

        他拿了一支黑色的鋼筆。他用手撐住兩端,讓筆橫在中間,又迅速地豎了起來。

        “出太陽很好,下午可以去鎮(zhèn)上買一束波斯菊?!?/p>

        我的心跳在加速,每一個單詞從嘴里吐出時,都像棱角分明的石頭。

        “也許你已經(jīng)適應(yīng)了上海的氣候,”他將那支鋼筆斜成了三十五度,鋼筆折射出白色的光,“從溫哥華到上海需要多少個小時?”

        “十一個小時,如果風(fēng)向好的話,有時九個半小時就能到,我也不太清楚?!?/p>

        我注意到了他無名指上圓環(huán)狀的金色戒指。

        他戴在了左手的無名指上。我先前一直以為他離了婚。如果是在右手的手指就有別的含義??墒俏也⒉唤橐?,如果他不愛她。我希望是這樣的。就像我并不介意他的女兒對我充滿著莫名的敵意。

        他的女兒在鎮(zhèn)上讀初中,短發(fā),不是金黃色的那種,瘦弱,喜歡綠色。對人不太友善,可能是因為牙齒剛箍上了鋼圈套??傊粣坌?,也不愛說話。她喜歡吃我做的沙拉。

        有一次他邀請我去他家,他女兒也在。我給他女兒做沙拉,里面放了花葉生菜、紫甘藍(lán)、小西紅柿、玉米粒、洋蔥圈,她從不放千島醬。我把沙拉遞給她,她看我一眼,坐在了壁爐前面的那塊毛石上,不愿跟我們待在一起。

        我和他在圓形大吊燈下坐著,他點好了蠟燭。他在腿上鋪了擦嘴用的花手巾,用法語對我說,Bon appetite。

        他的女兒望了我一眼,透出一種蔑視。她端著盤子去了地下室。我知道她不喜歡我。她爸爸讓我別在意。

        “我要和我的妻子去巴黎了,去看我們的女兒。”

        “她不是在你身邊?”

        “我說的是另一個?!?/p>

        2

        教學(xué)樓過道上鋪的灰色地毯,總是讓我有某種說不清的感覺,或者它能蓋住一些外部的聲音,讓一個人走在上面時能聽到自己的心跳。

        同學(xué)在大聲地叫我。他在二樓的教室里,他走了出來,我假裝沒有看到他,跟著同學(xué)一起抱著厚厚的幾本書,走過他的身旁,想象他望我背影的情景,有一股暖流涌進身體里。

        如何舉起靈魂伸向你。

        真的是里爾克的詩嗎?是他的表白?抑或只是證明里爾克是寫過愛情詩的?那么有必要打印出來證明嗎?這只不過是一個小小的不經(jīng)意間的討論,或者只是隨口一說。里爾克的詩不是我必修的課,我只是那么一說?;蛘呤窍朐谒媲帮@示我的閱讀能力。我不知道,我當(dāng)時只是那么一說。

        婭姆正在往房間的門上拼貼東西,她叫我把屋子里的幾個啤酒瓶扔出去。我順著樓道后面的小路往下走,前面有個廢物堆放箱,同學(xué)們喜歡把不要的可利用的東西堆放在那里,也有同學(xué)會從那兒揀回自己需要的東西,比如床頭柜、比如衣服。我也在那兒揀回過東西。

        不遠(yuǎn)處就是停車場,暑假就要到了,停車場里面的車挪動很頻繁。車的種類很多,車牌上的歸屬地也變得更遠(yuǎn),有的甚至是從紐約開過來的。學(xué)校里有一半的學(xué)生都從美國來。每當(dāng)放假,同學(xué)的父母會戴著墨鏡,穿著露出肩膀的T恤,打開車的后備廂往里面裝行李。女人們肩膀上的金色絨毛閃閃發(fā)亮,而吸收了光線的雀斑卻變得更加黯淡。另外的一半學(xué)生基本上是加拿大人,國際學(xué)生只占了全校的百分之五,且那些所謂的國際學(xué)生大多從歐洲來。所以私下里我們都說這所大學(xué)是全加拿大最“白”的學(xué)校,因為不光學(xué)生,就連老師也差不多全是白人。

        在北美洲,所有的白人與生俱來有一種民族優(yōu)越感。但在這所大學(xué)大多數(shù)人都是白人,那種優(yōu)越感并不是十分明顯。他們并不喜歡人人平等,所以就會出現(xiàn)一些類似于精英的團伙。拉幫結(jié)伙這種現(xiàn)象走到什么地方都會有,根據(jù)身高、種族、口音、頭發(fā)的顏色、冰上曲棍球,形成不同的小團伙,這個一點兒也不奇怪。我們學(xué)校就有因為文學(xué)和藝術(shù),形成的一個奇特的圈子,他們與眾不同顯得超凡脫俗。

        他們是學(xué)校的一種現(xiàn)象,這個現(xiàn)象比我從前遇見的更特別。他們的出現(xiàn)像是一道光,給學(xué)校著了色。無論他們在學(xué)校的哪個角落出現(xiàn),都會形成一種異乎尋常的情形?;蛘咚麄兊馁F族氣派,像巨幅畫卷擺在客廳的壁爐之上;像那幅跨越阿爾卑斯山圣伯納隘道的,拿破侖騎的那匹白馬發(fā)光的黃金鬃毛。

        冬天下雪的時候,我常常和婭姆從后門繞出去,經(jīng)過雪地去到圍著柵欄的抽煙區(qū)。廚師也會從那兒出來,掐滅學(xué)生剛剛?cè)拥舻囊粋€煙頭,扔進垃圾桶,從工具室里拿著鏟子鏟雪,將雪堆積起來。第二天黎明,我們會發(fā)現(xiàn)雪堆上的人面雕塑,那么生動的痛苦表情,總會讓人感受到來自心靈深處的某種涌動。

        學(xué)校停車庫里的每一輛舊車上,都留下了他們的杰作。那些車子玻璃上的灰塵都是陳年的難以清理,經(jīng)過他們的手再經(jīng)過別人的拍攝,傳到學(xué)校的社交網(wǎng)站上,讓全校的人驚異他們生活的空間,竟然有這樣的藝術(shù)家。我們在不經(jīng)意間猜測著畫畫人的名字,他們有悲觀的浪漫主義色彩,在人生的虛無之中,名字是毫無意義的,唯有藝術(shù)永恒。這樣的討論使我們的生活,多了許多藝術(shù)的色彩和氛圍。

        他們畫美國知更鳥,加拿大黑雁。黑雁的翅膀,鳥羽的莖,中空且透明。仿佛只有高貴的風(fēng)能夠觸碰他們的脖頸,他們的手指是那么的纖弱修長,雖然戴著手套但是抓東西仿佛很緊。他們開著奧茲莫比爾442,在學(xué)校休課的時間里飛奔在去美國加州的公路上。有時候,他們會把車停放在離教學(xué)樓不遠(yuǎn)的地方,幾個人斜靠在車上,點煙時微微低下頭,響亮的音樂從打開的車門沖出來。

        他們神秘又不神秘,他們不參與時政,永遠(yuǎn)只談?wù)撨^去。他們也沒有建立一些讓其他人感到晦澀難以理解的“密碼”,只為了和成員溝通。沒有像美國大學(xué)那些所謂的兄弟會,或是姐妹會有一些自己的勛章,以此來辨別成員。他們更希望沒有人認(rèn)識他們。

        走進這個精英團體之前,一切是那樣的讓我感覺到望塵莫及。他們高冷排外不拘泥世俗中的種種行為。因興趣愛好聚齊一幫人在一起的現(xiàn)象并不少見,而更加特別的是,他們不僅僅是出于這個原因才聚集在了一起,而是經(jīng)過斯圖爾特教授精心挑選的,正好他們大多數(shù)都是同一屆的學(xué)生,他們很快就要畢業(yè)了。每一年斯圖爾特教授,都要在全校范圍內(nèi)選拔和培養(yǎng)這么一幫學(xué)生,大約十個人左右,他們不僅要對藝術(shù)有敏感的嗅覺,且無論男女都要有脫俗漂亮的外表。

        我就是在那時認(rèn)識斯圖爾特教授的。我和他們不同,我之所以能夠融進這樣的小團體,完全是出于他們的人道主義關(guān)懷。很多人對這個團體的排外性進行攻擊,我的出現(xiàn)恰好體現(xiàn)了他們的包容性,也堵住了其他人的嘴。另外,由于他們浪漫主義表達的本性,對神秘且遙遠(yuǎn)的土地有一種渴求性的探索,為了便于他們藝術(shù)的創(chuàng)作,我代表了他們還不曾到過,也不曾寫過和表達過的東方。

        3

        我知道他會在樓上看我。

        從他辦公室的后窗那兒,可以看到我回家經(jīng)過的小路。這是他告訴我的。

        下午的時候,他告訴我說,我現(xiàn)在在辦公室,你想在暑假前跟我交流一下嗎?我一下亂了手腳,不知道該怎么去做。我該換衣服嗎?化妝?我抹了嘴唇,發(fā)現(xiàn)顏色太過于顯眼,又擦掉了。我圍著教學(xué)樓轉(zhuǎn),心臟跳動的聲音竟然那么明晰,想著每一步都在走向他,腳下的每一顆石頭都在震動。它們都知道我在朝著他去。

        我們坐下來聊天,聊我夏天的計劃,聊他夏天的計劃。我能感覺到他對他培養(yǎng)的那一批精英畢業(yè)的離去的不舍。他一直在談?wù)撍退麄兊倪^去,他們是多么的優(yōu)秀,以及誰誰誰在《洛杉磯時報》上發(fā)表過什么文章講了什么內(nèi)容。他還給我看了上個假期他和他的妻子的照片。他的妻子并不美麗。講到這兒,我覺得我該走了。我無法接受他毫不避諱地在我面前提起他的妻子。

        “你不一定要走的。我只是不知道我的工作能不能做完?;蛘撸阆胍黄鸪酝盹垎??”

        我并沒有即刻回答,他看出了我的動搖,繼續(xù)說道:“我不太喜歡食堂的飯菜,我們可以去家里吃,這樣可以嗎?”

        “那行,我們?nèi)ツ慵页园??!?/p>

        “你想現(xiàn)在走嗎?”

        “我可以等你做完手里的事,沒有必要急的。我半小時后再回來?!?/p>

        離開他的辦公室,我快速地跑下樓梯,朝著操場對面鋪滿鵝卵石的小路走去。我該怎么做?之前我答應(yīng)婭姆一起吃晚飯。我只好利用這半小時的時間去找婭姆,告訴她我不能跟她一起做飯了。

        婭姆聽到我改變了計劃變得很傷心,但如果我告訴她我和斯圖爾特教授吃飯,她會更傷心。教授的精英小團體是她一直想靠近的,常常得來的卻是那些人,藏在禮貌之中的冷漠和嘲弄。他們不選婭姆而選了我,原因是婭姆是在加拿大出生的印度人,在他們眼里她就是一個加拿大人,甚至她從來沒有去過印度。即使如此,她說她在這個國家依然找不到歸屬感?;蛟S是因為她父母的牽制,并且將她戀愛的自由范圍,圈定在印度人之中。在這樣的自由之地,她的父母和其他的亞洲父母沒有什么兩樣。周末不允許外出,不允許隨便帶朋友回家,連自己學(xué)什么專業(yè)都不能擅自選擇。他們設(shè)定她必須成為一個醫(yī)生,對于醫(yī)學(xué)并無興趣的她,有痛不欲生的感覺。她對于我對于選擇我的學(xué)業(yè)有無限的自由感到荒唐,我們在交流的時候常常使她驚訝地問一句:“你爸媽不管的?”

        我回去找他的時候,天色已經(jīng)暗下來,暮色籠罩下的教學(xué)樓,是那樣的靜穆。我的腳步聲也沾上了暮色,它沉靜孤冷地叩在地面上,與我的心情形成對照。我站在他的辦公室門口說,對不起我來晚了。他笑著起身朝我走來,他像是早已準(zhǔn)備好了。

        學(xué)生來他家吃飯再正常不過了,尤其是每周聚集他培養(yǎng)的那群精英。我們以舉辦圖書俱樂部為借口,每周日七點,帶上一本名著。有時去早一些還能吃上下午飯。我們買一些廉價的食品和蔬菜,去到他家喝名貴的紅酒。有時他還會給我們提供經(jīng)費,我們就會開車到另一家更遠(yuǎn)的超市里去拿兩只烤雞。他一點兒也不介意同學(xué)們的表現(xiàn),一次又一次地發(fā)出邀請。

        冬天圍在灶爐邊上,我們讀《戰(zhàn)爭與和平》。托爾斯泰為了體現(xiàn)俄羅斯貴族的日常生活,常常在對話中寫法語。這并不能對教授或是這群精英造成困難,他們讀到法語部分時,從不停頓,以純正的巴黎口音,而非加拿大魁北克的法語口音,大段大段地讀下去。我很少出聲,如果我說我完全聽不懂,就會掃了大家的興致。當(dāng)讀完一個章節(jié),出于禮貌,教授會找人給我翻譯成英文。這樣的方式雖然是出于關(guān)心,但常常讓我十分尷尬,仿佛所有的緩慢都是為了我一個人。甚至讓我覺得,他們沒有讀俄文是出于對我的照顧,否則他們就能完整地體驗到原文的優(yōu)美。

        他對我額外的關(guān)心,并沒有讓我誤會他對我有什么暗示,或是對我有任何非分之想,而是為他良好的教養(yǎng)而深受感動。如果要用一個詞來形容他,那么一定是高貴,是我這一輩子也不能妄想靠近的高貴和優(yōu)雅。他投足舉手之間透出一種歐洲皇室貴族的氣質(zhì),讓人想起玉帛或華麗絲織品上的光澤。即使落寞了黯淡了,也依然保持著高貴和尊嚴(yán)。

        我們每讀一本書,就會在書中嘗試尋找出一種關(guān)于自己的定位。教授是我們的核心,是圖書俱樂部的發(fā)起人,我們仰仗他,所以他總是無可避免地幻變成書中的主角。主角的美德與吸引人的魅力,在無形中增添到了他的身上,漸漸地這虛擬的形象,不可磨滅地塑造在我的心里,連現(xiàn)實生活中他偶爾所表現(xiàn)的不一致,都被我內(nèi)心的想象抵制和否認(rèn)了。

        冬天的黃昏,雪覆蓋了停車場,初秋就一直停在那里的雅馬哈摩托,頭盔里歪歪斜斜地裝滿了雪。紅色的消防栓光禿禿地露了半截,門前用磚塊隔出的花圃范圍早已被雪淡去。只剩下一棵光禿禿的樹,單看樹干很難分辨出那究竟是一棵香柏,還是花旗松,樹干像拆掉了一半的拱門。他們帶著俄國人的仿兔毛帽子,邊緣及其里料用的棉紡與平絨,像鴕鳥的背部后面的鳥毛高高向上拱起,身影從一排排的樹后漸漸顯現(xiàn)。那個樣子像是從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白癡》里剛走出來,剛下火車的梅什金公爵——過膝大衣里,還透著隔壁旅人潮濕的汗氣,匯合著火車噴出的蒸汽,走到車站的角落,將紅木質(zhì)地旅行箱放在腳邊,為了摸出左邊衣服口袋的煙斗,而如今取而代之的是手上的酒。

        他們常常拿著半瓶威士忌酒進門,在晚飯前喝上兩杯,說那才是真正的烈酒。喝得半醉半醒之后,在午夜開車回家。路上沒有一輛車,沒有一個人,他們在轉(zhuǎn)盤處急轉(zhuǎn)彎,即使碰撞,拋錨,或即刻死去都是值得的。

        “貓呢?”進屋后我故作鎮(zhèn)靜地說。

        “在那里等著你呢?!彼赶蛏嘲l(fā)的一角,那只黑白相間的貓,在沙發(fā)的靠背上靜靜地坐著。

        我們都笑起來。他遞給我一條圍裙,給了我四個蘋果,六個紅蘿卜,讓我切開。

        他給我開了一瓶紅酒。他問我:“你母親漂亮嗎?”

        我笑著點頭。

        “比你還漂亮嗎?”

        “當(dāng)然?!?/p>

        他舉起酒杯輕輕碰了一下我的杯子,只是象征性地碰了一下,然后說:“這一定會很難。”

        我微微偏了一下頭,為了掩飾心里的慌亂,我沒有朝他舉起杯子,而是歪過頭自己啜了一口酒??诩t印留在了杯子上,我想用手去抹掉它,卻又畏怯地將杯子放到桌上。他知道我心里想什么嗎?他一定是知道的。為了掩飾心里的慌亂,我故作鎮(zhèn)靜地取出兩張餐巾紙,一張放在手里,一張遞到他面前的桌上。

        接著他問我是否去過歐洲,問我在巴黎有談過戀愛嗎,在意大利遇見什么人了嗎?我沒有回答他。我想問他,難道你不明白嗎。我看著留在杯子上的口紅印,心里酸酸的始終沒有開口。因為我知道如果我一開口,我就會哭出來。

        他點上蠟燭,我請他為我彈鋼琴。他最喜歡的是肖邦,為此我將所有肖邦的曲目背了下來。不僅如此,我還訓(xùn)練自己的耳朵,分辨圓舞曲、序曲,還有夜曲,當(dāng)我聽上一小段,基本控制在前十秒之內(nèi),我就能夠準(zhǔn)確地說出是肖邦的哪一首曲目。我對自己的耳朵很滿意。

        “你想聽什么?”他說。

        我盡量顯示出不經(jīng)意的樣子,略加思考后說:“肖邦降B小調(diào)夜曲一號,第九卷一?!?/p>

        他在鋼琴前坐下來,在回過頭來看我時,身體微微前傾了一下。然后他的手開始在琴鍵上尋找、起落,嘩啦啦如疾風(fēng)劃過水面波光的漾動。我發(fā)現(xiàn)我的手心出了汗,心也提到嗓子眼兒上來了。我試著讓自己松弛下來,在他的手慢下來輕柔地落在琴鍵上時,音符開始融化轉(zhuǎn)而又升溫,冰溶于水,清幽且明亮。

        我看著他挺直的脊背。流動的音符成為時間的縫隙,而此刻的他是嵌進夜曲里閃動的靈光。我的心融進冰里,化成水在月光下浮動。我知道那一刻,是他慫恿了樂曲朝著幽冥的夜色中潛行。

        我看著他,突然間我想到了他的死亡。如果有一天我連他的墓地在哪里都不知道,這有多么悲傷孤絕。我的手又出汗了,握著的紙巾變得潮濕。我發(fā)現(xiàn)他的頭發(fā)在慢慢變白,雖然他已將兩鬢剃短,遮住了將要滿頭白發(fā)的跡象。但他的嘴唇卻失去血色,在喝了幾口紅酒后,才又顯示出幾分活力。

        我不停地想象著他死去的情形。想著他的手變得慘白,再也握不住一支筆了,合不上一個信封,寫不下我的名字了。想著面對他的死,我手足無措,想著他墓碑上的字跡,無法更改的年月……

        我甚至想到了我該用母語還是用英語,佇立他的墓前哭泣。

        請你再慢一點

        如果你已慢了下來

        我的心,我的意志

        是什么使你恐懼

        你說的哪一句話,哪一個字

        或者哪一個動作

        讓我感覺到

        你升騰中的銷蝕

        在此之前

        為了留住你

        我將獻上

        我所擁有的一切

        一個沒有珠寶穿孔——

        少女貧乏的耳洞

        4

        放完暑假回來,夏天雖然還沒有完全結(jié)束,卻已經(jīng)有了秋天的景象。學(xué)校周圍的荒草因為沒有人修剪長得很茂盛。到了晚上十點,天仍然微微亮著,打開屋內(nèi)的燈,外面的蚊蟲看見亮光,不停地撞在窗玻璃上。

        我迫不及待地想要在開課前見到教授,可是卻找不到任何理由和借口,我只能希望在外散步時能夠偶遇到他。但這樣的可能常常是微乎其微,但我還是每天在黃昏來臨的時候,獨自走在通往樹林的小路上,聽各種各樣的鳥叫,看它們飛過藍(lán)天和樹梢,在昏暗的天光下往回走。

        鳥的叫聲越來越黯然,像是要鏤空夜色來臨前的寂靜,鏤空他們離開后的學(xué)校。他們畢業(yè)了,學(xué)校對于我來說像是突然空了似的,無論走到哪里都像是有缺口,虛空了一個人生命似的缺口,是不是也在消融著時間,這個是我懼怕的。所以我盼望著能早一點回到教授的小團體中。我幻想著新的團員,能夠像從前的他們那樣,能夠真正地理解我對藝術(shù)的表達,能夠像他們那樣讓我感覺到生命理想的恰切和交錯。我可以跟他們談?wù)撐覀兌寄芾斫獾娜松⑽膶W(xué)和藝術(shù),在我有限的人生經(jīng)歷中,只有他們會懂我在說什么。而不像在寢室里面對婭姆和艾瑪,她們對我說的文學(xué)藝術(shù)沒有興趣,即便在我與她們偶爾的交談中,雖然也顯示認(rèn)真聽和表示出贊揚,我知道那只是出于禮貌,她們很快會找到合適的時機打岔或轉(zhuǎn)移話題。

        大四的生活會是怎樣的,我并不知道。我只知道一年之后,我跟他們一樣,將永久地離開這里。這個令人傷感的時間和感覺,似乎是突然顯現(xiàn)出來的,讓人產(chǎn)生無能為力的挫敗而深感沮喪。這個新的學(xué)期我和婭姆、艾瑪還有波特,搬進了比去年更好的獨棟別墅。每個人新配了兩把鑰匙,我把它們掛在脖子上,生怕出門時忘記,而將自己鎖在屋外。一把是寢室的大門鑰匙,另一把是我臥室柜子的鑰匙。鑰匙的掛串是PU人造革,我把它拉起來的時候,它從我后面的帽衫滑進了脖子里,冰冰涼涼的一條線,緊貼著皮膚。

        兩把鑰匙長得一樣,我沒有給它們做任何標(biāo)記來區(qū)別。我試了第一把。大多數(shù)時候,第一把總是錯的,鑰匙進了鎖孔無法轉(zhuǎn)動,我很少有第一次就能打開門的。這一次也一樣。我試著敲了敲門,沒有人在家,我換了第二把鑰匙。門邊有一個鞋盒,像貓砂盆,不過是淺口的。所以我們鞋底的泥沙,免不了還是會落在地板上。

        這一周不是我負(fù)責(zé)清潔房間。

        我平時喜歡一個人在家將音樂開到最大聲,并且會跟著唱,我聽不出來自己唱得是好是壞,沒有人告訴過我。我不能在她們面前聽英文歌,她們會在背后議論說我被西化。她們不知道亞洲人也懂流行。特別是婭姆,她挑剔地對待亞洲人,可能是為了報復(fù)她父母對她的那分嚴(yán)厲。

        我把書包放在書桌上。這是我固定的書桌??蛷d里有兩個書桌,另外三個人共享一個。因為婭姆說我是國際學(xué)生,東西很多,幾個收納箱里放不下,可以騰到桌子上。婭姆決定著我們這個家大大小小的事務(wù),洗潔精的牌子,拖布的顏色,而我們就只負(fù)責(zé)去買。

        我們兩個人一個臥室。和我一個房間的室友也是國際生,是一個泰國人,叫波特。婭姆和艾瑪并不喜歡她。波特是個自然主義者,不喜歡沖馬桶,也不喜歡洗衣服,換下來的衣服掛一段時間又拿出來穿。我們住在一起之后,才發(fā)現(xiàn)彼此并不真正了解對方。但可以肯定的是,波特也一直都對我沒有什么好感。

        波特也是圖書俱樂部中的一員,她原先高我們一屆,由于她中途休學(xué)了半年,不得不降級到和我一屆,這樣雖然我們成為同一屆,但她又會早半學(xué)期比我們畢業(yè)。

        波特出現(xiàn)在圖書俱樂部的原因,想來和我也差不多——為了體現(xiàn)那群人的包容性,甚至為了迎合那些非營利組織機構(gòu),所提倡的人道主義救援。像我們這樣的兩個人,本應(yīng)該互相排斥,為此我們心照不宣,互不排斥和傷害。后來因為我對藝術(shù)的見解,以及他們對我的接納,還有他們對我藝術(shù)觀的贊同和欣賞,在圖書俱樂部偶爾作為“中心”的原因,她也只好用親近我的態(tài)度來跟我交往。不然,我們倆怎么也不可能成為朋友。雖然我向往著與她和解,即使我們之間并無矛盾。

        我們成為室友的原因來自于,她當(dāng)時同屆學(xué)生畢業(yè)之后,她的孤立無援。她的交友并不廣泛,比她小一屆的學(xué)生中,她認(rèn)識的除了我沒有別人。所以當(dāng)學(xué)校讓每個人上報寢室室友時,她來問了我。向往和她和諧交往的想法,占據(jù)了我的心,我立刻就答應(yīng)跟她做室友。畢竟我倆將是圖書俱樂部老成員中最后剩下的在校生。今年還會招新人,我和她在俱樂部的時間待得長了,以前那些需要被他人照拂的關(guān)系,也許就擺脫了。我不僅答應(yīng)了她,并在心里奇怪地萌生出一種期盼——我們會和睦相處。

        我從中國回來的那幾天,她給我畫過兩幅畫,一張貼在廁所,另一張貼在臥室門上,下面用中文寫著“歡迎回家”。即使這樣,我們友善的關(guān)系也沒有持續(xù)多久。我們的刷牙時間,洗衣服的次數(shù),晚上上床的時間都不一樣,更加實際地惡化了我們本來就不友好的關(guān)系。以前的惡意、不相容我以為都是靠假想出來的,而如今想象也變成了現(xiàn)實,甚至更糟。她將所有臟衣服塞在床底,她的床離暖氣很近,衣服烘烤出一種難聞的氣味讓人睡不著。我起身拿自己裝衣服的籃子,將她的衣服全部拉出來,放在臥室門口。她回來之后,我假裝在臥室看書,心思卻全不在書上。她把衣服抱了進來,放回了原來的位置。把籃子放在了我的床邊,始終沒有抬頭看我,出去時將燈關(guān)上了。

        我和她之間近距離相處的彼此不適,給我們整個寢室造成了一種冷戰(zhàn)的氣氛。婭姆和艾瑪走過我們房間,會用非常警覺的眼神朝我們看一眼,像是看一個爆炸物,生怕不慎禍及自身那樣。我始終覺得委屈,當(dāng)著婭姆的面哭過,這個時候只有她會迎合我,她喜歡傾聽別人的爭執(zhí),從中尋找到一種,她自身不敢去嘗試的戰(zhàn)斗式的快感。 我還沒有講到她將臟衣服又放回臥室的事,婭姆轉(zhuǎn)動著眼珠子朝我使眼色,示意我波特已經(jīng)回來,我坐在客廳背對著她,聽到了她在掏鑰匙換鞋。

        我沒有回過頭去。我心里有怨氣,更不想她看見我哭過,為了避開她我朝廚房走去,裝作清理水池,我本想回房間,如果那樣我跟她之間的一切就過于明顯了。

        “我剛剛已經(jīng)去二手商店,買了空氣清新劑,如果你覺得臥室臭,你就往我衣服上噴?!?/p>

        她悄然無聲地走過來站在我的身后,講完這句話之后,看見我在哭,就進了房間,去拿環(huán)保紙巾給我擦眼淚。這種紙是灰茶色的,造紙粗糙,只有食堂才有,是她去食堂偷來的。她遞給我紙巾,將進門時還沒來得及放下的不銹鋼水杯,放在廚房的水池邊上,我聽到一聲清脆的響聲。

        看來婭姆之前就把我出賣了,我這樣想著心里有些羞愧。她坐了下來,摸著我的背告訴我:“一切都會好起來的?!?/p>

        此時她像一個圣徒,而我們只是一群,為了使她的圣潔凸顯出來的凡夫俗子。我并沒有意識到她對我的同情,是出于她覺得我可憐,是個處處不如她的弱者。我反而覺得內(nèi)疚,為我所做過抱怨過的一切。

        我把身子向后挪,為了看得到她的眼睛:“真的嗎?”我的意思是你會離開我們,搬到別處去住嗎?如果這樣所有人都會知道我們的矛盾,被留下的那個人總是被動的,大家會對我做人的方式產(chǎn)生懷疑。

        紙巾被我緊緊地攥在手里,我感覺到擦過眼淚之后,紙屑粘在了眼角下面。

        5

        開學(xué)一個月之后,我也沒見過教授,他既沒有在我們集會時出現(xiàn),也沒有發(fā)任何一封郵件,暗示他要為他的小團體選出一些新的成員。這讓我每天都感覺到空洞,他們的離開使得學(xué)校失去了那種特有的生趣,再沒有了往日在某一處驚喜地發(fā)現(xiàn),一個奇特的圖案上印著的飛鳥,人類變了形的身軀,一個附著了時間和記憶表情,我甚至連他們中的一個名字都不知道。

        我望著窗外,樹葉開始飄落,秋天的小雨打在玻璃上。艾瑪推開我的門,只探一個頭進來,她小心謹(jǐn)慎地叫了我一聲。我放下手中的書回過頭看著她,她朝我擺擺手,示意我到客廳去。我正在為完成論文而焦頭爛額,我不知道艾瑪怎么會找我。她是一個從不說長道短的人,加拿大人的和平主義在她身上體現(xiàn)得十分充分。隨時隨地都會說對不起,在很遠(yuǎn)的地方看見有人來了,就會為別人拉著門。當(dāng)然這在我們之中成了她的弱點,我們常常對她說三道四、指指點點。很多事情我們都可以怪罪于她,比如洗潔劑用完了,我們說她為什么不早點提醒大家。她會說對不起,下次一定留意。雖然我們知道這并不是她的錯,卻忍不住要這樣說。

        她的禮貌并沒有為她帶來相應(yīng)的尊重,人們反而將此看作她的軟弱。艾瑪禮貌又害羞,抬起頭來才看見她湖泊般蔚藍(lán)的眼睛,在金發(fā)的映襯下變得更為深邃。她的五官與白皙的皮膚無時無刻不透出一種柔和來。唯一不相稱的是,她金黃色的眉毛中間夾雜著一些棕色。金發(fā)在北美洲無時無處不受到一些優(yōu)待,因為那閃閃發(fā)亮的顏色,是中產(chǎn)階級及以上的特征,多少帶著些許遠(yuǎn)逝的貴族血統(tǒng)。但因為艾瑪軟弱的性格,讓很多人無視了她金發(fā)所該有的特權(quán)。

        我合上書,將電腦上沒有完成的論文,重新保存了一遍走出去。艾瑪在客廳背靠著墻等我,她的一只腳不安地來回畫著。在這個房間里緊張的,不僅僅只有艾瑪還有波特。洗手間的門半開著,可以清楚地看到波特在洗手間對著鏡子化妝。艾瑪靠近我還沒說話,就先緊張地吸氣,我的注意力在波特身上,波特的舉動一反常態(tài)。

        艾瑪看著我有些急促,這是她的常態(tài)。她的善良本應(yīng)凸顯出我們邪惡,愛說人壞話的惡習(xí),既不利人又不利己,毫無意義卻不思悔改。但她愛給別人制造緊張消極的氣氛,與她那良好的品性正好相抵了。她像是一個不停制造壓力和釋放壓力的黑洞那樣,讓我們沉浸于她制造出來的無窮無盡的壓力之中,弄得我們也都要患焦慮癥了。

        她會為了證件照照片尺寸不符合旅游申請表格,而打斷我和婭姆的學(xué)習(xí),讓我們想辦法。卻不會想到,她只要用剪刀將照片四周裁剪一下,就能符合標(biāo)準(zhǔn)。她時常徘徊,伴著陰雨,為了三四個月以后的事顯得憂心忡忡。剛剛開學(xué)就會想到期末考試自己沒有精力應(yīng)付,每天對著我們憂心不安。簡直讓人受不了,尤其是婭姆受不了在家時要承受父母的壓力,到了學(xué)校還要忍受艾瑪。

        波特出來了,空氣中有一股香味。她從我的身邊繞過,她在身體或者衣服上噴了香薰精油,那是一種薰衣草的提取液,和她房間里的熏衣草枕頭一個味道。艾瑪期盼地望著我,她在等我把目光從波特那里收回來。我心神未定地看著艾瑪,她難為情地笑了笑說:“我該怎么辦?你說?!?/p>

        她露出一臉羞怯,就像平時我們當(dāng)著她說別人的壞話一樣緊張。我一直在等她訴說,她是為了何事而如此慌張。但她遲遲不肯開口。我移動了一下身子,做出準(zhǔn)備離開的樣子,她用手輕輕拍了我一下說:“教授約我們?nèi)ニ页酝盹?。?/p>

        我像是遭遇了擊打一般,頭皮發(fā)麻。我怕艾瑪看出我的不適,努力鎮(zhèn)靜下來。教授邀請聚會,我怎么一點不知道?他為什么不叫我?

        “我該穿什么衣服?”

        艾瑪問我。

        我心意迷亂,人像是墜入云霧中,身體正在往下沉。艾瑪像是覺察到我的慌亂,問我怎么了?

        我說:“教授只邀請你一個人嗎?”

        艾瑪笑起來說:“怎么可能!上過他課的人他都邀請了,他說我們可以帶上自己的朋友去,你一起去嗎?”艾瑪平時對于人際關(guān)系不關(guān)心,她根本不知道從前的圖書俱樂部,不知道已經(jīng)畢業(yè)了的精英團體,更不知道我曾是教授家的??汀?/p>

        我?guī)椭斕暨x好衣服,波特在我和艾瑪對著鏡子抹口紅的時候開門出去了。

        “難怪她打扮得像要去約會一樣?!?/p>

        說這樣的話時,我有點氣急敗壞。波特意識到這是第一天的聚會,會有一些新的學(xué)生將來被挑選進圖書俱樂部。今日的打扮和姿態(tài),在很大程度上能決定將來新的社員對她的第一印象,以及將來在俱樂部中的地位。

        我感覺到自己的心臟,被一股燃燒起來的火焰灼燒,它朝著心臟以外蔓延,我的整個身體陷了進去,我努力控制著自己。艾瑪羞怯地低下頭,從卷筒紙上扯下一節(jié),去撿掉到地上的頭發(fā)。

        去往教授家的路上,我沒有跟艾瑪說話。波特身體上的味道,以及她的舉動一直在我心里回旋。踏上通往他家的草坪時,我的心開始激烈地跳起來,我想到了離開,想到我畢竟是不請自來,臉一陣陣發(fā)燙。可是想見到教授的念頭,使我并沒有停下腳步轉(zhuǎn)身回去。我深吸幾口氣,我發(fā)現(xiàn)艾瑪也在吸氣,她甚至還驚慌失措地四處張望,旁若無我地拿出手機,停下來查看自己的樣子。

        我們按響了教授家的門鈴。一個不認(rèn)識的女孩開的門,跳過她的肩膀,我看到教授拿著紅酒繞過餐桌。波特正在做沙拉,她倒千島醬的時候,抬起頭沖進門來的我們禮貌地笑了一下。

        同學(xué)們將做好的東西擺上桌子,圓頂?shù)鯚魪匿仢M木料的屋頂垂直下來,我們按照順序坐了下來,將盤子旁邊的刀叉從手帕中拿了出來,把手帕搭在腿上。我環(huán)視一周坐著的人,除了波特和艾瑪我都不認(rèn)識。這里至少有一半的人是美國人,全世界只有他們會左手拿叉子,然后將刀放下,又將叉子換到右手邊。

        教授舉起酒杯的時候,我們的眼睛碰在了一起。他的眼睛永遠(yuǎn)是那么和善深邃,隱藏著探之不盡的東西,讓人怦然心動。我突然就忘卻了,他沒有邀請我的羞惱。

        飯后,教授為我們彈琴,他彈的是理查德·克萊德曼的成名曲《水邊的阿狄麗娜》。我坐在離鋼琴稍遠(yuǎn)一點的地方,波特站在教授的后面,她面無表情地站在那里,我甚至懷疑她是否聽到了琴的聲音。

        我在想到底是眾神賜給了雕塑生命,還是孤獨的塞浦路斯國王?抑或是塞納河流淌的速度和晚風(fēng),成就了理查德·克萊德曼。艾瑪移動身體,我們的距離更近了一些,以至于我在琴聲緩慢的隙縫里,能感覺到她在緊張地吸氣。

        這不是大家熟悉的曲子,教授彈完幾個小節(jié)后停下來,給我們講在古希臘神話中,阿佛洛狄忒出生的時候,是站在貝殼上從海邊慢慢被海風(fēng)吹過來的。

        有人推開了窗戶,外面的草坪剛剛修理過,風(fēng)將草莖裸露的香味吹進了屋子里。大家離開桌子坐到地板上繼續(xù)喝酒,我坐在靠壁爐的臺子上,靜靜端著酒杯。

        那個夜晚,《水邊的阿狄麗娜》一直在我的腦子里縈繞。我甚至認(rèn)為那是教授專門為我彈奏的。

        6

        斯闊米什迎來了雨季,七天中有五天都在下雨。從窗外向外望去時大霧擋住了視線。我和婭姆在艾瑪?shù)木裎掖呋?,像感染了病毒一般,心情抑郁?/p>

        她們倆總是在一些小事情上針鋒相對,雖然艾瑪用了極度溫和的方式,也讓婭姆感覺難以控制情緒。婭姆的父親對婭姆的期望很高,希望她學(xué)有所成,每一次都能拿到好成績,為了將來的研究生做充足的準(zhǔn)備。艾瑪弄得她心神難寧,在屋子里走來走去,顯得萎靡不振。

        受天氣的影響我也很憂郁,我知道我心里裝著教授,情緒在這樣的雨天里淤滯,像天空中化解不開的霧霾。自從上次聚會之后,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見到他了。

        聽說教授對上次前來聚會的新同學(xué)并不感到滿意,十分懷念那已經(jīng)畢業(yè)了,也就等于永遠(yuǎn)消逝的小團體。他們再也不會成群結(jié)隊地出現(xiàn)在教授家門口了。沒有人知道他們畢業(yè)之后去了哪里。為此他還在前不久請了兩天病假。這不是唯一讓教授黯然神傷的原因,誰都知道如果新選的這些成員候選人并沒有之前的優(yōu)秀,就無法真正支撐得了這個小團體的靈魂,那他苦心孤詣延續(xù)下來的傳統(tǒng)就自我瓦解了。因為文學(xué)哲學(xué)甚至歷史學(xué)科在大學(xué)里逐漸邊緣化,沒有人在意他們的存在,甚至有一些教授嘲笑這些專研文科的教授是“無用的自戀”。

        婭姆坐了下來,拿起手機預(yù)約心理醫(yī)生。我們一年中所交的七百塊醫(yī)療保險,有兩次看心理醫(yī)生的免費機會。為了不讓我們交的醫(yī)療保險白白浪費,我還忍痛去拔了四顆根本不需要拔的智齒。

        心理醫(yī)生的預(yù)約最早只能排在下周五。

        “等到那時,我都早郁結(jié)而死了?!眿I姆放下手機,把腿蹺到右邊。

        艾瑪走過來告訴我們,圖書館里放了一種探照燈,像一個小的暖風(fēng)機那么大。探照燈照射出來的是白熾燈光的顏色,據(jù)說是學(xué)校為了緩解學(xué)生壓力治療憂郁癥所購入的儀器。圖書館里一層樓就只有三個。我們聽到這,仿佛抓住了未來的救命稻草。

        我們搜羅了整層樓,將三個探照燈插上插頭,放在桌上對準(zhǔn)我們的臉,在那里看書學(xué)習(xí)。我們沒有想到,我們成了三個憂郁病患者,沒有人靠近我們的桌子,這讓我和婭姆感覺很不愉快,因為他們都把我們當(dāng)成病患。婭姆總是在家里將所有的不快發(fā)泄出來,艾瑪總是退讓,她將回屋的時間一推再推,目的是讓婭姆看不到自己。

        但只有我知道婭姆的不安并不完全出于艾瑪。

        從她不再像過去一樣對教授的精英團體饒有興趣,對我問東問西,我就察覺到了她的改變。

        她戀愛了,而且還是一個她不該愛上的人。那個人不是印度人,還是一個從埃及來的穆斯林。他有沒有真正愛過婭姆,我并不知道,我只見他對婭姆和其他女孩微笑的方式一樣。也許是因為他想在公共場合隱藏他和婭姆之間的關(guān)系。所以他對婭姆一切親密的舉動我都是從婭姆處得知的。他什么時候說想她了,什么時候關(guān)心她每天的日常生活,甚至什么時候說來我們房間里和她看一場電影的日期,婭姆都一一告訴我了。盡管我從來沒有在我們屋里見過他的影子,我也不信他們倆之間的關(guān)系是婭姆自己編造出來的。

        以前他沒有公開和婭姆之間的關(guān)系時,婭姆也從未顯得如此在意而變得悶悶不樂。因為她也不想讓任何人知道,免得讓她的父母知曉。然而他今年退學(xué)離去,給了婭姆重重的一擊。

        他并不是從此消失了,相反他常出現(xiàn)在新聞和電視上。他善于制造時事,利用自己是穆斯林的身份,先是在巴黎的襲擊過后,去到巴黎地鐵站,找到自己的幾個不同種族的好友,手拉著手,分別在脖子上掛著自己的來歷,他的脖子上掛著的白板寫著,我是穆斯林,來自埃及,你愿意給我一個擁抱嗎?他左手還拉著一個法國人。一個法國人在穆斯林恐怖襲擊自己的城市過后,竟然選擇繼續(xù)信任他們,還牽著他們的手!這件事被人拍成視頻發(fā)到社交網(wǎng)上,籠絡(luò)了早已經(jīng)疲憊甚至傷痕累累的法國人的心。無數(shù)人為此感動地上前擁抱他,并為此落下了兩行熱淚。

        他之后被采訪,當(dāng)他說他現(xiàn)在住在加拿大時,許多加拿大人都為他感到自豪。而在巴黎的舉動只是一個開始。不久他飛回加拿大,去到加拿大首都渥太華,在議政廳外面等待加拿大總理特魯多的接見。

        在巴黎和渥太華的風(fēng)頭并沒有讓他淺嘗了名譽的甜頭后而就此罷休,他有更大的野心。他接著又做了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他回到了家鄉(xiāng)埃及。向政府提交訴求特別許可他攀登埃及的金字塔。如果埃及政府同意,他將會是首位官方許可攀爬金字塔的人。

        他的行為震驚了學(xué)校的同學(xué),當(dāng)初流傳的關(guān)于他各種各樣的緋聞又再一次出現(xiàn)了,但是沒有人知道他和婭姆之間的事。這其實令婭姆感到沮喪。她也就再不信守當(dāng)初要保密他們之間關(guān)系的承諾,她告訴每一個她認(rèn)識的人,給他們看他們以前互相發(fā)送的短信,在一起的合照,但沒有人相信她說的是真話。

        每個人都在竭力回憶每一個曾與他交往的細(xì)節(jié)。他負(fù)面的緋聞漸漸不再有人談?wù)?,只剩下那些關(guān)于他的零星小事中所體現(xiàn)出的偉大,那些早就被學(xué)校同學(xué)發(fā)現(xiàn)的品質(zhì),以此來證實他如今的成就他們早就預(yù)料到了。連最初有人說他是被學(xué)校資助的貧困生的謠言也不攻而破,如果他家毫無背景,他怎么可能與政府扯上關(guān)系。起初,他的事跡在一段時間里成了學(xué)校教授和學(xué)生之間談?wù)摰墓鈽s的事,但后來他似乎變得越來越大,好像與我們這個學(xué)校,這個鎮(zhèn)脫離了關(guān)系,我們?nèi)菁{不下他,他就再也與我們無關(guān)了,與婭姆也無關(guān)了。我們就漸漸淡忘了他,但婭姆卻永遠(yuǎn)也忘不了,甚至奢望有一天他會因為她放棄一切,回來找她,向其他人證實她所說的一切都是真的。

        7

        這是一個清朗明凈的早晨,學(xué)校周末放假,婭姆和艾瑪都回家去了,屋子里很安靜。長期的陰雨之后,太陽終于出來了。

        我是在一縷陽光中醒來的,那縷陽光射在玻璃上,刺得我睜不開眼睛。

        通向陽臺的門敞開著,波特迎著從樹梢傾瀉下來的光芒,她靜靜地站在那縷光中,赤裸著身體。我像是被天外飛來的物體擊中頭部那樣,有些眩暈。她裸體透明,肌雪如冰。我甚至相信是她肌膚上放出來的光芒讓我睜不開眼睛的。

        我不敢發(fā)出一點聲響,閉上眼睛佯裝睡覺。我擔(dān)心任何的打擾,都會使她以及那個光芒四射的早晨化為烏有。她像古典主義時期畫中成熟的女神,頭輕輕側(cè)起,她的目光不在自己暴露的乳房上,而是將注意力放在站在自己身旁同樣裸露的愛神丘比特手中拿著的箭上,透露出了一種憐憫。

        這一幕我沒有對任何人提起過,甚至于婭姆。任何事情到了婭姆那兒,都會變成另外的樣子和目的,她才是真正的我所了解的亞洲人。

        后來我才知道,那天我所看見的波特透出的光是一種女性之光。因為我之后有一次在我們臥室自帶的廁所垃圾筒里,發(fā)現(xiàn)了一個撕開了的避孕套包裝袋。

        她是在什么時候帶男人進來的呢?她為什么沒有事先問問我的意見,擅自將男人帶進了我們的房間?衣柜她關(guān)好了嗎?我的內(nèi)衣是不是敞在了外面?敞開的那一件是什么顏色的?他知不知道她的室友是誰?

        我感到被輕視被侮辱。那個早晨她留在我腦子里所有關(guān)于美的記憶消失一空,我又羞又惱,就連上一次在她的面前哭,都變得不值得,剩下的只有怨憤。

        我不愿再多和她說一句話,我的冷漠她第一天就發(fā)現(xiàn)了。但她并不介意,我行我素地將臟衣服放到床下,翻找出另一件并未洗過的衣服。我以為她又要將臟衣服穿上。可是她回過頭來看了我一眼,然后將手里的臟衣服拿到洗手間去洗。

        波特變了。至少她洗衣服的次數(shù)比先前多了。

        我又開始責(zé)怪起自己,因為波特似乎是在為了我而改變,愿意洗那些從來不愿洗的衣服,為整個臥室的環(huán)境做出貢獻,似乎她是在為她上次私自帶男人回來對我造成的冒犯在盡力補償,她為我做出的努力讓我感動。作為交換,我想告訴波特她有美麗的肌膚,甚至告訴她,在她那樣美麗的肢體面前,我感到自己羞怯又抬不起頭來。我想試著跟她談起我愛的他,這是女人之間最能夠拉近彼此距離的話題??伤偸浅聊唤?jīng)意地看著燈投在墻上的光影,風(fēng)掠過窗戶時,能聽到樹葉搖動的沙沙聲。

        我在她的沉默里,回想著一切,想著他看著我從房子背面的小路上走過來,輕輕將頭抬起。想著從他的手指上流出來的一個個音符,想著《水邊的阿狄麗娜》,想著我水中孤獨的國王。他的手怎么可以起落得那樣華麗?我想這首曲子一定是為我而彈的,我想他也一定有著跟我同樣的心情。波特當(dāng)時也在場,她肯定也知道,只有她可以向我證明他是否愛我,可是她也許不會明白什么。這樣的想法很快又被打消,讓我倍感煎熬。

        波特坐在我身邊,她的心思不在屋子里,更不會在我的身上。她有心事,她一定會對我說的話毫無興趣。我們坐在一起,就像兩列開向不同地點平行的火車。現(xiàn)時的陪伴是出于無奈。

        波特每天早出晚歸,我們幾乎看不到她。她再也不會在意這房子里發(fā)生過什么,我甚至懷念起我們倆的爭吵或是鉤心斗角,我意識到她并不是為我而做出了任何改變,她現(xiàn)在對我的態(tài)度只是視而不見。其實我多希望她能夠?qū)⒅皩ξ业牟粷M爆發(fā)出來,可是她沒有給我那樣的機會。波特跟我們的距離越來越遠(yuǎn),她的存在如同一個影子那樣在我的心里,無法把握。

        波特抱著書從走廊那面走過來,她把頭發(fā)盤了起來,顯出了她的清瘦。她瘦了。我正在往瓶子里面插我在外面花圃里摘的花,她從我身邊走過去了。她身上散出來的植物味,有一股枯竭之氣。

        “你究竟怎么了?”我終于鼓起勇氣問了她。

        “沒事。”

        她不會在我面前說出自己的想法。如果病痛可以掩飾,她定會那樣做。可是她病了,她掩飾不住,她面色如土,并且開始嘔吐。

        晚上波特回來時,我還沒有睡,她會先打開廁所黃色的那盞燈,再關(guān)上門。蛋黃色的燈光從門縫那兒透出來,在地板上形成一個立體壓癟了的長方體。我聽見她嘔吐的聲音,接著是蓋下馬桶的蓋子,按下馬桶邊上的沖水閥的。

        她出來的時候,總是先打開門再關(guān)上燈。燈照著我,我總睡不好。我突然想到了懷孕,我想婭姆和艾瑪也一定聽到了,她們會怎么想?

        白天我們已經(jīng)看不到波特的影子,她再也沒有提起圖書俱樂部的事,像是就此永遠(yuǎn)忘卻了。夜晚入睡后隱約能聽見窗戶外,她打開外面大門的聲音。她會先進臥室,換上睡衣再去廁所洗澡。有時候太晚,她洗澡掉在衛(wèi)生間的頭發(fā),就不會及時清理,總要等到她第二天起床后。

        偶爾我在廁所刷牙趕去上早課,她會直接推門進來,把廁紙疊成兩層,蹲在地上從左邊擦到右邊,她會說抬起腳,然后把頭發(fā)卷成一個圈,扔進垃圾筒。她以前總是丟進馬桶用水沖走,后來馬桶堵過一次。她就再也沒那樣做了。

        她拿出鑰匙,發(fā)現(xiàn)大門沒有鎖,擰了門把手進來。我聽見她把脫下的鞋放在了地板上,而不是淺口的貓砂盒里,估計是因為鞋已經(jīng)放滿了。

        我從床上起來,踮起腳尖,把臥室的門輕輕地扣上。不一會兒,她打開了臥室的門。

        她發(fā)現(xiàn)我沒有睡就問我能不能把燈打開。

        “可以。”我坐了起來。用被子遮住身體,我已經(jīng)脫光了衣服。

        我看著她。她拉開了衣柜的門,把衣架上的衣服卸了下來,扔在了床上。又背對著我,蹲在床頭柜前把里面的信件拿了出來。接著又拉開了第二層抽屜。

        她并沒有在意我。

        “我們聊聊?!?/p>

        我把身體向前傾了傾。

        她轉(zhuǎn)過頭來看著我,發(fā)現(xiàn)我是認(rèn)真的。她站了起來,坐到她自己床上。

        “聊什么?”

        我拉了拉被子,將兩只胳膊放在了外面,坐直了身子。

        母親說通過一個女人的身體信息,可以判定她生的孩子是男是女。我看著她的臉,想象著將來站在她身邊的孩子的模樣,我想她一定會生一個女孩。

        可是她家的女孩已經(jīng)夠多了。

        她母親和三個不同的男人生了三個女兒。

        說起來她的母親其實是一個中國人。十九歲的時候從云南去了曼谷。談了一場戀愛,結(jié)果男方家里覺得她是從云南來走私白粉的,便切斷了他們之間的往來。她為他生下了第一個女兒。后來,她母親帶著第一個女兒嫁了人,生了第二個女兒,也就是我的室友,在她四歲的時候,她父親死了。直到二零零四年,她母親嫁了一個臺灣的商人,又生了第三個女兒。

        她母親愛喝日本清酒,很少有清醒的時候。到現(xiàn)在這個年齡,已經(jīng)表現(xiàn)出了對兩性關(guān)系的淡漠。

        她母親讓她和我多練習(xí)中文,說我是她的同胞。她從前問我中國國旗上是幾顆星星。我覺得她不夠真誠,轉(zhuǎn)過臉去說了別的。

        她說:“你不想說國旗的事情?”

        “我想問問你關(guān)于斯圖爾特教授的妻子,你上次提到,他們?nèi)ヌ﹪鴷r你接待過?!?/p>

        我看了她一眼,將臉轉(zhuǎn)向暖氣片的那一面墻。

        “那個猶太女人?為什么?”

        她皺起了眉頭。

        “好奇,就僅僅是好奇而已?!?/p>

        “一個優(yōu)雅的猶太女人?!?/p>

        她拿起桌上的杯子,從抽屜柜里拿出一袋速溶咖啡。從臥室里走了出去。她的聲音并沒有停止。

        “扎克的妻子是不可替代的。她目光犀利,頭腦冷靜,世上好像沒有能讓她開心起來的事情,她頭發(fā)很短?!?/p>

        她又走了進來,將咖啡杯放在床頭柜上,大概比畫一下扎克妻子頭發(fā)的長度。我把眼光落在她的肚子上。

        我們一起陷入沉默之中。

        “他們會離婚嗎?”

        說出這句話我就后悔了。

        她迅速地看了我一眼,我感覺背脊起了一股寒氣。我抱緊雙膝將頭歪斜在上面,等她回答。

        “哈,好像他的學(xué)生對他總是有好感。你不是第一個和我說這個的人。總之他對每一個人都那樣,讓人容易誤會,尤其是你這樣的。”

        “我是什么樣的?”

        我對她即將要對我發(fā)表的判斷和看法有一種抵觸。

        “你還是處女嗎?”

        “為什么要這樣問?”

        我感到不適。處女一詞從她嘴里說出來,便帶上了一股泥腥味。讓我感到人們說起雛鳥時,就知道它飛行的速度或者高度,遠(yuǎn)不及一只成年鳥那樣。

        “我上大學(xué)前也是處女?!?/p>

        她的嘴角掛著一絲輕松的自嘲似的笑。

        我想說,我知道,因為你懷了孕。但我沒說話。她嘴角向上,稍稍笑了一下。

        “我以前和你一樣,喜歡上了一個教授?!?/p>

        她在兩個句子間有三秒的停頓。

        “哪一個?”

        “你沒有必要知道哪一個?!?/p>

        “我都告訴你了。你如果相信我……”

        “教物理的那個教授你認(rèn)識嗎?”

        “做物理實驗的那一個?很高的?鬈發(fā)?夏洛克?”

        教授的名字并不是夏洛克,只是他長得像本尼迪克特·康伯巴奇在英國電視劇《神探夏洛克》里飾演的角色。大家都這么叫他。

        “對。他就像是我的親人?!?/p>

        她躺了下去,不再看我。

        “所以你知道我的感受?”

        “他不一樣。他在這個學(xué)校很孤獨。沒有朋友,他身邊只有他的妻子,還有他的兩個孩子。他看重這份教職,以至于……”

        “以至于什么?”

        “我不能說。這牽扯到學(xué)校內(nèi)部。他會被開除。”

        物理教授在她口中,是一個完全可以想象觸手可及的男人,而非只是一個教授。我能夠從她的描述里感知到,那些雄性輪廓清晰的線條在黑暗里上下顫動。

        我甚至能感覺她肚子里的孩子,就是那個物理教授的,而不是什么同學(xué)的。這也許就是她不再出現(xiàn)在圖書俱樂部的原因。

        我上過物理教授的課,大一的時候,基礎(chǔ)物理學(xué)是必修。他每天早上會拿著幾個黑色文件夾,還有一個手工的咖啡杯進來。他有時會忘記事先通知去物理實驗室上課而非教室。上課十分鐘后,他才匆匆忙忙地出現(xiàn)在門邊喊道:“我忘了說,去實驗室?!?/p>

        我無法想象誰會愛上這樣一個邋遢且生活沒有規(guī)律的人。

        她歪過頭對著我,但她卻看著別處說:“所以,你想讓扎克離開他的妻子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像他們這樣二十五年的婚姻,永遠(yuǎn)不可能。更何況你沒有這樣的本事。”

        “你怎么這樣說話?我什么時候這樣告訴過你?”

        “你知道我說的全是實話?!?/p>

        她依然不看我,站了起來,抱著她的衣服去了客廳,把臥室的燈關(guān)上了。

        教授精英小團體的聚會不再像過去那么頻繁了。波特因為懷孕的原因也沒有再出現(xiàn)過。我成了唯一見證了兩屆成員差別的學(xué)生。這群人的確如同謠傳所言,顯得木訥又不機警,他們害怕教授,常常只是聽教授說,唯一的回復(fù)就是感嘆與贊同。連聲附和讓我都察覺到了教授對他們毫無個人思想可言的反感。他們還有一個令人厭惡的共同特點,貪吃。教授家里從不吃剩菜,每次吃不完的都會倒掉。當(dāng)他們知道這個習(xí)慣后每一次都將教授聚會時的食物通通吃完,如果沒有吃完就會從包里拿出一個飯盒打包帶走,做第二天的午餐。雖然他們也問過教授他們是否可以把他要倒掉的東西帶走,教授出于禮貌說當(dāng)然可以。但是沒有想到他們會真的這么做。 在這一點上,完全地破壞了教授家里的餐桌禮儀,教授的高貴受到了侮辱。他們吃完后起身站起,將菜盤端起,也不管那時教授是不是在講話途中,用刀叉把盤子邊緣的湯菜小心翼翼地刮到自己的飯盒中,他們在還沒有結(jié)束餐宴前就用眼睛留意住了自己想要哪盤菜,只等隨時起身。從前教授家里的餐桌邊坐的是一群高傲的獅子,每吃一口都會用大腿上鋪好的餐巾擦一下嘴,生怕粘在嘴上的污漬在和別人說話時令人不適。而現(xiàn)在坐著的是一群饑餓沒有禮數(shù)在荒野里分享獵物的豺狼。

        8

        我意外地發(fā)現(xiàn)我和波特之間不能言說的相似之處竟讓我感覺和她有一種從未有過的親近。只有她才能理解我對愛情痛苦的煎熬,我不再對她充滿怨氣,反而對她有一種憐憫,但我也說不上喜歡她。她刻意保持的距離與冷漠讓人望而卻步。

        那天下課回來,我和婭姆發(fā)現(xiàn)外面的大門沒有鎖。婭姆皺著眉頭轉(zhuǎn)過來看我,示意我可能屋里會有異樣,因為我們離開時艾瑪還在圖書館學(xué)習(xí),她不可能回來得比我們還快。

        我們加快速度,幾乎是同時推開門的。屋子里兵荒馬亂的情景,頓時就讓我們瞠目結(jié)舌。這是我們難以想象和接受的,波特的家人果然從泰國來了,來參加她的畢業(yè)典禮。波特由于當(dāng)時只休了半年的學(xué),比我們都要早半年畢業(yè)。

        但我們沒想到她家里竟然來了這么多人,像是占滿了整個屋子。我記得波特之前向我們輕描淡寫地提過,說她的家人會來參加她的畢業(yè)典禮。但沒想到她們會住進我們家里。

        她們沒有將鞋扔進鞋盒,全東倒西歪地散在地板上。除了地上的行李箱,還有幾個打開了的編織口袋,我不知道泰國也賣這種東西。她們把我們的餐桌移開,讓廚房空出了更大的位置。房間變得陌生起來,像是進錯了門。

        波特的母親和妹妹在廚房做午飯,剛插上電子灶爐煮上面條。用的還是婭姆柜子里的鍋。

        她們的媽媽跟我們打招呼,她的姐姐打量著我們不說話,之后又埋下頭看著她最新版的《Vogue》雜志,這一期的封面是安妮·海瑟薇。海瑟薇在電影《一天》里,故弄玄虛的蹩腳英式發(fā)音,讓婭姆很反感,但我卻聽不出來。

        她們?nèi)忝枚加凶约旱拈L相。她姐姐化了濃妝,不用湊近就能看到,她的發(fā)質(zhì)不是很好,發(fā)根毛糙還分叉。只有妹妹長得最像她母親,雖然顯得稚嫩,但是能看出貧窮中的幾分倔強。

        婭姆看了一眼躺在沙發(fā)上的姐姐,敷衍地笑了笑,直接走進臥室,夸張地跨過她們才打開還來不及收拾的行李箱,摔上了她臥室的房門。

        我和婭姆一樣生氣。我不知道她母親,還有她的姐姐妹妹會來。但因為她母親和妹妹會說中文,我卻顯得不好意思在她們面前發(fā)脾氣。她們也許并不知道我和波特的關(guān)系緊張。

        波特的母親看著我笑。

        “吃點面條哦?”

        她的發(fā)音帶著泰國人的腔調(diào),最后一個音調(diào)提了上去,軟綿綿的。

        我只好暫時背叛了婭姆,禮貌地站在那兒。

        她妹妹從鍋里挑出面條,又打開婭姆的柜子拿了一個方形的白碗。她母親蹲在行李箱前面,拿出了兩盒蛋卷。上面寫的是中文,下面有一行小字寫著泰文。

        “你選一盒,另一盒給她?!?/p>

        她母親指了指婭姆關(guān)上的房門,走到她小女兒身邊,又從柜子里拿出了一個碗。

        我留下了芝麻蛋卷,敲了兩下婭姆的門,徑自推開了,給了她肉松海苔蛋卷。

        “給你的?!?/p>

        她躺在床上玩電腦。她看見我進來合上了電腦,站了起來,把我拉到她衛(wèi)生間里去。

        “她怎么可以這樣做?都沒有事先問過我們。如果她事先問過我們,我或許還會說可以,但現(xiàn)在他們在廚房用我的鍋!她窮也不至于這樣!你給她說,不行,不能在這里住?!?/p>

        婭姆總是把我當(dāng)作她和波特之間的傳話筒,好像波特聽不懂英語。說的是中文,真的成了我的同胞。完全忘記了我和波特關(guān)系也不好。

        “我會告訴她的?!?/p>

        我并沒有開口。我不知道怎么給波特說。將她母親攆出去?那么她母親會怎么想那一盒芝麻蛋卷?

        婭姆中午在食堂碰見我時拉著我的手臂問:“你到底說了沒有?她們到底還要在這里住多久?!”

        我只好對她說今天找個機會說。就連艾瑪表現(xiàn)的焦慮也讓我感覺到咄咄逼人,盡管艾瑪始終沉默。直到此時我才明白,婭姆和艾瑪她們是站在同一條戰(zhàn)線上的,而我和波特,才是真正要跟她們區(qū)分開的。我不禁想到我父母來時,他們會用什么樣的態(tài)度對待他們。

        波特的家人來后,她和她姐姐睡到了客廳的沙發(fā)上,她母親和妹妹和我一個房間睡她的床。早上醒來,一睜眼不用看,我就能感知到她的妹妹正睜著大眼睛看我,像是看穿了我全部的秘密,懷疑我究竟能不能做出那些事來。

        她的母親也醒了,走過來摸了一下她女兒的頭。

        她們發(fā)現(xiàn)我也醒了,為了避免尷尬我說早上好。

        “早上好?!?/p>

        她妹妹的眼睛依然沒有離開我,這讓我感覺到不適。她母親彎下身去撿起她妹妹頭天夜里踢到地上的衣服。

        “你可不可以帶我去參觀校園,我睡不著?!彼妹糜弥形膶ξ艺f。

        我遲疑了一下,站起身來走到外面的房間對波特說出了那句在我心里憋了很久的話:“你媽她們在這里還要住多久?”我想起她曾經(jīng)對我的傷害,所以說這些話的時候比我想象中容易。

        波特站在廚房里,沒抬頭看我,只是把洗碗海綿擠出水,丟在一旁,兩只手在衣服上擦了幾下,轉(zhuǎn)身進了臥室。

        “我會讓她們搬到我朋友的公寓里去的?!?/p>

        我無話可說地在客廳里轉(zhuǎn)了一圈,有些尷尬。

        第二天下課回來,客廳里的行李箱搬走了。淺口貓砂盤邊上的沙土沒了,她們走之前打掃過。掃把靠在冰箱旁邊,臥室里連她的衣服和床鋪都沒了。白色的單人床墊上留下了一個睡袋。

        她的睡袋皺巴巴的。

        晚上,波特拿著兩個60cm×120cm大小的亞麻布畫框回來了,那是她的畢業(yè)作品。我們正在客廳里寫作業(yè),婭姆握著一個水杯,她要去取水,看到波特便停了下來。婭姆喊了一聲艾瑪,不知道她為什么要在那個時候喊艾瑪,艾瑪沒有在屋子里。

        波特把兩個畫框放在門邊,脫了鞋,把襪子塞進了鞋里,直接進了臥室,將門關(guān)上。

        她沒有給任何人打招呼,埋著頭。婭姆盯著她,一直到她進屋。才又走到水池邊接水。

        波特擺在最上面的那個畫框里,畫了一個堅著中指,白人的手。她用了超現(xiàn)實主義,手指的骨頭和肉看得一清二楚。

        我舉起那個畫框,對著婭姆笑:

        “婭姆,給你的?!?/p>

        婭姆把椅子上的腳放了下去,她也笑著反問我:

        “你為什么要一直舉著一個鏡子?”

        婭姆的幽默讓房間里的氣氛稍有改善,我們倆人盡量忘記傷害她還有她家人的事。

        9

        雨點從厚重的樹丫上持續(xù)不間斷地掉進泥土。一些矮小的蕨類植物躲在高大的樹下,被完整地遮蔽起來。但也會突如其來地被一兩滴雨將它們打落,迅急地沒了蹤跡。

        下個月他又要去法國看他的女兒了,和他的妻子,幸福的一家人。這一點誰也不能改變。我仰著頭看他,他問我有什么不適。沒有不適。我只能將對他的那份愛藏在心里,在當(dāng)他問起我為什么哭時,我永遠(yuǎn)不會對他說出心里的感受。

        我把我寫好準(zhǔn)備給他的詩捏在手里,希望一切都會過去。他不過是劃過我生命表面的一道痕跡,我是如此的年輕。兩年,還用不了兩年,只要我畢業(yè)了,這一切對我來說都將不再重要。我反復(fù)對自己說。

        四月底的天開始黑得很晚,到了夏令時,過了八點之后,天空才變成暗藍(lán)色。乳白色的天空中飛來鳥群,它們的隊形,形成一塊豎起的畫板。很快,天空中的斷層消失了。燈在窗戶上被映照得更加明顯。時而又會造成一種錯覺,讓我感覺到飛鳥快要撞上了玻璃。它們接近玻璃的時候,迅速地向上抬起身子,以一種極其平穩(wěn)的方式滑過屋頂。

        婭姆在自動售賣機旁邊取了一杯咖啡。

        晚上風(fēng)變大了,家門口不知道從哪里吹來了蜂巢的殘片,被婭姆一腳踢開了。

        夜色的暗藍(lán)從天空透過來,似乎再也無法抵擋。

        我們晚飯回來,房間里沒有開燈,我們都以為波特已經(jīng)走了。

        我推開臥室的門,她發(fā)燒了。我看見擺放在床頭柜上的溫度計,顯示出三十九度二。

        我愧疚地靠近她,臥室里除了床頭柜上放著一瓶常用的抗生素,床的周圍收得一干二凈,只留下從前她用來掛相片的麻繩,從窗戶的一頭系到另一頭的窗簾桿上。以前她還在床頭掛了一個,她從不丹帶回來寫著藏語念作“瑪尼瑪尼哄”的彩色經(jīng)幡。她說這個經(jīng)幡能夠幫助人清除一切欲望,堵塞六道之門,超脫六道輪回。如今她也把它取了下來。好像宗教,輪回這樣的概念對她早已不重要了。

        她蜷縮在睡袋里,身體扁平,像突然間縮了水。我無法想象她的肚子里,還有一個孩子在蠕動。

        如果不是看見她稍稍顯露的頭部,沒有人會知道她在睡袋中。

        我拉開衣柜,她醒了過來。

        “我想喝水?!彼⒉皇且胰ソo她倒水,她要我去買一種叫作“能量”的飲料。我知道那種飲料,每次看學(xué)校里的運動員,打完球總拿著那種瓶身。我不相信那種東西,況且液體還是藍(lán)色的。

        “要兩瓶?!彼艘粋€身,頭又多露出來了一些。

        “你吃晚飯了嗎?”

        “現(xiàn)在這個時間還有吃的嗎?”

        我們回來的時候,食堂已經(jīng)關(guān)上了門。

        “柜子里還有你媽媽給我的芝麻蛋卷?!?/p>

        “我想喝水。”

        如果我們沒有趕走她媽媽,或許照顧她的就不應(yīng)該是我。我出了臥室,去了婭姆房間,她躺在床上吃冰激凌。星期五是我們的冰激凌日,無論春夏秋冬。

        “你能不能去幫她買兩瓶‘能量?她在發(fā)燒。”

        “憑什么我去買給她?”婭姆沒有好氣地說。

        “看在她懷孕的分上!”

        “他媽的,這事又不是我搞出來的。你就不能好好說話?”她站了起來,身體離開了床。

        我們心照不宣,我知道婭姆跟我一樣心懷不安。婭姆用力合上電腦,把冰激凌丟進了垃圾筒。走到衣帽架邊上,從包里翻出了車鑰匙,套了一件大號的帽衫,那是她爸爸的衣服。

        “真是狗屎!”婭姆把我留在了她房間里,關(guān)上了燈。

        波特一直睡在黑暗里。夜色的暗藍(lán)透過臥室百葉窗的葉片落在窗臺板上。我給她燒了一壺?zé)崴帕私獪偃軇?。雖然她不吃姜,但現(xiàn)在這樣的情況,她應(yīng)該什么都會接受,為了她和她的孩子好。

        我扶住她的肩膀,使她能撐住身體喝下姜湯。她的身體很燙,而且在顫抖。我的心也開始哆嗦起來。我怕她今晚就要死去。她還沒有原諒我對她的傷害,怎么就能先死了呢?

        婭姆推門進來,遞給她兩瓶“能量”水。外面投進來的燈源一下子讓我們的臥室縮小了。波特緩慢地坐起了身,從床頭柜的第二個抽屜里,翻出了幾個兩元硬幣。在手掌心上數(shù)了數(shù),又從床邊撿起她脫下的褲子,從褲子口袋里翻出了幾個一元的硬幣,放在手里伸向了婭姆,蒼白地說:“謝謝你?!?/p>

        婭姆和我給她留了一盞微弱的臺燈,關(guān)上大燈,輕輕地帶上了門。

        婭姆問我:“她是不是快死了?”

        我無言以對。

        夜晚,窗外蟬鳴的聒噪離我們越來越近,像是它們飛進了屋內(nèi),藏在了隱蔽的地方。陽臺外的探照燈上方有飛來飛去的小蟲。它們的生命就是如此,夏天之后,就要注定灰飛煙滅。

        10

        飛往曼谷的航班在二十九號下午。她和她的家人一起就要永遠(yuǎn)地離開這里。

        飛往巴黎的航班在三十號早上,AC846。他每年都要和他的妻子,乘這個航班去與他的女兒相見。

        二十九號早上,霧氣籠罩著校園后面的森林,看不見山后面的道路有多遠(yuǎn)。我曾經(jīng)無數(shù)次從那條路上走下來,他站在教學(xué)樓通道的拐角處看著我,我迎著一縷陽光走著。我假裝沒有看見他,而他一定是知道我其實能看見他。

        九點半時,天開始下雨。

        我走出門,雨下得不大,但也不小,一時半會兒不會停下來。我又折回去,跑向陽臺把我的帆布折疊椅收起來,怕把它淋壞了。

        二樓與三樓之間的那條物理拋物線,被人抹去了X軸和Y軸,沒有用白板擦,不然不會遺留模糊的痕跡。

        有人走在水泥地上,磕托磕托地響,像是在空谷里搖晃的馬鈴碰到了金屬韁繩的聲音,清脆而尖銳。電梯的開門聲響了。樓道里沒有人,電梯里面的人等了一下,身體向前傾按了關(guān)閉,電梯上的顯示器變成了數(shù)字四。

        波特和她母親拉著行李箱向我走來。由于是地毯,行李箱的萬向輪在上面滾得并不順暢,她們拖得有一些吃力。

        她母親抬起頭來看到了我,沖著我笑了。波特比昨天看起來有了一些血色。她也在對我禮貌的微笑,似乎昨天我對她的照顧,又讓我們和解了?;蛘咚庾R到她就要走了,從此她再也不用見到我,這不免讓我們彼此有些感傷,還有對彼此的歉意。所以她也在盡力對我表示友好。

        “所以你們準(zhǔn)備好了嗎?”我停住了,等她們靠近。

        “是的。我們剛剛和他見了面。”

        她用了指示代詞,不用說名字,我知道她在說那個物理教授。

        “你媽媽喜歡他嗎?”

        她母親聽到了“媽媽”這個英文單詞,知道我們在談?wù)撍?。她朝我笑笑,把頭轉(zhuǎn)向她的女兒,等著她翻譯我們在說什么。

        “有什么不喜歡的?你知道人們都喜歡談?wù)撟约?,他一直在問我媽媽在泰國的工作和生活。?/p>

        她伸手摸了摸她母親左邊的肩膀,示意并不是什么重要的話題,她不用等著她用泰語說一遍。她母親將頭轉(zhuǎn)向我。

        “所以他知道了嗎?”

        波特?fù)u搖頭。

        “你媽知道嗎?”

        “知道?!?/p>

        “你媽知道他不知道嗎?”

        “知道?!?/p>

        她母親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把行李箱平放在地上,撥弄側(cè)邊的密碼鎖,拉開拉鏈,拿出了三盒圓形罐頭。

        “吞拿魚哦,你拿去吃。我們帶不走了。太重了?!彼赣H把東西遞給我,又退回去把行李箱關(guān)好。

        她的手從身后的行李拉桿上滑了下來,左腳向前邁了一步。

        “那么,就再見了?!?/p>

        波特抱住了我,像我第一次在她面前哭的時候那樣。我們終于又回到了從前,但是應(yīng)該不會再見面了。

        我感覺有一個生命,正透過她的肚臍眼兒在看著我。

        我向左走,繞著樓層走了半個圓。在地毯上走路沒有聲音。他辦公室側(cè)面貼的方形軟木板上有新的留言,彩色的工字釘下面還附上了一張今天早上的《城市報》。他的門開了四分之三,塑料塞子不見了,他用椅子頂住了門。

        他的咖啡色皮革商務(wù)公文包,放在了寫字臺的旁邊。辦公桌上放了三個水杯,他正在收拾,將杯子里的茶包扔進了垃圾桶。

        他要走了,我只是想來和他告別。

        寫字臺再往左一些,上面放著疊起來的彩色經(jīng)幡。

        我朝門邊后退了半步。

        我的身體開始顫抖,我感到我咬痛了自己的指頭。

        我的眼淚就快要流出來了,轉(zhuǎn)身快步跑下樓梯。

        我打開一扇窗戶,看見了一只蜂鳥。

        責(zé)任編輯 李 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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