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項羽、劉邦兩陣營人物為例"/>
張 為,顏全毅
(中國戲曲學院 戲曲文學系, 北京 100071)
人物描寫是敘事文學作品成功與否的關(guān)鍵。《史記》是一部紀傳體歷史著作,這一體例形式?jīng)Q定了《史記》在敘事時必須以人為中心的特點,人物由此成為《史記》在歷史事件敘述中的關(guān)鍵因素?!妒酚洝分械娜宋镄蜗蠓浅ur活,栩栩如生,謂其“無韻之離騷”一點也不為過。劉熙載謂“《史記》敘事……允稱微妙”,其所敘人物“精神氣血,無所不具”[1]12,可謂深得《史記》敘事藝術(shù)之三昧。《史記》敘事之“允稱微妙”表現(xiàn)在很多方面,其中最為顯著的便是人物的刻畫。筆者不揣淺陋,欲以秦末項羽和劉邦這兩大軍事集團的核心人物為范例,論析《史記》在敘事藝術(shù)方面的特點。
“細節(jié)決定成敗”,這不僅是社會生活中的成功法則,也是文學創(chuàng)作成功的奧秘?!妒酚洝啡宋锟坍嫷奶攸c之一就是善在細節(jié)描寫方面下功夫,其行文秉承左氏春秋筆法,微言大義,一字一句皆可定褒貶?!蹲髠鳌む嵅硕斡谯场芬砸弧翱恕弊挚隙肃嵅l(fā)動攻擊共叔段戰(zhàn)役的正義性,左氏之“春秋筆法”也因此為世人所稱道?!妒酚洝分械闹T篇文字在這一點上與《左傳》相比毫不遜色?!妒酚洝穼θ宋锷鐣v史地位的評判就常常體現(xiàn)在與左氏春秋筆法相似的細節(jié)里。例如,在國人成王敗寇的實用主義歷史觀下,項羽這一失敗的英雄作為漢王朝的對手和敵人,是不能也不應(yīng)該載入史冊的,司馬遷卻打破了世俗的認識觀念,把項羽作為帝王級的人物為之樹碑立傳,并且在為之立傳之時,不直呼其本名“項籍”,而是以其字“羽”為名號寫入“本紀”這一帝王傳記的體例中,位列秦始皇之后、漢高祖之前。與之類似的歷史人物有陳勝,司馬遷沒有把陳勝歸入“列傳”,同樣寫進“世家”這一體例。單從這種體例安排即可看出司馬遷在敘事方面的苦心孤詣——如此寫法既是對傳主個人功績的肯定,也是司馬遷本人歷史觀的藝術(shù)體現(xiàn)。
藝術(shù)婉曲之體現(xiàn)就是“于細微處見精神”?!妒酚洝芳毠?jié)描寫方面的成功,在很大程度上表現(xiàn)在人物語言、動作敘述上的細微之處,這種細微之處通常表現(xiàn)在人物動作及與動作相應(yīng)的語氣、語調(diào)甚至個別語詞的運用上,可謂一字一句,皆有深意存焉。正是在這種基礎(chǔ)上,《史記》才達到了這種程度的敘事效果,“每敘一人,能將其面目活現(xiàn)”[2]429。以《項羽本紀》中項羽與劉邦二人在相關(guān)對話時的語言為例,可以看看司馬遷如何把握對話者的心理,并在描寫時怎樣做到出神入化。當劉邦即將遭遇危險,張良好心向他轉(zhuǎn)告項伯處得來的情報時,劉邦警惕地問張良:“君安與項伯有故?”張良是劉邦的心腹謀臣,對于消息來源本不該有此一問。一個“安”字問,讀者不難想象劉邦當時滿臉所現(xiàn)的驚訝、多疑與猜忌之情?!傍欓T宴”上,因劉邦裝得很無辜,忠厚的項羽為劉邦輸誠的假象所迷惑,向劉邦說出了出兵鴻門的原委:“此沛公左司馬曹無傷言之,不然,籍何以至此?!表椨鸬牡狼甘欠浅U\懇的:首先,為表誠意竟然不顧兩軍交戰(zhàn)、你死我活的軍事情勢,向?qū)κ终f出了軍事行動的真相,置己方高級情報人員生死于不顧,誠到天下再也找不到第二個這樣的傻子;其次,項羽已是各路諸侯“莫敢仰視”的上將軍,卻在劉邦面前直用己名“籍”以示謙遜,項羽的真誠程度可想而知。就在這次宴會上,項羽的謀臣范增提醒項羽誅殺劉邦,“舉所佩玉玦以示之者三”,項羽竟視而不見,“默然不應(yīng)”。劉邦手下大將樊噲擅闖軍帳,并對項羽奚落之后,項羽不但不治其罪,反而賜給樊噲以座位?!傍欓T宴”上還有一處驚心動魄的細節(jié)描寫:項莊欲借舞劍殺劉邦時,項伯“以身翼蔽沛公,莊不得擊”,“翼蔽”兩字使一幅緊張激烈的打斗場面躍然紙上,也使劉邦危在旦夕的驚險場景得以化解?!傍欓T宴”結(jié)束,項羽、范增和劉邦的反應(yīng)作者寫得同樣出神入化:缺乏政治斗爭意識的項羽對劉邦一方的“饋贈”——實為麻痹他的糖衣炮彈——安然接受,富有政治眼光的范增卻“置之地,拔劍撞而破之”;劉邦回到軍中,“立誅殺曹無傷”。從這段描寫可以看出,項羽沉浸于不可戰(zhàn)勝者的幻覺之中,范增看到了項羽失敗的必然結(jié)局,劉邦回到軍中第一件事則是清除內(nèi)奸以絕后患。一場宴會結(jié)束,把雙方陣營中三個主要人物的反應(yīng)串聯(lián)起來寫,用語雖寥寥,卻使得這幾個人物的性格活靈活現(xiàn)。尤其是描寫劉邦安然回還后的反應(yīng)“立誅曹無傷”,一個“立”字,刻畫出劉邦作為政治家的果斷與毒辣。
司馬遷雖然遭受劉漢王朝對其施以宮刑的屈辱,卻也沒有因此在人物描寫上大肆抹黑漢高祖劉邦。通過劉邦對開國諸將封賞的敘事,司馬遷讓人們看到了作為政治家的劉邦在人事安排上獨具的政治眼光與其籠絡(luò)人才方面的慷慨豪爽。劉邦大軍攻入咸陽之后,“諸將皆爭走金帛財物之府分之,何獨先入收秦丞相御史律令圖書藏之” 。司馬遷用一“獨”字突出了蕭何在治國理政方面的戰(zhàn)略眼光,也為劉邦在用人方面“舉賢不避親”提供了合理解釋。 在封賞功高蓋天的張良時,要張良“自擇齊三萬戶”。齊地在漢興之初是天下最為富饒的地方,賞“三萬戶”食邑且讓“自擇”,這是劉氏宗親也沒有的頭等待遇,如此待人之道,即可明白當初為何那么多英雄豪杰紛紛投奔劉邦麾下,情愿為其拋灑頭顱、效命疆場。
如對蕭何、張良二人的封賞作對比,便可發(fā)現(xiàn)一個非常有趣的現(xiàn)象。劉邦評價蕭何是“功人”,但在封賞蕭何時仍把其封地限制在自己可控制的范圍內(nèi)。對于張良,劉邦卻給予任何人都難以得到的禮遇。劉邦和蕭何是從沛縣一起白手起家的哥們兒,在情感上過從甚密。劉邦出差公干時,同事們送劉氏路費“錢三”,蕭何“獨以五”;不惟如此,蕭何還“數(shù)以吏事護高祖”,可見二人交情非同一般。與蕭何相比,張良與劉邦的感情基礎(chǔ)就沒有那么深厚:他是在投奔景駒的路上遇見了劉邦,只因自感劉邦“殆天授”因而轉(zhuǎn)投劉營。十分巧合的是,劉邦對張良信任竟然也“殆同天授”——一向小覷讀書人的劉邦,竟然出乎尋常地對張良尊敬有加,言必稱子房,且讓其在封賞時揀天下最肥的地方自選地面和人口,可謂給臣下的天大的面子。這兩個細節(jié)就是劉邦在待人接物上的分寸拿捏:一個是知根知底的哥們兒,一個是幫自己包打天下的老師;哥們兒之間自然無須客套,在自然感情上有距離的老師卻須尊敬而客氣。
與張良、蕭何并稱“漢初三杰”之一的韓信,《史記》對其形象的細節(jié)刻畫也是精妙絕倫?!痘搓幒盍袀鳌份d,淮陰的一個市井無賴侮辱韓信,說他雖然長得高大威猛,且隨身帶有佩劍,其實外強中干、膽小怕事,同時又用挑釁性的語言激韓信:有種你就砍我一刀,沒種就從我褲襠下鉆過去。司馬遷如此描寫韓信的反應(yīng)與應(yīng)對:“于是信孰視之,俛出跨下,蒲伏?!薄妒酚洝芬砸弧笆搿弊稚鷦涌坍嫵鲰n信在“小不忍則亂大謀”心理支配下的大丈夫情懷:一心建功立業(yè)的韓信十分明白,自己如果不能忍受這一羞辱與之較真動武,情急之下鋼刀無情,很可能讓這個街頭小混混死于非命;自古以來殺人償命,自己死了就無法實現(xiàn)自己的抱負。韓信對自己建功立業(yè)的抱負非常自信,也非常自負。韓信初投劉邦時,犯法當斬,行刑之時,韓信大叫:“上不欲就天下乎?何為斬壯士!”那份助漢王奪天下舍我其誰的雄心和自信,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
金圣嘆贊《水滸》人物“人有其性情,人有其氣質(zhì),人有其形狀,人有其口聲,”[3]9并說其寫人之法全是自《史記》學習而來,這一看法確實符合事實。《史記》中所敘人物所言所行皆與其出身性格相符,讓人感覺如在眼前。
以項羽和劉邦這兩個政治冤家對比,二者雖然對最高政治權(quán)力都有覬覦之心,但一經(jīng)人物說出口,給人的感覺大不一樣?!俄椨鸨炯o》載秦始皇游會稽,項羽見其儀仗隊后,直言“彼可取而代之”,展現(xiàn)于人的是英雄項羽的直爽、豪氣乃至霸氣;《高祖本紀》中的劉邦,遇到秦始皇儀仗后的感嘆則是“嗟乎,大丈夫當如是也”的感嘆,這種感嘆語是任何凡夫俗子都能說出口的對榮華富貴的垂涎與向往,全無項羽那種逐鹿天下之心的豪俠雄壯。
當然,《史記》沒有把劉邦刻畫成一個懦弱無能的猥瑣之人。劉邦最終鏟平群雄,一統(tǒng)天下,證明他絕非庸碌之人?!妒酚洝吩诔h爭雄的一個戰(zhàn)役里描述了劉邦的機智靈敏:項羽叫陣,劉邦情知不敵,故不與之在武力上爭鋒,言“寧斗智,不斗力”;兩軍陣前,劉邦使用心理戰(zhàn)法,當眾歷數(shù)項羽十大罪狀,以致項羽大怒,一箭射中劉邦胸膛;作為軍隊主心骨的劉邦為了安定軍心,卻裝模作樣地抱著腳大叫“虜中吾指!”劉邦逼真的表演不僅騙過了項羽一方,連他自己一方的將士也被蒙在鼓里,即此一點可知劉邦的過人之處。
《淮陰侯列傳》載,劉邦兵困滎陽之時,韓信竟借機派人向劉邦提出自立為“假齊王”的要求,劉邦氣得破口大罵:“吾困于此,旦暮望若來佐我,乃欲自立為王!”張良、陳平就使勁踩了下劉邦的腳,暗示他若此時不應(yīng)韓信之請,失其援助,劉邦大軍必有覆亡之危,機智的劉邦馬上改口:“大丈夫定諸侯,即為真王耳,何以假為!”這兩句劉氏特色的“罵腔”連在一起,生動刻畫出了劉邦機敏與圓滑的性格,最后一罵既發(fā)泄了心中的怒氣,又順理成章地消除了韓信來使的疑慮,堪稱鬼斧神工之筆。
《史記》還常常通過人物自我告白的語言揭示人物的性格。且看《高祖本紀》中的這一段話:
高祖置酒雒陽南宮。高祖曰:“列侯諸將無敢隱朕,皆言其情。吾所以有天下者何?項氏之所以失天下者何?”高起、王陵對曰:“陛下慢而侮人,項羽仁而愛人。然陛下使人攻城略地,所降下者因以予之,與天下同利也。項羽妒賢嫉能,有功者害之,賢者疑之,戰(zhàn)勝而不予人功,得地而不予人利,此所以失天下也。”高祖曰:“公知其一,未知其二。夫運籌策帷帳之中,決勝於千里之外,吾不如子房。鎮(zhèn)國家,撫百姓,給餽饟,不絕糧道,吾不如蕭何。連百萬之軍,戰(zhàn)必勝,攻必取,吾不如韓信。此三者,皆人杰也,吾能用之,此吾所以取天下也。項羽有一范增而不能用,此其所以為我擒也?!?/p>
這是劉邦平定群雄后在慶功大會上對自我的剖析,盛贊了自己的三位得力助手,也評價了項羽失敗的原因。每一個新建立起來的王朝,最應(yīng)該做的事不是去宣傳自己如何取得了天下,而是應(yīng)該反思前朝是怎么失去了天下;劉邦雖然是布衣出身,卻能夠?qū)@一問題進行反思,總結(jié)歷史的經(jīng)驗與教訓。《史記》正是通過這一番言語,展現(xiàn)了劉邦的政治智慧。
劉邦陣營的關(guān)鍵人物也都在《史記》中得到了個性鮮明的表現(xiàn)。
劉邦的連襟樊噲,也是他打天下時的得力干將,此人雖是屠夫出身,卻有著出色的口才,并且粗中有細,比劉氏陣營的其他將領(lǐng)富有政治頭腦。劉邦初入關(guān)時,“欲止宮休舍”,樊噲勸他不要貪戀財物和女色,而要胸懷天下,表現(xiàn)出超乎常人的政治眼光。《項羽本紀》載,鴻門宴上,在劉邦處于生死存亡的危急時刻,樊噲“死且不避”,勇敢闖入項羽軍帳,“披帷西向立,嗔目視項王,頭發(fā)上指,目眥盡裂”,以致讓項羽這個威震天下、各路諸侯不敢仰視的人物也心存戒懼,“按劍而跽”。《史記》對樊噲文武雙全、有勇有謀的性格描寫,正是通過其行為細節(jié)與其語言加以彰顯的。樊噲闖帳一節(jié),司馬遷用了“西向立”一詞,盡顯樊噲的政治智慧——中國古人受儒家禮儀文化影響,在座次上非常講究,而在秦漢之際,宴會上末等的座位是正東的方位,樊噲闖入軍帳后“西向”而立,而不是直奔到項羽跟前,其分寸把握恰到好處:既給對方以心理震懾,又不莽撞而落人口實,讓對方無話可說。就因為這樣,項羽不但沒對其怪罪,反而惺惺相惜,對其表現(xiàn)出格外的尊重,賜其酒肉。樊噲對這一切均沉著應(yīng)對,有禮有節(jié):對項羽賜酒“拜謝,起,立而飲之”;對項羽所賜豬腿——帶有羞辱意味的生豬腿——他也沒有計較,而是放在盾牌上“拔劍切而啖之”——不拘小節(jié)的英雄氣概盡顯;項羽問他能否再行飲酒之時,樊噲說喝酒小菜一碟,緊接著話鋒一轉(zhuǎn),指責項羽的諸種不義,直說得項羽“未有以應(yīng)”。以樊噲當時的身份,他只是為劉邦駕車的“參乘”,但就是這樣一個小角色,竟然于關(guān)鍵時刻挽狂瀾于既倒,起到了劉氏陣營中張良等核心人物也未能起到的作用。
劉邦手下的游說之士酈食其,是一位舌頭非常毒的老翁。他投奔劉邦,卻沒有受到應(yīng)有的禮遇,他因此長揖不拜,單刀直入地責問劉邦:“足下欲助秦攻諸侯乎?且欲率諸侯破秦也?”在他游說齊王田廣時,韓信為了搶他的功勞,決定發(fā)兵攻打齊國。而之前酈食其已許諾漢兵不會攻打齊國。酈食其看穿了韓信的野心,知道無力阻止韓信的軍隊,自己必死無疑,便罵道:“舉大事不細謹,盛德不辭讓。而公不為若更言!”于是齊王便烹殺了他。酈食其一生凄涼,在生死關(guān)頭,他毅然決然選擇了死亡,從容應(yīng)對。臨終前的一句話,也讓他在《史記》一書中的形象熠熠生輝。類似酈食其這樣的人物言語場景在《史記》中有很多,這些人說此類話時司馬遷根本不在場,因而這些話是真是假根本無法考證,據(jù)此可以肯定,司馬遷在《史記》相關(guān)事件的描述中必然添加了自己想象的成分;由于這些話與事件中的人物身份及心理相符,顯得合情合理,因而也就無可厚非。
《史記》在敘事體例及方法上多有獨創(chuàng),李笠論及此點時說:“史臣敘事,有缺于本傳而詳于他傳者,是曰‘互見’?!盵4]6“互見”是司馬遷首創(chuàng)的一種人物傳記敘事方法,唐代劉知己謂“互見”義為“同為一事,分在數(shù)篇,繼續(xù)相離,前后屢出,于《高紀》則云語在《項傳》,于《項傳》則云事具《高紀》”[5]39。北宋蘇洵理解“互見”為“本傳晦之,他傳發(fā)之”[6]500,用現(xiàn)在的話說,就是根據(jù)人物表現(xiàn)的需要,在敘述相關(guān)的人物或事件時,此略彼詳,或彼略此詳?!盎ヒ姟敝ㄔ诓牧线x擇及事件安排上有詳有略,當詳則詳,當略則略,其好處是重點突出,繁簡相宜,使人物形象在作品整體中更加立體。
“互見”法在《史記》中運用得相當普遍。司馬遷對“互見”方法的使用有兩種情形,一是“明互”,二是“暗互”。“明互”就是作者在文章中明確提到“事在某篇”,《秦本紀》書秦王贏政死后秦朝滅亡事,徑言“其語在《始皇本紀》中”;《呂太后本紀》中書呂雉死后諸王逐鹿事,徑言“語在齊王語中”?!妒捪鄧兰摇分袛㈨n信事,言“語在淮陰事中”。《留侯世家》中敘及張良要項伯說服項羽事,“語在項羽事中”?!鞍祷ァ本褪钦f作者在此處描敘的人物在另外的篇目中有具體交代,但作者對此并無任何提示性語句。比如項羽在司馬遷眼里是一個英雄,“英雄”自然應(yīng)該少提缺點,所以《項羽本紀》只敘項羽英勇神武的一面;但項羽最終畢竟失敗了,失敗者之失敗自然因為有種種缺點和弱點,回避或掩蓋與史實不符,也違背史家秉筆實錄的史學理想,所以司馬遷就把項羽的缺點分散在其他傳主的事跡里。再以史上著名的“鴻門宴”為例,該情節(jié)《項羽本紀》敘述詳盡,但在《高祖本紀》中就有所刪減,而在《樊酈滕灌列傳》之中,樊噲視角的“鴻門宴”較之《高祖本紀》又少了一些成分。打一個類比來說,這種意義上的“互見”方法和雕刻藝術(shù)的技巧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雕塑家在雕刻藝術(shù)對象時,首先要把多余的部分琢掉,而“互見”方法頗類現(xiàn)代的3D打印技術(shù)一樣,作者把材料一點點粘在一起,組成一個立體的形象。
在《史記》中,受“互見”方法處理最多的人物莫過于劉邦。一切歷史都是權(quán)力話語史,《史記》的核心人物和故事自然是漢王朝建立的歷史,亦即楚漢爭霸的歷史。按照當時的正統(tǒng)思想,漢高祖劉邦自然是《史記》一書的核心人物。但是,一篇《高祖本紀》無法使劉邦的形象獲得立體的效果,因此“互見”法就派上了用場——司馬遷在其他人物傳記中通過相關(guān)的歷史事件另塑劉邦的人物形象。
作為劉邦的“正傳”,《高祖本紀》對劉邦的評價自然應(yīng)該是充滿“正能量”,所以司馬遷在這篇敘文里提到劉邦的為人處世時,說他“仁而愛人,喜施”,給人提供了一個忠厚者兼?zhèn)b士于一身的正面形象。但是,通觀《高祖本紀》,“仁而愛人”實在沒有多少具體體現(xiàn),人們具體看到的是劉邦殺曹無傷時的毫不手軟、面對父親遭受死亡威脅時“幸分我一杯羹”的無恥讕言、對英才下屬的心理猜忌。不過,劉邦并非一無是處,劉邦還是得到了很多人的擁護,不然也得不到天下。那么劉邦的優(yōu)點在哪里得以體現(xiàn)呢?
在《樊酈滕灌列傳》中,有這么一段敘述:“高祖時為亭長,重坐傷人,告故不傷嬰,嬰證之。后獄覆,嬰坐高祖系歲馀,掠笞數(shù)百,終以是脫高祖?!眲铍m是地痞出身,但能有兄弟為他受這樣的罪,可見他也有得人心的一面。
劉邦攻占咸陽之時,楚國的遺老們不想讓項羽先入關(guān),說“不如更遣長者扶義而西”,于是便選擇了劉邦。酈食其求見劉邦前也曾說過:“諸將過此多者,吾視沛公大人長者?!眲畋贿@些見多識廣的老年人們稱作長者,必然有他為人方面的成功之道。
在《項羽本紀》中也有側(cè)面描寫表現(xiàn)劉邦優(yōu)點的語言。項羽圍困滎陽,周苛與樅公把守城池,周苛假扮劉邦出城投降,使得劉邦得以脫身。當項羽發(fā)現(xiàn)中了金蟬脫殼之計后,很是欣賞周苛的忠義與守城的能力,便說:“為我將,我以公為上將軍,封三萬戶?!敝芸亮R道:“若不趣降漢,漢今虜若,若非漢敵也!”周苛拒受“上將軍”和“萬戶侯”這等常人無法企及的巨大封賞,而選擇為劉邦而死,劉邦的人格魅力自然不必再言了。
結(jié)語
《史記》的藝術(shù)成就是多方面的,《史記》里的很多故事,在后來都被演繹成了戲劇,如《趙氏孤兒》《伍子胥》《蕭何月下追韓信》等等。正是因為《史記》的文學性、戲劇性很強,所以其中的故事才能廣為流傳。這些戲劇藝術(shù)的存在,也從側(cè)面肯定了《史記》的文學價值?!妒酚洝吠苡|動我們內(nèi)心深處:見淮陰侯則自忖懷才不遇,見飛將軍則感慨時運不濟。能夠引發(fā)讀者強烈的思想與情感共鳴,是《史記》人物敘事的成功之處。《史記》人物敘事成功的影響還不僅限于此:當我們看到后來的呂布與陳宮,便很自然地聯(lián)想起項羽與范增;看到諸葛亮與張飛,就能想到張良與樊噲;提起武則天和慈禧,便會拿她們與呂后相提并論……如果以史為鏡,那么《史記》就是一面大圓鏡,它所刻畫的文學典型形象,為后世文學與戲劇創(chuàng)作提供了可供借鑒的藝術(shù)元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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