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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鄉(xiāng)村琵琶師

        2014-09-28 10:14:53朱山坡
        山花 2014年17期
        關(guān)鍵詞:琵琶

        朱山坡

        在離開米莊之前,我還有一個弟弟。

        弟弟每吃一次虧便要改一次名字。我?guī)缀跤洸磺逅牧硕嗌俅蚊?,反正一個比一個好聽。最后的名字是他報名當兵那一天才定下來的,就叫闕南海。名字很大氣,卻名不副其實。別人都稱呼他為琵琶師之后,他覺得“闕南?!比齻€字終于像響雷一樣經(jīng)常滾動在人們的耳朵里,自己好歹總算是一條人物了。但從第一次知道天下間有琵琶這種樂器開始,到他成為遠近聞名的琵琶師和鄉(xiāng)間法事不可或缺的角色,他經(jīng)歷了漫長的旅程。如果自己沒有忘記的話,現(xiàn)在他應是快四十歲的人了吧,但他一點也不察覺到時光像銀兩一樣嘩啦地花掉,美好的理想在年復一年的花落花開中離他遠去,還是那樣奢侈地揮霍著別人對他的尊重,常常醉倒在夜色濃重的鄉(xiāng)間道路上,與蚊子為伍,成群結(jié)隊的青蛙和尾隨而來的草蛇從他的肚皮上經(jīng)過時,并不把他當一回事,順便撒下一泡尿后,徑直往米河方向揚長而去。

        這條只有夜晚才屬于闕南海的鄉(xiāng)間道路,寬暢、平坦、悠長,兩旁四季都長滿狗尾草,有月光的時候沙石便像燈泡一樣發(fā)亮。在我的少年時代,如果你低著頭在它的上面行走,往往能踢到做工縝密的舊竹籮筐,如果里面填著稻草,你可得小心一點,因為稻草窩中可能有一個嬰兒在熟睡。那是棄嬰。我便是一個棄嬰,是在冬雨綿綿的夜晚被闕麻子撿回來的。在我的身上,除了一張生辰八字紙外,還有閃閃發(fā)光的三十元錢和一包上海奶粉。那時三十元錢不是一筆小數(shù)目,闕麻子也許看中了錢才把我撿回家去。在家里寬闊而冰冷的床板上還孤獨地躺著另一個嬰兒,像一只青蛙貼在芭蕉葉上。他就是后來的闕南海。雖然他早我十天進入闕麻子家,還比我哭得響亮,但我比他大三個月。因此我便是他的姐姐。闕南海多病,闕麻子把我父母留下來的錢幾乎全花在他的身上,從奶瓶向我的嘴里滲透的散發(fā)著淡淡香味的米湯,稀薄得找不到與三十元錢有關(guān)的蛛絲馬跡。

        此時的闕麻子正與中年作一番徒勞無益的拉扯,晚年像他的夢中情人一樣急切地召喚著他。他艱難地站直腰桿子的時候,便能發(fā)現(xiàn)他是如此矮矬、邋遢、齷齪,臉上有零星麻子,身上永遠都散發(fā)著牛糞和狗尿混雜的臭味。但這樣的人在米莊也能夠物盡其用、人盡其才。自從三年困難時期之后,米莊便不再太平,夜不閉戶路不拾遺的時代已經(jīng)拂袖而去。當知青們到來之后,村里的治安更是雪上加霜,常常有一些東西莫明其妙地失蹤了。其實誰都知道這些偷雞摸狗的事情大都是橡膠農(nóng)場的知青們干的,當然也有一些來自北方災區(qū)的流民流竄作的案,但一點辦法也沒有。沒有人愿意主動肩負起守夜的差事,因為這與過去的打更有著太多的相似之處。闕麻子力氣少,走路也不快,干起活來也是濫竽充數(shù),村里決定讓他負責夜里巡邏,也就是守夜。那時的賊遠沒有現(xiàn)在那么大膽,闕麻子大喊一聲或手電筒一掃射,他們便會在驚恐中抱頭鼠竄、逃之夭夭。當然闕麻子也有被人無緣無故地揍一頓卻不知道兇手是誰的時候。挨了揍,闕麻子爬起來坐在田埂上呻吟,一會便有一個女人在夜色的掩映下悄悄來到他的身邊,曖昧地安慰著他。她就是我反復想不明白的王燕。我懂事的時候或看見過更多的女人后,才知道她也許就是天底下最丑陋的女人,眼球凸出,血絲通紅,像掛在額頭上的燈籠,可怕的是她的兔唇,露在外面的牙齒像兩排刀子保護著她沒有一小塊好肉的臉,像鱷魚一樣讓人不敢靠近。她原來是跟大伙一起出工的,但大伙越看越憎惡,甚至到了見之便要嘔吐的地步,生產(chǎn)隊長總能想到好辦法,像要精心導演一場惡作劇一樣,讓王燕和闕麻子一起守夜。偌大一個米莊,還有遼闊的田野,闕麻子從此不再顧此失彼,人們也再看不到那張丑陋的面孔,干活便開心了不少。漸漸地,人們除了偶爾虛構(gòu)一些聊以娛樂的緋聞外,似乎忘記了闕麻子和王燕的存在。但我記得,王燕像夜鼠一樣頻繁出現(xiàn)在我們的眼前,或只在門外往屋里作短暫的張望,或在窗前駐足片刻。闕麻子裝作沒看見,低頭往黑夜深處走去??裨甑墓贩痛似鸨朔鞘谦I給闕麻子和王燕的雄壯的進行曲。我和闕南海也和他們一樣,養(yǎng)成了白天睡覺晚上睜眼的習慣,一直到我們能自己直立行走。到了我們能自己走路的時候,我們開始生活在寬闊無邊的白晝里,黑夜逐漸離我們而去,闕麻子和王燕也似乎被我們忘記了,或者說,他們的面目越來越模糊,他們屬于黑夜的村莊和白天的床,只有在我們需要吃飯的時候,才想起米莊還應該有一個闕麻子。不僅僅是我們,米莊的人也幾乎將他們遺忘,在說笑的時候,的確需要提到他們,才會聽到他們的名字。因而,他們是多么的寧靜,與喧囂的白晝相比,他們應該是幸福的。但沒有人會懷疑闕麻子和王燕能產(chǎn)生緋聞,因為他們不敢。在那個時代的米莊,通奸僅次于殺人。

        闕麻子沒有老婆,因此我和闕南海沒有共同的母親,這是我和闕南海的感情一直不和睦乃至矛盾不斷最后幾乎彼此忘卻的重要原因。我們躺在襁褓里,并不知道干旱和蝗災在米莊持續(xù)了很長的時間,也不知道闕麻子為了養(yǎng)活我們要受多少的苦,他好幾次要將我扔進黑不見底的米河,但這一切并不能阻礙我和闕南海你追我趕地茁壯成長。越是成長,闕南海的先天性生理缺陷就越顯露出來。說是缺陷,其實也沒有什么,問題出在他的雙手上。雙手其實也沒有什么,十根指頭也挺整齊的,只是雙臂的長度與他的身高不成正比,只有同齡人的一半,又格外瘦小,像青蛙的兩根前腿,左手搭在頭上卻越不過頭頂,永遠也到達不了右耳,反之亦然。由于手短,出奇的短,闕南海在生活上常吃苦頭,有諸多不便,比如帶他到村里紅白喜事的宴席上吃飯,就會出盡洋相,站起來筷子也夠不到菜盤子,人家又故意把菜盤子放在飯桌的中間,讓他跳起來夾菜。這時我就得幫他夾,別人便笑我對闕南海好得像小老婆一樣。在課堂上,老師讓他到黑板上去寫字,總得讓他站到一張專門為他準備的三塊磚頭上去,他的字歪歪扭扭,引得哄堂大笑。有一次他的鉛筆掉到了一條小溝壑里,一大伙同學圍攏著他,看他俯下身去撿。但就是那條淺淺的的小溝壑,盡管手尖已經(jīng)碰到了鉛筆,但就是抓不著。我要去幫忙,但那些男生根本就不讓你湊近。有好事者偷偷引水到溝壑,把鉛筆沖走了,闕南海窘迫得陶然大哭。橡膠農(nóng)場的知青們常常拿他逗著玩,用幾顆城里寄來的糖果引誘他像一只小鴨子一樣彈跳起來,卻永遠也夠不著糖果,或者以一顆糖為酬勞讓他充當跑腿到十幾公里外的鎮(zhèn)上去寄信,他總會興致勃勃地張開雙手,作出展翅飛翔狀,向鎮(zhèn)上奔跑。他摸不到墻上的開關(guān),夠不著幾乎垂到頭頂?shù)墓?,抓不到躲藏在籠子角落里的雞,無力提起盛滿水的澡桶,抓不到身上的癢……但麻煩、尷尬和滑稽遠遠不止這些,他一點也不好看,脫光衣服的時候,看上去就像一只袋鼠,更為難以置信的是他的陽具也像他的手一樣只有同齡人的一半長,而且小得幾乎讓人看不見。作為一個女人,從很小開始我就懂得為他擔心。闕麻子想到了一個辦法,每天晚上都用一根繩子系著闕南海生殖器包皮一頭,讓我拉著,不斷地輕輕地扯動,以增強它的彈性和活力,最終達到增長增壯的目的。我就這樣拉扯著,闕南海帶著酸痛進入夢鄉(xiāng)。我則睡在他的另一頭,手上的繩子整夜扯動不止,夢中還??吹剿纳称飨窠鹕膹椈梢粯油蝗蛔兊卯惓4T大綿長、勇猛無比。但第二天醒來,除了它把尿液噴濕我的褲腳外一點變化也沒有,直到有一天闕南海懂得了害羞才讓我終止了這種徒勞。

        說到身體缺陷,我武斷地認為每一個人都會有。比如常在我眼前晃動的闕麻子、王燕,又比如瞎子闕九成、跛腳闕紅旗、葫蘆頭闕援朝、歪鼻子馬紅星、巨瘤脖子趙解放、陰陽臉張月鳳、單乳房黃桂花……而且我也有生理缺陷。我的缺陷深藏在我的隱蔽處。我的肛門特別小,估計只有針頭那么大的孔,幾乎沒有彈性,放屁尚且困難,不要說拉屎。你不知道我的所有痛苦都是來自狹窄的肛門。拉屎是我一生中最驚心動魄最艱苦卓絕最難以啟齒的事業(yè)。我害怕我的糞便像石頭一樣堅硬,它會將我的肛門脹裂。我的來自肛門的血比月經(jīng)更源遠流長也將更恒久。闕麻子知道我身體的秘密,這使我渾身不自在。每當我拉屎的時候,闕麻子好像就站在我的面前,手中拿著一根鉤子,隨時隨地為我的肛門排除萬難。為了避免拉屎的折磨和尷尬,我找到了一條最能減緩痛苦的辦法——拉肚子。用豬油倒在冷水里,稍作攪拌,不用加鹽,每天早上喝一碗下去,便能解決問題。從肛門流出來的就是化成屎水的糞便,像拉尿一樣輕松和快感。沒有什么比親自解決生理缺陷帶來的問題更有成就感了!為此我自鳴得意暗自慶幸,而闕南海比我更勝一籌,竟能將生理缺陷化腐朽為神奇,成為他壓倒多數(shù)的優(yōu)勢。

        學校經(jīng)常停課。停課的日子里,我們也無所事事,便看大人們搞大批斗。批斗有時在農(nóng)田里暫停農(nóng)活就地進行,有時在闕氏祠堂門前的草地上進行,更多的時候是在曬坪上展開。批斗時的壯觀和刺激令人難忘,我們甚至希望天天都有批斗。

        把學校的教師和校長批了一次又一次之后,紅衛(wèi)兵和公社革委會要更換新的批斗對象。他們想來想去,覺得闕麻子也挺合適的,因為他未經(jīng)組織允許,擅自收養(yǎng)了兩個可能是階級敵人的棄嬰,更嚴重的是有人看見他家里的窗臺上有幾根啃光了的玉米棒,認定他監(jiān)守自盜,偷了生產(chǎn)隊里還不成熟的玉米。闕麻子被人從床上揪起來,他承認是偷了玉米,但玉米沒有進我和闕南海的肚子里,是他自己吃了。我和闕南海也不承認近期曾經(jīng)吃過玉米。因為一旦承認,就得伸出舌頭讓生產(chǎn)隊長用強有力的手指彈打十八下,受此酷刑的人無不痛苦萬千,舌頭腫得好幾天連嘴也合不上,甭說吃飯了。就算讓毒蛇咬死我也不會承認。況且我真的沒有吃過。我天天都是喝稀粥。玉米棒到了肚子里會變成堅硬的糞便,只會增加我的痛苦。闕麻子笑嘻嘻地說,“玉米都進了我的肚子里啦。嫩嫩的玉米像女人的奶一樣好吃。”

        村民被闕麻子的幽默擊中,笑了一會,也許這個貼切的比喻激起了他們的饑餓感,他們對闕麻子產(chǎn)生了短暫的同情,但很快又被嫉妒和正義所取代,他們將闕麻子像狗一樣拖到曬坪邊上的龍眼樹下開始徹底的審判。

        “不用審了,是我偷吃了玉米,生吃的?!标I麻子索性地說。

        但越是坦蕩,審判的人就越懷疑他的真實性。

        “你不像嘴饞的人。大隊里想樹立你為工農(nóng)標兵,你卻自我毀滅?!标犻L惋惜地說。

        有人將王燕從另一張床上揪出來,讓她指證闕麻子。王燕的出現(xiàn),把革委會的人和紅衛(wèi)兵們嚇了一大跳,一個干部忍不住轉(zhuǎn)身吐了一地。

        王燕說,闕麻子經(jīng)常偷吃玉米,有時用火烤著吃的,連玉米棒也啃到肚子里了。

        革委會的人問,你也偷吃了吧?

        王燕說,我沒有,餓死我也不會偷吃隊里的玉米。

        革委會的人說,你的男人也是偷了隊里的谷物才被判刑的,闕麻子也夠得上判刑了。

        王燕說,我男人罪有應得——我和闕麻子沒有關(guān)系。

        革委會的人也許不愿多一會面對這張惡心的面孔,一揮手,讓人將她趕走。王燕打著呵欠回去睡覺。

        革委會的人摸了摸闕麻子的肚皮作出了診斷說,闕麻子的肚子里有一根資本主義的“貪腸”,一到夜里就想著偷吃玉米,是禍根,必須抽出來割除。由于革委會的信任,闕麻子臉上露出如釋重負的欣慰。這個小老頭雖然養(yǎng)了我好幾年,但我一直沒有把他放在眼里,我相信我的父親決不會像他那樣邋遢,甚至我也沒有把他當成養(yǎng)父,他是因為闕南海需要我身上的錢和我的照顧才收養(yǎng)我的,我的父母已經(jīng)為我預交了養(yǎng)育費,我總有一天會與他斷絕關(guān)系棄他而去。此時此刻他被幾個紅衛(wèi)兵按在殺豬臺上,一個紅衛(wèi)兵從嵌著一顆巨大的五角星的軍用挎包里掏出一把銻刀,在褲子上擦了兩下,便要在闕麻子瘦骨稀疏的肚皮上破肚。闕麻子驚恐地呼喊:“不能開肚,毛主席最高指示,這個年紀不能開肚了?!辈俚都t衛(wèi)兵想了想說,毛主席好像沒有說過這個年紀不能開肚。我走到紅衛(wèi)兵面前說,闕麻子說得對,他已經(jīng)過了開肚的年齡,到了這個年紀已經(jīng)長不出新肉了。操刀紅衛(wèi)兵對闕麻子說,那怎么辦?那根貪腸不割除遲早也會害了你,要不你供出你的女兒也吃了生產(chǎn)隊里的玉米,我們便放了你。闕麻子說,“那你開我的肚,就從肚臍破開,別把我的肺搞壞了?!辈俚兜募t衛(wèi)兵驚訝于闕麻子的鎮(zhèn)定和豁達,他遲緩了一下,銻刀還是要切下去。我很緊張。一緊張肚子里的屎水便不斷地咕嚕,肛門開始迅速發(fā)脹。闕南海挺身而出,說他有辦法不開肚也能割除闕麻子的貪腸。紅衛(wèi)兵們相信了闕南海。闕南海熟練地將闕麻子的褲扒光。闕麻子露出干癟的、長滿瘡疤的屁股。闕南海往那屁股上拍了拍對操刀紅衛(wèi)兵說:我早就說過,他的屁股不結(jié)實。隨即用右腳壓住闕麻子的屁股,兩個紅衛(wèi)兵一左一右地將闕麻子的腿向外瓣開,一只瘦癟的卵蛋便有氣無力地下垂在豬肉臺的縫隙中。闕南海像向困難挑戰(zhàn)的戰(zhàn)士,不斷地向闕麻子本能地緊縮的肛門里進攻。闕麻子拼命掙扎,但年輕力壯的紅衛(wèi)兵們牢牢地按住,像已經(jīng)粘在殺豬臺上了,動彈不得。此時他的手指像金剛鉆一樣挺拔、堅硬、尖利,全身的力量和精力都凝聚在肛門外的三根指頭上。闕南海的一只手指猛地插進了闕麻子的肛門,緊接著另一根手指跟著插進去,最后第三根、第四根、第五根手指也魚貫而入,一直往肚子里伸。闕麻子痛得像殺豬一樣嚎叫著昏死過去。我的肛門再也承受不了屎水的沸騰,一股屎水噴薄而出,發(fā)出火車緊急剎停的尖叫。此時王燕突然回頭,遠遠地站在曬坪的轉(zhuǎn)角處對著闕南海喊:闕麻子是你的父親。闕南海怔了怔,好像沒有聽清楚,說:“他是我的卵毛!我沒有吃過他偷來的玉米?!蓖跹嘣僬f一遍,他是你的親生父親。闕南海連吐了幾口口水:“呸,我哪來這樣的父親!你再誣蔑我,連你也插。”王燕狠狠地罵了一聲“畜生”,但太小聲,只有離她最近的我聽到了。屎水順著我的大腿一絲一縷地流下來,像蛇一樣從我的褲腳鉆出,但我一動也不敢動。闕南海一會抓獲一把軟綿綿的東西,此時欣喜若狂地向紅衛(wèi)兵們報告:“抓住了!我抓住了!”紅衛(wèi)兵們靠近來看。闕南海摳出來一看卻是一根黃色的糞便,紅衛(wèi)兵們躲閃著大聲怒斥。闕南海在村民的哄笑中再次將手插進去,攪動了幾下,這才將一根紅色的小腸從闕麻子的肚子里拉了出來,然后用嘴咬斷一截交給操刀紅衛(wèi)兵。操刀紅衛(wèi)兵像扔掉炸彈一樣把它扔給了早在一旁等候多時的大黑狗,大黑狗一口就吞食了,還覺得不解饞圍著紅衛(wèi)兵不愿離開。闕麻子從臺上軟綿綿的滾到地上,大黑狗撲上去啃起他肛門上來不及塞回去的腸就跑,腸越拉越長。眾人大驚。我趕緊追上去一腳踩住腸子,阻止大黑狗將闕麻子的腸子拉到竹林里去。闕南海正在得意地洗手,并一個勁地說臭臭臭。操刀紅衛(wèi)兵拿住闕南海的手端詳片刻,然后毫不吝惜地贊了一番:“你幫闕麻子度過了難關(guān),他終于不用像王燕的男人一樣到西江勞改場去了。從明天起你就是紅衛(wèi)兵了,你的手要在革命隊伍中才能大有作為?!辈俚都t衛(wèi)兵讓闕南海立正,從包里掏出一只紅星,鄭重地戴在他的胸前,“你跟我到城市里去,幫助那些像闕麻子一樣的人免除開膛破肚之苦,把無產(chǎn)階級文化大革命的偉大事業(yè)推向前進?!?

        但第二天一早闕南海去尋找紅衛(wèi)兵的時候,紅衛(wèi)兵們已經(jīng)連夜離開米莊上北京大串連去了。闕南海異常失望,但他像相信自己的手一樣相信紅衛(wèi)兵很快就會回來帶他到全國各地去幫助闕麻子那樣的人。他每天都站在村口的道路中間遙望。

        闕麻子被人抬回床上的時候,他已經(jīng)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醒來時,他一連問了我五六次:我死了沒有?

        每一次我都給了他堅定的回答:你沒有死,死了的人是不會開口說話的。

        闕麻子相信了我,也就是相信了自己并沒有死之后,開始追問第二個問題:我的肚皮是不是被掏空了?

        我說,沒有,人的肚皮里有很多的腸,還有心肝和腑肺,不容易掏空——掏空一只雞也不容易,何況你是一個人。

        闕麻子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肚皮,感覺到還很充實,輕輕地嘆了口氣,過了一會,他追問起第三個問題:是不是生產(chǎn)隊長家的大黑狗吃了我的腸?

        我說,生產(chǎn)隊長家的狗最大、最兇,別人的狗不敢靠近——不過,是誰家的狗吃了又有什么區(qū)別?

        闕麻子沉默不語,忽然嗡嗡地哭。我安慰他說,革委會的人說了,不追究你的刑事責任了,因為沒有你,王燕也應付不過來,米莊的賊會越來越多,連隊里的豬都敢偷。闕麻子的臉上出現(xiàn)了一些欣慰的神色,但他的屁股在滲血,血水從床下的地面流出來,咬到了我的腳趾。我驚慌失措,要去叫村醫(yī)。闕麻子說不要叫,他想見王燕。當我去找王燕的時候,她還在睡覺。我說,闕麻子要見你。王燕說,我跟他沒有關(guān)系。我說,可是他要見你,他快死了。王燕突然坐起來大吼一聲:他死與我有什么關(guān)系?你也想害死我?我被她憤怒的表情嚇住了。你沒見過這種丑陋得無以復加的面孔,因此你不知道我當時有多害怕。那時候已經(jīng)是黃昏,門檻上的幾縷疏散的陽光也被她嚇退了,掉頭撒腿便走。第三天下午我再次看到闕麻子的時候,他已經(jīng)奄奄一息。我有點害怕地走近他,問他餓不餓。闕麻子說餓、餓,我快餓死了。我說你昨天不是吃了東西?闕麻子說我的腸都沒有了,那米飯吃了也到不了肚子,都阻塞在胸口,我惡悶……我的腸,你得幫找回我的腸。我為難地說找不到了,被生產(chǎn)隊長的狗吃掉了,早就變成了屎拉到芭蕉樹下。我突發(fā)奇想:把闕麻子和生產(chǎn)隊長的狗都送到衛(wèi)生院去開膛破肚,讓醫(yī)生從生產(chǎn)隊長的狗肚里割一截腸安裝到闕麻子的斷腸處,一直接通肛門,這樣便能完好如初。動物和人也是相通的,聽說闕瞎子等到有了錢也要到衛(wèi)生院安裝貓眼,裝上貓眼后他就是米莊眼力最好的人了,即使在漆黑的夜里也能看到遠處跑動的老鼠,但闕瞎子又顧慮重重,生怕安裝了貓眼后被生產(chǎn)隊安排守夜,所以此事一拖再拖。闕麻子安裝上狗腸后,他會像狗一樣什么東西都能吃,吃下什么東西都可以消化,他將成為米莊最有口福、最能吃的人,而且此事不能再拖了,我馬上去找生產(chǎn)隊長,然而生產(chǎn)隊長斷然拒絕了我的懇求。

        “我的狗沒有錯,它以為吃掉的是豬腸子,它不必要負責任。況且它的腸怎能被割除呢?割了腸子狗也會死的?!鄙a(chǎn)隊長說,“我呸,他憑什么能成為米莊最有口福、最能吃的人?米莊能有多少東西給他吃?”

        我竟覺得他說的話也沒有錯。于是我手足無措地在米莊游逛了一圈才回到闕麻子的床前,但此時他已經(jīng)死了,我再次向生產(chǎn)隊長報告。生產(chǎn)隊長很快便派了幾個人到了我的家里,就地用草席卷起闕麻子的尸體,也許他們沒有得到明確的指示,抬出門外時,在把尸體埋葬到哪里的問題上爭論了好一陣子。他們莫明其妙地征求我的意見,讓我打破他們之間頑固的平衡。我毫不猶豫地回答:把他埋葬在橡膠農(nóng)場的橡膠樹下。他們愉快地接受了我的建議。我也很愉快。

        那時候我熱烈向往著橡膠農(nóng)場,因為那里有一群來自全國各地的知青。他們身上洋溢著與鄉(xiāng)民們不同的氣息,他們與鄉(xiāng)村世界格格不入,他們是那樣的新鮮和高貴。他們來到米河游泳的時候,我常常遠遠地窺視,看他們健美的皮膚、飛揚的激情和內(nèi)褲里掩蔽不住的奔放。他們隔久不到米河,我總要找借口翻越那兩座開滿茶花的山頭,到那邊看他們笨拙地掘地、種菜、砍柴、嘻鬧、割橡膠和赤條條地洗澡。有時黃昏返回經(jīng)過橡膠林的時候,我還經(jīng)常看見一對對男女知青們在相互躲避著接吻和做著其它不堪入目的事情,開始我會對他們猛吐口水,并為此惡心上幾天,后來反而喜歡尋覓和偷看這種場面。我覺得他們做愛也是那樣的新鮮和高貴。

        我跟隨著他們。闕麻子的頭從草席的另一頭露出來,歪斜在一邊,晃蕩著,好像是在看著我。我也不時抬頭看他。此時闕麻子的面容在我的腦海里慢慢清晰起來。其實他也并非那樣可惡,除了癟瘦一點以外,他的眼睛還挺慈祥、和善的,竟使我突然產(chǎn)生與他對話的沖動。是這個小老頭養(yǎng)活了我,使我的胸脯逐漸凸起,到了十五歲便有了月經(jīng)。在通往橡膠農(nóng)場的路上,碰上了闕南海。他正在等待紅衛(wèi)兵團。當闕麻子的尸體從他身邊經(jīng)過的時候,他也沒有多看一眼。抬尸體的馬胖子模仿闕麻子的口吻對闕南海說,你跟我來,給我送終。闕南海對馬胖子說,別裝了,我沒有父親,你們想騙我離開,不讓我當紅衛(wèi)兵。馬胖子依然以闕麻子的口吻說:“你是我操王燕操出來的,照理說,我就是你父親?!标I南海氣憤地要踢馬胖子,要扯掉闕麻子身上的草席。抬尸體的人不再理他,側(cè)身匆促離去。我有點憤憤不平,罵了一聲闕南海:你害死了闕麻子,你應該親手埋了他。闕南海冤屈地說,怎么說是我殺了他呢?如果不是我,如果是開肚的話,說不定他當場就死了,好歹他還多活了三天。

        這是一條通往外面的鄉(xiāng)間公路,路的盡頭是高州。

        我們在離高州還很遠的地方從一條小岔路轉(zhuǎn)往橡膠農(nóng)場,在我們挖坑埋葬闕麻子的過程中,我再一次看到了知青們充滿活力的面孔。他們在遙望。他們使我安不下心來,也使我開始恨米莊。

        也許誰也改變不了我和闕南海成為孤兒的結(jié)局。村里把我們養(yǎng)著,而且不用干任何活,使我們更加無所事事,生活也平淡無奇,如果紅衛(wèi)兵團再回來,我也要加入這支無所不能前途遠大的團隊走南闖北了。我心里希望闕南海天天坐在路口迎來紅衛(wèi)兵團,然后張開嘴巴告訴我這個喜訊。我也遠遠地看著路口,生怕闕南海打盹錯過了紅衛(wèi)兵團。時光在嘩啦地流逝,終于有一天,闕南海相信紅衛(wèi)兵團不會再回來了,失望地回到家里,睡在闕麻子睡過的床上,不斷地罵紅衛(wèi)兵失信,半個月后才從失落中恢復過來,重新在米莊或橡膠農(nóng)場晃悠,向人們炫耀他獨特而受過表揚的手。

        由于闕麻子的死,我對批斗的興趣大減,以至錯過了那天闕南海將手插進女校長黃春芳的屁眼里尋找貪腸結(jié)果將胃拉了出來又塞回去的精彩瞬間。闕南海的知名度越來越高,陸支書曾當著我的面再次表揚了他,他也越發(fā)趾高氣揚,甚至不把我放在眼里,我說的話他一句也聽不進去,他還敢跟我吵嘴,有一次還揚言要把我的腸子也掏出來喂狗。闕麻子留下的兩間屋子成了一所鄉(xiāng)村孤兒院,我們只不過是這間孤兒院的兩個孤兒,與姐弟越來越扯不上名號了。當我看到或想起闕南海的手,我的肛門便本能地收縮,連拉屎水也感到艱難。有一天早上,闕南海故意作弄了我。我習慣性地需要豬油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豬油罐里空蕩蕩的,翻箱倒柜也找不到半點油。闕南海躲在一旁賊笑。我對他說,我求你了,把油交出來。闕南海說,我把豬油全部倒到我的粥里喝了,但也沒見拉肚子,你想其它辦法吧。我想不到其它辦法,這一天,我經(jīng)歷了十三年來最痛苦最刻骨銘心的折磨。屎像石頭一樣堅硬結(jié)實地橫亙在我的肚子里決不妥協(xié),在肛門內(nèi)堵塞住了,寸步難行,肛門像阻擋百年一遇的洪水的大堤時刻承受著千鈞一發(fā)的考驗,與我十五年后的難產(chǎn)一樣可怕。我捂著屁股迫不及待地跑到鄰居家里去借油。走了三四戶好不容易才借到半勺子的油,飛快地倒在涼水里一口喝了下去。在快痛昏時肛門才慢慢分泌出屎水,最后像射線一樣從石縫里噴出來。這場空前絕后的大便花了半天的時間,在夜幕降臨后我才長舒了一口氣。

        從此,每天晚上我都必須檢查油罐里是否還有豬油。豬油壓倒一切。

        我把我的痛苦嫁禍于米莊。這里像我的肛門一樣閉塞。我越來越厭惡米莊,熱烈向往祖國的廣闊河山,對紅衛(wèi)兵團回來的渴望越來越強烈。

        有一天,我奇怪地發(fā)現(xiàn),與我瘦骨鱗峋相比,闕南海越來越胖了。秘密是在一天夜里起來小便的時候發(fā)現(xiàn)的。那晚,我看到了王燕鬼鬼祟祟地將一包東西塞進闕南海的窗臺后匆匆逃走。一會,闕南海便從里面飛快地將那包東西拿下。第二天,闕南海離開后,我走進他的房間,發(fā)現(xiàn)床底下堆放著一堆被啃干的玉米棒,還散發(fā)著燒烤的余香。我開始對王燕的身份產(chǎn)生了懷疑。而闕南海若無其事地面對一切,在我面前仍然對王燕不屑一顧。

        又有一天,我聽說當紅衛(wèi)兵越來越容易了,只要往自己的胸前扣上一只紅星,手臂上戴上一塊紅布,手拿一本毛主席語錄,到了縣城、省城、京城,乘車、吃飯、住宿都不用錢,可以走南闖北,當然,僅有一枚紅星是不夠的,還得有一張大隊的證明。陸支書說了,沒有大隊的證明,你們到了外面被別人當流民打死,大隊一概不負責任。闕南海比我早知道到了這個消息,他找到了大隊陸支書,要一張證明。

        “有了這一張證明,我也是紅衛(wèi)兵了。”闕南海對陸支書說,“你應該早一點告訴我。村里有廣播,還放了三次電影?!?/p>

        大隊陸支書沒有給闕南海一張證明,“你的年齡太小,本來是可以當紅小兵的,但關(guān)鍵是你的手不夠長,你看看你的手,到了北京天安門,向毛主席揮動語錄的時候,他老人家看不見!說到底,紅衛(wèi)兵的形象不能毀在你的手里?!?/p>

        “那我在米莊當個紅衛(wèi)兵總可以吧?!标I南海說。

        “沒有大隊的證明也不成!我不會給你證明的,米莊也不需要像你這樣的紅衛(wèi)兵?!标懼f,“但有時候你可以為我做一些事情。”

        但陸支書慷慨地給了我一張證明。

        這是一張和今天通往美國的綠卡一樣珍貴的紙,它使我興奮莫名,飛跑著回家收拾行裝準備離開米莊。然而,當收拾好行裝后,我反而慢慢冷靜了。我對走向遼闊的世界還沒有作好充分的準備,有時我想,既然城市是那樣美好,為什么知青們朝著鄉(xiāng)村蜂擁而來?我猶豫了。一猶豫,闕南海就從我手中搶過了證明。

        我決不能讓那東西落到他的手上,否則會玷污了神圣的證明。我和闕南海扭打起來。他的雙手再次成了他失敗的原因。我卡住他的脖子,他的雙手便不能對我產(chǎn)生任何威脅。我將證明揉成一團一口吞到進肚子里,人便絕望了。

        “你有種就將手插進我的肚子里將它掏出來!”我說。

        闕南海憤懣地搓著雙手,眼巴巴地盯著我的肚皮。如果此時此刻紅衛(wèi)兵們也將我按在殺豬臺上,闕南海肯定會跳上來,毫不猶豫地將手插進我的肛門。我想,幸好紅衛(wèi)兵們不在,即使在,他們也不會對我如此無禮。我轉(zhuǎn)身離開。但闕南海在我的后腦打了一棒,我回頭要罵的時候他又給我一棒。我癱軟在地上。闕南海迅速地拿來繩索,將我綁得嚴嚴實實,然后把我的褲子也脫了。

        他沒有對我說什么。他將三根手指撬開了我的肛門,右手強行插進去……你可以想像,我是怎樣的撕心裂肺。如果當時我有反抗能力,我會毫不猶豫地一刀殺了他。但我痛得昏了過去。醒來后,我的肛門痛得像被割一樣,后來才發(fā)現(xiàn)是被撕裂了。

        闕南海提著血淋淋的右手站在我的身后,責怪道:“想不到你的肛門是那么小,把我的手弄痛了?!?/p>

        我無力向他怒吼,我也不想報仇,只希望他不要再把手插進來。我向他妥協(xié):我應該把證明給你,但證明上寫的不是你的名字。

        闕南海說:“我剛才也想到了,掏出來也沒有用,證明上寫的是你的名字?!?/p>

        因為這樣他才泄氣地中止了把我的腸掏出來的荒唐。但直到第三天,闕南海仍盯著我的肚皮,第四天后,確信那張證明已經(jīng)變成了糞便才罷休。

        在米莊我經(jīng)常能看到一些匪夷所思的難忘景象,但最讓我激動的是橡膠農(nóng)場和劍麻農(nóng)場的知青打架。他們打架是不要命的,刀槍木棒石頭都可以用來作武器,常常有人被打得頭破血流。在我看來,最勇敢的是橡膠農(nóng)場的蘇南京。我不知道他真名叫什么,因為他來自南京,所以別人都叫他蘇南京??瓷先ニ攀甙藲q的樣子,高高瘦瘦的,長得很清秀,也很斯文,卻像一頭小水牛一樣不怕死。那天打架的時候,他沖到最前面,卻被人打中了一棒,倒在地上,掙扎著爬不起來。我躲在樹下為他擔心。當他終于爬起來的時候,架已經(jīng)打完,他們已經(jīng)各自散去。我可憐他,撕破我身上的舊棉襖,扔給他一團舊棉花止血。他一手捂住額頭,問我,你家的斧頭呢,借我用一下。我說,我沒有。蘇南京說,你父親闕麻子原來有一把。我更正說闕麻子不是我父親。蘇南京說,你怎么能不把自己的父親當父親呢!我懶得跟他說話,轉(zhuǎn)身離開。但闕南海倒是屁顛屁顛地從家里扛來一把鈍斧頭,送到蘇南京的手上。蘇南京坐在米河邊上磨了一個下午,陽光把斧頭變成了眩目的玻璃。雖然這把斧頭在蘇南京的手上沒有殺過人,甚至也沒在后來的打架中服過役,但正是由于這一把斧頭,使得闕南海和蘇南京迅速建立了淡雅的友誼。

        蘇南京除了打架不怕死外,還多才多藝,比如能寫一手好字,能說我們都不會說的普通話,聽說他的文章在大學里也算得上小有名氣,最要命的是他能彈琵琶。他的琵琶還是自己做的,他稱之為心愛的“土琵琶”,黃昏的時候,他總愛坐在米河邊的榕樹下彈唱《洪湖赤衛(wèi)隊》,琵琶聲誘發(fā)了樹上的鳥糞,像雨點一樣沙沙地落下來,把他的國防綠衣服改裝成花白色,他也全然不顧。雖然我一點也不知道他究竟在彈唱什么曲子,但我對他有些著迷,遠遠地看著他。而闕南海好像能聽懂他的琵琶音,蹲在蘇南京的身邊聽得出神。有一天,蘇南京驚訝地發(fā)現(xiàn)了闕南海的獨特優(yōu)勢。

        “你看你的手,”蘇南京帶著嘲諷說,“又短又小,能干什么活?我想想,對,彈琵琶最合適,不用怎樣彎曲,彈上半天也不會累?!?/p>

        闕南海受到了來自大城市的知青的表揚——這種表揚完全是另一種褒賞,臉上洋溢著與他年齡不相符的亢奮,小心翼翼地接過蘇南京的琵琶,驚奇地撥弄了幾下。蘇南京故作喜出望外地說,你簡直就是天生的琵琶手!

        闕南海受寵若驚,但自卑還是擠占了剛剛冒出來的自信,怯懦地把琵琶還給蘇南京:你不要糊弄我,我的手只能從別人的肚子里掏出腸子。

        蘇南京失望極了,勃然大怒:操你媽,你的手弄臟了我的琵琶!我忘記了你是一個怪物,總有一天你也會將手插進我的肛門扒空我的肚子。

        闕南海委屈地拍著胸脯說,我保證不插你的屁股,即使插了也說找不著腸子,你應該相信我。

        “讓你彈我的琵琶,簡直是一種侮辱!操你媽,寧愿被你插我的屁股!”蘇南京激憤地說,甩下闕南海很快從玉米地消失了。翻越兩個小山頭,就是橡膠農(nóng)場。

        我看得出來,闕南海異常沮喪,他從來沒有這樣失落過。陸支書從路邊經(jīng)過叫他明天到公社去參加批斗大會,他也忘記回答。他俯下身去在河里不斷地搓擦自己的手。先是用榕樹葉,而后用樹皮,最后用沙子和鵝卵石,擦得皮開肉綻,血流不止,像被剝了皮的青蛙,痛得顫抖著。第二天蘇南京再次來到那里,闕南?;炭值叵蛩故玖俗约簫湫碌碾p手。蘇南京顯然對闕南海刮目相看,昨日的怒氣煙消云散,便和他談琵琶。蘇南京的學識十分豐富,對琵琶頗有研究,從唐代邊塞一直說到近代音樂琵琶在其中的地位。

        “總之,琵琶是世界上最優(yōu)雅的樂器,琵琶往你身上一掛,你就是米莊最優(yōu)雅和最有品位的人,彈琵琶的時候,別人只看到你高貴的姿態(tài),再也看不到你怪異的手——此時你的手才是世界上最美的?!碧K南京說,“即使你的手殺過人?!?/p>

        估計是從那天開始,闕南海立志成為一名琵琶師的。

        有了遠大理想的闕南海也想自己制作一只琵琶。他問我,有沒有琵琶樹?我說,只有枇杷樹。于是,他翻越三座山從高州的烏鴉嶺砍回來一截漂亮的枇杷樹干,挖空,放在灶上烘烤,上油,壓彎,拉弦線,調(diào)試幾下,三天后跑到橡膠農(nóng)場找蘇南京。

        蘇南京十分驚訝。闕南海蹲在農(nóng)場宿舍前的一塊怪石上,模仿著蘇南京的動作,輕輕彈了幾下自己親手做的琵琶。琵琶發(fā)出了粗劣、沉悶、滑稽的聲音,沒有一點質(zhì)感,與音樂沒有任何粘連。蘇南京和其他知青哈哈大笑,闕南海窘迫地要重彈一次試圖證明自己懷里的玩意兒正是高雅的琵琶。但蘇南京并不給他第二次機會,一把奪過那玩意兒,惡狠狠地扔到地上,用腳踩得支離破碎。

        “你怎能這樣?你踩壞了我的琵琶,再也沒有人愿與你成為知音了?!标I南海質(zhì)問蘇南京。蘇南京的反復無常令闕南京無所適從。

        知青們在哄笑中祝賀蘇南京終于有了一個知音。蘇南京當眾受辱一般,撿起地上的破玩意兒,抓在他的手上,身體原地猛轉(zhuǎn)了幾圈子后,像擲鐵餅一樣猛地將它扔到了看不見的山溝里。

        “操你媽,你也配跟我知音!”蘇南京嘲笑著對闕南海吼叫,“鴨子,滾遠點!”

        闕南海想不到蘇南京竟罵他“鴨子”,便怯怯地退出橡膠農(nóng)場。我看得出來,他承受了前所未有的打擊,整整三天,他一聲不哼地睡在榕樹的叉上,甚至拉屎也不下來,直到村陸支書吆喝著叫他到公社上去批斗文化站的老吳才下來。

        “陸支書你在叫我嗎?你答應讓我當紅衛(wèi)兵啦?我就知道你遲早會答應的?!标I南海笑嘻嘻地說。

        陸支書說:“你想不想吃肉?”

        闕南海眼放綠光:“想。餓得我連人肉都想吃了。有了肉吃紅衛(wèi)兵也不想當了。”

        陸支書說:“那好,明天你跟我到公社去?!?/p>

        在公社批斗老吳的大會上,闕南海一舉成名。老吳畢竟是文化人,性情有些剛烈,人們好不容易才將他按在殺豬臺上。闕南海也吃了一點小苦頭,當他戴著塑料手套插老吳的肛門時,不小心被老吳踢了一腳下巴。闕南海氣急敗壞,先狠狠擰了一把老吳的大腿,還把老吳惡毒地罵了一通,然后干脆扔掉手套,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雙手的血管便雨后春筍般漲起來,尖小的指頭變成了無堅不摧的鋼釘,再次插入了走資派老吳的肛門并滑向縱深。老吳的慘叫被淹沒在鑼鼓喧天紅色的海洋之中,闕南海干脆利落的動作贏得了夾雜著尖叫的喝彩,并在傍晚時分披著大紅花回到了米莊,嘴角邊還閃耀著濕漉漉的油光。

        此后的半年時間里,闕南海不斷接到陸支書的召喚,神氣活現(xiàn)地跟隨著陸支書到公社上去。有時闕南海還打包帶回一些飯菜,放在我的面前:“吃,放心吃,是用我的雙手光明正大掙來的?!别囸I感使我忘記一直以來與闕南海之間的過節(jié),狼吞虎咽地吃起他的剩菜。闕南海雙手抱住膝蓋,看著我吃,臉上盛開著充滿成就感的得意:“只要無產(chǎn)階級文化大革命還繼續(xù)下去,我們就有吃不完的好飯好菜?!?/p>

        我抬頭看看他,表示愿意和他和解。我愿與一切能為我驅(qū)走饑餓的人和解、發(fā)展友誼。

        “你知道嗎?我現(xiàn)在還恨陸支書不給我開證明?!标I南海手舞足蹈地說,“有時候我真想不聽他的話,下一次,他叫我去,我就偏不去,也讓他猴急,讓他低聲下氣地求我,但我還是不去,批斗會就開不成了,公社書記一氣之下當場將他撤職查辦。”

        然而,闕南海并沒有得意多久,有一天他感覺到肚皮里的油水消耗殆盡的時候,突然想起陸支書好久沒請他到公社去了。他拍拍空癟癟的肚子,大聲質(zhì)問路過的陸支書:“我半個月沒有吃肉了,看到你身上的肥肉我也想咬了,你怎么不叫我到公社去?文化站的李秀才、電影院的張大肚、小學教師郭瘋子,他們的花花腸子太多,都是要批斗的——難道文化大革命結(jié)束了?”

        陸支書頭也不抬,沉悶地回答說,麻坡村有一個小子的手比你的更短小,用不著你啦。

        這個回答沉重打擊了滿懷期待中的闕南海,令他措手不及。他瞠目結(jié)舌地站在高高的田埂上,要跟陸支書爭辯一番,但陸支書已經(jīng)快速跨過米河,往橡膠農(nóng)場方向走去。

        我至今仍想不明白,王燕為什么要去跟陸支書坦白說,闕南海是她的兒子,請求陸支書再給闕南海一次機會,帶他到公社上去,如果麻坡村那個小子干累了,闕南海能頂上。用今天的話說,讓闕南海當替補。

        但陸支書沒有給闕南海新的機會。陸支書對王燕說,麻坡村的小子比你兒子謙虛,他跟支書說話的時候像狗一樣恭敬。

        王燕幾番乞求未果,最后竟在眾人面前拉住際支書的褲腳,撲通一聲給陸支書下跪了,還嗡嗡地哭。但陸支書并沒有答應讓闕南海當替補,一蹬腿便掙脫了王燕,踱著手揚長而去。王燕不得已死了心,收起眼淚咚咚回家。但麻煩接踵而至。第二天,陸支書便帶著幾個人從床上揪起了只穿著破內(nèi)衣的王燕,她的肚皮盛開著丑陋的斑痕,癟小的乳房從內(nèi)衣的破口處露出了半邊。王燕稍稍整理了一下快要掉下來的內(nèi)褲,掩飾過臉上突然閃過的慌亂。

        瘦小而穿著整潔的陸支書厲聲質(zhì)問,你跟誰通奸了?

        來勢兇猛卻只為這點小事,王燕如釋重負,她覺得沒必要隱瞞,誠實而大聲地說,闕麻子——可惜他死了。

        陸支書捶胸頓足說,哎喲,羞恥啊,丟臉?。£I麻子死一萬次不足惜啊!

        王燕胸有成竹說,你不能殺我,我不是通奸,是闕麻子強奸了我。

        陸支書說,反正死無對證,說什么也沒有用。

        王燕說,陸支書你也有責任,我懷孕了八九個月,你也沒發(fā)現(xiàn),你發(fā)現(xiàn)了,對闕麻子的處理就不同了,你們便宜了他。在你管轄范圍內(nèi)的米莊出了這等丑事,我……我要向公社揭發(fā)、控訴。

        說到此,我便恍然大悟,接下來的邏輯是,王燕生下了闕南海,扔到路邊,故意讓闕麻子撿了回來。當然事情也許并非這樣,但王燕制造了一個事實,雖然不一定是真相。

        陸支書剛才還盛氣凌人的態(tài)度頓時軟了下來,從床邊抓起一件衣服扔給王燕,環(huán)顧左右,當機立斷地給這個事件定了性:闕麻子強奸了王燕。王燕是無辜的。

        “陸支書,我兒子應該比麻坡那小子強……”

        陸支書說,我得請示公社書記,求求他——但麻坡那小子的手真的比你兒子的手小。

        王燕不緊不慢地穿著衣服,陸支書帶人輕輕地撤了出去。他們想不到在這種情況下達成了妥協(xié)。

        但闕南海無法接受這個妥協(xié)。他發(fā)瘋地向王燕的屋里扔石頭,把窗戶的玻璃和屋里的梳妝鏡都砸爛了,牛糞和泥巴從窗口闖進房間,躺在王燕的床上。王燕人生得丑陋,但脾氣一點也不比美女遜色。她從屋里沖出來,追上闕南海并把他推倒在地,用腳惡狠狠地踩他、踢他。闕南海用手抓打著王燕的腳,雖然他的手有氣無力,但扯掉了她的褲子,抓破了她的小腿。王燕也許沒有獲勝的希望和耐心,要和闕南海達成停手默契,但闕南海并不妥協(xié),于是處于下風的他仍在不屈不撓地掙扎。王燕越來越氣憤,抄起一只破鞋掌闕南海的嘴,闕南海一邊擦干血跡一邊喋喋不休地罵著對方。

        他們從早上一直打罵到中午。我看不順眼,跑到學校去,在空蕩蕩的教室里,拔除從課桌底下鉆出來的青草,那幾支老師忘記拿走的珍貴的粉筆已經(jīng)被我奢侈了一番,黑板上寫滿了咒罵王燕、闕麻子、闕南海和我自己的文字,這樣的文字沒有人會知道是我寫的,因為天底下沒有人會把自己罵作“狗雜種”、“臭婊子”。下午,當我回到村里的時候,闕南海的堅韌發(fā)揮了作用,在與王燕的打架中竟然逐漸占了上風最終反敗為勝。他把王燕綁到了王燕家的飯桌臺上。王燕已經(jīng)精疲力竭,像一只流干了血的豬,罵人的氣力也沒有了。圍觀的人越來越多。闕南海脫掉了王燕的褲子,包括內(nèi)褲。眾人哄笑。王燕的下半身像米河邊冬天的枯草目不忍睹。闕南海喘著粗氣,伸出了兩根右手指高高舉起,作出了人們熟悉的“V”狀。

        “她是你的母親!”我大聲斥責闕南海。

        闕南海不理會我。他對眾人說:“呸,我有這樣的母親嗎?我是一個棄嬰,是城里人生的。不是王燕和闕麻子生的。他們想我成為強奸犯的兒子,在我臉上抹黑。”

        人們笑。王燕仍然在罵??谒畯乃男⊥么搅飨聛?。鋒利的牙齒毫無用武之地,在相互打架。

        闕南海還是重復著他的得意招數(shù),兩根手指像尖利的鉗子,伸向王燕的肛門。王燕無力地掙扎、痙攣、慘叫,最后只剩下嗡嗡的呻吟。闕南海從王燕的肚子里慢慢掏出了一截小腸,估計那是一根直腸,用力啪一聲扯斷,王燕的頭歪歪斜斜眼睛翻白。闕南海得意地掂量著手中那根像雞腸一樣彎曲的似乎還在像蛇扭動的東西,但看到人們并沒有像平常那樣叫好,他心虛了,茫茫然中止了手中的活,從王燕身上跳下來,在她的衣服上擦手。我上去解開奄奄一息的王燕。她的屁股在流血。我擔心她死掉。我害怕再看到死人,趕緊逃之夭夭。

        當晚,闕南海在我的隔壁輾轉(zhuǎn)反側(cè)睡不著覺。大約是下半夜,他起來了,在門外徘徊了好一陣,才往王燕家走去。

        我也爬起來,站在門外窺視闕南海究竟想干什么。

        王燕家離我家不遠。在月光下能看得清她的茅屋。

        闕南海躡手躡腳走到了王燕的窗外,輕輕地探起頭來,往屋里瞧。估計是屋內(nèi)沒有光看不清楚,也許心里有些害怕,他顫栗地叫了一聲:你死了嗎?

        屋里沒有回話。

        “你死了嗎?”闕南海又問。

        里面終于回話了:“給我找些草藥來?!?/p>

        闕南海松了口氣,轉(zhuǎn)身往田埂上走。他貓著腰,尋找能止血和止痛的草藥。他懂。

        我打了個呵欠,回床上睡覺。

        我再次看見蘇南京的時候,是在中秋節(jié)的前一天晚上。橡膠農(nóng)場和劍麻農(nóng)場的知青們又干了一架。這一次,劍麻農(nóng)場的知青從另一個公社請來了二十幾個幫手,人數(shù)一下子比橡膠農(nóng)場多出了一倍。結(jié)果把橡膠農(nóng)場的知青們打得措手不及、落荒而逃。蘇南京的腳踝受了傷,跑不快,被劍麻農(nóng)場的人抓住了,按在地上,扒光衣服,并從圍觀的人群中揪出闕南海:你把他的腸掏出來!

        我第一次看到了蘇南京的裸體,雖然瘦小,但也挺健美的。他的雙手先是死死地捂住陰處,闕南海出現(xiàn)后,轉(zhuǎn)而捂住肛門,對方的知青們將他的手瓣開,督促闕南海快點下手。

        闕南海往前踱了幾步。蘇南京驚駭?shù)厝碌溃壶喿?,你敢插我的屁股我就收拾你?/p>

        闕南海也許是要為琵琶的事報仇雪恨,搓擦了幾下手,作出了要插肛門的動作。知青們一會慫恿、一會威脅利誘,將闕南海推到了蘇南京的面前。

        “作為酬勞,給你一元錢、一包餅干、五斤糧票?!币粋€知青手中瘋狂地揮動著錢、餅干和糧票。

        闕南海心動了。蹲下身,左手按著蘇南京的屁股,右手伸出兩根指頭。還未插進去,蘇南京便呼天搶地嗷嗷大叫。但闕南海沒有作出進一步的動作。他緩緩站起來,跑到米河邊上洗手。

        劍麻農(nóng)場的知青頭頭一把將闕南海從岸邊提回來,怒吼:插!

        闕南海的腳離地三尺,但嘴里仍說不。

        知青頭頭惱羞成怒,把闕南海摔到地上,抓住他的手,往蘇南京的肛門塞。闕南海卻誓死不從,把手收縮藏在胯下。

        “我金盆洗手了,不干了?!标I南海說。

        “輪不到你不干,你天生就得干這種活。”知青頭頭斥責道,“你不干,我就剁了你的手喂狗。”

        “我的手比誰的手都適合彈琵琶,我遲早要成為一名琵琶師——我已經(jīng)立志成為一名琵琶師了。”闕南海說,“所以你們不要逼我插肛門?!?/p>

        劍麻農(nóng)場的知青幽默地大笑,然后無數(shù)的腳不斷地踩在闕南海的雙手上。當他們揚長而去之后,闕南海的雙手已經(jīng)血肉橫糊,分不出五指。事后檢查,幸好左右手只各斷了一根手指,一個月后便恢復了。

        但蘇南京并沒那么幸運,他被劍麻農(nóng)場的知青打斷了左腿,由于過于嚴重,只能送回縣城醫(yī)治。臨走的時候,他派人到米莊來叫闕南海到橡膠農(nóng)場。

        蘇南京把闕南海拉到床前,倒吸了一口冷氣地說:“幸好你沒插我的屁股,否則我就沒命了?!?/p>

        闕南海說,我答應過你不插你的肛門,不過,今后你不能再叫我鴨子。

        蘇南京不僅答應不再叫闕南海為“鴨子”,作為報答,還把自己心愛的琵琶送給他:有了一雙琵琶手,我相信你能成為一名琵琶師。

        闕南海喜出望外,抱著琵琶跪在蘇南京跟前:你還得教會我彈奏《東方紅》。

        蘇南京又答應治好傷回來后一定教他學會彈奏。闕南海此時剛滿十四歲。從此以后,他就在榕樹下胡亂彈奏。雖然對琵琶一竅不通,但他仍彈得津津有味,還向路過的人炫耀他高雅的品味和高貴的動作。當有人諷刺他“像貓一樣彈琴”的時候,闕南海異常窩火,又十分不屑,他有理由蔑視粗俗不堪的米莊人,但他無法證明自己所彈奏的就是《東方紅》?;蛟S琵琶彈的《東方紅》和嘴上唱的并不一樣,只是村夫俗人聽不明白而已。闕南海忍不住要與鄙薄地嘲弄他的人爭論,但別人不想跟他就琵琶問題大動干戈。闕南海希望蘇南京出現(xiàn)在他的身旁,對那些懷疑分子大聲斷喝。于是,他急切地期待蘇南京的回來。

        然而,蘇南京沒有再回來。十多年以后我才知道,當年蘇南京已經(jīng)被他父親接回南京,他的傷也沒有完全痊愈,留下了后遺癥,走路一拐一瘸的,半年后被安排在南京機械廠工作,第二年和紡織廠的一名女工結(jié)了婚。因此,闕南海只好獨自摸索彈奏琵琶的技巧。只可惜,他一輩子也沒有學會,但這并不妨礙他在米莊逐漸贏得琵琶師的聲名。

        闕南海等不到蘇南京回來,便去拜訪米莊小學的音樂教師張大成,懇求張大成教他。此時的張大成已經(jīng)被安排接替闕麻子留下的空缺,成了米莊新的守夜人,還和王燕成為了同事,只有夜里才能看到他的身影。闕南海揪住了那個膽怯的身影。

        “張大成,在米莊,只有我才敢稱你為老師?!标I南海說,“你跟其他臭老九不一樣,你懂得樂器?!?/p>

        “我只會拉二胡,而且拉不好,”張大成端詳著琵琶怯怯地說,“這種樂器在我們南方很少見,南方人不喜歡琵琶。我對琵琶一竅不通?!?/p>

        闕南海生氣了,右手一揮說,“天下樂器跟人的肛門一樣,大同小異!”

        張大成估計聽出了闕南海的話中帶有威脅之意,只好答應“共同切磋”。張大成一邊巡邏,一邊摸索著琵琶的彈法,苦思苦想,反復捻弄,試圖弄明白這種玩意兒與二胡有哪些相似之處,幾個晚上下來,仍然找不到竅門,緊張得汗流浹背:你容我再想想。然而闕南海沒有足夠的耐性,從張大成手中搶回琵琶:“我看你連自己老婆的肛門和×還分不清楚,玩你的二胡算了,琵琶,我比你懂?!?/p>

        張大成唯唯喏喏地向闕南海推薦了高州人周世昌:“周世昌是一個戲子。不是樂手。他只會唱戲。但他懂得琵琶的一些技法?!?/p>

        周世昌在高州的鄉(xiāng)下,正坐在門檻兒上納涼。喘氣的時候老是張著沒有多少顆牙齒的嘴,涎液沿著嘴角邊的溝渠流下來,地面上濕漉漉的散發(fā)著腥臭,一窩蒼蠅盤旋在他的頭上。

        “聽說你懂得琵琶?!标I南海歪斜著眼看周世昌。

        周世昌抬頭看一眼闕南海,不哼聲,啜著嘴,試圖將流出去的口水吸回來。

        “張大成叫我來找你。我看得起你才來找你的?!标I南海說。

        “你過來幫我拍蒼蠅,還彈什么琵琶?”周世昌說,“這輩子我最討厭蒼蠅?!?/p>

        “我天生就是一雙琵琶手。我的手不是用來打蒼蠅的,是用來彈琵琶的?!标I南海說。

        “呸?!敝苁啦铝艘豢谔?。

        “你看不起我?我在米莊很出名,在紅星公社也有名氣,在我風光的時候陸支書也怕我,只不過是現(xiàn)在他們不求我了?!标I南海說,“我也想轉(zhuǎn)行了。人生幾十年不能只靠一種本事吃飯。”

        “呸。”周世昌又吐了一口痰。

        “我給你帶來了一包民國時期的上等土煙絲,是紅星公社給我的獎品。我舍不得送人,我現(xiàn)在送給你啦,就當是見面禮。”闕南海遞煙絲包給周世昌,但周世昌抬起的手接不到。他的手掌根本伸不直。

        “你誰也看不起——怪不得你的手廢了?!标I南海注意到了周世昌傷痕累累的手,“你的手連蒼蠅也拍不了。說到底我比你強?!?

        “你的手遲早也會被人打廢的?!敝苁啦浔卣f,“只要你彈琵琶?!?/p>

        闕南海說,“你真掃興,我白走了一趟。這包土煙絲我還是拿回去,不送給你了?!闭f著把煙絲包塞進他的舊軍用包里。

        周世昌看到闕南海手中的琵琶,眼珠子逐漸發(fā)亮,臉上也出現(xiàn)了興奮的紅暈,只是雙手在不斷地顫抖。闕南海掉頭要走。

        周世昌說,我們可以切磋切磋。

        1976年的秋天,橡膠農(nóng)場的知青們突然間作鳥獸散,留下空蕩蕩的茅草屋和亂七八糟的工作服。那天我去了農(nóng)場,在農(nóng)場門外的一塊殘墻上,貼著一張海報之類的東西,上面寫著幾行大字:鄉(xiāng)親們/我輕輕的走了/正如我輕輕的來/揮一揮手/作別西邊的云彩。好像是詩句吧,上面還簽了好一些人的名字,我發(fā)現(xiàn)還有蘇南京的名字,但名字的后面還有一個小括弧:張家米代簽。這些冷冰冰的告別辭,竟讓我產(chǎn)生戰(zhàn)栗。他們走了,沒有看到我臉上的慌張,并且把我的世界一下全掏空了。我發(fā)瘋地闖進他們的屋子里,拿起他們的破臉盆亂摔。事畢,我走到了闕麻子的墳墓前。其實也沒有墳墓,只是青草特別茂盛的一小塊地方,兩旁的橡膠樹綠得發(fā)黑,割橡膠的人走了,潔白的橡膠汁溢出了小瓷碗,但橡膠樹像哺乳期的女人一樣的奶汁在涓涓流淌。我不妨坦白地告訴大家,我每一天都在威逼我的身體,快點成長,當像女人一樣豐滿了,我要嫁給橡膠農(nóng)場的任何一個知青,為他生兒育女,然后跟他回城。但他們不辭而別了。像賊一樣。

        我是如此地急切地尋找離開米莊的機會。有一天,我迫不及待地跟村里的人撒謊說,我已經(jīng)知道了我的親生父母。

        “我的父母像知青一樣都是城市人?!蔽姨幮姆e慮地虛構(gòu)自己的身世,我也不知道為什么這樣,“他們都是右派,下放到海南島時路過米莊,就把我遺棄在路邊,暫時寄放在闕麻子家里。文革結(jié)束了,他們很快會回來的。他們回來經(jīng)過米莊又會把我?guī)Щ爻侨??!?/p>

        我還說,這都是一個老知青離開農(nóng)場時偷偷告訴我的。我不斷地把我的謊言修改補充完善,直到它變成了真實。米莊的人都已經(jīng)信以為真。但還有一個人不敢相信這是真的。他就是闕南海。

        “我是闕麻子和王燕的兒子,你憑什么說是城里人生的?”闕南海滿懷嫉妒,又憤憤不平,在米莊里不斷辟謠,“說不定她也是王燕跟哪一個男人生的野種!”

        但我編造的謊言已經(jīng)先入為主,加上我又從地震災區(qū)來的一個小老頭那里買來了一塊玻璃觀音,說是我親生父母留給我的,人們對我的身世更是深信不疑,我在米莊的地位出乎意料地獲得了極大提升,他們把我當成了城里人,給我好吃的、好穿的,教師也給我安排更好的座位并給我生活上特殊的照顧。村里放露天電影,人們也給我留下一個最好的位置。闕南海有點氣急敗壞,便在米莊炫耀他從高州回來后突飛猛進的彈奏琵琶的技藝。他所演奏的《東方紅》終于讓人聽得明白,人們半信半疑中承認了他的進步。闕南海在米莊能夠彈奏《東方紅》的確成了一個熱門新聞,越來越多的人愿意聽他彈完這一曲熟悉的曲子,聽完后還慷慨地給他幾聲贊許,闕南海十分得意,以為自己才是米莊最高貴的人,在舉手投足之間裝出高貴的模樣,以此來消解我的身世謊言對他造成的尷尬。我們兩個孤兒,一夜之間在米莊令人刮目相看。

        但闕南海只會彈奏《東方紅》,人們想聽到一些新鮮一點的曲子,比如國歌和《社會主義好》。闕南海也想給人們新的驚喜,但高州周世昌沒有教會他彈奏除了《東方紅》以外的曲子。這時米莊來了一些外鄉(xiāng)人,自稱是唐山震區(qū)的難民。他們拖兒帶女從米莊前路過,有些小心翼翼地闖進了米莊,向村民要飯。

        從解放以來,米莊已經(jīng)很少看見要飯的人了。我們都覺得新鮮,跟著他們挨家挨戶地要飯要米。其中一個要飯的男人引起了闕南海的興趣,因為他手里也有一把琵琶。他不會白要你的米,給米之前他先給你彈一曲琵琶,而且每到一家曲子不一樣,村民們大開了眼界,闕南海既覺得臉上無光又為這個男人的博大精深所折服,拿著自己的琵琶跟隨著他模仿著他的動作。我佩服闕南海的執(zhí)著和天賦,半天下來他居然學會了一些新曲子的一鱗半爪,雖然每一個曲子只能彈幾句,但對我們來說也挺新鮮了。到了晚上,那個唐山男人和他的兩個兒子沒有離開米莊,他們征得隊長的同意,在一間廢棄的舊瓦窯洞里住下,用一只瓦煲煮飯。闕南海鼓起勇氣站到了那男人的面前:唐山佬,我要跟你學彈琵琶。唐山男人沒有聽明白他的話,闕南海用手中的琵琶示意。唐山男人明白了,笑容可掬地說,我也不太會,琵琶這東西不是男人彈的——我的琵琶是孩子們他媽留下來的,我也是跟她學的——她在地震中死了。

        闕南海有點感動。他說:“你看我的手,是不是一雙天生的琵琶手?”

        唐山男人對闕南海的手表示了同情,同時也給予了鼓舞:“是呀,真是一雙天生的琵琶手?!?/p>

        闕南海欣慰地說:“蘇南京也是這樣說的。你認識蘇南京嗎?”

        唐山男人一邊做飯一邊和闕南海說話,他的孩子們好奇地看著闕南海奇特的手。

        闕南海說,我在米莊很有名,甚至在紅星公社也有很多人知道我的名字,我想成為一名真正的琵琶師。

        唐山男人鼓勵說,你能。

        闕南海說,你教我,今晚你可以歇在我家里——我家沒有那么多的老鼠。

        唐山男人說,我是流民,我教不了你。

        闕南海沒經(jīng)唐山男人的同意,拿起他的行李和米袋就走:到我家里去。

        唐山男人和他的孩子的到來,使我家一下熱鬧起來,村里的人紛紛來看。飯后,闕南海就和唐山男人坐在一張長凳上切磋技藝。說是切磋,實際上是唐山男人教闕南海一些基本功。鄉(xiāng)親們笑瞇瞇地圍觀,闕南海由于自己太過笨拙,臉上除了一些興奮全是窘迫。但是,王燕的突然出現(xiàn)使神圣的切磋活動戛然而止。因為唐山男人的兩個孩子被王燕嚇得驚叫起來,這一驚叫,竟使唐山男人把琵琶弦都弄斷了。

        王燕笑嘻嘻在站在門外,或許她也不想錯過琵琶高手的演奏。闕南海的掃興一下到了極點,拿起一把椅子向王燕扔去,正好砸在她的肚子上。王燕先是發(fā)出一聲始料不及的驚叫,然后以驚人的速度逃之夭夭。

        唐山男人頓時也沒有了心情,滿面歉疚地哄孩子們睡覺去了。眾人也噓一聲散開。多年以來發(fā)生在米莊的唯一的一場琵琶演奏會提前結(jié)束,無邊的夜色在寧靜中緩慢舒展四處彌漫,把所有的東西都籠罩在她的黑暗里。

        第二天一早,唐山男人一早就帶著孩子們匆匆離開米莊。闕南海很快忘記了昨晚的不快,向別人說:“唐山師傅送給了我一本琵琶秘笈,你們不知道,他是右派分子,也是北京大學的教授,彈琵琶的功夫全世界一流?!比藗円妹伢乓豢?,他卻支支吾吾,以保密為由,決不將秘笈示人。但秘笈之說并沒有提高他的身價,因為隨著時間的流逝,人們沒見他的琵琶彈奏水平有新的提高,反而忘記了一些原先會彈的曲子,以至不久后在大隊廣場上舉行的悼念毛主席逝世的活動上他出了洋相。毛主席去世的消息傳來,山河嗚咽,草木垂淚。大隊組織了“懷念毛主席似海恩情”的追思會,人們流著熱淚甚至痛哭流涕地回憶毛主席。我戴著黑紗夾在淚流滿面的人群中間,感受從沒有過的凝重及疼痛的哀傷。輪到米莊派出代表作演講時,生產(chǎn)隊長一連推薦了七八個人上去,但都由于悲傷過度泣不成聲,說不出一句話來便匆匆下來。陸支書焦急地說,還是請你們的琵琶師彈一曲《東方紅》表達對毛主席逝世的哀悼吧。闕南海當仁不讓,從人群里鉆出來,躊躇滿志地走上臺去,面對沉痛的群眾和莊嚴的場面,先是把琵琶放在臺上雙手手指交叉反復揉動了幾下,讓人們知道彈琵琶是需要做準備活動的,然后拿起琵琶,擺出一個在他看來異常優(yōu)美的姿勢,一本正經(jīng)地彈奏起《東方紅》。琵琶發(fā)出的聲音很悠揚,甚至說得上動聽,還略帶著哀切。此時此刻我覺得應該為闕南海感到驕傲,米莊人也應該為他自豪。然而人們還來不及自豪,他竟然忘記了曲子,出現(xiàn)了尷尬的冷場,他用短小的右手不斷地搔頭,人群中出現(xiàn)了一些騷動。陸支書和生產(chǎn)隊長意識到這將可能是一個嚴重的政治事件,臉色死灰,嘴唇不由自主地顫抖。陸支書畢竟經(jīng)歷過不少大場面,馬上跳上臺去,在闕南海耳邊輕語兩句后下來。闕南海心領(lǐng)意會,突然嘩然大哭,樣子很悲痛。陸支書再次上臺,遺憾地對大家說,闕南海由于悲傷過度,無法繼續(xù)演奏……

        追思會散后,陸支書心有余悸,把闕南海叫到辦公室痛斥了一頓:操你媽的,你想害死老子,老子先槍斃你!可恨的是你還不到槍斃的年齡——你今年十五歲了吧,等到了十六歲就可以批斗你了,即使不槍斃你,也要廢掉你的雙手。

        闕南海雙腿禁不住顫抖了幾下,手中的琵琶抱得更緊了。陸支書叫他“滾”的時候他的雙腿軟綿綿的終于支撐不住身子,啪一聲跪倒在陸支書面前。經(jīng)此,闕南海在米莊的聲名每況愈下,人們往往帶著鄙夷的語氣嘲笑他。

        “無論怎樣說,我還是米莊唯一的琵琶師!”面對質(zhì)疑,闕南海理直氣壯地說。

        在我的印象中,位高權(quán)重的陸支書不會求人,只有別人求他。但就是在毛主席去世后的第二個月,他求人了,而且是求闕南海。那天下午,闕南海正坐在我家高高的門檻兒上,蹺著二郎腿,悠然自得地嗑著自己炒的冬瓜籽。

        陸冬氣喘吁吁地跑過來,仰著頭對闕南海說:“快,快救我老婆?!?/p>

        陸冬是陸支書的兒子。

        “你老婆怎么啦?”闕南海嘴里吐出的瓜子殼剛好落在陸冬的臉上粘在左眼底下,陸冬并不計較。

        “她難產(chǎn),快死了。”陸冬焦急地說。

        “她呀,你又能娶新娘了——好事讓你們家占一大半?!标I南海若無其事地說。

        “不要開玩笑了,我爸說了,要我代表他來求你幫忙。接生婆說,我老婆的×太小,陰道太窄,胎兒出不來,接生婆粗手粗腳的不敢插太深……”陸冬有點害羞,但焦慮和緊張掩飾了一切。

        “你,你竟叫我去插×?×是天底下最骯臟的窟窿,我呸,我的手有那么下賤?”闕南海裝腔作勢,勃然大怒。

        “我爸說算我們求你了。要不是我老婆快死了我也不會求你——連腸子你都能拉出來,胎兒也一定能。你得幫一次我。我爸說了,下一次一定帶你到公社去參加批斗會,甚至推薦你到縣里去,到了縣城,你可能不用再回米莊了,縣革委會把你留下來專門插屁眼,老了還給你發(fā)退休金。”陸冬哀求中帶著利誘。

        闕南海有些動搖了:“可是,×的確是天底下最骯臟的窟窿?!?/p>

        陸冬不同意這個說法,反駁道:“你也是從那窟窿里出來的,王燕……”

        闕南海從門檻兒上彈跳起來:“你怎么侮辱人?你既然要求我,怎么還侮辱人?”

        陸冬說我不是侮辱人,我是講道理。闕南海突然生氣了:“他媽的,×就是天底下最骯臟的窟窿,我不會掏那種地方,就算你們推薦我到省城吃皇糧也不干!”

        陸冬試圖挽回局面:“我叫我爸來,讓他作保證,至少我們給你一擔谷作酬勞——接生婆也得不了那么多?!?/p>

        闕南海亮出雙手給陸冬看:“我這雙琵琶手,誰也求不動它了。我已經(jīng)洗干凈它了。你說想聽我彈一曲《東方紅》,我立馬答應你。但×是天底下最骯臟的窟窿!”

        陸冬終于被闕南海的傲慢激怒了:“你這只鴨子,看我爸什么時候收拾你,到那時剁了你雙手喂狗!”

        闕南海笑瞇瞇地說:“你應該讓我專心做一個琵琶師嘛,連屁眼我都不插了……”

        陸冬罵罵咧咧地走了,不多久便傳來他老婆的死訊。闕南海對此感到十分遺憾,不斷地對我解釋說:“×確實是天底下最骯臟的窟窿!”這個解釋深深刺傷了米莊婦女的心,她們的謾罵像潮水一般涌向闕南海。闕南海招架不住,躲避到王燕的床底下,直等外面的罵聲逐漸退潮,等到文化大革命悄然結(jié)束,等到陸支書報復的能力驟然喪失。

        文革一結(jié)束,我的第一次月經(jīng)就來了。

        這意味著我正在不斷成長。向著女人的方向。我沒有機會上初中,我等著到了十六歲和大人一起掙工分。

        無論我的謊言多么的天衣無縫,也無助我早一天離開米莊。我不斷修訂離開米莊的計劃,從十六歲延期至十七歲、十八歲……闕南海經(jīng)常用帶著嘲諷的語氣說,你的右派父母什么時候從海南島回來?

        壓力不在于闕南海,而在于米莊人羨慕或嫉妒的眼神。隨著時間的推移,我內(nèi)心里越來越忐忑不安,害怕謊言被別人識破,害怕有一對像闕麻子和王燕那樣的村婦村夫突然出現(xiàn)在我的跟前,說:“對,就是她,我的女兒?!蔽蚁萑肓松硎阑孟牒妥晕易l責的雙重困境之中,甚至連我自己也已經(jīng)相信自己的身世真就如我所虛構(gòu)的那樣。

        經(jīng)過琵琶切磋會(又說是琵琶演奏會)上的尷尬,我以為闕南海和王燕的關(guān)系會進一步惡化,想不到事情恰好相反,他們母子的關(guān)系奇跡般地走向緩和。闕南海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王燕的家里,王燕也常把一些食物送到我家里來。我想不明白王燕為什么少了一截腸子竟然不死,夜里還能巡邏。有一天我向闕南海探聽。闕南海說,我也想不到她死不了,不過,我后悔了,她真的像是我媽。闕南海為了表示后悔之意,他公開叫王燕為媽,并在王燕接到西江國營勞改農(nóng)場關(guān)于她的男人因病死亡的通知書后,闕南海搬到了王燕家里去住。張大成回到了學校上課,只剩下王燕一人守夜。我記得是1980年秋天,生產(chǎn)隊里宣布,要實行分田到戶了。王燕已經(jīng)習慣于守夜的崗位,改革讓她茫然不知所措,在最后一次巡夜回來的路上摔了跟頭,血從肛門里流出來,染紅了衣褲。從此,她便躺在床上,除了洗澡和大小便,不再下來。闕南海天天把粥送到她的床前,孝順得令人吃驚,與文革時期相比,判若兩人。這也是我和他的關(guān)系慢慢得到緩和的原因。有一天,我們終于能心平氣和地坐在門檻兒上客氣地分享食物,說說笑笑,甚至暢談理想。

        “估計到我十八歲的時候,縣里的文工團就要召我去了,因為南方本來就缺琵琶師?!标I南海對我說,“我進城后,要把我媽接到縣城里去,你可以經(jīng)常提著一些紅薯、芋頭來城里看我,我一點也不介意?!?/p>

        我并不認為闕南海是在異想天開。幾天后,陸支書果然帶著一個來自縣城的中年女人來找闕南海。闕南海將王燕反鎖在屋里,跑到我們家來見縣城里的賓客。

        縣城來的女人長得很好看,白凈、斯文、高挑,穿著白襯衣,氣質(zhì)很好,一看就知道是標準的城市女人,村里的女人都對她露出了嫉妒或自卑的表情。她說:“我是縣文工團的藝術(shù)指導,曾多次帶隊到你們紅星公社演出樣板戲,在《紅燈記》里我扮演鐵梅。照理說,你們應該認得我?!标懼ξ卣f馮指導很有名、戲演得好,于是有人便跟著奉承說認得認得。我張羅著給馮指導搬凳子、倒水。

        “讓我看看你的手?!瘪T指導對闕南海說。

        闕南海底氣十足地將雙手送到那女人面前。他的手來不及洗,有點臟,手指頭上長滿了繭,還有裂痕,這是彈琵琶留下來。那時我們都不知道彈琵琶是要戴指套的。

        “照理說,這真是一雙漂亮的手?!瘪T指導稱嘆說。

        “蘇南京、周世昌、唐山師傅都說過,我的手是天生的琵琶手?!标I南海說,“我到了縣文工團,很快就會像馮指導那樣出名?!?/p>

        馮指導摸著闕南海的雙手,欣慰地說:“人小志氣大,照理說,必定有出息?!?/p>

        得到了表揚的闕南海似乎自己已經(jīng)是縣文工團的琵琶手了,忍不住得意起來,從馮指導的手中抽出一只手,對我揮了揮:姐,你給我收拾行李,我要跟馮指導走了——我也想不到不用到十八歲就能進城了。

        這是闕南海十四年來第一次稱我為姐姐,我頗感意外。憑這一稱呼,我便高高興興地要為他收拾東西。

        但馮指導說:“不急,我沒有說要帶你走呀?!?/p>

        闕南海吃驚地問:“你不是來帶我走的嗎?”

        馮指導說:“為了迎接文藝的春天的來臨,我是到全縣各地選拔苗子的,照理說,不一定要誰。”

        闕南海失望極了,另一只手也從馮指導手中緩緩滑落。

        馮指導看到了闕南海的沮喪,微笑著說,你表演一下琵琶。闕南海的勁頭又上來了,拿起琵琶就彈。還是彈《東方紅》。這一次他能從頭至尾地把《東方紅》彈完。他自己也很滿意。我也認為這是他彈得最好的一次。

        馮指導也連說好、好、好。馮指導連說了三個“好”,這個米莊人都聽到了的,能讓馮指導如此肯定的人還有什么理由不興奮呢?闕南海心里重新燃起了希望,而且內(nèi)心更加熾烈,他突然問:“馮指導,什么時候才能帶我到縣文工團?”馮指導說,你得有耐心,要做一個藝術(shù)家首先要有耐心。闕南海突然用他短小有力的手抓住馮指導的手說:“馮指導,你是我媽多好。”

        馮指導很尷尬,一時不知如何作答。旁觀者捂嘴而笑。陸支書也笑容可掬地對著闕南海,卻乘馮指導轉(zhuǎn)臉之機對他低吼了一聲:“你媽是王燕!”

        馮指導離開前不經(jīng)意地打量了我一番,還問了我的名字。

        “照理說,你有一個好弟弟。”馮指導對我說。說得有點勉強。

        此后的日子里,闕南海陷入了漫長而焦慮的等待。但一個多月過去了,仍然不見馮指導傳來的消息,倒是來了一個高州的戲班。

        戲班是米莊人湊米湊錢請來的。班主正是周世昌。闕南海能見到曾與他切磋技藝的周世昌,十分高興,幫著戲班在大曬坪上搭起了簡易戲臺,當晚就開始唱戲。那是我從沒聽過的戲。不是樣板戲。第二晚,我弄清楚了,他們是唱粵戲《薛剛反唐》。

        闕南海對這戲沒有太多的興趣,他不聽戲員唱什么,而是蹲在戲臺左側(cè),看兩個老頭敲鑼打鼓吹嗩吶。戲臺上不斷出現(xiàn)高潮,鑼鼓敲得賊急,臺上臺下氣氛濃烈,唱戲的興奮,看戲的喝彩。闕南海從第十個晚上開始,覺得敲鑼打鼓并不難,便向周世昌提出,讓他試試。周世昌對闕南海并不熱情:“他們等了十年,以為這輩子都不能敲鑼打鼓了,好不容易等到了這一天,你問他們答應不答應?!标I南海纏著那兩個老頭,但兩個老頭硬是不同意。闕南海生氣了:“我才不想敲鑼打鼓呢!一個堂堂正正的琵琶師敲鑼打鼓太掉價,別人要笑話的,馮指導知道了也會生氣!”

        被無數(shù)次拒絕后,闕南海賭氣地拿著琵琶,一本正經(jīng)地坐在戲臺后敲鼓的老頭旁,和著鑼鼓彈他的琵琶。但粗獷的鑼鼓聲完全淹沒了優(yōu)雅的琵琶聲。臺下掌聲和笑聲不斷,闕南海覺得是因為別人聽到了琵琶聲。有一晚,周世昌閑不住了打趣地問闕南海說,馮指導什么時候來接你走?

        闕南海說,“照理說,快了?!?/p>

        周世昌說,你想不想學戲?

        闕南海說,“照理說,我是一個琵琶師,是不能學戲的?!?/p>

        周世昌說,很多琵琶師也會唱戲。

        闕南海猶豫了一下說,“那我也想學,不過,我將來還是要到縣城去,要唱也要唱正正經(jīng)經(jīng)的戲,比如《紅燈記》——我又想起馮指導了?!?/p>

        第二天,周世昌面授了半日,當晚闕南海就登臺表演了。他總是扮演失魂落魄或有事稟報的嘍羅,也就是跑龍?zhí)?,角色丟三落四或滑稽可笑,而且出場時間短,消失快。闕南海跑得像鴨子一樣,引得觀眾開心大笑。闕南海因此也開心。有一次,他出場向?qū)④姺A報的時候,擅自拿著琵琶邊彈邊喊“大事不好?!睂④妴栍泻未笫?。他邊彈《東方紅》邊說:“照理說,我軍被火燒連營……”觀眾大笑。將軍也忍俊不禁:“那你彈《東方紅》有何用意?”闕南海說:“報將軍,我只會彈《東方紅》!”觀眾更是笑得前俯后仰。此后,每當闕南海出場,他都拿著琵琶。琵琶成了他的重要道具。

        在《薛剛反唐》這部戲演到高潮的時候,村民寢食難安,尤其是白天,大家心急如焚,都在催促太陽快點下山,早早吃了晚飯,等待大戲開始。深夜后,戲散場了,大伙仍舍不得離開。闕南海便負責勸散:“周世昌班主說了,今晚的戲到此為止,大家回家睡覺去,該喂奶的喂奶,該摸卵的摸卵?!标I南海和戲班混熟了,飯也在戲班里吃,吃飽了還飛快地拿飯菜回家給王燕,然后又飛快地趕回戲班,守衛(wèi)在戲班大本營的門外,將千方百計要涌進屋去看女戲員化裝的男人攔阻在外面。即使是大白天,戲員們都在睡覺,闕南海也要守衛(wèi)在門外和窗前,防止有人透過破落的窗口看女戲員睡覺。他的權(quán)力是那么的大,沒有班主的允許,連陸支書和屋子的主人要靠近也是不可能的。因此他過得挺愜意的,差點兒忘記了進城的事。但他所崇拜的漂亮的女戲員小鳳凰不顧所有人的挽留和勸阻,毅然離開戲團,迫不及待地到縣城去,嫁給氮肥廠的一個大齡聾啞青年。那天她從闕南海身邊經(jīng)過的時候,好像突然發(fā)現(xiàn)了他似的,“來,幫我提行李到大隊去乘車?!贝箨牫S型侠瓩C到鎮(zhèn)上去。闕南海同樣興沖沖地幫小鳳凰提行李,像小嘍羅一樣跟在小鳳凰后面。那年小鳳凰才十七歲,比闕南海大不到兩歲。送走小鳳凰回來后,闕南海情緒很低落,郁郁寡歡地站在我家門口,那雙短小的手抱在胸前,出神地看著寬闊的鄉(xiāng)間公路。我從他身邊經(jīng)過時,他突然莫名其妙地問我:“縣文工團的馮指導什么時候才來?”我確實不知道答案,也沒有想過這個問題,因此我只能說“不知道。”闕南海大聲質(zhì)問說:“你怎能不知道?”我生氣地說:“我又不是馮指導,我怎么會知道?”闕南海不再哼聲,一腳將一塊石頭踢飛。石頭遠遠地落在別人的瓦屋頂上發(fā)出巨響,很快便傳來粗暴的謾罵和緊張的腳步聲。闕南海撒腿便逃。

        這天晚上的戲演到薛剛被敵軍圍困危在旦夕的時候,陸支書突然間出現(xiàn)在戲臺上。鑼鼓聲停了下來。觀眾以為平時喜愛唱戲的陸支書也要上臺表演了,哄然大笑。闕南海見狀,興沖沖地拿著他的琵琶匆忙上臺伴奏。陸支書對闕南海吼了一聲:我不是唱戲的。闕南海說,不唱戲,你上臺干什么?

        陸支書說:“我向大家宣布一條好消息?!?/p>

        戲臺下的人馬上屏息下來。闕南海也站到戲臺的一邊。我當時想,陸支書又要傳達上級的大好政策了。村里放露天電影,他也常常在觀眾看得最入迷的時候打斷,插播村務廣告和政策宣傳。又長又臭,我最討厭。我希望闕南海把他轟下去。

        陸支書說:“縣文工團馮指導來信了,寄來了路費,請闕貴……”

        一向幽默的陸支書或者說由于激動,或者說要吞一口塞在喉嚨的痰,又或者說是要吊一下別人的胃口,總之他此時作了片刻的停頓。闕南海由于興奮,雙手緊緊地抱住琵琶跪在地上。他看到了離戲臺不遠的我,站了起來。

        那時候他還叫闕貴,還不叫闕南海。我先前說過了,闕南海是闕南海后來報名當兵的時候才用的名字。

        他對我說:“馮指導要我了。我早說說過,像我這種人才,全縣本來就不多。我要進城了,照理說,進了城我就能經(jīng)常見到小鳳凰。”

        陸支書拉著長長的聲調(diào)繼續(xù)說:“……請闕貴的姐姐明天趕到縣城向縣文工團報到?!?/p>

        陸支書把“的姐姐”三個字念得那么低沉和含糊,雖然我和很多的人都聽清楚了,但闕南海沒有聽清楚。他正在忘情地為觀眾們彈起家喻戶曉的《東方紅》。

        陸支書又對闕南海吼了一聲:“下臺去,別妨礙演戲?!?/p>

        闕南海說:“進城后,我再也沒有機會為大家演奏了?!?/p>

        陸支書說:“你還可以天天為大伙演奏,只要大家愿意聽?!?/p>

        闕南海說:“你們都到縣城去,就能天天聽到我的彈奏了。只可惜,縣城只有戲臺這么大,裝不下你們!”

        觀眾哄堂大笑,有人還向他扔雜物。從村民鄙夷的神態(tài)和狂野的大笑中,闕南??吹搅肃l(xiāng)村的可惡和農(nóng)民的淺薄。但連愛惜人才尊重人才的陸支書對他也沒有一點祝賀的意思,使他突然醒悟,開始懷疑陸支書宣布馮指導要他進城的消息的真實性。

        “照理說,你不會騙我……”闕南海對陸支書說,“你經(jīng)常騙我?!?/p>

        陸支書懶得理會他,跨過戲臺的欄桿走下戲臺。這時鑼鼓喧天。戲又要繼續(xù)了。闕南海滿臉惘然,竟一時找不到戲臺的出口。

        闕南海很快就弄清楚陸支書宣布的消息的真?zhèn)?。陸支書的消息沒有假,是他聽錯了,而且他還找到正在專心看戲的陸支書作嚴謹?shù)暮藢崱j懼?jīng)不起他的糾纏,甚至不惜違反原則把縣文工團寄給大隊的信也讓他看了。

        “她沒有特長,去文工團能干什么!”闕南海氣呼呼地說。

        陸支書說:“這是組織的決定,組織叫她干什么她就能干什么。你要懷疑組織嗎?”

        闕南海說:“我……我是琵琶師,照理說,我最應該去文工團?!?/p>

        陸支書示意闕南海不要高聲喧嚷影響群眾看戲。闕南海還要纏住陸支書不放。陸支書指指戲臺上說:“快,軍情緊急,到你出場了?!标I南海突然歇斯底里地喊:“我操他媽,我不是嘍羅!”

        第二天一早,我便提起行李袋出發(fā)。我終于要進城了。說實話,昨夜我根本沒有睡覺,我無法抑制內(nèi)心世界翻江倒海的波瀾。離開米莊之前,我看了王燕。她已經(jīng)更加瘦弱,更加丑陋,床鋪上發(fā)出陣陣惡臭。我猜想,她也許是大小便失禁了。我說我要進城去了,永遠不會回來了。她沒有跟我說話。她不給我一句話。

        我要出發(fā)了。闕南海站在芭蕉樹下,遠遠地看著我,目無表情,雙手依然抱在胸前。

        村里許多人來送我,把我一直送到大隊,送我上了拖拉機。離開米莊,我好像等了好久,但又好像很突然。我始終認為自己是一只寄托在米莊的孩子,我虛構(gòu)的流放到海南島的右派父母的故事依然有效,鄉(xiāng)親們依然堅信不移,只是他們還沒有平反回來。

        我終于離開了米莊。決定永遠離開這里。永不回頭。

        離開米莊前,我的名字叫闕秀麗。

        一到縣城,具體說,我的右腳剛落在車站的土地上,我便當著來接我的馮指導的面,立即把自己的名字改成了馮冰冰。我把馮指導當作了我的母親,我對她說,在縣城里你是我唯一的親人,從此以后我改跟你姓了,我便是你女兒。但馮指導并不像我想象中那樣熱情而慈愛地撫著我的頭說:“好,從此以后你就是我的女兒了,快叫我媽媽。”我看著她,等她說出這句話。然而,馮指導只是微微笑了一下,讓我坐上她的自行車。我輕輕地扯著她的衣服,穿街過巷,幸福得像真的成了馮指導的女兒。我看到了許多的人、車和商店,這些事物的閃現(xiàn)增加了我的自豪感。特別是那些用好奇的眼光看我的人臉上對我充滿了期待,她們一定是在希望我將來為她們表演精彩的節(jié)目??h文工團在縣政府旁邊的孔子廟里。孔子廟很大,里面除了文工團外,還有與文化沾邊的幾個單位。幾個人正在用油漆涂掉文革時留下的標語,他們也不時用奇異的眼光來睨我。我隨馮指導穿過幾條回廊,穿過一個小水池和一個小拱門,直奔文工團的排練場。

        “你知道我為什么讓你來縣城嗎?”馮指導問我,卻又自問自答,“因為你眉清目秀、身材高挑,你的雙腿像金色的彈簧一樣富有彈性,我一眼看上去就知道你是跳舞的好苗子。”

        我驚訝地打量自己。我感覺自己像一根藤條一樣,營養(yǎng)不良,瘦得搖搖欲墜,我的腿也跟圓規(guī)差不多,走起路來有氣無力。我說,我從沒跳過舞,連鴨子都跳得比我好。馮指導說,誰在娘肚子里便會跳舞?慢慢學唄。馮指導便讓我做幾個舞蹈的動作給她看。我說不會。她說隨便擺擺。我便隨便擺了幾個動作。馮指導便笑逐顏開:“很有柔韌性嘛,鴨子哪能跳出這種韻味來?”我臉頰火辣辣的難堪。你熟悉一下這里的環(huán)境,從明天起,我教你學一個星期,然后接受團里的考核,合格的話就留下來,正式成為縣文工團的演員,從此你就是國家工人了,轉(zhuǎn)了干就是干部,練得好還能出國表演為國爭光,前途遠大著呢。我的胸膛由于激動忍不住劇烈起伏,我真想對馮指導喊一聲“媽?!?/p>

        在隨后的一個星期里,馮指導悉心指導,我也練得很認真,把所有的希望和力量都集中在我的雙腿上,因此進步也很快,馮指導很滿意,說她沒有看走眼,我很有舞蹈天賦,跳得出色的話考慮讓我練芭蕾舞,將來能參加《天鵝湖》的演出?!澳阒绬幔垦荨短禊Z湖》是所有舞蹈演員的夢想。”我沒有那么遠大的理想,我只要能留在縣城就夠了,這才是最大的夢想。在我離夢想越來越近伸一伸手幾乎能抓住的時候,我每隔一個小時便要去一次廁所的奇特現(xiàn)象引起了馮指導的關(guān)注和疑慮。

        “你拉肚子嗎?”馮指導關(guān)心地問我,“你怎么會拉肚子呢?”

        我說,這種毛病已經(jīng)好多年了。

        馮指導說,今天我看見你用豬油拌涼水喝,你經(jīng)常這樣?

        我無法隱瞞,把所有的秘密告訴了她。馮指導神色很不好,她說,我?guī)闳メt(yī)院檢查,肛門太小可以動手術(shù)嘛。一聽到要動我的肛門,我便想到了闕南海噩夢般的手,渾身顫栗,汗流浹背。我感覺到屁股的兩邊在向肛門壓縮得厲害,好像要融為一體把肛門都要封堵了……

        “我不去醫(yī)院。”我堅決地說,“誰也不能動我的肛門!”

        “當演員的不能老是拉肚子呀,你想想,在臺上表演的時候拉肚子怎么辦?”馮指導說,“肛門事關(guān)你的前途命運,你固執(zhí)什么!”

        “誰也不能動我的肛門!”我再次大聲地說。

        “照理說,你前途無量,但肛門跟你過不去?!瘪T指導說,“你得在前途和肛門之間作出選擇?!?/p>

        我蹲在寬闊的排練場上抱頭大哭??薜盟盒牧逊?。其他練舞的女孩子向我圍了過來。幾天來,由于馮指導對我的偏愛使我承受了太多的忌妒,現(xiàn)在她們的臉上露出了幸災樂禍的表情。馮指導勸慰我,從下午一直勸到晚上,最后我倒在她的懷里直喊“媽媽”。

        但馮指導并沒有留下我。第二天,我離開了文工團,又回到了米莊。像夢突然醒了一樣。又像春天的輪回。

        村里的鄉(xiāng)親們充滿疑惑,對我的回來感到不可思議。闕南海也十分驚疑,看到我不知說些什么。我平靜地說,我回來了。

        我的名字仍然是在米莊家喻戶曉的闕秀麗。沒有人知道我曾經(jīng)短暫地用過馮冰冰這個名字。

        《薛剛反唐》在米莊還沒有演完,闕南海依然在跑龍?zhí)?。我又坐在戲臺前,像平常一樣和大家一起看戲,該喝彩的時候喝彩。我像所有的米莊人一樣,狂熱地愛上了粵戲和戲班,它比吃飯睡覺還重要。生產(chǎn)隊里分給我家的田我沒有種,像王燕的田一樣都轉(zhuǎn)包給了鄰居。因此我有時間琢磨戲員們的唱腔和動作。有一天,我對班主周世昌說,我也想上臺唱戲。

        周世昌說,你的舞跳得好,唱戲應該沒問題。但我的愿望遭到了闕南海的激烈反對。他對周世昌說,你不能讓她唱戲,否則我不給你當嘍羅了。周世昌說,沒有你之前,不是照樣有人當嘍羅嗎?闕南海氣急敗壞地對我說,唱戲不適合你,你上戲臺的話,我……我就離開米莊,永遠不再回來。

        我當然不懼怕闕南海的威脅,毅然上了戲臺,而且唱得很不錯。但在我上臺唱戲的第二天,闕南海果然帶著他的琵琶離家出走了,連王燕也不知道他的去向。從此照顧王燕的重任竟落在我的肩上。我怕臭,每天只是把飯放在她的床前便逃之夭夭。

        按協(xié)議,戲班本來演完《薛剛反唐》便離開米莊的,但米莊人舍不得戲班離開,戲演完了一部又一部,竟然一演就是兩年。在這期間,我已經(jīng)成為戲班的臺柱,名聲越來越大,很多遠路的觀眾就沖著我來看戲,人們把我與離開戲班的小鳳凰相提并論,也稱我為小鳳凰。而且王燕的病竟奇跡般地有了很大的好轉(zhuǎn),竟然自己能生活自理,還能柱著雙拐到離戲臺很遠的角落里聽我唱戲,成了我的戲迷。我唱戲的時候,她笑瞇瞇地張開嘴巴,看上去她的兔唇?jīng)]有那么難看了。闕南海走后,嘍羅的角色由其他戲員客串,大伙總是覺得少了一分滑稽:“他沒有闕貴演得好,嘍羅的手怎能那么長呢!”

        班主周世昌有時也提起闕南海:“其實戲班里多他一個也不算多,不就增加一對筷子嗎?他去了哪里?”周班主的兒子周通,也是戲班里的臺柱,他常常扮演皇帝,所以別人都稱他為“皇帝”。因為他母親病了,周班主讓他回了一趟高州鄉(xiāng)下?;貋淼臅r候,他興致勃勃地告訴我,他知道闕南海的去向了。我急切地說,我很想知道他的情況,王燕也很想念他,他還好吧?

        周通說,他很好,他在一個專門給死人做齋事的響器班里混飯吃,他學會了用琵琶彈奏哀樂,讓別人聽到哀傷。按他的說法,死者的靈魂喜歡聽琵琶,聽到琵琶樂曲便能愉快地臉帶微笑地升天,因此琵琶大受死者家屬的歡迎和器重,闕南海憑借這一獨門絕技吃遍高州,天天滿嘴肥油,現(xiàn)在已經(jīng)變得滿面紅光,連雙手也變得粉嫩光滑和城里的姑娘差不多啦。既然如此,我和王燕都稍稍放了心。但是,一個月后,闕南海失魂落魄地回來了。回來之后不吃不喝,也不跟誰說話,就是蒙頭大睡。睡到第三天的晚上,他才悄然來到戲臺前,躲藏在與王燕遙遙相望的另一個角落,雙手抱在胸前,神態(tài)自若地看戲。在我上臺表演的時候,他沒有特別的表情,別人喝彩時他也偶爾露出天真的笑容。

        后來我才知道,闕南海在加入響器班之前還偷偷到過縣城。他找到了文工團并巧妙地躲過了門衛(wèi)的盤查,見到馮指導。馮指導正在訓練館里給那些幸運地留下來的男男女女上訓練課,背對著他。他就抱著琵琶怯生生地站在門口。那些男女都看到了闕南海,唯獨馮指導沒有發(fā)現(xiàn)。那些男女似乎從來沒見過男人也有那么小巧玲瓏的手,都發(fā)出了好奇的驚嘆。馮指導終于也看見了滿臉疲憊的闕南海站在那里謙卑地微笑。

        “你怎么來了?”馮指導走過來說。那些男女也像當初圍觀我一樣圍在闕南海的周圍。

        “我想你已經(jīng)忘記我了,我是米莊的闕貴,你說過我能彈好琵琶的,縣文工團肯定缺少琵琶師。我是來當縣文工團琵琶師的?!标I南海認真地說。他根本不理會那些掩臉而笑的男女。但那些男女盯著他的手吱吱喳喳,好像他們發(fā)現(xiàn)了他的手上鑲嵌了許多名貴的鉆石似的。

        馮指導顯然沒有在米莊時那樣客氣。她說:“我從來沒叫你到文工團報到,文工團不是想進就進的,你快點回去吧,太晚了趕不上最后一趟班車了?!?/p>

        “可是你在米莊對我說過的……”闕南海說。

        “你只是米莊的琵琶師,到了縣城就是撿狗屎的。”馮指導已經(jīng)不耐煩了。但闕南海斷然想不到有著漂亮嘴唇的馮指導竟然說出不雅的“狗屎”來。一個比他大一點的男孩馬上附和馮指導,指著闕南海的手說:“琵琶手?我們看是一雙撿狗屎的手,你在鄉(xiāng)下是撿狗屎的吧?你從哪里偷來一把琵琶?”

        “蘇南京、還有唐山佬都說過,我的手是天生的琵琶手——我全身上下最有價值的部位就是雙手了,你說我的雙手沒用,那我這個人就沒用了?!标I南海再次向馮指導展示他雙手的背反兩面。

        “你本來就是殘疾人!”馮指導說,嘴角露出一絲冷笑,轉(zhuǎn)身走到訓練館中間,拍拍巴掌,重開了音響,叫那些男女集中繼續(xù)訓練。他們又熱火朝天地跳呀扭呀什么的。闕南海茫然不知所措。他原以為馮指導會帶他到家里吃飯,不斷地往他的碗里夾菜叮囑他吃得飽飽的。但他想過了,在馮指導家不能吃得太飽,至少不要當場打嗝;飯后,她親自安排他住到招待所洗個熱水澡,還給點錢讓他買一些日常用品,如牙刷、毛巾之類的東西,他計劃買一條像樣一點的短褲和三只牛皮指套;第二天她便催他早早起床,在人民公園的榕樹下、在鳥語花香中教他練彈琵琶,練得不好她會嚴厲訓斥,但訓斥的時候臉上帶著慈母般的仁愛……然而,現(xiàn)在根本就不是那回事,馮指導竟讓他回米莊?!懊浊f有什么好?如果只是為了回米莊的話,我就不來縣城了?!标I南海心里很不甘,忽然想,也許是馮指導在考驗他,于是他朝著馮指導撲一聲跪在地上,他打算這樣跪下去,一直跪得頭暈眼花昏倒在地上,把馮指導也感動了。但馮指導根本不回頭看他,她專心致志地給男女們做指導,不斷糾正他們的動作,臉色果斷嚴厲卻又飽含慈愛。闕南海估計已經(jīng)跪了一個多小時了吧,竟沒有引起馮指導的關(guān)注,自己雖然疲軟,雙膝麻痛,但內(nèi)心熾熱、雜亂無章,甚至產(chǎn)生了一些怒火,這使得他的意志力異常堅強,幾次想昏倒都挺住了。一會,馮指導對一個男生耳語幾句,那男生跑出訓練館,兩分鐘后,那個肥頭大耳的門衛(wèi)走進來,闕南海來不及辯解便被提了起來,扔到門外的草地上。那是才長出嫩芽的草,被他的屁股糟蹋了一大片。

        門衛(wèi)說,你快滾,否則我擰斷你的手——經(jīng)我擰斷的手多得很,擰斷你這樣的的手根本不需要用力。

        闕南海說,我寧愿被你擰斷雙腳也不會讓你擰我的手,你當然不知道,琵琶師的雙手比十雙腳還寶貴——你也有一雙手,但除了給馮指導擦屁股一點用也沒有。

        門衛(wèi)斥責道,一個要飯的敢跟我這樣說話,看我敢不敢擰斷你的青蛙手!

        門衛(wèi)說罷便一把抓住闕南海的手,但又觸電一樣馬上松開了——是那條小手震撼了他。他要改抓闕南海的脖子的時候,闕南海已經(jīng)抱著琵琶翻騰到一只花盆后面,遠遠地逃奔了。肥胖的門衛(wèi)跑不過闕南海,轉(zhuǎn)身回去向馮指導匯報了。闕南海不見門衛(wèi)追上來,松了口氣,但心里頓時產(chǎn)生了怨恨,不愿就這樣白白來了一趟縣城,于是他小心翼翼地返回訓練館門外,搬來一把凳子,站上去,奔跳了幾下,終于把訓練館的電閘拉了下來。訓練館陷入了一片黑暗,當胖門衛(wèi)率領(lǐng)那些男女走出來時,闕南海已經(jīng)逃到孔廟外,遠遠地回首向門衛(wèi)挑釁。門衛(wèi)知道是他干的好事,氣呼呼地追趕闕南海,嘴里罵的全是臟話。闕南海也看到了站在人群中的馮指導生氣的樣子,似乎還聽到了她的惡罵——她生氣的樣子比王燕還難看。

        訓練館前的男女雖然沒領(lǐng)略過闕南海彈奏琵琶的風采,但已經(jīng)見識了他奔跑的速度,那是十個門衛(wèi)也跟不上的速度。他像一頭奔鹿躍過狀元橋,繞過金龍池,穿過花花綠綠的長廊,轉(zhuǎn)了幾道彎,拐過大榕樹,便消失在他們的眼前。

        逃出縣文工團的闕南海并沒有趕到車站乘當天最后一趟班車,他想來想去還是決定留在縣城。在并不十分寬闊的縣城里,他找了好幾家廠和商店,想做工賺錢。但那時候要在縣城找一份工作是多么奢侈的理想啊,闕南海沒有取得奇跡般地成功,最后連福利廠也將他拒之門外。福利廠當然就是安排殘疾人就業(yè)的地方,闕南海也看到了貼在門外的招工的小廣告,說要招一名環(huán)衛(wèi)工,可能是掏糞便那種吧。闕南海被攔在福利廠的門外,一個瘦老頭吆喝著讓他站定。闕南海說明了原委。小老頭上下瞧了瞧闕南海:“你是殘疾人?”

        闕南海伸出雙手說:“你看我的雙手,它們像青蛙的腿一樣,比普通人短小很多。別人都說我是怪物,照理說我是殘疾人?!?/p>

        小老頭一本正經(jīng)地說:“不對呀,你手腳完整,十指齊全,身體健康,思維正常,還會彈琵琶,怎么說是殘疾人呢?”

        “雖然我是琵琶師,但我的確也是殘疾人。馮指導說了我是殘疾人,難道馮指導的話你都不相信?”闕南海爭辯說。

        小老頭生氣說:“我說你不是殘疾人就不是殘疾人,你這人干嗎搶著要當殘疾人?你進去看看,殘疾人是那么好當?shù)膯???/p>

        闕南海伸頭往廠里看,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特別的,但他也許估計到正如小老頭所說的殘疾人并不好當,于是便悻悻地走了。幾天后他到了高州,我不知道他是怎樣到了高州的,因為他身上沒有錢。我有點佩服他了。

        我也無從得知這時候闕南海為什么要放棄他剛剛起色的事業(yè)從高州回來,也許是他要報名當兵了。他到了十七歲。那時候,十七歲便可以奔赴戰(zhàn)場英勇殺敵了的。那天他到了大隊,向陸支書要一張報名表。陸支書竟然沒有記仇,公事公辦地給了一張表格讓闕南海填寫。報名當兵的青年很多,他們在陸支書和鎮(zhèn)武裝部同志的辦公室門前排起了長隊。闕南海在填表的時候,思索了一段時間,還反復征求了旁邊志同道合的青年的意見,正式使用了“闕南?!比齻€字作為自己的新名字,希望從此脫胎換骨、出人頭地。但排隊的時候被別人多次擠到了一邊,闕南海生氣了:“你們憑什么把我擠到旁邊?”那些和他有著共同理想的青年嘲笑他說:“你的手太短,夠不著槍板機摸不到炮臺,去當兵是白白送死——不過,炸飛了你的手也容易認出來,一看就知道是你的手,像烤焦了的狗腳。哈哈?!?/p>

        闕南海很不服氣:“照理說,我能不能當兵不是你們說了算?!?/p>

        有人調(diào)侃說:“你能彈琵琶,應該報名考文藝兵,可以搞特招?!?/p>

        闕南海有足夠的耐心等他們都報了名,自己才把表交給陸支書。

        陸支書說,闕貴。闕南海馬上更正說,我不叫闕貴了,叫闕南海。陸支書說,闕南海同志,你獻身國防事業(yè)的熱情很高,但參軍不是憑熱情就可以了的,身體是革命的本錢,你……你的手太短,確實不適合當兵。闕南海執(zhí)拗地說,那你認為我適合做什么?這下陸支書被問得措手不及,因為他確實沒有為闕南??紤]過這個事情。

        “作為支書,照理說,你早就應該考慮到我的問題?!标I南海說。

        陸支書說,我考慮好了再告訴你,你的表先拿回去,不要湊熱鬧。

        闕南海質(zhì)問端坐在一邊的武裝部的同志:“我為什么不能當兵?你們征兵宣傳中,沒有說手短的不準參軍。我四肢齊全、十指完好,身體健康,能當兵?!?/p>

        武裝部的同志說:“你的手太短了,跑起來身體難以達到平衡,會摔跟頭的,像鴨子一樣,鴨子經(jīng)常摔跟頭?!?/p>

        闕南海說,我跑給你看。闕南海真的就往外跑,在地坪上跑了一圈,跑得很快,穩(wěn)穩(wěn)當當?shù)?,沒有摔跤。

        武裝部的同志說,雖然你不摔跟頭,但你還是不能當兵,因為你跑起來太難看了,還是像一只鴨子。

        闕南海說,我會彈琵琶,鴨子不會彈琵琶。我專門給部隊彈琵琶——軍隊養(yǎng)一名琵琶師,比養(yǎng)十個女兵強!

        武裝部的同志生氣了:“滾,養(yǎng)你倒不如養(yǎng)一只鴨子?!?/p>

        闕南海走出門外仍喋喋不休地跟武裝部的同志爭辯:“照理說,鴨子能彈琵琶嗎?”

        武裝部的同志覺察到了闕南海走路時左腿有點瘸,覺得滑稽得可笑:“他媽的,我們在他的手上費了那么多口舌,原來他是個瘸子,瘸子也想當兵,除非發(fā)生了世界大戰(zhàn)?!?/p>

        闕南海沒有當成兵,唯一的收獲便是更改了名字,使自己的名字更加好聽了。

        我曾多次探問過闕南海,他的左腿怎么瘸了。但他三咸其口,從不跟我談論他的左腿。我作了一些調(diào)查后猜測,可能性有三:一是從文工團出來后滯留在縣城那段時間偷東西被人打斷的,因為他曾不慎透露過在縣城偷過面包、蘋果和別人陽臺上的臘肉;二在高州城被人打瘸的,仍舊是因為偷,只是這種偷與在縣城那種偷不同,是他發(fā)揮手短小的優(yōu)勢做了“扒手”,而且不是被失主發(fā)現(xiàn)挨揍,而是被嫉恨他的同行踢斷的,當然這是別人告訴我的,并沒有經(jīng)過考證,但那時高州的“扒手”十分猖狂,那派頭比警察還牛;三是在高州鄉(xiāng)下做完法事后喝醉了酒,在回去的路上摔斷的。當然還有其它多種可能,但不論是哪一種情況,都掩蓋不了一種事實——他的左腿瘸了。

        在那年秋天到來之際,在米莊演了長達兩年零三個月的戲終于結(jié)束了。戲臺也拆了。但我的戲遠沒有唱完,在周班主的手頭上,握著十幾封來自鄰村鄰鎮(zhèn)甚至鄰縣的邀請信,也就是說,我們戲班馬不停蹄地演下去,也要演三五年。我愛上了唱戲。而且,我也愛上了周通,已經(jīng)訂了婚約,到了二十歲我就會嫁給他。換句話說,這個戲班已經(jīng)有我的一份。唱戲成了我的事業(yè)。我希望有一天我的戲班能在縣城里唱戲,陽春白雪的馮指導也能喜歡下里巴人。這一次我真的要隨戲班離開米莊了。

        闕南海沒有向我提出愿在我的戲班里謀生,我也懶得提出來。因為王燕需要他的照顧。而且他也無意離開米莊。很快他就在鄰村新湊合成的響器班里找到了自己的位置,發(fā)揮了特長,還有好吃好喝的,不久他的臉上重新煥發(fā)出紅光,慢慢地也贏得了鄉(xiāng)里鄉(xiāng)親們的尊重,人們親切地稱他為琵琶師。哪里死了人要做齋事,非要等到他抱著琵琶來了才開始。看來,在我們那里琵琶已經(jīng)為人所知并得到了人們的喜愛。

        闕南海喝酒很有樂師的派頭,每次做完齋事,總是在雇主的家里喝得酩酊大醉,回來的時候有時在路上一覺睡到天亮。他的琵琶摔壞了好幾次,他都能修好。就是這只琵琶,從蘇南京手中傳到他手上后一用就是十幾年。在這十幾年間,我沒有再回過米莊。在影視的擠壓下,我的戲班逐漸被人冷落,最后人心渙散、難以為繼,便于1988年解散了,戲員各奔東西,我和周通結(jié)婚后到了深圳,我們早已經(jīng)不從事唱戲,改了行做其他事情。我的肛門動過手術(shù)后,問題也已經(jīng)得到妥善解決,因此可以說我的生活正在向著幸福和自由的彼岸飛翔。有好長的一些日子里,我沒有來自米莊的消息,直到有一次,也就是那年深圳開展聲勢浩大的春季“嚴打”期間,就在我的第二個孩子出生才滿三個月那天,正在看電視的周通突然對我嚷:“你看,公安局抓獲的砍手黨中有一個人好像闕南海,就他沒戴手銬——他的手太小了估計沒有合適他的手銬?!蔽业男囊怀粒骸安粫?,他怎么會來深圳?他與砍手黨有什么關(guān)系?他怎么殘忍到砍別人的手的地步?”

        但我還是央求周通去打聽一下。晚上他回來告訴我,闕南海的確是臭名昭著的“砍手黨”成員。所謂“砍手黨”,就是那些在街頭巷尾搶奪手提包、金戒指、手機等遇到頑抗時舉刀將別人的手砍掉的歹徒,他們大都是廣西人,來自米莊和其周邊村的成員就有四五個,闕南海只是其一。他們晝伏夜出,常常把別人戴著戒指的手指砍下來剝落戒指后將之扔到垃圾堆喂老鼠,有了錢他們便花天酒地、醉生夢死、活一天算一天。我真想不到闕南海會加入這種團伙。我對他的恨一下到了極點。周通說,還好,闕南海是剛加入的,而且還沒來得及砍人,公安局的人說了,他還有舉報、自首情節(jié),估計能得到寬大處理。

        “砍手黨”案的破獲成為深圳市轟動性的新聞,報紙、電視臺對此進行了鋪天蓋地的宣傳和批判,對那些兇殘的“砍手黨”成員進行了深入采訪、分析,尋根問底,找出使他們走上犯罪道路的根源。有一天晚上,在深圳電視臺的《法治在線》節(jié)目中,我看到了記者采訪闕南海的短暫畫面。在那么多被采訪的“砍手黨”成員中,他是唯一享受面部被馬賽克遮掩待遇的人。但盡管如此,他那躲躲閃閃的雙手還是直接泄露了他的秘密。面對記者的提問,他很沉靜,看不出他有什么慌亂和膽怯。

        “其實我并不是想搶劫,我怎么會搶劫呢?我在米莊就過得很好,人家都稱我琵琶師,我有臉面,有地位,但來到深圳后我發(fā)現(xiàn)自己一無是處,沒有人肯理我,沒有人愿聘請我—— 一句話,到了深圳我就不是琵琶師了,什么都不是了。你看看我的手就知道我是一個琵琶師,但你們卻叫我鴨子、青蛙、袋鼠,反正最難聽的稱呼都送給我了。因此我生氣了——我也會生氣,看到別人的手比我長得漂亮,我就嫉妒,就想砍?!标I南海說,“有一次抓住一個婦女的手我真的想砍下去了,她的右手戴了一枚很漂亮的金戒指—— 一枚可以換回一臺很好的珠江牌琵琶琴的金戒指?!?/p>

        “但你為什么不砍了呢?”記者問。

        “我也不知道,反正我舉起了刀子最后沒有砍下來?!标I南海停頓了一會說,“如果我砍掉了她的手指,她的手會比我的更丑陋。”

        “后來你報了警,警方一舉破獲了讓深圳人膽戰(zhàn)心驚、深惡痛絕的砍手黨。你為什么要報警?”記者又問。

        “我不想砍手,也不想別人砍別人的手。假如我少了一根手指頭,我就不能繼續(xù)做琵琶師了,假如她們少了一根手指頭,多漂亮的戒指也不知道往哪戴——我們都需要一雙完整的手?!标I南海說。他說得很好。

        “今后你可能要在監(jiān)獄里呆上好長一段時間了,出獄后你還會留在深圳嗎?”記者問。記者的聲音很柔和,甚至有些甜美,但我始終看不到她的面孔,只知道她是個女記者。

        “不,我要回米莊。我是米莊的琵琶師。如果響器班沒有我,人們都聽不到琵琶哀樂,舍不得給死去的親人下葬,人死了靈魂也升不到天上去?!标I南海的語氣很自信,也很自豪,手也沒有戴手銬。如果沒有馬賽克,我一定能看到他臉部豐富的真實的表情。

        后來的事情是這樣,闕南海被判了一年零三個月,被送往離深圳很遠的湛江勞改場勞改,8個月后獲得了減刑,滿一年便出獄回米莊去了。周通曾經(jīng)到湛江看過他一次,回來告訴我,闕南海仍然把琵琶帶在身上,一直是監(jiān)獄里的文藝骨干,他還跟一個前身是教授的獄友學會了彈奏更多的曲子,彈奏水平確實提高了不少,回到米莊人們會對他刮目相看的。

        闕南海出獄后,我又失去了他的音訊。不知不覺中十三年一晃又過去了。倒是周通偶回高州,知道一些與闕南海有關(guān)的瑣碎信息。原來十幾年來闕南海的生活還是那樣,依然熱愛琵琶,依然能在響器班里混些酒肉,日子倒也風平浪靜、其樂無窮。聽說闕南海也談過一些對象,但都沒有成功。人家不全是嫌他的雙手,而是他的生殖器比他的手更使人拂袖而去。在多次戀愛失敗后,闕南海的一句經(jīng)典名言在米莊及其周邊地區(qū)越來越廣為人知,連高州鄉(xiāng)下也家喻戶曉。他說:“手短吃香,屌小凄涼?!边@是一個經(jīng)典層出不窮的時代,估計多年前闕南海說過的“×是天底下最骯臟的窟窿”已經(jīng)被人遺忘,連這樣的話都能遺忘的,還有什么值得銘記呢?

        我一直想回米莊看看闕南海和他的母親王燕,但不知道什么原因,每次總是到準備啟程的時刻突然取消了計劃。有時我擔心,我和闕南海的感情本來就淡薄,隨著時間的流逝,他的形象將逐漸模糊,會不會有一天真的記不起在遙遠的米莊還有一個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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