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按照芳村人的眼光，小桃是攀上高枝兒了。

而且，這高枝兒高得有點離譜。男人是城里的干部，不論大小，在芳村人的眼里，那是衙門里頭，吃皇糧的朝里人。咸的淡的，村里人說什么的都有。有的說憑什么？就憑她小桃一個土生土長的丫頭？有的說，也就人家小桃——滿村子找吧，再沒二人。這些話傳到小桃耳朵里，她鎮(zhèn)定得很。也就那么一笑。人們就說了，瞧人黑奎家的大閨女，沒白喝墨水，就是不一般。

小桃念的是師范。這在當(dāng)時是不得了的事情。村子里，莊稼漢像一茬一茬的莊稼，再多，也不稀罕?？沙鰝€讀書人就不一樣了。金貴。尤其金貴的是，這讀書人還是個閨女家。那陣子，小桃穿著粉色的花裙子，騎著锃亮的自行車，在芳村通往縣城的小道上來來去去，惹得村前莊后的后生們心亂如麻。這個時候，小桃是得意的。也不光是得意，還有那么一點傲慢，一點居高臨下，一點揚(yáng)眉吐氣。黑奎家倆閨女，沒小子。小桃在很小的時候就聽懂了一句話，絕戶。人們說，黑奎是個絕戶頭子。小桃聽得懂這句話里藏著的輕慢和侮辱。小桃的特別之處是她能繃得住，心里面翻江倒海，臉上卻風(fēng)平浪靜。

也不知從什么時候，來家里串門的人多了起來。她們跟小桃她娘國然嘀嘀咕咕鬼鬼祟祟，一雙眼睛卻直往小桃的臉上身上看。小桃是何等聰明的人物，臉上笑著，把這些人敷衍得風(fēng)雨不透，心里卻是冷笑一聲。待到?jīng)]人的時候，小桃跟她娘就說了，懷里揣笊籬，撈（勞）不著的心——我是死也不會待在芳村的。小桃娘聽了這話先是嚇了一跳，她是在后來才慢慢琢磨出了閨女的心思。小桃娘覺得閨女的野心大了點兒，大得簡直無邊無際。

小桃的夢想破滅是在畢業(yè)分配的時候。

從這種中等師范學(xué)校出來，是要到各個村小學(xué)的。小桃很自然地被分到了鄰村小學(xué)。知道了分配結(jié)果，小桃把自己關(guān)在小東屋里，三天三夜沒出來。爹娘嚇壞了，守在門口寸步不敢離開。到了第三天的晚上，小桃推開門走出來，辮子編得烏溜溜的，臉上卻是平靜得很，看不出一點點悲傷或者難過，她沖著她爹黑奎說，爹，跟我做個伴兒，去村南來進(jìn)家串個門兒。來進(jìn)是村里的支書，放個屁也能讓芳村抖三抖的人物。黑奎有點納悶，看著閨女好看的背影發(fā)呆，腳下卻沒有挪出半步。小桃回頭沖她爹嫣然一笑，說走呀爹，去串個門兒。

九月，小桃到芳村小學(xué)報了到。

芳村小學(xué)在芳村的最西頭。一個院子，兩排平房。平房后面有塊空地，算是操場。小桃教一年級，數(shù)學(xué)語文體育勞動，還帶班主任。芳村小學(xué)的老師都是代課老師，這些人大都跟村干部有些沾掛，親戚，或者本家，念過幾年書，當(dāng)然也識些字。在芳村人看來，這無疑是個美差。不用風(fēng)吹日曬，不動一刀一槍，月月有活錢。多么便宜的事情！對于小桃的到來，代課老師們心情復(fù)雜。在他們眼里，小桃是落架的鳳凰，簡直連雞都不如。你小桃是在城里念過書見過世面，可如今怎樣，還不是照樣灰溜溜地回芳村？命里有時終須有，命里無時枉費神。人哪，什么時候，都得認(rèn)命。唏噓之余，人們又有那么一點點得意，你小桃再能，還不是跟我們混在一處？誰比誰，能差幾里地？能差出去一個芳村？

芳村小學(xué)的小桃老師，似乎是變了。又似乎，一點都沒有變。小桃跟誰都是笑的。不近，也不遠(yuǎn)。聽著代課老師們滿嘴的錯別字，并不聲張，也只是那么微微一笑，就過去了。私下里，人們都說，這小桃，究竟是讀過書的，通達(dá)。

小桃做事一向是認(rèn)真的。教書也是。小桃知道，什么事，就怕個認(rèn)真。認(rèn)真起來，天下沒有做不成的事。小桃的課，學(xué)生們頂喜歡上。小桃教“香”這個字，說，有了日頭照著，禾苗才能長出香香的大米呀。學(xué)生一下子就記住了。教聰明的“聰”，小桃說，我們只有多用耳朵聽，用眼睛看，用嘴說，用心想，才會變得越來越聰明。小桃一面在黑板上一筆一畫地寫，一面慢聲細(xì)氣地講。學(xué)生們看著小桃老師好看的臉蛋兒，聽著小桃老師好聽的普通話，覺著他們的小桃老師簡直就是電視里走下來的人物。小桃的課堂從來都是最安靜的。小桃班上的成績從來都是全校第一。小桃的名聲又響了起來。黑奎的話也稠了，說閨女咋啦？一樣壯門面。

有一天，校長找小桃談話了。

校長臧擁軍四十多歲，是小桃之前唯一一個正式教師，也是芳村目前最有學(xué)問的文化人。據(jù)說臧校長原是城里人，讀過大學(xué)，不知道為了什么，卻來到芳村這個窮鄉(xiāng)僻壤。其實，小桃早就注意臧校長了。確切地說，第一天報到的時候，小桃就注意到了臧校長的不尋常。報到那天，臧校長向代課老師們這樣介紹小桃，他說各位老師，各位同仁，這位是小桃老師，安縣師范學(xué)校的高材生，我們芳村的驕傲。歡迎你小桃老師。當(dāng)時小桃就暈了。那種暈像喝多了酒，有點飄。又像冬天在爐子旁烤久了，有點恍惚。她注意到臧校長講的是普通話，他的嗓音很好聽，讓小桃一下子想起了曾經(jīng)的城里生活。小桃微笑著，點頭，她感到心里什么地方細(xì)細(xì)地疼了一下。小桃還注意到，臧校長的牙齒很白，笑的時候，簡直有些耀眼了。只這一點，就不像芳村人，小桃當(dāng)時想。

小桃站在臧校長面前的時候有點莫名其妙的緊張。她很生自己的氣。臧校長招呼她坐下，問了她一些班上的情況，問得很細(xì)致很具體。臧校長說話的時候一直整理著手里的一摞資料。他把它們順一順，然后豎起來在桌上戳一戳。順一順，再戳一戳。戳了這邊戳那邊。戳了那邊再戳這邊。小桃注意到，臧校長的手指甲修剪得很整齊，很干凈，隨著動作，閃著清潔的光澤。這一點，也跟芳村人不一樣。這個時候臧校長忽然說，小桃老師，是這樣，鑒于你的出色表現(xiàn)，學(xué)校決定授予你先進(jìn)個人的稱號，已經(jīng)上報鄉(xiāng)學(xué)區(qū)，估計這個月底縣教育局的批文就下來了。小桃在聽到縣教育局這幾個字的時候心里忽悠顫了一下，這時候她聽見臧校長說，小桃老師，你的綜合素質(zhì)很不錯。芳村小學(xué)有你這樣的老師，真是孩子們的福氣啊。我前些天去縣里開會的時候碰上老廖，哦，就是咱們縣教育局的廖局長，老同學(xué)，多聊了幾句，說起農(nóng)村基礎(chǔ)教育，他也憂心忡忡啊……小桃的心又是忽悠一下子，她感到自己的手心里潮潮地出汗了。這時候，上課鈴響了。小桃站起來，沖著臧校長微微一笑，說謝謝校長，我還有課。

當(dāng)天晚上小桃就睡不著了。她在回味臧校長的話。今天臧校長說了很多話，可是小桃清楚，最關(guān)鍵的是最后這一句。從臧校長的這句話里，小桃似乎隱隱約約看到了什么。她有點興奮，又有點緊張。小桃閉上眼睛，開始回憶今天自己的一舉一動，每一句話，每一個眼神，甚至每一個詞語的選擇語氣的停頓，它們是不是恰當(dāng)，是不是有分有寸。小桃想得很認(rèn)真，直到把腦袋想得絲絲縷縷疼起來?？墒怯幸稽c小桃明白，最后那個微笑，是再恰當(dāng)不過的了。嘴唇抿著，并不張開，就那么微微一笑，一對酒窩若隱若現(xiàn)。小桃知道自己這樣的微笑是最好看的。師范時代有個男同學(xué)給她的情書里就這樣說過。那個男生的原話是，小桃，你的微笑是最具殺傷力的武器。小桃當(dāng)時惱火得很，臉漲得血滴子似的，恨不能把那封信撕碎，心里卻麻酥酥輕飄飄，十分的受用，為此她私下里偷偷照著鏡子研究了半天，結(jié)果令她吃驚不?。虹R子里那個又甜又糯的姑娘，是誰？月光透過窗子照進(jìn)來，大半個炕仿佛浸在水銀里，一漾一漾的。小桃心也隨著白花花的月光跳躍不定。她的眼前一會兒是臧校長雪白的牙齒，一會兒是臧校長指甲清潔的手。這雪白的牙齒和指甲清潔的手交替出現(xiàn)，把小桃的夜晚搞得支離破碎。

往年六一兒童節(jié)的時候，芳村小學(xué)從來都沒有什么特別的動靜。頂多不過是放假一天，讓拘束久了的孩子們出去放放風(fēng)透口氣。今年不一樣了。上師范的時候，小桃琴棋歌舞都見識過一些。小桃靈透。稍用一些心思，這些事情，簡直不在話下。小桃費了很大的周折從縣城同學(xué)那里借來了一架手風(fēng)琴，借了服裝道具，芳村小學(xué)的六一節(jié)目排練開始了。鄉(xiāng)下孩子缺乏樂感，身體協(xié)調(diào)性差，小桃一遍一遍地示范糾正軟硬兼施苦口婆心，小桃眼見得瘦了。小桃的嗓子喊啞了。小桃的嘴上長了泡。小桃的心血沒有白費，芳村小學(xué)在縣里匯報演出的時候拿了一等獎。人們都知道了安縣有個大谷鄉(xiāng)，大谷鄉(xiāng)有個芳村小學(xué)，芳村小學(xué)有個翟小桃，能歌善舞，簡直是下凡的七仙女。村子里人們說，黑奎家這閨女，是塊材料。

小桃倒是冷靜得很。照常上課下課，批作業(yè)改卷子，忙得一板一眼頭頭是道。她等著臧校長找她。她知道臧校長肯定找她。那天演出的時候，她注意到了臧校長坐在最前排。雖然在臺上，小桃還是看清了臧校長的目光，她甚至看清了那目光里的自己輕歌曼舞的樣子。小桃懂這種目光。她太懂這種目光了。她在這種目光里更加從容自如百媚千嬌。那一個瞬間她忽然想起了綜合素質(zhì)這幾個字，這是臧校長那天找她談話的時候說的。小桃在心里說臧校長，這一回，我倒要你看一看我的綜合素質(zhì)。

教室后面的空地上生長著一片野瓠子，紫色的小花開得正鬧。幾棵野蒿潑潑辣辣糾纏在一處，綠得有點沒心沒肺。小桃從那個簡易廁所走出來，看見這脂白粉紅的光景，不由嘆了口氣。陽光不錯。幾簇麥子在角落里猶猶豫豫地長出來，像是還沒有拿定主意，又像是有著無限的決心。麥子這東西就是命賤，不小心沾上點泥土，就落地生根，就開花結(jié)果。

小桃對著那幾簇長得趔趔趄趄的麥子發(fā)了會子呆。臧校長沒有找她。這有點出乎她的意料。她想可能是臧校長太忙，顧不上。上周臧校長去鄉(xiāng)里開會。這周又到縣里開會。臧校長一向總有很多開不完的會。小桃的一顆心像氣球，漲得滿滿的，一下都碰不得，一碰，就飛走了，或者，就爆炸了。小桃知道她得把自己的氣球管好，可是胸口又仿佛壓著一塊石頭。她對自己說小桃你一定要耐心，一定。學(xué)校后面是莊稼地。正是麥子揚(yáng)花灌漿的時候，空氣里彌漫著一股子青澀的植物汁液的氣息，還有花粉毛茸茸的香味。小桃鼻子癢了幾下，一個噴嚏打出來。她感覺心頭的氣球馬上就要破了。

臧校長終于找小桃談話的時候已經(jīng)是放麥假了。

這地方的小學(xué)不放暑假，放麥假。麥假正是麥?zhǔn)盏拇竺r節(jié)。秋熟一時，麥?zhǔn)煲簧?，莊稼人都知道這其中的厲害。學(xué)校里代課老師們當(dāng)然也知道。代課老師們家里都有地，早在麥假前，他們的心思就從課堂上飛到自家的地里了。麥假時期的芳村熱火朝天，火燒火燎，汗味兒塵土味兒夾雜著熟透的麥子的焦香味兒，在六月的空氣里迅速發(fā)酵，膨脹，熏得人頭昏腦漲醉醺醺像喝高了酒。

小桃踩著滿街喧騰紛亂的花秸去村西的小學(xué)。這地方人管脫過粒的麥秸叫花秸。新花秸柔軟光滑，干燥干凈。麥?zhǔn)盏臅r候，村子里滿眼都是花秸?；ń斩庀褚欢涠淠⒐剑诎谆ɑǖ奶柕乩餆崃业厥㈤_。小桃光腳穿涼鞋踩在簌簌作響的花秸上。她開始走得有點急，后來就慢了下來。涼鞋是匆忙換上的。剛沖過的新鮮白嫩的腳丫上沾滿了細(xì)碎的花秸屑和薄薄的塵土。小桃盯著自己的腳看了一會，暗暗后悔自己的不沉著。

這個時候的芳村小學(xué)寂寞，空曠，還有一點人去樓空的荒涼。少了喧鬧的孩子們，一切都忽然變得陌生而新鮮，讓人心生恍惚。一只麻雀飛過來，落在樹枝上，眼睛一瞬不瞬地盯著人看。小桃同這小東西對峙了一時，嘆口氣，揮一揮手，到底把它嚇跑了。

小桃走進(jìn)去的時候臧校長正在看書?？匆娦√宜幌伦訌囊巫由险酒饋恚菢幼臃路鹨呀?jīng)等了很久，仿佛有點等不及。臧校長站起來的時候把桌上的一支鉛筆帶下來。小桃看著斷了的鉛筆頭在地上擺出一個大大的感嘆號，她的心里有什么地方也輕輕感嘆了一下。臧校長說坐吧小桃老師。小桃沒有坐。臧校長的老婆孩子在外地，除了過年難得回去一次。小桃悄悄打量了一下這間單身宿舍，干凈清爽，一塵不染，小桃心里的感嘆又大了一些。這時候臧校長問小桃忙不忙，家里麥子收清了沒有。小桃說正收呢忙得要死。臧校長的話頭就止住了，仿佛覺得這個時候把小桃叫來談話，耽誤了人家的麥?zhǔn)蘸懿粦?yīng)該。臧校長忽然就沒有了話。小桃也不說話。她低頭看著自己腳上的花秸屑。身上的小汗衫沒有來得及換，胸脯上有一塊云彩似的汗?jié)n，汗衫舊了，也小了，女兒家蓬勃的身子在里面簡直藏不住。臧校長還是不說話。房間里的空氣忽然就凌亂起來。小桃把七上八下的心拼命摁住，她想這個人，真是，算怎么回事。她想你臧校長不說我得說。小桃就說了。小桃說校長，找我來，有事嗎？臧校長仿佛一下子從夢里醒過來，有點茫然，有點慌亂，有點不知所措。然而也就是那么一剎那，臧校長很快就端穩(wěn)了自己。他說是這樣小桃老師，今年秋季縣里有個師資培訓(xùn)班，我打算讓你代表芳村小學(xué)去參加，時間是一個月，我想征求一下你個人的意見。小桃的心又是忽悠一下子，臉上卻并不顯山露水。她沒有說自己的意見，而是彎腰去撿地上那支斷了的鉛筆。小桃彎腰的時候屁股高高地翹起來，一段白花花的腰身藏也藏不住。忽然間她感到一片陰影朝她覆蓋過來，她眼前一黑，臧校長在后面抱住了她。小桃沒有動，也沒有喊。她感到仿佛有一種東西忽然在這一瞬松弛下來，這東西繃得太緊繃了太久，小桃簡直就要撐不住了。小桃半闔著眼睛，不動 ，身子卻是僵硬的。她不知道這個時候該怎么辦。她只是用自己的小手很努力地去掰臧校長的大手，掰的結(jié)果是那雙大手抱得更緊更不要命。小桃的腦袋里像飛進(jìn)了一群馬蜂，嚶嚶嗡嗡鬧得厲害。她感到臧校長的鼻息熱辣辣地噴到她的后頸窩里，噴得她一陣陣眩暈。小桃小桃小桃……她聽到臧校長模模糊糊叫著她的名字，仿佛是在說夢話。臧校長的聲音很奇怪，聽起來跟平時開會的時候一點也不一樣。臧校長慢慢地親著她的耳垂，親得她的身子一點一點軟了下來，不知從哪里涌出的熱潮一波又一波起起落落。小桃說校長，別別——小桃說第三個別的時候她的嘴被臧校長的嘴堵上了。小桃想掙脫，身子卻軟軟的像一團(tuán)棉花拾不起來。等到臧校長的手開始笨拙地解她的衣扣的時候，她才忽地一下子醒過來，小桃睜開迷離的眼睛說，校長——不能。臧校長喘息著說聽話小桃你聽話。小桃說不能——校長。小桃的聲音很輕，但像鐵板上釘釘子一樣相當(dāng)斬截。這時候臧校長的手停下來，他看到小桃臉上有白有紅有粉有水，亮亮的眼睛像噙水的星星一樣閃著濕漉漉的光。臧校長呆了，傻了。屋子里一下子靜下來，蟬聲仿佛在一瞬間鋪天蓋地洶涌而入，把熾熱的空氣攪得零落不堪。

臧校長說小桃我喜歡你。

小桃慢慢地整理了一下自己，開始往外走。

小桃我會對你好。

小桃打開門，毒花花的太陽光呼啦一下?lián)溥M(jìn)來。

小桃你不屬于芳村——我知道的，早就知道——

小桃開門的手慢慢垂下來。她站在門檻旁邊，看著滿院子的陽光和樹影，一跳一跳。

我會幫你的——小桃——

小桃忽地一下子轉(zhuǎn)過身來，勾著頭，并不看臧校長的眼，淚水歡快地流下來，淌了她一臉一身。誰要你幫誰稀罕你幫你這個壞蛋你……她身子一軟就倒進(jìn)了臧校長的懷里。

二

地里的莊稼收完了秋天也就完了。

有一天，臧校長說，小桃，這個周末跟我去趟縣城吧。小桃問去開會還是買教材，臧校長說都不是，過了一會兒又說，去了你就知道了。小桃就噘起嘴說你不說就不去。臧校長看看四周沒人就在她的臉蛋上捏了一把，說小樣兒，難不成還賣了你？

芳村人有句話叫做難啃的骨頭才香。話糙理不糙?，F(xiàn)在，小桃就是臧校長的骨頭。這骨頭新鮮飽滿，正懸在臧校長的鼻子上方。臧校長這樣一個斯文有禮的人，有時候，在小桃面前，簡直就是一個貪嘴的小孩子，不遂意的時候，鬧一鬧脾氣，使一使性子，甚至，一連幾天不跟小桃說話，這種種情形，都是有的。怎么拿捏這個分寸火候，小桃都細(xì)細(xì)琢磨過了，其中的輕撫重按慢捻細(xì)挑，她明白得很。

這回去縣城，臧校長葫蘆里到底賣的是什么藥呢？小桃就不明白了。

到縣城的時候正是中午。中午的小城在陽光下兀自繁華著。這繁華曾經(jīng)離小桃那么近，近得伸手就能夠捉到，可是一夜之間卻又倏忽一下遠(yuǎn)了，遠(yuǎn)到天邊，再也摸不著。如今，這一切又在眼前了。小桃想起了一個詞，恍然如夢。小桃感到心里有什么地方又細(xì)細(xì)地疼了一下。

拐過一條街，小桃跟著臧校長走進(jìn)一處小院。這是一處很清靜的小院。老石榴樹上果實累累垂掛。樹下是一個碩大的魚缸，陽光照徹水底，幾條金魚活潑潑地游戲，通體鮮紅透亮。廊檐下，是一個繽紛的花圃，菊花開得正盛，吐著新鮮的蕊子，惹得幾只蜜蜂流連不去。臺階很高，一級一級攀延上去，五間青磚瓦房高大軒敞，寧靜中透著一股藏不住的氣派，還有那么一點傲慢和滿不在乎。小桃正在心里把這院子同芳村的院子比較著，一個男人從屋里出來，一邊走下臺階一邊說失迎失迎。小桃看著兩個男人握手，寒暄，她看得出這握手和寒暄有些潦草，她甚至感覺到了這潦草里面的敷衍。這時候臧校長轉(zhuǎn)過身來說介紹一下，小桃老師，我們芳村小學(xué)的當(dāng)家花旦。男人說噢，我樊大勇——屋里坐吧。

陽光透過寬大的玻璃窗照進(jìn)來，把一屋子的家具照得滿眼輝煌。小桃坐在這片輝煌里，心情一點一點黯淡下來。臧校長說去局里辦點事，先走了。小桃心想這人，連個謊都不會撒，什么去局里，大禮拜天的。樊大勇又給自己的杯子里續(xù)了水，然后端起來，專心致志地吹著上面漂浮的茶葉。樊大勇似乎口渴得厲害，他一直在喝茶水，喝得慢條斯理從容不迫。他的嘴巴一直被茶水占著，話就顯得格外金貴。小桃掰著指頭想來想去，也就想出來樊大勇說過的那幾句。他讓她坐。讓她喝茶。讓她隨便吃些水果。小桃心說這叫怎么回事。其實，一見樊大勇，小桃就猜出了臧校長的意思。臧校長借故離開以后她心里就更加明鏡似的。小桃在滿眼輝煌的屋子里掂量著這件事和眼前這個從容不迫地喝茶水的男人，心想臧校長竟然想出了這個路子。真難為他。

說實話，調(diào)動，確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從鄉(xiāng)下往城里調(diào)動，更是山一重水一重，難上加難。臧校長一再說要耐心啊小桃這件事急不得你知道。小桃當(dāng)然知道。小桃還知道的是，這些日子對臧校長的火候必得把握好。這是關(guān)鍵。對臧校長，小桃心里有數(shù)。小桃認(rèn)為，對男人，必得做到心中有數(shù)才行?？墒菍ρ矍斑@個樊大勇，小桃卻霧里看花一般，怎么看也看不清楚。年齡也看不準(zhǔn)。樊大勇長得實在讓人看不出年齡。也許有的男人就是長得模棱兩可含糊其辭。樊大勇就屬于這樣的男人。小桃看著樊大勇的臉在茶水的熱氣中若隱若現(xiàn)，她甚至都看不清他的表情。小桃想這哪里是什么矜持，簡直就是傲慢無禮。樊大勇是揣著明白裝糊涂呢還是對她小桃不屑一顧？當(dāng)樊大勇再次起身倒水的時候，小桃就有點坐不住了，她站起來說不早了我該走了。樊大勇把茶杯端在手里說慢走啊。小桃心里壓了很久的一簇小火苗噌的一下冒了出來，她站住了，沒有拿自己的包，她心里有個主意迅速生長起來，她被自己的這個想法嚇了一跳。她斜過身子沖著端茶杯的男人微微一笑，說樊老師，也不留客人吃飯啊。小桃叫樊大勇樊老師，這是今天見面以來她第一次稱呼樊大勇，她這聲樊老師叫得委婉曲折百轉(zhuǎn)千回。樊老師終于慢慢把手里的茶杯放在茶幾上，他看了小桃一眼，說，在家吃還是出去吃啊，我們？

夜晚的芳村像一條小河緩緩流淌。小桃立在村口，看著樊大勇的摩托車一下子就淹沒在這河流里，不見了。她掐了一下自己的胳膊，慢慢往家走。今天樊大勇不但請她吃了飯，還請她看了電影。吃飯的時候樊大勇話明顯多了，小桃不知道是不是酒的緣故。樊大勇說他結(jié)過婚，老婆去年得急癥死了。有一個孩子。他抽了一下鼻子說，這些——老臧都跟你說了吧。飯館里嘈雜的人聲一下子退潮了，小桃孤零零地立在岸邊，仿佛聽見什么東西轟隆一聲倒塌了，塵土飛揚(yáng)起來，一點一點，把她整個人慢慢淹沒。她看見對面的樊大勇嘴巴還在動，她費了很大的力氣才聽明白，原來樊大勇是廖局長的內(nèi)弟，原來樊大勇是縣工商局的干部……這兩句話像一道閃電，把小桃混沌的腦子炸開了一條裂縫，把小桃內(nèi)心里的角角落落都照亮了，但也就是那么一眨眼，又黯淡下來?？措娪暗臅r候，樊大勇在黑暗中忽然捏住了她的手。他把小桃的手捏來捏去，捏得不容分說理直氣壯，好像小桃在一百年前就和他好了，好像小桃生下來就是他樊大勇的老婆。小桃斜過臉看了一眼樊大勇，樊大勇很舒服地靠在椅子上，眼睛盯著電影屏幕專心致志。小桃心里就像塞了一團(tuán)棉花堵得要命。小桃想你以為你是誰呀你這個老男人，禿頂啤酒肚酒糟鼻子還有口臭，你的西裝革履也許能唬住別人可是要想蒙我小桃那你就是白日做夢。小桃正在光線昏暗的電影院里咬牙切齒，樊大勇卻嗤啦一聲笑了，想必是電影上發(fā)生了什么好玩的事情。小桃感到她的手像面團(tuán)一樣被他使勁兒揉搓了兩下。小桃把手用力往外抽的時候樊大勇才很詫異地轉(zhuǎn)過頭來看了她一眼，他說怎么了你——不好看嗎這電影？小桃不吭聲。樊大勇問第二遍的時候，小桃歪頭把身邊的男人斜了一眼，輕聲說傻樣兒，你把人家都捏疼了。

小桃調(diào)到縣中附小之前找了臧校長一次。臧校長喝醉了，醉得一塌糊涂。他說小桃你走吧芳村留不住你我早知道的留不住你——小桃看著臧校長修剪整齊的手把自己的頭發(fā)揪得亂七八糟像個雞窩，她不知道該說什么，結(jié)果就什么也沒有說。她把桌上的酒瓶子拎起來仰著脖子喝了兩口，她一下子被嗆得咳嗽起來，止也止不住。

冬天是芳村最清閑最安逸的季節(jié)。黑奎一家卻忙得人仰馬翻。小桃要出嫁了，好日子就定在臘月二十八。芳村有閨女的人家都顯得心情復(fù)雜，他們一邊背地里把小桃挑剔得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一邊數(shù)落自家的閨女，吃一塊地里的米，喝一條河里的水?？纯慈思倚√遥?/p>

三

洗完臉，小桃坐在鏡子前面梳頭。早晨的陽光照進(jìn)來，落在梳妝臺上，一跳一跳地。樊大勇去開會，一早出了門。鏡子里的人朝霞滿面，令她簡直都認(rèn)不出了。地板擦過了，反射著濕漉漉的清潔的光澤。床也已經(jīng)整理好，風(fēng)平浪靜。大紅的床罩，繡著鴛鴦戲水。樊大勇喜歡紅羅帳。小桃看著那張寬大的雙人床，心里忽然就疼了一下。

關(guān)于新婚之夜，小桃是充滿想象和期待的。沒人的時候，小桃把這件事想了一遍又一遍，想得臉蛋子都紅透了，能滴出血來。經(jīng)了臧校長，小桃的心思就越發(fā)稠密了。她想起看過的一篇小說，名字忘了，卻記住了里面的一個情節(jié)：女人怕新婚的丈夫看出破綻，用荷包裹了雞血，藏在褥子底下，關(guān)鍵時候拿出來。丈夫信以為真。這個辦法小桃不是沒有想過，可是很快就推翻了。小說到底是小說。說起來容易，這里面的細(xì)節(jié)可是個技術(shù)問題，是不是具有可操作性，小桃拿不準(zhǔn)。拿不準(zhǔn)的事情小桃不做。也想過在外面，趁黑，稀里糊涂完事，也就過了關(guān)。這倒真是個主意。機(jī)會也不是沒有。有一回樊大勇送她回村子，在一片花秸垛后面，樊大勇抱住了她。小桃聽出樊大勇的呼吸像火車一樣轟隆隆響，他的大手一把捉住了她的奶，像捉住一只顫巍巍的小鴿子。小桃暗暗嘆口氣，心想機(jī)會來了。樊大勇的手向下滑的時候，小桃卻忽然改變了主意。不行。這樣泥里水里不清不楚。不行。她不能讓樊大勇以后想起來秋后算賬，她得讓樊大勇落個明白。更重要的是，樊大勇是自己要嫁的人，所以一定要端得穩(wěn)。端得越穩(wěn)，日后在他那里才越有分量。

結(jié)婚的日子是小桃掰著指頭算出來的。

那天夜里，樊大勇顯得有點迫不及待，可是他還是拿出一塊新單子鋪上。床單是亂花的圖案，花紅柳綠，鬧得不可開交。小桃看了一眼那塊雪白的單子，心里凜了一下，背上就起了一層毛茸茸的細(xì)汗。樊大勇到底是過來人，不好對付。完事以后樊大勇扭開燈，在那塊白單子上找，然后就一把抱住了小桃，心啊肉啊地叫。小桃的一顆心撲通一聲落了地。

陽光從梳妝臺上慢慢流走了。小桃把那些瓶瓶罐罐打開，往臉上抹。按照小桃的意思，房子已經(jīng)重新裝修過了。滿堂的桃木家具，深栗色，顯得莊重大方。芳村人的講究，桃木辟邪。也不知道為什么，這個院子，小桃總覺得要有什么東西來鎮(zhèn)一鎮(zhèn)。院子里也變了樣。重又用方磚漫了地，只在西墻下留出來一片，用矮矮的籬笆扎起來。樊大勇說，這籬笆真是多余，又不養(yǎng)雞鴨。小桃白了他一眼，嗔道，誰說我不養(yǎng)？心里卻恨恨的，這個人！只知道實用，連一點基本的審美都不懂。魚缸沒舍得動。還有那株桃樹。枝繁葉茂，最豐滿的時候，能夠蔭蔽半個院子。桃樹好。小桃喜歡桃樹。關(guān)于桃樹和桃木的事，小桃跟誰都不曾提起。跟樊大勇，更不曾。小桃知道，樊大勇這個人，忌諱多。有的話，剛到嘴邊，想一想，就不能說了。有一回收拾屋子，小桃看見過他們從前的全家福。照片上的樊大勇比現(xiàn)在瘦，顯得格外精神煥發(fā)。旁邊的女人端莊嫻靜，把嬰兒抱在懷里，一副賢妻良母的神態(tài)。小桃端詳著這張全家福，心里有什么地方就掣痛了一下，酸酸涼涼的滋味復(fù)雜。她把那張全家福收起來。坐著發(fā)了會子呆，重又把它翻出來，想了想，悄悄把它藏在衣櫥的深處。過了一會，重又拿出來，想了半晌，到底把它藏在梳妝鏡后面的夾層里。當(dāng)天夜里，小桃像一只嫵媚的小狐貍，格外的活潑動人。樊大勇看著燈光下小桃的嬌嬈模樣，心里越發(fā)感嘆女人與女人的云泥之別。

冬天天短，一天三頓飯，顯得尤其密了。做飯的時候樊大勇打電話來，說不回家吃飯了。正是寒假，小桃閑著沒事，吃完飯就鎖上門出去轉(zhuǎn)轉(zhuǎn)。這是縣工商局的家屬院，平房，一色的青磚藍(lán)瓦，顯得干凈整齊。小桃走出胡同，才發(fā)現(xiàn)自己沒有目標(biāo)。這幾年縣城的變化挺大，簡直都認(rèn)不得了。正猶豫間，忽然聽見有人叫她，回頭一看，就哎呀一聲，原來是師范時候的同學(xué)田雪。田雪把小桃上上下下仔細(xì)打量了一番，說小桃，越來越漂亮了。田雪家在縣城，是班上女生中唯一一個城里人，在一群農(nóng)村來的土丫頭中間，顯得格外的鶴立雞群。小桃說哪兒呀，哪有你會穿衣服。兩個老同學(xué)就推心置腹地說了會子話。交流了彼此的近況，又說起一些同學(xué)的去向。師范的學(xué)生大多是從哪里來，回哪里去，留在城里的大概也只有她們兩位。田雪少不得感嘆一番。小桃聽得出這感嘆里成分復(fù)雜。因說起自己，越發(fā)地平淡低調(diào)，可越是如此，越是讓人感到藏在后面的波濤起伏。小桃的服飾，小桃的神情舉止，小桃的微笑，讓人感到小桃已經(jīng)在這幸福的波濤里淹沒了。冬天的太陽淡淡地照下來，把兩個人的影子拉得很長。天氣真冷。小桃卻覺出身上熱烘烘地出了汗。她看著兩個人呼出的熱氣慢慢彌散開來，仿佛一道白幕，把兩個人遠(yuǎn)遠(yuǎn)地隔開。其實小桃這個時候很愿意碰上個熟人。碰上田雪，是她更樂意的事情。小桃說有空到家里坐吧，我就住這里。說著她抬手指了指那一片家屬院。后來小桃一直回味著當(dāng)時田雪的表情，想著想著小桃就繃不住了。她想，誰笑到最后，誰笑得最甜。這話說得太實在了。

開學(xué)以后小桃就忙碌起來。城里學(xué)校不比鄉(xiāng)下，規(guī)矩多，各種考核制度也完善。制度無非就是條條框框，把人框里面，讓人中規(guī)中矩，不敢亂動作。小桃的一顆心就始終揪著，生怕走錯一步路，說錯一句話，惹人恥笑。一個月下來，就上了火，嘴上生了明晃晃的水泡。樊大勇看了就勸她，不就是個工作嗎，大不了在家歇著，我養(yǎng)你就是了。小桃嘴上撒著嬌，心里卻想，工作還是要工作的，要不然豈不是白念了這些年的書。況且，手心朝上跟人要錢，滋味未必好嘗。

過了四月廟，春天的意思就愈發(fā)濃郁了。小桃把西墻下那片園子松土，澆水，施肥，撒上各種菜籽，西紅柿、黃瓜、豆角、芫荽，邊邊角角的地方，還栽了羊角蔥。這羊角蔥是春蔥，鮮嫩適口，用不了幾天，就是飯桌上的時令菜。小桃還搭了絲瓜架、葡萄架，豇豆角到時候也得搭架子，不然長不好，就瘋了。樊大勇看著小桃爬高爬低的樣子，笑道，買菜吃就行了，這么辛苦。小桃斜他一眼，說，我就是受苦的命。樊大勇最見不得她這一臉嗔怨的樣子，一把從后面把她抱住，惹得小桃張著兩只沾滿泥巴的手罵道，壞人，你這個壞人——看給人看見。樊大勇在她耳朵邊說，我偏要讓人看見，小桃老師怎么欺負(fù)她男人。小桃啐他一口，咬牙恨道，大小也是個干部，這么沒正形。樊大勇被她惹得越發(fā)興起，正糾纏間，聽見隔壁的馮嬸隔了墻頭喊小桃，小桃應(yīng)著，把樊大勇推開。馮嬸在墻那面說，小桃，我這毛衣就要收針了，麻煩你有空幫一下。小桃沖著樊大勇眨眨眼睛，應(yīng)道，好啊馮嬸，我種菜呢，洗洗手，這就過去。便自顧去洗手，全不理會樊大勇在旁邊沖她吹胡子瞪眼。

馮嬸的男人是縣工商局一把手，樊大勇的頂頭上司。又是近鄰，因此小桃對馮嬸一家敷衍得特別周到。馮嬸娘家在城東關(guān)，自小優(yōu)越慣了，又嫁了這樣一個男人，在小桃面前，簡直就是居高臨下。當(dāng)然了，馮嬸人圓通，見人不笑不說話。對小桃，更是一口一個妹子，不知情的人竟真以為是嫡親的姐妹?？墒?，小桃還是從這親熱中覺出了那一種凌人的盛氣。小桃臉上不動聲色，心里卻想，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你給我投桃，我給你報李。你要是給我針尖，我就給你麥芒。馮嬸的男人馮局長，人倒十分和藹，生得白白胖胖，笑微微的，簡直像一個彌勒佛。見了樊大勇，頂愛開玩笑，說老樊現(xiàn)在是春風(fēng)得意——說得小桃就很難為情，她明白這話里面曲曲折折的意思，佯作聽不見，只管同馮嬸熱絡(luò)地說著家常，心里卻暗想，這個馮局長，倒沒有架子。馮嬸呢，聽了這話，就說，瞧我們老馮，人老心不老呢。大家都笑。馮局長把手捏住后脖頸，一下一下捏著，笑得尤其爛漫。在縣工商局的家屬院，馮局長的懼內(nèi)是出了名的。據(jù)說，馮局長原本是一介窮書生，娶了城里的小姐馮嬸。全憑了馮嬸叔叔的提攜，才一路青云直上。當(dāng)然，也有人說，馮局長的官運(yùn)亨通，是因為梅書記的重用。梅書記是一個老女人，刻板嚴(yán)正。馮局長是梅書記跟前的紅人兒，這在安縣是人所共知的秘密。家屬院，最是傳播各種流言蜚語的地方。聽得多了，小桃也漸漸地不以為奇，把這些看得平常了。有時候，看著馮局長為馮嬸細(xì)心地吹眼皮的時候，小桃不免想，海水不可斗量。這馮局長，看上去其貌不揚(yáng)，說不定倒真是工于內(nèi)媚呢。

從馮嬸家出來，小桃彎到近旁的菜市場，心里盤算著買一條魚，再買一些豌豆。正是新鮮豌豆下來的季節(jié)，小桃打算多買一些帶殼的，周末左右無事，就剝一剝豌豆。迎面不時碰上院里的人，很熱絡(luò)地打著招呼。買菜??？買菜。這天，要熱起來了?？刹皇?，這天。小桃臉上一直笑著，笑得一口牙齒都酸涼了。院子里的人都說，樊大勇這個小媳婦真好，人長得俊，又隨和，笑起來，一對小酒窩，不知道有多甜。樊大勇聽到耳朵里，就把這話學(xué)來給小桃聽。小桃就橫他一眼，說，我，好嗎？樊大勇說，好。小桃說，真好？樊大勇說，真好。小桃說哪里好？樊大勇說，哪里都好。說著就有點按捺不住。小桃卻忽然就滾下淚來，黯然道，就算好，也換不來人家的一顆真心。樊大勇就急了，好好的——這又是怎么了？小桃柔聲哽咽著，只是不開口。樊大勇就把她抱住，小心翼翼地賭咒發(fā)誓，方才慢慢止住了。

學(xué)校里的事，漸漸也就理順了。小桃是個要強(qiáng)的人，在任何事上，都不愿意讓人家說出半個不字。從領(lǐng)導(dǎo)到學(xué)生，上上下下，都喜歡小桃。有時候，課間，小桃伏在樓欄桿上，張著兩只滿是粉筆灰的手，入神地看著操場上潮水一樣喧鬧的孩子們，心思就不知道飄到哪里去了。上課鈴驟然響起的時候，她才猛省過來，把心神定一定，準(zhǔn)備上課。

有一天下班回來看見門口站著一個人，仔細(xì)一看，是妹妹小水。小水手里提著一捆春韭菜，頭發(fā)有些凌亂。小桃說你怎么來了，水？小水不說話，只是低頭看著手里濕漉漉的春韭菜。小桃把小水讓進(jìn)屋，囑她把拖鞋換了，洗把臉，小水卻只是站著不動。小桃就有點惱了。怎么說呢，平日里，她頂看不上這個妹妹，脾氣犟，人又不靈透。她說怎么了你，水？這時候小水的眼睛里泛起了淚花，小桃的心就跳起來，說娘病了？小水搖搖頭。那——是爹？小水還是搖頭。小桃說你啞巴啊你。小水哇的一聲哭起來。

樊大勇回來的時候小桃已經(jīng)把飯菜做好了，姐妹倆在桌前等他?？匆娦∷笥鲁粤艘惑@。小桃說回來了，一邊就推了小水一下，說你姐夫回來了。樊大勇看了一眼小水那雙桃子一樣紅腫的眼睛，說你們吃，你們先吃。自家人，別見外啊。吃完飯，說了會子閑話，小桃安排小水洗漱完，把她領(lǐng)到西廂房睡覺，臨出來的時候她說水兒，別急，咱想想辦法。

樊大勇靠在沙發(fā)上看報紙，看著剛洗浴過的小桃，新鮮得像一穗嫩生生的玉米，就有點按捺不住。小桃看著他那一副饞樣子，說去洗洗。樊大勇就趕緊去洗了。小桃歪在床上想小水的事。小水比她小兩歲，小學(xué)沒念完就不念了。爹娘也不勸說，就由了她。如今，爹娘想把小水留家里，招個倒插門女婿，給爹娘養(yǎng)老送終，小水一聽就哭了，跑來找姐姐，說死也不留家里。小桃心里明白，倒插門，實在是萬不得已的事情。在女方，但凡有一個男孩子，哪怕是聾的、啞的，甚至缺心少肺的傻子，也是撐門面的男丁，逢婚喪嫁娶，好歹有人出頭。把閨女留在家里，固然比媳婦貼心，可是這上門女婿難找，誰愿意把養(yǎng)大的兒子白白送給人家，除非窮得實在揭不開鍋了。村子里倒是有兩家這樣的例子，都是外地人，家里窮，孩子又多，養(yǎng)不活了，就狠狠心把兒子送人做女婿。小桃知道小水難，爹娘也不容易。絕戶，她腦子里又蹦出了這兩個字。

樊大勇像一只泥鰍一樣鉆進(jìn)被窩里，一下子抱住小桃，在她耳朵邊說，想我嗎？小桃沒理他，只是閉著眼。樊大勇的一雙手就不老實起來。小桃仍舊閉著眼，由他去。老實說，樊大勇不大行，尤其是跟臧校長比，更顯得不行。這一點，新婚之夜小桃就發(fā)現(xiàn)了。樊大勇人生得倒排場，可是夜里卻總是虛張聲勢，外強(qiáng)中干得厲害。當(dāng)時，小桃躺在黑影里，聽著樊大勇震耳的呼嚕聲，心里空落落的，身子卻像熱氣球一樣 ，膨脹得要命。這時候樊大勇的呼吸漸漸急促起來，小桃推開他的手，說瞧你，就把腦袋縮進(jìn)被窩的深處，樊大勇哎呀一聲叫出來。被窩里的溫度慢慢升高了，好像劃根火柴就能嘩啦一下著起來。半晌，小桃把腦袋探出來喘著氣，說小水的事真難辦。樊大勇還在哼哼唧唧地叫著，見小桃停止了工作，懇求道，心肝兒，有話明天說。小桃看了一眼他那張喝醉了似的臉，說小水的事，你得管。樊大勇說小水是我小姨子，我當(dāng)然得管。小桃說你可要說話算話。樊大勇就有點急了，一下子把小桃按在底下，說你這個小妖精，我讓你不聽話，讓、讓、讓、讓你不聽……

吃完早飯，樊大勇去上班，小桃跟著把他送出院子，說小水的事，你操點心。樊大勇一只腳踩著腳蹬子，說，難啊。小桃看了看周圍沒人，就照著他的腿踢了一腳，說你個沒良心的。樊大勇看著小桃的臉被早晨的陽光鍍上一層毛茸茸的光暈，忍不住俯在她耳邊，說昨晚好不好？小桃又飛起一腳，罵道，缺德。

小桃回到院子里的時候，小水已經(jīng)把碗筷收拾好，正蹲在門前擇那把春韭菜。小桃搬了兩個馬扎過來，塞給小水一個，說晚上包餃子吧。春韭菜濕漉漉的，小水的手指頭變成了黑綠色，小桃看了一眼那黑綠的手指頭，說你的事，我跟你姐夫說了。小水這才抬起頭來，姐夫咋說？小桃看了一眼妹子急切的眼神，把想說的話又咽回肚子里，別急，想想辦法。

四

第二天，小桃?guī)е∷タh城的幸福大廈。幸福大廈是城里最大的購物中心，小桃給小水買了一身新衣服，是眼下正流行的那種樣式。又到地下超市給爹娘買了各種各樣的食品，選食品的時候小桃很費心思。天越來越熱了，家里沒有冰箱，有些東西真不好放。小水跟在她身后，一個勁兒地說行了姐，行了。小桃不理她，只顧一樣一樣地仔細(xì)比較著。自己嫁到城里來，芳村人的眼光似乎一下子就變了。爹娘的腰桿也慢慢硬起來。她清楚這是怎么回事。村里人勢利，她不怪他們。誰不勢利呢，這年頭，不勢利倒不正常了。已經(jīng)有一陣子沒有回芳村了。小桃要讓小水把自己的幸福帶回去。

關(guān)于幸福這個話題，小桃已經(jīng)很久沒有想過了。小桃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幸福。嫁到城里，男人是個干部，自己在城里教書，應(yīng)該是幸福的。她沒有理由不幸福。這幸福來得不易。這一點，只有她自己知道。正因為不易，她才應(yīng)該感到更加幸福才是。

把小水送上車以后，小桃對著沖她搖手的妹子說，那事別急啊水，給爹娘捎個信，說我挺好。

其實自己這話說得有點多余，小桃心里清楚。在芳村人眼里，小桃是掉進(jìn)了蜜罐里，一個字，甜。每次回村子，小桃都要在人們嘴邊掛上好幾天，芳村人都說，黑奎，老實巴交的黑奎，倒養(yǎng)了個好閨女。小桃回家的次數(shù)把握得很得體。不能太稀，她是有良心的人。也不能太稠，她得照顧樊大勇的情緒。倒不是樊大勇說過什么，相反，每次都是樊大勇在后面催著她說，桃啊，該回去看看了吧。在內(nèi)心里，小桃感激他這種主動，每逢這時候她就想，自己的男人，還是不錯的?？墒亲焐掀f，噢，怎么覺著剛回去了的——這一晃。逢年過節(jié)，小桃也會讓樊大勇一同去，不過她對這個頻率控制得更嚴(yán)。她認(rèn)為，作為芳村的女婿漢，樊大勇應(yīng)該在適當(dāng)?shù)臅r候在芳村露露面，這很重要。對于芳村，這是一個姿態(tài)，或者叫做態(tài)度也行，表明在做干部的男人眼里，她小桃是有分量的。因此，小桃一家也是有分量的。這一點很重要。樊大勇和小桃一前一后從小汽車?yán)镒叱鰜?，指揮著小水往外拎大包小包的東西，這時候，昏昏欲睡的芳村被汽車的喇叭聲驚醒了，惶惶然睜開眼睛。樊大勇的黑色皮衣在陽光下發(fā)出一種逼人的光芒，把整個芳村都照亮了。小桃走在男人身邊，臉上的表情是平靜的，還有那么一點漫不經(jīng)心，這種表情也是一種姿態(tài)，一種暗示：對于眼前這個男人，這個城里干部，小桃胸有成竹。

私心里，小桃頂不愿意樊大勇回芳村，主要是不愿意看見爹娘在女婿面前誠惶誠恐的樣子。為了這個城里女婿，黑奎把睡了多年的火炕拆了，刨了院里的那棵老柳樹，請人打了一張雙人床，給小桃他們預(yù)備著。又用青磚在院子里鋪了一條甬道，防備陰天下雨的時候泥水臟了閨女女婿的鞋子。把原來的籬笆門推倒，安上了兩扇黑鐵門，過年的時候，貼了花花綠綠的門神，威風(fēng)得緊。對于家里的這些舉措，小桃看在眼里，疼在心里。這種疼很奇怪，平日里在心底什么地方潛伏著，不顯山露水，逢到某個時候就出其不意地襲擊她一下，讓人沒有一點防備。有一回夜里，樊大勇在那張老柳樹變成的雙人床上翻了個身，說腰疼。小桃知道他是想念家里的席夢思了。床上鋪的是娘特意做的褥子，一色的新棉花，厚，而且軟。小桃能想象出娘趴在炕上縫褥子的樣子，針拽著細(xì)線在半空中一來一去，每一針都像扎在她的心上。這時候那種疼就來了，來得氣勢洶洶。鄉(xiāng)下的月光漫過窗格子，一點一點流進(jìn)來，雙人床就浸在水樣的月色里了。樊大勇的呼吸起起落落，一聲疾一聲徐，小桃靜靜地躺著，忽然就恍惚了，一時不知道身在何方。

送完小水回來，在門口正碰上馮嬸。馮嬸系著圍裙，滿手的濕面粉，見了小桃就說，正找你呢。小桃忙問怎么了，馮嬸嘴角牽動一下，想做出笑模樣，眼圈卻忽然就紅了。小桃心想，馮嬸一向在人前不露半點軟茬，今天這是怎么了，一面攬住馮嬸的肩，說，咱們進(jìn)屋，有話慢慢說。

馮家的客廳很大。黑色皮沙發(fā)很霸道地一字排開，墻上掛著古代四大美人圖。小桃看著馮嬸忙忙碌碌，張羅著洗水果，沏茶，還格外殷勤地把電視打開，心里就有幾分明白了。馮嬸這是后悔了。她悔不該在小桃面前流露自己的心事。兩個人喝茶，吃水果，有一眼沒一眼地看電視，東拉西扯地說了會子家常。馮嬸的神態(tài)已經(jīng)跟平時一樣了。墻上的四大美人光彩奪目，在她們的光芒里，馮嬸那張冬瓜臉，越發(fā)顯得黯淡平庸，缺少顏色。小桃想，馮局長這一向緋聞不斷，縣城不大，又是這樣撩人的情事，一時間鬧得滿天星斗。都說這種事情，最后知情的一定是家里的這一位，莫非，風(fēng)聲終于傳到馮嬸耳朵里了？正胡思亂想，馮嬸把電視的聲音調(diào)低，湊過來，伏在她耳朵邊說，知道嗎？老姜，在花園西路還有一個小窩——小桃一驚，哪個老姜？馮嬸說，還有哪一個？斜對門那個老姜嘛。小桃說，你是說姜科長他——馮嬸說，外面養(yǎng)了人唄。小桃心里一震。老姜的好，在家屬院里是有口碑的。老實，能干，疼老婆顧家。誰家兩口子拌嘴，女人總要把老姜拿出來作參照，看看人家老姜，看看人家！難道，老姜真的——馮嬸說，外面都傳開了，只瞞著老姜媳婦。這個老姜，原來也是個花腸子。小桃看著馮嬸一臉激憤的樣子，心里想，老鴰笑話豬黑。先把自家的一畝三分地管好，也不遲。嘴上卻附和著，可不是，男人，沒有一個好東西。

晚上，小桃就把馮嬸的話學(xué)了。樊大勇靠在床頭，眼睛盯著電視，說，女人家，沒事亂嚼舌頭。小桃說，馮嬸說這事都傳開了——你沒聽到？樊大勇說，這鄰里鄰居的，抬頭不見低頭見。別亂傳閑話。小桃說，馮嬸說的——我不過是在家跟你說說。樊大勇說，馮嬸？她還是先管管她家老馮吧。小桃說，老馮是不是——樊大勇伸手捏了一下她的鼻子，說，吃一家的飯，操百家的心。小桃光腳跳下床，把電視關(guān)了，盤腿在樊大勇面前坐穩(wěn)，說，那我就只操我們家的心——你說，你老實說——樊大勇一把把她摁倒在床上，說，個小妖精！有你這個小妖精，就算是七仙女，我也顧不上了！小桃在下面急得嚶嚶亂叫，樊大勇被她叫得興起，說，叫吧，叫得真好。我就喜歡聽你叫。你看我怎么讓你叫——

五

陽光很好。天空是那種淺淺的藍(lán)，藍(lán)得發(fā)白，像是一塊洗了很多水的布，干凈，柔軟，簡直要透明了。小桃站在院子里，一手扶著腰，一手輕輕地?fù)崦∑鸬亩亲?，她看著小水把自行車支好，說你姐夫來電話了，要晚點回，有個會。小水說噢，一邊就去洗手。小桃看著她的背影，愣了那么一下。

怎么說呢，對這個妹妹，小桃是有那么一點看不上。疼倒還是疼的。自小，小水就是小桃的小尾巴，走到哪里，都甩不掉。小桃功課好，人又俊，人們提起來的時候，總是說，小桃如何如何。小水呢，從一開始，就在小桃的光芒里長大，充其量，她是小桃妹妹。小水怕念書，一念書就頭疼。一回家呢，卻又好了。爹娘罵過幾回，也就把一顆心漸漸冷下來，嘆道，人各有命。由她去了。小水倒是天天樂呵呵的，一副沒心沒肺的樣子。不像小桃，心比天高。若不是這一回被爹娘逼著訂親，大概小水也沒有想過到城里來。如今，小水在縣城一家超市上班， 樊大勇的一個哥們是這家超市的老板，正好趁此機(jī)會為樊大勇做點事。小水在縣城有了工作，又有姐姐姐夫這棵大樹靠著，爹娘也就放了心，不再提倒插門的事。小桃自然也高興。小桃一高興，樊大勇就享受到很多好處。夜里沒人的時候，樊大勇抱著小桃豐饒的身子，心里的感慨像潮水一樣奔騰不息，覺著女人這東西，真是妙不可言。

小水洗完手，去廚房端鍋盛飯。天熱，小水穿了一條牛仔短褲，長長的腿，冰雪一般，走起路來一絞一絞的。上身是一件粉色T恤，小得不能再小，緊緊地包在身上，一對小鴿子簡直就要噴薄而出了。這時候小桃才發(fā)現(xiàn)妹子變了，從衣服到神態(tài)，到走路的姿勢，變得都像一個城里人了。更主要的是，小水忽然變得有些陌生了，原來細(xì)細(xì)溜溜的一條，像根干巴巴的豬尾巴，現(xiàn)在，忽然就腰是腰，屁股是屁股，很有幾分樣子了。這樣的小水讓小桃很不習(xí)慣，她鎮(zhèn)定了一下自己，開始慢慢吃飯。

家屬院附近，就是縣一中的操場。吃過晚飯，小桃總要去操場上走一走。醫(yī)生說了，小桃的胎位不是太正，得多活動活動，讓它自己慢慢順過來。為此，小桃還學(xué)了幾個矯正胎位的動作，天天晚上趴在床上練。樊大勇看了，就笑，說你對這小東西，比對我好多了。小桃不理他，繼續(xù)練，咬著牙，才做了兩遍，就已經(jīng)是滿臉汗水了。樊大勇討個無趣，就看電視。

操場上人很多。小桃捧著肚子，小心翼翼地走。迎面碰上熟識的人，問道，快生了吧。小桃就停下來，親親熱熱地說上幾句。夜色中的縣城格外迷人。小桃看著遠(yuǎn)遠(yuǎn)近近的燈火，心里忽然生出一種淡淡的惆悵。真是莫名其妙。小桃把頭搖一搖，嘆一口氣，也就笑了。還有什么不滿意呢。她算是什么都有了。如今，她的孩子，也要降生了。一生下來就是城里人。哪里像她。念了這么多年書，吃了這么多的苦。這小東西。真是人各有命。

星期天，吃完早飯，大家都各辦各的事。小水回芳村了，看爹娘。自從在城里上班以后，小水就住姐姐家，周末才回去看看。樊大勇去看兒子。兒子跟姥姥姥爺，說是幫女婿減輕負(fù)擔(dān)，其實是怕孩子受委屈。都說跟著當(dāng)官的老子，不如跟著要飯的娘，況且還有這么年輕的一個后娘，雖說人還和善，可到底不是親生的，終究隔了一層肚皮。這心思，大家都明白，也就不去說破。小桃心里先自松了一口氣。后媽難當(dāng)，誰都清楚。樊大勇呢，起初心里有點不舍，可慢慢也就想開了，每周去看一看，吃頓飯，父子倆親親熱熱的，倒也好，省了在一起過的種種摩擦。男人都是愛新婦的。況且，現(xiàn)在小桃又懷了孕，好日子一眼望不到邊，長得很呢。

小桃在家看了會電視，就收拾了一下出了門。她想到附近的嬰兒用品商店轉(zhuǎn)一轉(zhuǎn)。

已經(jīng)有些夏天的意思了，馬路兩邊的洋槐都綠得不可開交，花圃里也是散紫翻紅的光景，熱鬧得很。小桃走著走著，看見迎面一個人走過來，心里忽悠一下子。剛要躲開，那人已經(jīng)看見她了，就硬著頭皮打了聲招呼，來趕集了？臧校長不自然地搓了兩下手，一邊說，縣里有個師資培訓(xùn)，來了都快一個禮拜了。然后頓一頓，說，你——還好嗎？小桃說，還好。停了一會，又問道，忙嗎，學(xué)校里？臧校長說，還那樣。一堆雜事。小桃說噢。兩個人就沒話了。陽光照下來，像一根根金線，密密地把兩個人罩住?？諝馑坪跄塘恕Ｐ√野褜挻蟮脑袐D裙抻了抻，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今天她的肚子顯得格外的臃腫。小桃看著自己的腳尖，很后悔出門之前沒有換件衣服。她下意識地拿手?jǐn)n了一下頭發(fā)，頭發(fā)也剪得太短了。都怪自己耳根子軟，一時糊涂，聽了馮嬸的話。坐月子方便。坐月子坐月子。小桃忽然間對這幾個字生出莫名的恨意。一只蛾子過來，繞著他們兩個人營營擾擾地飛來飛去。它大概是被小桃的黃裙子迷惑了。小桃覺得喉頭硬硬的，有什么東西鯁在那里，上不去，也下不來。嘴唇卻忽然干燥得厲害。也不知過了多久，臧校長說，那——我就走了，再見。小桃站在原地半晌沒動。臧校長明顯老了。才不過兩年多。光陰這東西，厲害。風(fēng)把臧校長的白襯衣鼓起來，一飄一飄。小桃的心也跟著飄起來，不知道飄到哪里去了。

怎么說呢，這幾年，小桃一心忙著過自己的城里生活。家里，單位，還有這個是非叢生的家屬院，都需要她心無旁騖地去應(yīng)對。她得把腳跟立穩(wěn)。她一直以為，她早已經(jīng)把芳村給拋在腦后了，還有芳村小學(xué)，臧校長，還有他們之間那曾經(jīng)的種種糾葛，絲絲縷縷，有甜也有苦。人往高處走。不是嗎？人都得往前看，不能夠一步三回頭。一對情侶走過來，手拉著手。那個女孩子穿一件白色連衣裙，長長的頭發(fā)垂下來。忽然不知道因為什么，女孩子舉起小拳頭朝著男孩子砸下去，嬌嗔地噘著嘴。男孩子嘴里哎喲哎喲夸張地叫著，惹得女孩子格格笑起來。小桃冷眼看著這一切，一股酸酸涼涼的感覺就慢慢從鼻腔里涌上來。一個小販從身旁經(jīng)過，一路搖著鈴，遠(yuǎn)去了。車把上系著五顏六色的氣球，還有各種充氣的動物玩具，擠擠挨挨的，在陽光下，格外耀眼。

回到家里，小桃花了很大的力氣，才把一顆心從兩年前的芳村拽回來，摁到肚子里?？粗矍暗膵雰阂路?，小肚兜，小鞋，小帽子，熱熱鬧鬧鋪了一床，她的心就像被一只小手輕輕地捏了一下，有點癢，有點酸，又有點疼。

轉(zhuǎn)眼就要生了。

小桃請了假，在家專心待產(chǎn)。人們都說，最好是個女孩，上面有個男孩，兒女雙全，就圓滿了。小桃私心里可不這么想。她想要兒子，親兒子。從小看多了沒有兒子的難處，這種想法早就在心里生了根，發(fā)了芽。如今，樊大勇也升了，單位的二把手，一人之下，天天被眾人捧著，脾氣見長。城里可不比芳村。況且又是這種單位，世風(fēng)又不好，周圍免不了鶯鶯燕燕，這一點，小桃早就料到了。因此對樊大勇格外肯敷衍。看得緊，可也想得透。心想等自己生下他的骨肉，就好了。男人是風(fēng)箏，孩子就是線，風(fēng)箏飛得再遠(yuǎn)，線還不是在自己手里，諒他也飛不到天外去。中午的時光像是停滯了，漫長，黏稠，一點一點地緩緩流動。小桃靠在竹椅上昏昏欲睡，這時候肚子里咕咚一下，小桃就醒了，嘴里笑罵了一句，這淘氣猴。

吃完晚飯?zhí)炀秃谙聛砹?。小水在廚房里丁丁當(dāng)當(dāng)?shù)叵赐?，樊大勇進(jìn)進(jìn)出出地收拾著剩菜剩飯。天熱，得趕緊放冰箱里。風(fēng)吹過來，把頭頂?shù)钠咸鸭芊髋蒙成稠?。小桃有一眼沒一眼地看著屋里的電視，電視被樊大勇斜過來，正對著吃飯的門廳。這時候廚房那邊傳來啪的一聲，什么東西掉地上，摔碎了。小桃說水兒，怎么回事？

沒有人吭聲。

周圍一下子靜下來，靜得讓人窒息，只有電視里的一個女人在咿咿呀呀地唱。夜色更濃了。

樊大勇進(jìn)來的時候小桃已經(jīng)睡下了。他躡手躡腳地躺下來，發(fā)現(xiàn)小桃其實沒有睡，她側(cè)躺著，眼睛看著某個地方，樣子很專注。樊大勇順著她的眼神看過去，除了對面墻上一張朦朦朧朧的結(jié)婚照，再沒發(fā)現(xiàn)什么異常。他心里舒了口氣，剛要重新躺下，腿就被小桃給勾住了，樊大勇說沒睡啊。小桃不說話，把樊大勇的手拉過來，放在自己的肚子上，眼淚就下來了。樊大勇不敢動，任她哭。小桃把眼淚鼻涕都揉到男人胸脯上，哭得抽抽搭搭，梨花帶雨一般。樊大勇就有點受不了了。正待開口，就聽小桃說，睡吧，明天還得上班。樊大勇心里又舒了口氣，心里想著廚房里的故事，想著想著就出了神。這時候小桃很艱難地翻了個身，在黑暗中說，后天中秋了，你回一趟芳村吧，我又動不了。樊大勇說噢。過了一會，小桃又說，帶上小水，跟爹娘說說情況，就把前天見的那個對象定了吧。挑三揀四的。過日子，還不是圖個人實在。樊大勇說噢。

窗子半開著，夜風(fēng)吹進(jìn)來，有點涼了。

夏天過后就是秋天了。又是一年。

這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

【責(zé)任編輯 李慧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