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一個春光明媚的上午，又矮又胖的民工頭老吳領(lǐng)著一個又高又瘦的漢子走進了我們筑路隊的食堂。

兩人一進門，就把我們五位正在切菜的“常委”給逗笑了。兩人形體上的反差使“常委”們不約而同地聯(lián)想起了相聲演員。

見我們突然發(fā)笑，兩人便有些不知所措，表情也略顯尷尬，又不好問緣由，只好陪著我們笑。

笑畢，老吳就對我說：“宋班長，你不是要找個挑水的嗎?我給你找來了?！庇忠恢甘莞叩臐h子，道：“就是他，村里人都叫他老范。”老吳又指著我對老范介紹道：“這位是宋班長，不光炒得一手好菜，據(jù)說文章也寫得呱呱叫哩?！闭f到這里，老吳用牛是討好半是炫耀的口吻對我說：“怎么樣，宋班長，我沒說錯吧?”

我沒理會老吳的表情只將目光定格在老范身上。

老范上穿一件有些發(fā)黃的白襯衣，下穿一條黑布褲子，褲腳挽到了膝蓋，沒穿襪子的大腳穿著一雙早已過時的解放鞋。那小平頭顯然是新剃的，這從被刮得發(fā)青的面頰上可以得到印證。兩道不濃不淡的眉毛下，那雙瞇縫著的小眼給人一種近視的感覺。高高的鼻梁下，似乎特意保留了一撮仁丹胡。這撮刺眼的仁丹胡讓我頓覺不快，心想，這老范什么不好學，偏要去學日本鬼子。

老范見我盯著他看，就有些不自然，老吳見狀，就推了他一下，提示道：“發(fā)什么傻，說話呀?！崩戏端坪跞鐗舫跣?，忙朝我一鞠躬：“初次見面，請多關(guān)照?！边@句從電影里學來的臺詞，再次讓眾人大笑起來。在笑聲中，老吳對老范命令道：“發(fā)煙發(fā)煙?！崩戏俄槒牡靥统鰺焷?，剛要發(fā)，不料卻被“常委”之一的小皮搶去了。老范心痛地說：“你也給宋班長他們抽根吧?！毙∑ご蟠筮诌值財[手道：“在我們班，宋頭是林則徐，大龍也是禁煙派，馬大姐和牛大姐還沒學會，所以呀，你這包煙只讓我獨自享用了。”說完，就將煙裝進了自己的荷包。見狀，馬大姐就打抱不平地對小皮道：“沒出息，就會占老實人便宜?！毙∑ひ宦牬嗽?，就想回敬馬大姐?？蛇€沒開口，就聽外面有人叫老吳，說水泥車到了，快去卸水泥。于是，小皮就將回敬的話咽了下去。

老吳一面對外面喊就來，一邊試探地對我說：“宋班長，你要沒什么意見的話，人就留下了?”我遲疑了一下，說：“好吧，看在你老吳的面子，先試用試用吧?！崩蠀锹犃T，就笑著一拍老范的肩膀：“伙計，聽見了吧，好好干，別給我臉上抹灰。”說完，就朝眾人點了點頭，走了。

老吳一走，我就鄭重其事地對老范道：“從今天起，你就是我們食堂的一員了，你的任務(wù)主要是挑水，有空幫忙打打雜。這條國道的澆筑任務(wù)重，工期又緊，食堂每天要做一百多職工的飯菜，一天三餐，還要供應(yīng)開水，用水量是相當大的，你必須始終保持水缸是滿的。試用期間，你的工錢為每月100塊，吃飯嘛，免費，我們吃什么你吃什么，吃飽為原則，但準吃不準帶。試用時間為一個月，干得好，從第二個月起，每月再加50塊；要是干不好，那就……”老范聽到這里，忙說：“放心吧，一定干好，一定干好。”

我看了他一眼，又說：“老范，你叫什么名字?”老范一聽這話，臉就漲紅了：“范八斤?！毙∑ぞ托Φ溃骸笆裁窗私锞沤锏?，還不如叫范桶，又好聽又好記，大家說是不是呀?”大龍牛大姐馬大姐聽罷，都哈哈大笑起來，笑得老范頭上冒出了汗。我見小皮拿老范開心很不舒服，就對小皮正色道：“你懂什么，鄉(xiāng)下人沒文化，愛用出生時的重量命名，魯迅小說里不是有九斤老太七斤大嫂嗎？連這都不曉得，純屬少見多怪?！薄皩Γ覌屨f我生下來時，一稱，不多不少正好八斤，好大一個白胖小子哩。”老范擦著汗補充道。

“老范你有四十幾了?”牛大姐好奇地問。

老范不好意思道：“大姐，你真會說笑話，我才31哩，屬狗的?！?/p>

“哎，這就怪了，連40歲的老吳都喊你做老范，你還只31歲?”牛大姐用打破砂鍋問到底的口氣道。

“大姐，是這么回事。我們鄉(xiāng)里尊敬人，都愛在姓前加一個‘老’字，這跟他的年紀沒關(guān)系，你要不信，我明天把身份證帶來給你看?！崩戏墩J真地說。

這時，大龍就對牛大姐打趣道：“在西方，小姐年齡先生是不能問的，中國現(xiàn)在雖然開放了，但大姐一見面就拼命問先生的年齡，是不是會使人產(chǎn)生一些這樣或那樣的想法子呀?”大龍故意加重了“這樣或那樣”幾個字的語氣，牛大姐是個敏感的人，臉紅了一下后，就對大龍嗔罵道：“虧你敢想，丑販子?！?/p>

大龍也不惱，笑道：“我很丑，可是我很溫柔。”

老范聽不懂他們在說什么，就沒話找話道：“宋班長，中飯什么時候開?”我答：“12時?！闭f完又問老范：“你沒什么病吧?比如說甲肝乙肝之類的？”老范忙道：“我瘦是瘦，可什么病都沒有?！蔽艺f：“沒有就好，在食堂工作，要注意個人衛(wèi)生，飯前便后要洗手，要盡量穿干凈點?！闭f著說著，我就把目光落在了他的仁丹胡上，道：“我今年35了，都沒留胡子，你才31留個仁丹胡子干什么?莫非你崇拜東條英機?”話一出口，我又暗笑自己提什么東條英機，他老范一個盤泥巴的，知道東條英機是植物是動物?

老范見我口氣嚴厲，就自我解嘲地嘿嘿兩聲，說：“我來這之前，村里人都說城里人專門欺負民工，留上這個小胡子，樣子就兇起來了，城里人就害怕了?！?/p>

“什么亂七八糟的，你晚上回去就給我刮掉，我見不得這個!”我不耐煩地說。

“好好，我刮我刮?！崩戏懂吂М吘吹氐?。

小皮一邊把扁擔遞給老范，笑道：“從現(xiàn)在起，這副革命的重擔就落在了肩上?！?/p>

看著老范挑著水桶和小皮出了門，我禁不住長舒了一口氣，自言自語道：“這下好了，挑水的問題總算解決了?！?/p>

這兩個月來，為水而引發(fā)的一系列矛盾沖突像一幅幅畫面在我腦海里慢慢浮現(xiàn)出來。

我們筑路隊地處市郊，最惱火的事就是沒有自來水，所需用水得到一里外的山下泉水井去挑。

有時，我就想對我們而言“巧婦難為無米之炊”這句話改成“巧婦難為無水之炊”似乎更為貼切。

那段時間，五位“常委”常為挑水之事產(chǎn)生摩擦，有一次，大龍和小皮在盛怒之下，居然朝對方舉起了菜刀……

食堂開伙之前，公司經(jīng)理老余曾在首次“常委會”上宣布：挑水實行輪流制。

不曾想，會剛開完，余經(jīng)理的吉普車掀起的塵埃還未落定，牛大姐就反了：“要老娘挑水，除非男人都死絕了?！毙∑ぞ投核骸芭４蠼悖鋵?，余經(jīng)理這是幫助你呢?！迸４蠼阋粫r沒反應(yīng)過來，就問：“幫助什么?”“幫你減肥呀，你瞧你走路時那肉顫顫的……”牛大姐最忌諱別人說她胖，這時，見小皮當眾拿自己取笑就翻了臉：“你媽才顫顫的……”一見形勢驟然緊張，我這個當班長的忙息事寧人道：“算了算了，牛大姐不挑就不挑吧，反正還有我們四個人……”這時，馬大姐打斷我的話道：“宋頭，糾正一下，你應(yīng)該說你們還有三個人?！蔽铱粗溃骸霸趺?，你也不想挑?”“不是不想挑，是不能挑?！贝簖堅谝慌圆遄欤骸鞍ィ蛱炷氵€說挑得動，怎么……”馬大姐不陰不陽地道：“昨天是昨天，現(xiàn)在是現(xiàn)在，憑么事別個年輕的都不挑要我這老的挑?”我一聽就知道馬大姐是話有所指，她是在跟牛大姐比哩。女人就喜歡比，沒辦法的事。于是，我只好縮小挑水者的范圍，調(diào)頭對大龍道：“從今天起，這副挑水的重擔就義不容辭地落在了我們?nèi)齻€男人肩上。一人一天過，不挑者下課!”那大龍小皮大概也想找些拒挑的理由，此時見我把話說到這份上，只得作罷。

頭一個月下來，輪流挑水的制度執(zhí)行得還不錯，因為工程剛開工，只有三四十人吃飯，每天只做中晚餐，挑八九擔水就夠用了。

但第二個月就不同了，為了加快國道的澆筑進度，公司一下又調(diào)來了五六十人，余經(jīng)理要求食堂不僅要做中晚餐還要做夜餐，以滿足職工兩班倒的需求。

于是，大龍和小皮就驚呼：“受不了了!”

其實，更受不了的是我，因為我除了挑水外，還要承擔采購煤米油鹽賣飯做伙食賬等工作。稍一有空，還要幫忙打雜，每天要工作十五六個小時，深夜才能回家。不怕你笑話，為此沒少挨老婆的埋怨。

但我不敢喊不能喊，誰叫我當這個鳥班長呢?

大龍和小皮在喊了幾天受不了之后，遇到挑水便開始相互埋怨，關(guān)系開始惡化。終于有一天，兩人因該誰挑水發(fā)生了口角，幸虧我及時趕到。

與此同時，小皮與牛大姐、馬大姐的關(guān)系也緊張起來，原因是小皮總怪她們洗菜時用水太多，指責她們抱來的孩子不心疼。平時兩位面和心不和的巾幗這時倒結(jié)成了統(tǒng)一戰(zhàn)線。兩張利嘴把小皮罵得狼狽不堪。

我想，總這樣也不是事，就找余經(jīng)理要求加人。誰料從部隊轉(zhuǎn)業(yè)的余經(jīng)理卻說，部隊是一個炊事員做二十個戰(zhàn)士的飯。我這是按部隊的標準給你們配備的人員。我又強調(diào)了許多困難，然而，余經(jīng)理堅持說五個人夠了，公司前不久在外地建大壩已走了百把人，哪還有人。磨到最后，把余經(jīng)理磨煩了，道：“要不，我給你們挑水去，你來當經(jīng)理?！?/p>

我回到食堂，把余經(jīng)理的話一說，大家就火了，都罵余經(jīng)理黑良心。

小皮一氣之下，故意當著職工的面到附近農(nóng)民洗糞桶的塘里挑水。

這樣一來，憤怒的職工就要罷工了。

就這樣，余經(jīng)理終于同意讓我請個挑水的民工，食堂里就出現(xiàn)了留著仁丹胡的老范。

這個老范還真聽話，第二天來食堂時，那仁丹胡就不翼而飛了，他還帶來了身份證。非要我和牛大姐看不可，以此證明他的年紀確實沒含水分。

牛大姐看罷身份證，隨口問老范幾個小孩，老范就靦腆地說還沒有。小皮就在一旁拿老范開心，說你是不是沒掌握技術(shù)，老范就紅著臉道：“莫瞎說，我還沒娶媳婦呢?！贝簖埪犃T，驚訝道：“乖乖，搞了半天，你還是個處男啊。你們鄉(xiāng)里不是講究不孝有三無后為大嗎?你老頭老娘未必就不著急?”老范就苦笑道：“我生下來不久，爸媽就去世了。我是大哥帶大的……”“你大哥結(jié)婚了沒有？”馬大姐邊擇菜邊問。老范見我們對他的事感興趣，又見大家都在擇菜，也不好閑著，就坐下來幫著擇，邊擇邊說：“十年前，大哥娶了大嫂，生下一兒一女，現(xiàn)在一個八歲，一個五歲，大哥大嫂都對我不錯，特別是大嫂，我穿的衣服都是她做的，五年前他們就給我訂了婚，女方是鄰村的，長得有點像劉曉慶，真的，你們莫笑。雙方說好第二年春天辦喜事，誰知這年秋天我大哥……”說到這里，老范的表情就痛苦起來。當他掏煙時，我注意到他掏煙的手在顫抖。老范用火柴點燃煙后，狠吸了幾口，頓時，一股刺鼻的劣質(zhì)煙味嗆得眾人都咳嗽起來。老范見狀，忙將煙頭踩熄了，歉意地說：“沒辦法，我人窮，只能抽這種兩毛錢一盒的煙?！贝簖埦托Φ溃骸皼]關(guān)系，老范你接著說，你大哥怎么了?”

“我大哥當時是民兵連長，一天，鄰村的人來偷砍我們村的樹，大哥帶人去制止，發(fā)生了斗毆，打死了人，責任算在大哥身上，判了十年，就這樣，我的婚事也黃了?！闭f到這里，老范的面頰抽搐了一下，然后，起身挑水去了。

食堂自老范來了以后，眾人都道輕松多了，我也有同感，這主要源于老范勤快。

別看他瘦不拉嘰的，可卻精神十足，一天挑二十來擔水對他來說簡直是小菜一碟。挑完水，他就幫忙擇菜洗菜涮碗掃地，像轉(zhuǎn)個不停的陀螺。

由于老范的勤快，大龍牛大姐馬大姐便開始懶惰起來，遇事總往老范身上推。

開水開了，我叫小皮往工地上送水，小皮答應(yīng)了以后，轉(zhuǎn)身就對老范下達命令：“老范，送水去。”老范忙道：“就送就送?！?/p>

根據(jù)分工，小皮和我負責灶上做飯炒菜，大龍負責灶下燒火，可大龍自從家里開了餐館以后，上班總是無精打采的，一有空就跑到食堂的值班室睡覺，我叫他燒火，他常常是邊擦眼睛邊朝外喊：“老范，燒火?！崩戏侗愦饝?yīng)：“就來就來?！庇谑牵簖堄痔上铝?。

剁骨頭是件令人頭痛的事，每到剁骨頭時，牛大姐或馬大姐就對老范甜甜地笑：“幫幫忙，把那堆骨頭剁了?！崩戏兑妰晌淮蠼阈?，就認為是瞧得起自己，也笑著把骨頭剁了。

食堂地處國道，灶里又每每有火，為安全起見，我便安排大龍和小皮每晚輪流在食堂睡覺。這一規(guī)定，原來執(zhí)行得好好的，可老范一來，大龍和小皮就不干了，他們聯(lián)合說服了老范，讓他代為值班。

對這些事，我很是惱火。一天，見小皮讓老范給他擦皮鞋，我就借題發(fā)揮道：“老范不給他擦，你是食堂請的臨時工，不是他小皮的傭人。”小皮就嬉皮笑臉道：“宋頭，我倆這是周瑜打黃蓋，一個愿打一個愿挨，你操么心呢?”我說：“大路不平有人鏟，我見不得你欺負老實人!”小皮臉一馬：“宋頭，這怎么叫欺負呢?這叫互相幫助。”又轉(zhuǎn)過頭問老范：“你說對不對呀?”老范看著我又看看小皮，然后眨眨眼睛，顯出一副很尷尬的樣子。

這天，趁老范出去挑水的時候，我對全體班員道：“老范是個老實人，這點想必大家都看出來了，但我們不能因為人家老實，就掐著別人搞，干那種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的缺德事，大家想想看，老范一天要挑二十多擔水，相當于挑著百把斤的擔子走三四十里路啊，你們還要指使人家干這干那，還要幫你們值夜班，人心都是肉長的，你們這樣做，于心何忍哪?”

班員們聽罷就反駁我，或說老范是個民工，多做點沒關(guān)系；或說對民工不能心慈手軟，嬌慣狠了，他還要“馬”到我們搞；或說老范都不生氣你宋頭生么事氣；或說你宋頭怎么不可憐我們，我們一天干十來個小時還不是累得要死……

正在這時，老范汗兮兮的挑水回來了，我就故意大聲說：“老范，你聽著，從今天起，你就挑你的水，別人的事別人做，不要你操心，你要不聽話，我就扣你的工資!”

老范見我莫名其妙地發(fā)火，也莫名其妙起來，邊揩汗邊嘀咕：“我沒做錯什么事呀?！?/p>

小皮走了過去，拍了拍老范的后背，說：“伙計，宋頭這話意在打騾子驚馬，是說給我們聽的。他在為你打抱不平哩，你還不叩頭謝主隆恩?”

老范聽罷，就憨厚地對我笑笑：“都在一口鍋里吃飯，幫幫忙是應(yīng)該的，應(yīng)該的?！?/p>

聽著老范這樸實的話語，我有些感動，笑道：“我是怕把你累垮了，將來找不到媳婦?！?/p>

“哪有這回事，鄉(xiāng)里人就是出力的命，一閑下來就難受，多干點活不礙事的。”老范真誠地說。見老范把話說到這份上，我就不好再說什么時候，只得由著他去。

于是，每天食堂里又響起了：“老范，來給我搭把手?！薄袄戏叮@件事就交給你啦”之類的聲音。

一天晚上，食堂供應(yīng)包子，每人五個。我發(fā)現(xiàn)老范沒吃，就問他是不是回民。他聽罷搖搖頭，我說不是回民為什么不吃。老范聽罷沒有正面回答，而是反問：“這五個包子是不是歸我?”我詫異地點點頭?！八伟嚅L，那我能不能把它們……”他指了指面前的包子，然后用小得只有我才能聽見的聲音說：“……帶回家?”“為什么?”老范摳了摳后腦，不好意思地說：“我的侄兒侄女最喜歡吃肉包子，但在我們鄉(xiāng)下，這個東西只有過年才能吃得到，所以，我想……”

頓時，我明白了老范的心思，他是既想把包子帶給侄兒侄女，卻又怕違反我定的“準吃不準帶”的規(guī)定。好個老范，別看是個六尺高的漢子，卻藏著一顆慈母心呢。我當即表態(tài)：“你的包子不僅可以帶回去，而且我的五個也給你。”

老范一聽就慌了，忙說：“我有五個就夠了，小伢們能吃幾多。宋頭，你的那份你自己留著吧?！?/p>

我邊用籠布替他包包子邊說：“叫你帶你就帶，別給我假斯文?！崩戏兑姞?，就來奪籠布，嘴里還念：“這怎么做得這怎么做得?！?/p>

大龍小皮牛大姐馬大姐見我倆拉拉扯扯，就圍過來問怎么回事。

我便三言兩語講出原委。

大龍他們受了感動，紛紛將所余的包子獻了出來。此情此景，把老范感動得不得：“這怎么做得這怎么做得?！?/p>

大龍就說：“怎么做不得？你幫我們做了那么多事，拿幾個包子只能算是牙膏皮子換糖——小意思?！?/p>

小皮也道：“你眼睛不好，趁天沒黑，你趕快把包子送回去吧，今晚的班，我來值，你就不用操心了。”

牛大姐馬大姐也催老范：“快走快走，等下別人看見你提這么多包子走，容易引起誤會，會說閑話的。”

看見班員們對老范的關(guān)愛之情，我暗想，這大概就是人心換人心吧。

第二天，老范提了一籃鴨蛋來了。對我們說，這是大嫂的一點心意，你們一定要收下，又說大嫂和侄兒侄女見到那么多肉包子，高興得像過年一樣，這是大哥坐牢后，全家最快樂的一天。

我對老范道：“你大嫂的心意，我們領(lǐng)了，但這鴨蛋錢是要給的。”

老范就說：“這鴨蛋是大嫂放的鴨子生的，又不是買的，給什么錢?要談錢的話，那包子我也得給錢?！?/p>

我就佯怒：“我這錢是給你大嫂的，又不是給你的?！?/p>

老范脖子一扭，道：“說不行就不行，大嫂的事，我當家?！?/p>

這時，小皮就湊過來，弦外有音地道：“大嫂的家不是由大哥當嗎，什么時候輪到你了，嗯?”說完，拔腿就跑。

眾人聯(lián)想起小皮剛才說的那句話，不由又是一陣哈哈大笑。

老范見眾人笑，方曉中了小皮的埋伏，便去追小皮。

一個月的時間到了，我給老范開了150元工資。

老范數(shù)完錢后，退給我五十元錢，認真地說：“宋班長，你多給了50塊?！蔽矣檬忠粨?，說沒多給，是150元。老范睜大眼睛說：“你不是說試用期發(fā)100元嗎？”我用手在他后腦削了個青皮之后說：“苕老范，我是嚇你的，當時，我見你留著個仁丹胡，怕你干活吊兒郎當，就想了這么一招，沒想到，你還真信了?！崩戏堵犃T，笑道：“你們當官的就是鬼點子多，干什么事都要留一手。”“大膽!工作才滿月，就敢詆毀本官，來人哪，拉出去給我斬了!”我用京劇的腔調(diào)道。說完，我暗想，我這個班長算個什么鳥官，大概也只有像老范這樣的民工才把我當個官看吧。

由于吃飯的職工多，我每天都要騎車去市里買兩趟菜。早晨一趟，中午一趟。這天中午，我買菜回來，見缸里沒水，就問小皮，老范呢?小皮回答，被老吳叫去卸水泥了。我一聽就火了：“這個老吳，心太黑了，老范是我請的民工，憑么事跟他干活?”

于是，我找到老吳，怒氣沖沖地質(zhì)問他為什么把老范搞來卸水泥。老吳聽罷就叫屈：“我手下的民工多得很，卸水泥的民工有的是，我哪會叫他來，是他自己要來的，不信……”他指指正在卸水泥的老范，道：“你問他，看是么回事。”

見老吳不像說假話的樣子，我就對老范喊：“老范，你來一下?！甭犚娢液埃瑵M面塵土煙火色老范就過來了。“缸都開裂了，你不挑水，跑到這兒卸什么水泥呀，吃多了?”我吼道。老范拍拍身上的灰，歉意地笑道：“宋班長，你莫發(fā)火，水，我卸完這車水泥就挑，保險誤不了做飯?！闭f完欲走。我拉住他說：“你給我講清楚，是不是老吳叫你來卸水泥的?”老吳也道：“對，是不是我叫你來的?”“誰都沒叫我，是我自己要來的?！崩戏兜椭^盯著腳上的解放鞋道?！八伟嚅L，你看看你看看，是他自己要來的吧?！崩蠀敲χ此⒆约??！澳闶菍W雷鋒還是發(fā)神經(jīng)，跑到這里來盡什么義務(wù)?”我譏諷道。老范抬起頭，眼睛潮濕地道：“我需要……錢。大嫂病了，侄兒要交學費，我不多掙幾個，行嗎?”

沉默了一陣，我說：“這樣吧，這個月的工資，我提前發(fā)給你，至于水泥，你想卸就卸吧?！蔽矣謱蠀堑溃骸袄戏兜男盾囐M你不能抽頭，都是一個村的，做事不能太黑良心。”

老吳忙表態(tài)：“那是當然那是當然?！?/p>

回到食堂，我把老范的事說了，大家都很同情，想著如何幫老范一把。

小皮提議募捐，但沒有通過，理由是大家今年已經(jīng)為災(zāi)區(qū)捐了兩次款，哪還有錢捐。

大龍想了一陣，慢吞吞地開了口：“宋頭，我有個辦法，不知行不行?”

見狀，牛大姐就急了：“有話快說，有屁快放，莫把人急死了。”

“你著什么急，早急，孫子都有了。食堂自開伙以來，我和小皮不是天天都在這里值夜班嗎?當然哪，這值班說白了，就是睡覺……”

馬大姐打斷大龍的話道：“你們兩個頂多值了兩個月，哦，睡了兩個月，其余這三個月都是人家老范值的?！?/p>

“別打岔，”大龍白了馬大姐一眼，繼續(xù)說：“我的意思是說，職工在公司值班有夜餐費，我們在工地食堂值班為什么不能有夜餐費?如果找余經(jīng)理要回這筆錢來給老范，我算了算，每個夜班費兩塊，那五個月就是三百多塊，這樣一來，問題不就解決了嗎?只是我和小皮的班算白值了?！?/p>

我一聽，言之有理，當晚就去了余經(jīng)理家。余經(jīng)理聽我把來意講完，就說：“不行不行，你們晚上在食堂做夜餐時都吃了夜餐，憑么事還要夜餐費?”我就說：“那好，值班沒有夜餐費那加班費總要給的吧，不然，誰肯去食堂值夜班哪?沒人值班，要是發(fā)生了投毒、盜竊之類的案件誰負責?”余經(jīng)理想了想，大概覺得也是這么回事，就在我的報告上批了同意，然后，又對我笑道：“小宋，這錢被你們算計得越來越精了。”

老范拿到這筆錢后，對我們自然是千恩萬謝，由于有了錢，老范的大嫂和侄兒的困難算基本解決了。

沒有了后顧之憂，老范的心情便好了起來，干活也更加投入。一天，他見小皮在哼港臺流行歌曲，就說：“你唱你什么鬼東西，聽了炸痱子?！毙∑ぞ图に骸澳阍惚晌遥幢啬氵€唱得到？”

牛大姐也慫恿道：“老范，你就露一手，鎮(zhèn)鎮(zhèn)他?！?/p>

大龍就鼓掌道：“歡迎歡迎!”

馬大姐索性報起幕來：“各位觀眾，下面由著名歌唱家范八斤先生為大家演唱……”

我也笑道：“老范，你就來一段吧。”

老范搓了搓手道：“我就給大家唱段我們鄉(xiāng)下的情歌吧，唱得不好，大家莫笑。”說完，清了清嗓子，開始唱道：

我要阿哥走小路，

請哥莫要走大路，

大路上阿妹多，

我怕你阿哥忘呀忘記了我。

我要阿哥坐船尾，

請哥莫要坐船頭，

船頭上風浪大，

我怕你阿哥掉呀掉下了河。

我要阿哥……

唱到這里，老范一笑，道：“記不到詞了。”

眾人便鼓掌大笑。

在笑聲中，我感到，自從老范來了后，食堂人員的關(guān)系融洽、親密了。

一天晚上，我、小皮和老范在食堂做夜餐，具體地說就是炸油條。根據(jù)分工，我負責搓面、成型；小皮專管烹調(diào)，老范負責燒火。

小皮把油倒進鍋里后，就站在鍋邊和我聊調(diào)動的事。他說聽人講政治處要個筆桿子，余經(jīng)理就推薦了我，估計調(diào)令這幾天就要下來，我說不可能，這種好事還能輪得到我?聊著聊著，就聊忘了形。

這時，油鍋突然著火了，火焰直沖房頂。

小皮一時驚呆了，只知道喊：“火火火……”

我從未經(jīng)歷過這種場面，也嚇呆了。

打著赤膊的老范在外面聽見喊聲，忙沖了進來，他一把推開鍋邊的小皮，又迅速拿起鍋蓋，飛快地把鍋蓋住……

一場火災(zāi)避免了!

當晚，老范被送進了醫(yī)院。

第二天中午，當我們?nèi)嗵嶂揞^水果去看他時，幾乎認不出他來了。他的臉上除了那雙眼睛，全被紗布包著，胸膛和胳膊被火燎起了許多水泡……

老范見我們來了，就說：“這么熱的天，你們都跑來干什么?還提那么多東西，這怎么做得這怎么做得?！?/p>

我握住老范的手，流著眼淚道：“老范，平時我總吼你罵你，這回，你就吼我罵我吧?！?/p>

小皮也眼淚汪汪地說：“老范，怪我怪我啊，要不是你，我的命都……”

老范擺擺手道：“都在一個鍋里舀飯吃，互相幫忙是應(yīng)該的，這點小傷不礙事不礙事的。”

過了幾天，我的調(diào)令下來了，到政治處報到的第一天，處長就通知我明天到省城學習一個月。

在學習期間，我無時無刻不在牽掛老范，當我走在寬闊的大街上，看著那高聳入云的現(xiàn)代建筑，我就想，這些現(xiàn)代化的都市，如果沒有眾多老范這樣的民工參加建設(shè)，它還會有這般雄偉繁華嗎?我又聯(lián)想到，在如今的水利工地房建工地橋梁工地上，哪一處沒有民工辛勤勞作的身影?他們在年復一年日復一日地默默奉獻著。

當我回到工地后，小皮告訴我，老范還沒等傷好就出了院，去哪了也不知道。

十年過去了，我一直在想，老范也不知是什么樣子?找到媳婦沒有，那燒傷有沒有后遺癥，他還是像從前那樣嗎?

辦公室的同事在聽過老范的事情后，就對我說，你不是會寫文章嗎?就寫寫老范吧。

于是，就有了這篇《民工老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