雞足山板栗賦

已是深秋時節(jié)，公路兩旁的稻谷垂下豐碩的谷穗，半坡上桔花兒盛開，鐘鈴狀花兒搖曳著紫藍(lán)色的秋風(fēng)，遼闊的甘蔗林蕩起紅褐與青綠相間的浪花……啊，醉人的芬芳，迷人的田野，好一個令人陶醉的金秋。

哦，雞足山！我又奔向雞足山。

遠(yuǎn)眺雞山，天穹如洗，翠藍(lán)欲滴。雞足山如雄雞報曉，挺立于天地之間。主峰金頂，氤氳繚繞，擎天拔地，傲視蒼穹。金頂極巔上的楞嚴(yán)寶塔，如倚天寶劍，刺破霄漢，神圣而威嚴(yán)。朝霞輝映中，雞足山閃耀著蒼翠，展現(xiàn)出永恒的青春，巍峨而凝重，秀麗而磅礴。

車過山前公路，一座古橋橫在眼前。哦，沙址河，清粼粼的沙址河！我激動得棄車舍橋，趟水而過。一腳踩去，河水漫過膝頭，絲絲涼意，滲透肌膚，沁入肺腑，如甘露淌過全身，舒服極了。過了河，是林蔭山徑，山路曲折蜿蜒，兩旁土埂五尺來高，埂上灌木橫生，藤葛攀援，野花爛漫，芳草萋萋。山風(fēng)輕拂，落英繽紛，灑得我一臉一頭的斑斕，愜意極了。閃出曲徑，眼界豁然開朗，一道長長的石階迎面撲來，極目仰望，疑是天梯，一直鋪到了天穹。階下左側(cè)山坡，搖曳著一片郁郁蔥蔥的闊葉林，樹冠碩大，枝葉扶疏，綠中泛黃，長滿刺兒的球果墜彎了樹枝。哦，板栗林，雞足山板栗林！

記得有一回上山，剛爬到這兒，本是晴朗的天，不知從何涌來的烏云，突聚山間，翻騰怒卷，頃刻之間，山脊斷裂。猛地聲聲雷暴，撕開了濃云迷霧，暴風(fēng)雨鋪天蓋地而來。我無處藏身，一頭鉆進(jìn)密不透風(fēng)的板栗林里躲避。良久，雨過天晴，陽光燦爛，青山如洗。我鉆出林子，拾著青石臺階而上，終于走攏森林管理所駐地——雞足山大士閣。老所長早已在山門前等候，見我一身干干爽爽，大聲說：“板栗林，定是板栗林為你遮風(fēng)擋雨！”

一日巡山，又過板栗林，我問所長，這板栗林莫非頗有來歷？所長說……

三百多年前，明崇禎十一年（公元1638年）冬天，徐霞客老先生來到了雞足山。他沿途搜集了各地的植物良種。每到一地，又將良種送給農(nóng)友，耐心教他們易種種植，取得高產(chǎn)。徐老先生攜帶的良種中，就有原產(chǎn)于遼西的板栗。板栗耐寒耐旱，堅實(shí)可食，遇上荒年，可充饑濟(jì)命。徐霞客見雞足山下土地肥沃，日照時長，非常適宜種植板栗，就將遼西的板栗種子贈送給住持遍周法師，囑咐來年開春時節(jié)擇山腳緩坡下種，三五年可長成大樹，開花結(jié)實(shí)。

次年，恰遇春旱，遍周法師率一班僧人，頭頂炎炎烈日，在大士閣下沙址村上的緩坡開荒下種。種子下地，遍周法師中暑暈倒，眾僧人呼喚多時，亦未省人事。他彌留之際，恍惚見天邊飄來一堵祥云，擋住中天烈日，忽又聽見雷霆滾滾，接著便灑落下如酥的春雨，草色也盡染新綠。迷朦中他覺得額頭上鋪了層層細(xì)雨，頓感渾身清涼舒潤，連冒火的咽喉也泛起甜美甘潤……他似夢非夢，似醒非醒，微微睜開沉重的眼簾，卻見串串晶瑩水珠在眉睫上閃爍。啊，果然是一場久旱的春雨，雨絲綿綿，如花如絮，如露如霖。他眼濕了，臉濕了，身也濕了；天濕了，地濕了，連沙址河也水淋淋、濕漉漉，細(xì)流涓涓……

這一年，板栗發(fā)苗茁壯。三四年后就郁閉成林。又一兩年，樹高兩丈，枝繁葉茂，小花綴樹，黃白有致，花葉互襯，素馨雅致，可愛極了。

時值中秋，長滿密刺的球果，墜彎了樹枝，墜得人們嘻笑顏開，喜得人們奔走相告：板栗墜果了！板栗熟了！

板栗熟了，它色澤金黃，個大肉厚，質(zhì)若凝脂，甘潤不膩，色、香、味皆天下板栗之冠。青出于藍(lán)而勝于藍(lán)，比之故鄉(xiāng)遼西，也略勝一籌。

據(jù)說，歷代滇黔官府，都將雞足山板栗作為貢品之極，足見其珍貴了……

一天傍晚，我們在方丈室品茶、聊天、吃鮮板栗，我問，這板栗怎么是天下第一栗？住持說，雞足山乃迦葉入定授衣圣地，佛祖慈悲，天降菽粟，普渡眾生。老所長想了想說：“嘉種交流，易地種植，良性嬗變，定是變異所致?！眱晌坏幕卮鹱屛液龅妙D悟：定是它植根于雞山風(fēng)水寶地，上吸日月之精氣，下吮靈泉之瓊漿，復(fù)得云霧之空靈，又因遼西良種基因之遺傳，方才孕育出嶄新而茁壯的后代！這難道不是一切生物，乃至人類，乃至社會茁壯成長的道理嗎？

傳說這天下第一栗也曾引得吳三桂饞涎三尺。他派兵強(qiáng)征雞足山板栗，雞山僧俗堅壁清野，使之徒勞而返。這樣的詼諧曲自不必詠了。而六十多年前，雞足山上演過的一出輕歌劇，其中有一首千古絕唱……

那年，井崗山鐵流兩萬里，直瀉云南，橫掃高原，摧枯拉朽，所向披靡。賀龍將軍的鐵軍和另一勁旅會師賓川后，揮師北上，直指滔滔金沙江的金江渡口。此時，蔣介石親臨昆明，坐鎮(zhèn)指揮，窮追不舍，八面圍截。

這天，萬里無云，老蔣特邀云南王龍云，同乘一架雙翼軍用飛機(jī)，飛臨賓川上空，親自督查軍情。俯瞰雙方態(tài)勢后，老蔣十萬火急，調(diào)兵遣將，在金江渡口布下重兵，十面埋伏，妄圖一舉圍殲這支鐵軍。

這時，在賓川平壩里的一座風(fēng)雨橋上，賀老總端著大碗茶，揮著大蒲扇，正與各路英雄好漢笑談漢習(xí)樓船，唐標(biāo)鐵柱，宋揮玉斧，元跨革囊……忽聽得一陣飛機(jī)轟隆，賀老總不屑一顧，用蒲扇指指天上，朗聲笑道：“哈哈哈！委員長待我不薄呀！我賀胡子走一程，他送一程，依依不舍嘍。這不，委座又坐著飛機(jī)，趕來為諸位英雄好漢送行了。我看委座的面子各位還是要給一點(diǎn)的嘛，道聲謝總是應(yīng)當(dāng)?shù)膯眩　薄肮?、哈哈哈！”陣陣爽朗的笑聲，震得天上的飛機(jī)顛簸著翅膀，搖搖欲墜；震得橋下的河水卷起了浪花，歡歌起舞……

次日拂曉，紅軍突然了無蹤影。原來大部隊已趁夜?jié)撔?，神不知鬼不覺地甩開金江渡口，直逼長江第一灣——麗江石鼓。尖兵一部，則取道沙址，飛渡雞山，要搶先控制雞山北麓的四角山，掩護(hù)大部隊前進(jìn)。此時，蔣介石尚春夢不覺曉，在雕龍畫鳳的春城震莊別墅里，做著黃粱美夢呢。

尖兵們攀抵祝圣寺山門外時，僧侶們早已備好齋飯恭候，戰(zhàn)士們卻婉言謝絕了。他們向住持借了些柴草，在寺外一側(cè)空地掘灶造飯，臨走時還留下幾塊“袁大頭”作抵。

自古兵匪一家，佛家弟子何嘗見過如此仁義之師、威武之師？疑是佛祖保佑，神兵天降，普渡眾生。眾僧感動之極又無以為報，深感歉疚不安。這時，住持忽然想起，寺里還存放著往年收獲的板栗，那都是逐個逐個精挑細(xì)選，風(fēng)干貯藏，備作佛祖供齋的珍品。他立即吩咐眾僧人悉數(shù)扛出，定要送給神兵們嘗嘗天下第一栗的甘美，以略表神州佛門弟子對仁義之師的敬仰之情……

說起這天下第一栗，我還想起一首《東瀛狂想曲》。

二十世紀(jì)最后十年，長期閉關(guān)鎖國的中國終于打開國門，抬起沉重的腳步走向世界，各國的老外也潮水般涌入中國。

東瀛與神州僅一衣帶水之隔，自然是近水樓臺先得月，捷足者先登，一群群東洋客人接踵而來。在一個日本國旅游團(tuán)中，有兩位“日本松山老戰(zhàn)士協(xié)會”的會員。所謂“松山老戰(zhàn)士”，原來就是五十多年前，盤踞在我國云南龍陵縣境內(nèi)、高黎貢山脈松山上的日本兵。那時，他們?yōu)樗麨椋S意屠殺我國同胞，甚至以馬刀劈殺兒童婦女取樂。他們罪惡滔天，罄竹難書，血腥罪行，令人發(fā)指！但不知何故，這兩位客人竟大搖大擺故地重游，游到了當(dāng)時并未對外國人開放的龍陵縣。

客人的專車喘著粗氣，吃力地爬上高黎貢山。拐到松山大丫口時，兩位客人棄車負(fù)囊步行，到達(dá)幾棵好像曾被戰(zhàn)火燎過的大松樹下，解開行囊，取出從日本帶來的形形色色供品，擺列松毛坡地上。然后，環(huán)顧四周，選準(zhǔn)了一個方向，整裝斂容，五體投地，三叩九拜。隨后，兩位“松山老戰(zhàn)士”灑酒為祭，長跪不起，抱頭痛哭，涕泗橫流，悲痛欲絕。

他們想干什么？為自已的血腥罪行懺悔？向慘死在“皇軍”馬刀下的中國殉難者乞求饒恕？還是向長眠在松山下的二十萬中國抗日烈士英靈謝罪？不，都不是！他倆是受“日本松山老戰(zhàn)士協(xié)會”的囑托，到昔日的血濺沙場上，祭祀他們?yōu)椤疤旎省本柢|的“戰(zhàn)友”。這種事竟然發(fā)生在我們神圣的領(lǐng)土上，發(fā)生在被他們恣意蹂躪后復(fù)蘇了的土地上，我們能夠容忍如此的玷污與屈辱嗎？請問一問每一位良心未泯的中華兒女吧，請問一問長眠于松山紅土地下的中國英烈吧，請問一問蒼天吧。蒼天有眼，怒不可遏！頃刻之間，狂飚驟起，亂云飛卷，雷霆萬鈞，暴雨如潑。暴風(fēng)雨中，從怒江大峽谷深處隱隱約約傳來聲聲吶喊。這是當(dāng)年中國軍民和盟軍向松山發(fā)起總攻時，沖鋒陷陣的吶喊。頓時，殺聲如雷，驚天動地……兩位客人嚇得面如死灰，毛骨悚然，連行囊也不及收拾，連滾帶爬地竄出松山大丫口……

日本客人在神州大地上走了一趟，意猶未盡。臨回國前，一伙“松山老戰(zhàn)士”在“貴賓候機(jī)室”里，饒有興致地侃談中國風(fēng)味小吃，那真是妙極了。他們想起五十年前在龍陵城的“戰(zhàn)利品”中，吃到一種板栗，味道好極了。一問當(dāng)?shù)亍熬S持會”，知道是“支那一絕”，名叫雞足山板栗，產(chǎn)于云南省賓川縣的雞足山。日軍們興高采烈，跪向“天皇”表忠，發(fā)誓要拿下雞足山，把板栗吃個夠，定將“支那一絕”運(yùn)回東京，效忠天皇……

遺憾啊，永恒的遺憾！日軍還來不及渡過天險怒江，滇西大反攻的松山大決戰(zhàn)就炮火連天了?！拔溥\(yùn)長久”的“皇軍”旗倒兵散，夜奔緬甸，落荒而逃。不久，不可一世的赫赫“皇軍”，就作為戰(zhàn)敗國的殘兵敗將，被裝上運(yùn)輸船，遣返東瀛小島，終于再也嘗不到“支那一絕”的美味了。

唉，如今已風(fēng)燭殘年，不吃上雞山板栗死不瞑目啊。各人回到東京，立即通過商貿(mào)渠道訂購雞山板栗。果真是財大氣粗，一派豪氣：雞足山的板栗，有多少要多少，價格不計。消息傳到雞山，僧俗非常興奮，這小小山旮旯的小小板栗，也居然得到外商的青睞，這窮鄉(xiāng)僻壤脫貧致富有希望了。

沙址果農(nóng)很想了解這位外商究竟何許人氏？一打聽，原來是二戰(zhàn)時期光臨過龍陵松山，掠奪過雞山板栗，雙手沾滿中華同胞鮮血的日本鬼子！果農(nóng)們怒火燒心：“不賣！不賣！就是不賣！給黃金也不賣！”僧侶雙掌合什：“阿彌陀佛！佛祖普度慈航，決不度犯有根本罪的惡人。行善者成善，行惡者得惡。阿彌陀佛！”弄得收購人員一頭霧水……

有人說，都什么時代了，還翻這些餿鍋巴爛冷飯的老賬干啥？是的，時過境遷，今日中國已是東方巨人，一群倭寇妄圖卷土重來已不大可能。一貫遵循孔孟之道的中華兒女，似乎也該捐棄前嫌，寬大為懷。但是，歷史昭昭，歷史無情，寬宏大量無法解讀歷史，而忘記歷史，就意味著背叛。日本鬼子砍在中國人民心窩上的刀痕重創(chuàng)，至今血跡未干。又有人嘀咕了，不就是做生意嘛，日本大款有洋錢，天上掉下來的洋財都不會發(fā)，頭號大傻瓜！是嗎？如果有人想用今日花里胡哨的外鈔，來廉價收購重溫他們昨日的一枕黃粱舊夢，那他們就打錯了算盤了。站起來的中國人民可以大聲地說：“不！”斗量車載的黃金，也休想買到中華民族的浩然正氣！

幾則雞足山板栗軼事，幾粒細(xì)若塵埃的板栗，本微不足道。但它猶如一滴水珠，可以反射出太陽的光輝一樣，映照出中華民族崇高的精魂。當(dāng)一個民族不忘記自己的歷史和尊嚴(yán)，并且將這種歷史責(zé)任感和民族自尊感，置于歷史的進(jìn)程中，升華為民族的凝聚力、向心力，連看破紅塵、與世無爭的僧尼也不例外，這個民族就是不可凌辱、不可戰(zhàn)勝的；當(dāng)一個民族在長期歷史實(shí)踐中，逐漸鍛煉出一雙善于識別真與偽、善與惡、美與丑的火眼金睛，鑄造出縝密而堅定的思維力量，這個民族就永遠(yuǎn)不可欺侮，她將永遠(yuǎn)充滿自信與希望，去創(chuàng)造自己輝煌的歷史，去開拓偉大的新的世紀(jì)……

我沉浸在雞足山的板栗賦中，不知不覺快爬攏祝圣寺了，山門前那兩棵參天的孔雀杉已遙遙在望，正朝我頻頻招手呢。

夢斷雞足山

我與雞足山有緣。雞足山的盤陀路上、寺院殿堂、密林深箐，都重疊過我的腳印。八年前的冬天，我又登上了這座名山。

天色傍晚，雞足山裹在淡淡的暮嵐里，夕照又將金輝染遍山野，連綿起伏的山巒，層層疊疊，光輝燦爛，壯麗極了。

跨過倚山傍水的小山村，一條盤陀林蔭道將我送到山谷深處，再拐一個回頭彎，就該是那道鋪到天邊的青崗石階了?？墒牵缃袼咽ネ舻膲延^，石階早已支離破碎，條石橫七豎八的，長滿斑駁陸離的苔蘚，呈現(xiàn)出一片荒涼的景象。我無法拾級而上，干脆攀著路邊的蔓枝藤條，踩著亂石往上爬；繞過前面的山嘴，就是雞足山的第一寺大士閣了。

過了山嘴，山坳里空蕩蕩的。莫非我走錯了路？我環(huán)顧四周，極力辨認(rèn)著方位。沒錯，絕對沒錯，我腳下就是大士閣的山門，還有那亂石瓦礫堆中的兩廂僧房、客堂——我小住過數(shù)月的森林管理所、大殿……

山風(fēng)似通人性地歇息了，山野靜得出奇。萬籟俱寂中好像有什么聲音，如泣如訴，若即若離，浮游在曠野里。我側(cè)耳細(xì)聽，是那位高僧特有的韻律啊……

那是一天深夜，我巡山歸來，累極了，和衣便睡，忽聽到沙啞的誦經(jīng)，伴著“篤篤”的木魚，竟攪得我輾轉(zhuǎn)難眠。我披衣循聲到了大殿，豆油燈淡淡的光暈，罩著一位老僧的身影，一卷殘破的經(jīng)書，一只敲破了的木魚，就是他的全部世界，周圍的一切仿佛都不存在。

他佛事完畢，發(fā)現(xiàn)我端坐蒲團(tuán)上，忙雙手合什行禮，我亦躬身表示打擾他晚禱的歉意。聽他口音不像云南，我冒昧地問：“老師父莫非游方高僧？”“不敢當(dāng)、不敢當(dāng)。貧僧世居山西，在五臺山顯通寺受戒，法名真悟。唉，來雞山一眨眼就二十多年了。”聽他來自大山名剎，而且年已耄耋，定必閱世頗深，道行高遠(yuǎn)，很想知道一點(diǎn)他的閱歷，就問：“高僧咋個云游到云南來了？老家還有親人嗎？”

他沉默了?；椟S的油燈閃耀著他眼眶里噙著的淚花。

寺院靜悄悄的，只有檐角掛著的風(fēng)鈴“叮、叮、?！钡?fù)u擺著。突然，一陣山風(fēng)襲來，卷起陣陣松濤，拍擊著這座小小的寺院，揚(yáng)起佛堂上的黃幡，把油燈刮得飄飄搖搖。

沉默良久，高僧才說，大半生沒和人說起這些傷心事了，說來話長啊……

那一年，鬼子鐵蹄將滹沱河踏碎，兒子被倭寇的馬刀劈成兩截；兵荒馬亂中失散了妻子，后來聽說被鬼子凌辱后投了滹沱河……

終于有那么一天，鬼子進(jìn)村燒殺擄掠，一條惡狼正欲凌辱一位姐妹時，他手起斧落，鬼子人頭落地，他救出了同胞姐妹，報了血海深仇；他用倭寇的頭顱，血祭了妻兒……鬼子瘋狂掃蕩，他四處躲避逃亡，萬里河山破碎，竟無他立錐藏身之地；是五臺山顯通寺收容了他，從此他剃度為僧，皈依佛門。然而，豺狼橫行，神州無凈土，血腥的刺刀挑破了佛門的寧靜；危難之際，住持叮囑他云游四方，或能逃出劫數(shù)。他匆匆逃出五臺，孤魂野鬼般浪跡天涯。踏進(jìn)云南，本想西游佛祖故土，不料魔爪伸進(jìn)滇西，西去無路，又折返雞足山，大法師自信將他收留，一落腳就是二十多個春秋……

暮嵐靄靄，似縷似絮；往事悠悠，如云如煙。殘陽如血，山草萋萋，瓦礫嗚咽；廢墟空蕩蕩的，我的心也空蕩蕩的……真悟早已圓寂，愿他在天之靈更加安詳，輪回的來生吉祥如意。

離開廢墟，我取小路直插祝圣寺。

祝圣寺前，兩棵參天古杉披滿夕照，向我頻頻招手；我走近樹旁，仰望古杉，樹冠鋪天蓋地，孔雀羽毛般的美麗枝葉，在晚風(fēng)中向我喃喃低語……

哦，是訴說那場亙古未有的劫難。

那時，廟宇搗毀，佛像粉碎，僧尼遭殃，山林瑟縮，泉水顫栗，連千年古杉也遍體鱗傷。

我難過得低下了頭，又見腳下被燒焦了的紅土地，銘刻著那場焚毀經(jīng)卷的燭天大火……

那一次，我登上祝圣寺藏經(jīng)樓，被浩瀚的書海迷住了。這里不僅有漢、藏梵文的佛教典籍，還有許多歷代高僧的抄卷、孤本；不僅有大量的宗教、哲學(xué)經(jīng)典之作，還有眾多的世界文學(xué)名著；不僅有元代著名畫家屈爾泰的墨龍畫卷，還有八大山人的水墨手跡。很多個夜晚，我拜訪經(jīng)樓，與管理藏經(jīng)的僧人促膝夜話。這位僧人法名智遠(yuǎn)，歲已知天命，學(xué)識博大精深，理思周密，詼諧健談。我們興之所至，乃品茶挑燈，徹夜長談，直到東方發(fā)白，晨鐘敲響。從《百喻經(jīng)》的寓言，到《中華大藏經(jīng)》，從《梵夾本》的產(chǎn)生，到宋元明清的刊刻善本，從米開朗基羅的大衛(wèi)，到敦煌石窟藝術(shù)的輝煌，從梵高的《向日葵》，到藏經(jīng)樓的壁畫等等，無一不是我們的話題。在徹夜漫談中，我感受到一種以犧牲自我來完成自我的悲壯佛教文化的熏陶，覺得這種悲壯文化已深深的沉淀在中華民族悲壯的命運(yùn)之中。

然而，這些人類文明的經(jīng)典巨著，在那荒唐的年代里，都被當(dāng)作牛鬼蛇神的異端邪說而付之一炬了。古杉作證，燭天大火就在樹下燒了三天三夜，萬千條火舌舔著山林潮濕的空氣，爆發(fā)出“噼啪、噼啪”的掙扎和吶喊！土地?zé)沽?，古杉流血了…?/p>

那座裝滿人類智慧結(jié)晶的經(jīng)樓尚在嗎？也許能留下幾頁劫后余生的殘卷？我懷著僥幸的心情朝經(jīng)樓所在地走去……風(fēng)蕭蕭，草瑟瑟，經(jīng)樓何在？斷壁殘垣，滿目凄涼，失落的悲愴頓時落入我的心頭。

我總忘不了智遠(yuǎn)，忘不了這位佛教精神世界的護(hù)法神。大火第四天拂曉，萬卷經(jīng)典已化作灰燼，殘頁還在余火中絕望掙扎。古杉下的智遠(yuǎn)失聲痛哭，悲慟中他掙斷捆綁的繩索。一頭撲進(jìn)那小山丘似的火堆中，濺起滿天灰燼和萬千星火。他突然迸發(fā)出狂笑，怒指蒼天：“蒼天無眼，蒼天瘋了！”咆哮震撼著近水遠(yuǎn)山，慘白的上弦月也顫栗西沉……后來，他被放逐到金沙江畔“監(jiān)督勞動”；再后來，他在滔滔金沙江波濤中實(shí)現(xiàn)了完成自我的歸宿。他涅槃了，只有金沙江流著悲憤的淚水，為他低吟著無詞的挽歌……

觸景傷情啊，我趕忙逃進(jìn)寺內(nèi)，住持將我讓進(jìn)僧室，又沏給我一盅暖融融的雞山清茶，替我驅(qū)走嚴(yán)冬的寒意，也稀釋了我的一腔惆悵。啊，我在哪里？祝圣寺方丈室，我不就是在這間斗室里見到那位神秘的自信大法師嗎……

自信的尊名，我是在50年代初農(nóng)村暴風(fēng)驟雨中聽到的。那時，我在雞足山下的農(nóng)村里搞土改復(fù)查。一天，縣委書記在工作隊緊急會議上傳達(dá)西南首長指示：“……鄧小平政委的長途電話直接打給副縣長。鄧政委說，雞足山的自信大和尚是不是你趕跑的？哪個叫你們到寺廟里搞土改？哪個讓你攆跑自信？簡直亂彈琴！自信跑到印度，你曉不曉得對東南亞有多大影響？他們的佛教徒都不敢來雞足山朝山了！國際上說我們共產(chǎn)黨趕跑自信，消滅宗教！你好厲害個副縣長呀！你是啥子共產(chǎn)黨員？我限你三個月給我把自信請回雞足山。請不回來，我拿你是問……”什么個大和尚呀？好生了得，驚動了西南首長，還要限期請回來呢！后來，聽說還真的給請回來了，雞足山香火重新旺盛，晨鐘暮鼓回旋繚繞，善男信女摩肩接踵……

也許我與自性真的有緣，事隔幾年，我有一次上雞足山的機(jī)緣。

我與這位大和尚就是在這間方丈室中見面的。那天，我不期而至，他卻小恙臥榻；見我來訪，忙起身招呼。囑小沙彌為我沏了一壺雞山清茶，然后在供桌前的蒲團(tuán)上與我相對趺坐。這時，借著昏暗的供燈，我才一識廬山真面目。他左手老是不斷地數(shù)著那串長長的念珠，寬肩圓臉，額凸嘴翹；雖已暮年，仍目清眉秀，一種睿智深沉的神韻躍然于眉宇之間。

這天，我們談得很愜意。他說他聽地區(qū)專員說起過我，曉得我是搞文藝的，所以侃談的內(nèi)容總離不開佛教的文學(xué)藝術(shù)。他還講了許多佛家的禪悟、修身、養(yǎng)性之道，我似懂非懂，覺得玄乎其玄，猛想起《自然辯證法》中對佛教思維方法有過評價，就插了一句：“法師所說的佛家思維，恩格斯說它是辯證思維形式較高的發(fā)展階段……”他激動地笑著說：‘哦，那貧僧也可以稱恩老師為‘同志’了！”說得我們一起開懷大笑。

在佛教文學(xué)中，我們談得最多的是地獄。中國佛經(jīng)中關(guān)于地獄的描繪，有極濃艷的浪漫主義色彩，即便但丁的《神曲·地獄篇》也望塵莫及。我問自信：“法師道行高遠(yuǎn)，敢問果真有厲鬼橫行、殘酷恐怖的地獄嗎？”他反問道：“你相信嗎？你覺得存不存在就那么重要嗎？”隨即笑著說“你是說著玩吧？我曉得你們共產(chǎn)黨工作同志不信鬼神?！薄安?，我是說，佛經(jīng)中那么多關(guān)于地獄的故事，總是要叫人理諭點(diǎn)什么?！薄斑@就合了?！彼d味盎然地說，人是在欲界里生活，六根未盡。而六欲如果無限膨脹，比方物欲膨脹，就要貪不義之財，取不該取之物，以至殺人越貨，攔路搶劫。這就犯了天條。而天網(wǎng)恢恢，疏而不失。這不是給自己造出一座地獄自作自受了嗎？所以，佛教勸人行善，不要作惡，不然要入地獄的。自性這番話雖仍囿于佛家因果報應(yīng)之說，但欲旺則貪，貪則作惡，作惡多端必自斃，恐怕可算作古今中外一條顛撲不破的規(guī)律了吧。我想。

入夜，寺院靜悄悄的。我躺在床上，思索著這寺院墻內(nèi)顯示出的一種獨(dú)特的精神世界、思維方法、生活方式、文化傳統(tǒng)和心理沉淀。是啊，大千世界本是豐富多彩的，這才構(gòu)成了一個絢麗多姿的人類社會。那些要把世界納入一律，幾億人只準(zhǔn)有一種世界觀、人生觀、價值觀的做法，不僅愚昧無知，而且是根本辦不到的……這時，忽聞輕輕的敲門聲，原來是自性法師來問晚安，我覺得實(shí)在是過意不去，說了許多道謝的好話。自性似乎對白天的侃談意猶未盡，又打開話閘子，講了一些趣聞軼事，不少是他在印度的見聞。我順口問：“法師在佛祖故地一定過得愉快吧？”他卻不正面作答，說：“能到印度朝圣，是貧僧的緣分。其實(shí)，云游萬里，還是要葉落歸根的。貧僧根在神州，在這塊紅土地上，在雞足圣山啊?！彼f得很動情，我亦深為感動，說：“法師大仁大義，不忘土地對根的哺育，不忘根對綠葉的撫養(yǎng)之恩，欽佩，欽佩！”隨后，我們又說起鄧政委派人請他回雞足山的事，他一面數(shù)著他那串長長的念珠，深情地說：“托毛主席的福，感謝鄧政委的關(guān)心。我祈求佛祖，佑我中華國泰民安?！?/p>

……

啊，歲月如水，往事如煙，法師早就圓寂了。

這時，大雄寶殿傳來陣陣暮鼓，隨之木魚罄鈸齊鳴，誦經(jīng)之聲回旋蕩漾，悠揚(yáng)婉轉(zhuǎn)，悅耳賞心。我推開窗戶，一彎新月懸掛蒼穹，麗輝瀉滿山巒。遠(yuǎn)山，重修廟宇的工地上，燈火閃閃爍爍，掩映在萬頃松林中，美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