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秀芳又夢見了牛牛。
端午節(jié)學(xué)校放了三天假,除去調(diào)休的周六周日,真正的假期其實(shí)只有端午這一天。盡管這樣,秀芳仍是踏踏實(shí)實(shí)睡了個懶覺,還夢見了牛牛。
夢里,秀芳看見牛牛帶著滿身水汽從洛河里飄然而出。蒼茫低吟的水面上,縹緲起一層蒙蒙水霧,高而清瘦的牛牛在迷霧中騎一頭威猛的神牛,洛神一般,踩著凌波舞步,踏著節(jié)奏,徑直朝河洛匯流處馳去,眼瞅著馳進(jìn)了神秘的太極圖里。牛牛仍是那身打扮,一件隨意的夾克衫,一條發(fā)白的牛仔褲,一雙半舊的旅游鞋。他的服裝有些過分隨意,要多隨意有多隨意。
就是在這個時候,秀芳忽然被一陣雨點(diǎn)的聲音驚醒了。秀芳住一樓,雨點(diǎn)敲打著地面,敲打著窗臺,嘀嗒,嘀嗒,如古書里記載的一只更漏。
天色已經(jīng)發(fā)亮,窗口透進(jìn)熹微晨光,秀芳起身下床,穿著睡衣來到窗前,剛要開窗,忽覺一股溫潤的暖流自胯下緩緩涌出。秀芳連說“壞了壞了”,趕緊取片“護(hù)舒寶”墊上,然后拉開窗簾,打開窗扇,望著陰郁的天空說,怎么,仍是這樣神奇么?
秀芳的第一次例假,是個雨雪天氣。那時秀芳剛上初中,啥都不懂,褲子臟了,也不知該咋處理。幸虧書包帶子比較長,垂在屁股后面,遮遮掩掩回家了。過了大約五天,或是七天,例假結(jié)束了,天空里懸掛一顆明亮的太陽,沒有風(fēng),沒有云,是個晴朗的好天氣。奇怪的是,秀芳每一次例假都是這樣,來時風(fēng)霜雨雪,去時艷陽晴好。更奇怪的是,這么些年,她的例假也從未出現(xiàn)過例外。
秀芳把這事兒說給閨蜜,閨蜜搖搖頭說,真的?秀芳點(diǎn)點(diǎn)頭,說真的。閨蜜說怎么解釋呢?秀芳說沒法解釋。閨蜜說,有些事情,科學(xué)也無法解釋,只能用玄學(xué)來解釋。秀芳后來又將這事兒說給牛牛,牛牛聽了,皺著眉頭說,你這個人,與天地相通。
秀芳跟牛牛是在三年前的端午節(jié)偶然遇見的,這之后,每到端午,秀芳都要剪個“剪紙”送給他。今天恰是端午,夢見牛牛,莫不是他在討要禮物么?這樣想時,秀芳來到另一個房間。房間里靠窗架一張案子,秀芳平時在這兒剪紙。案子上鋪展一幅作品,《月是故鄉(xiāng)明》,房間里掛幾幅剪紙,窗臺上擱幾張擺件,還有秀芳做的手工。白色地板上,案子上,到處都是剪下的彩色紙屑,卻舍不得清掃,就那么花花綠綠積存在那兒,看著很是舒心。秀芳捏起案頭的剪刀,取過一頁黃色彩紙,折回床上,就著曦光,她要剪個“?!彼徒o牛牛。
牛牛喜歡牛,他的書房里掛一幅裝幀精致的黃色牛頭,是秀芳專意為他剪的。黃色,是神秘的顏色。牛頭上,兩支犄角像兩把匕首,面目粗獷兇惡,眼里泛著魔氣,帶著妖氣,這神色,符合牛牛的脾氣。
秀芳在青龍山小學(xué)教美術(shù),畫一筆好畫,還擅長做手工。秀芳曾經(jīng)教學(xué)生用舊報(bào)紙糊過一個籃子。先用報(bào)紙折疊一個方方的筐子,粘貼上手提襻,然后在外面糊一層白紙,畫上花鳥和山水,簡易的籃子就做好了。她還教學(xué)生做過手工花。讓學(xué)生從家里帶根筷子,把花花綠綠的皺紋紙卷在筷子上,雙手捏著,自兩頭往中間一推一擠,而后慢慢展開,便是一片很好的花瓣了。秀芳小時候住在老家的窯洞里,躺在床上,仰望窯頂一道道裂紋和一塊塊斑駁,心里劃出一條清晰的線條,把裂紋和斑駁一勾一連,就勾連成一頭牛,一棵樹,一片云,或是一個人影。平素常見的鮮艷的樹葉,或是絢麗的晚霞,秀芳也用手機(jī)拍下來,把色彩留在手機(jī)里,也留在心里。秀芳說,色彩,不只用眼看,還須用心看。秀芳還說,美麗的色彩,養(yǎng)眼,又養(yǎng)心。
前兩年,全縣中小學(xué)開展“非遺進(jìn)校園”活動,秀芳就把剪紙作為特色課帶進(jìn)了學(xué)校,成立了“河洛剪紙坊”。在這里,秀芳給學(xué)生上了第一節(jié)剪紙課。
剪紙坊里,擺一張寬大案子,鋪著古樸的黑白格子染花布,木質(zhì)圓凳上鋪著碎花坐墊,坐墊上繡朵牡丹,繞以水波紋或魚鱗紋,很古典,很民俗。學(xué)生圍坐四周,氣氛輕松且開放。秀芳的嗓子有些沙啞,有點(diǎn)兒“煙嗓”,但卻深沉,聲音一揚(yáng)一揚(yáng),聽起來底氣十足。秀芳說,剪紙有明顯的地域特點(diǎn),陜北剪紙粗樸豪放,民俗色彩厚重,飯碗夸張得比頭臉還大,嗩吶夸張成一朵盛開的喇叭花,呈現(xiàn)一種原始的力量和遠(yuǎn)古的神秘。河北剪紙秀美艷麗,宜興剪紙玲瓏靈巧,南通剪紙溫潤婉約,而河南剪紙,豫西河洛地區(qū)最為普及,于是稱作“河洛剪紙”了。河洛剪紙以像寓意,借物寄語,用淳厚拙樸的民俗寓意生活,展現(xiàn)古樸雅風(fēng),是祈福避禍的吉祥符號。
剪窗花,最簡單。秀芳取過一頁彩紙,一折一疊,然后捏了剪刀,手腕輕轉(zhuǎn),逶迤曲行,幾下就剪出一個窗花。秀芳說,過年貼窗花不只是形式,更是文化,一幅紅色窗花,是對傳統(tǒng)年俗儀式的寄托和堅(jiān)守。
講過了,秀芳讓學(xué)生模仿著剪。很快,就有學(xué)生剪好了,相互攀比著,都嘲笑別人“剪得太丑”。秀芳拿食指豎在唇上,“噓”了一聲,說,不能說丑,也不能說笨,只能說拙樸,初學(xué)剪紙,只要剪出來,就是一幅好作品。秀芳走到最先剪好的學(xué)生跟前,由衷說,好好剪吧,以后肯定會剪出個名堂。接著又說,獎勵你一幅作品吧。說著便挑選一片暗紅色彩紙,問了屬相,邊剪邊說,屬豬,就剪個福豬吧,豬馬牛羊雞犬六畜中,豬最具富態(tài)之相。說話間,一頭憨態(tài)可掬的福豬剪好了,身邊還栽著一棵白菜。秀芳提問,什么寓意呢?有學(xué)生搶答,一棵好白菜,讓豬給拱了。喧嘩聲里,秀芳擺擺手,說恭喜你,答錯了。又說,這幅剪紙,諧音“福豬百財(cái)”,寓意招財(cái)納福。又贊嘆著說,剪紙神不神奇?一頭小豬,一棵白菜,竟有這么美好寓意。
秀芳取過一個小鏡框,將福豬裝進(jìn)去,制成一幀擺件,遞給學(xué)生,說送給你。學(xué)生雙手捧著,激動地說,謝謝老師。
每個學(xué)生都剪出了一個窗花,形態(tài)各異,秀芳看了,覺得每一幅作品里,都剪有各自的神態(tài)和性情。
又一股溫潤的暖流自胯下緩緩涌出的時候,秀芳剪刀一挑,剪給牛牛的“?!本图舫鰜砹恕P惴级嗽斨侵恍坌蕴卣魇置黠@的牛,端詳來端詳去,竟將這牛端詳成了牛牛。
女兒還沒醒,秀芳早將香包和五彩絲線準(zhǔn)備好了,放在枕邊,女兒一醒,睜眼就能看見。香包是秀芳自己做的,先用彩色布料縫個小包,填進(jìn)棉花,裝入丁香、山艾、甘草、雄黃諸味香料,扎繡封口,下綴紅黃青白黑各色線穗,一只香包就做好了,佩在胸前,驅(qū)蟲避瘟。五彩絲線也是秀芳自己搭配的,綁在手腕和腳脖上,避蛇蝎毒蟲。牛牛說過,五色為吉祥色,代表五行,相生相克,驅(qū)邪迎吉。牛牛又說,五色代表五個方位,青色屬木,代表東方;紅色屬火,代表南方;白色屬金,代表西方;黑色屬水,代表北方;黃色屬土,代表中央。若說動物,東方為青龍,西方為白虎,南方為朱雀,北方為玄武,中央為黃龍,皆是靈物。
秀芳看著女兒枕邊那只精巧的香包和一縷五色絲線,便想,一會兒女兒睡醒,給她戴上香包,再把五色絲線系在手腕、腳腕、脖子上,然后帶她回老家看娘??茨锏亩Y物已經(jīng)備好,買了粽子,水果,還有松軟的蛋糕。說到禮物,秀芳又取來一張紅紙,靠在床頭,她要剪朵盛開的牡丹蓋在禮物上,把端午習(xí)俗和美好心愿一并給娘送回去。
洛河兩岸鄉(xiāng)村里,四時八節(jié)走親戚,都要剪個吉祥圖案蓋在禮物上。若是沒有剪紙,再厚重的禮物都會顯得輕飄飄的。洛河沿岸還沿襲著一條別樣婚俗,閨女出嫁,每件嫁妝也要覆蓋一幅寓意吉祥的剪紙圖案。不會剪紙的女子,早早就央求手巧的閨蜜替她剪好了。秀芳呢,早就跟娘學(xué)會了這個手藝。紅色是婚禮的底色,圖案也剪得連綿不絕,表達(dá)百年好合的愿望。剪時,須用整張紅紙,千剪不斷,萬剪相連,不可斷剪,回紋圖案若有斷剪,怕是這樁婚姻走不到盡頭。新媳婦過門后,族人或村里媳婦趁著看熱鬧,有意無意間就憑借剪紙的優(yōu)劣品評出新人是否心靈,是否手巧?;蛟S,女人一輩子的名聲就系在這件稚巧的剪紙上了。
一朵鮮紅的牡丹剪好了,國色天香,嬌艷富貴,幾片花瓣兒帶露顫動,兩片葉子薄薄的,圓圓的,筋脈畢現(xiàn)。把這樣一朵牡丹種在心里,人生便不會荒蕪。秀芳將禮物裝好,把這牡丹蓋在上面,心里忽而生出一股溫馨,仿佛這暖心的禮物已經(jīng)送到娘的手里了。
還剩巴掌大一片紅紙,秀芳指隨心動,剪隨手動,一忽兒便剪出一只公雞。公雞嘴上叼著蝎子,爪下踩著蜈蚣,腹中藏著蟾蜍、蜥蜴和蛇,表明五毒已被公雞吃掉,不再作祟了。秀芳將叼著蝎子的公雞放進(jìn)袋子,要帶回去貼在娘的窯門上。秀芳想再剪一只公雞貼在樓道里,或是貼在防盜門上,想想,作罷了。秀芳認(rèn)為,傳統(tǒng)的剪紙,只有貼在老家古樸的窯門上,才相匹配。
2
馬桂花的剪紙是奶奶教給的。
康店村坐落在邙嶺褶皺里,黃土崖畔上打了窯洞,溝底一家,半坡一戶,散若晨星。早年間,準(zhǔn)確說應(yīng)該是在民國,馬桂花的爺爺是三鄉(xiāng)五里有名的打窯匠,有人家打窯,都來央他,“康百萬”家也央他去過。娶奶奶時,爺爺在邙嶺崖畔上打了一座“樓窯”當(dāng)新房。“樓窯”,就是打好一孔窯洞后,上面再打一孔窯洞,有木梯相通。奶奶一過門就喜歡上了那座樓窯,上上下下,推門關(guān)門,都是輕輕一推,輕輕一拉,她覺得,這里已經(jīng)是自己的家了。就是在那座樓窯里,奶奶生下了父親。
父親五歲之前,總是瘦瘦弱弱,病病歪歪。那年夏天,石窟寺一和尚打村里過,口渴,進(jìn)院討水喝,看一眼羸弱的父親,對奶奶說,令郎魂魄沒有坐穩(wěn),災(zāi)氣重,送你道符,燒了便好。和尚說罷,遞出一張黃表紙。奶奶看了,是個鏤空牡丹,周圍八個喜字,中間有個太極圖。奶奶說,這不是八喜牡丹么?和尚點(diǎn)頭說,夜間燒了,可為令郎祛禍免災(zāi)。奶奶忙給和尚燒水,還磕了兩個雞蛋。端出來時,和尚卻不接碗,立掌念聲“阿彌陀佛”,飄然而去。奶奶忽然明白,趕緊換了白水,追出門去,和尚已經(jīng)走遠(yuǎn)。奶奶自語說,和尚虧了,一口水也沒混上。奶奶再瞧一眼那張八喜牡丹,所有紋路一下就印在腦子里了。奶奶會剪紙,看什么都是過目不忘。夜里,燃了那道符,望著跳動的火苗,奶奶禱告說,愿這道好符,保佑兒子長命百歲。
八喜牡丹果真靈驗(yàn),護(hù)佑父親搖搖晃晃成長起來。在父親成長的日子里,時而還會犯災(zāi)生病,每回,奶奶都是找來黃表紙,憑著記憶,剪張八喜牡丹,一燒,父親就好轉(zhuǎn)了。和尚的一幅八喜牡丹圖,給奶奶增添了一道剪紙符號。八喜牡丹燒了一張又一張,父親也越來越康健,越來越壯實(shí),十八歲那年娶了母親,來年生下個兒子,等兩年,又生下個閨女,就是馬桂花。
馬桂花出生時,已經(jīng)解放好幾年了,奶奶卻還健在。那時候,村子很小,夜晚很長,村里孩子就像一陣風(fēng),一忽兒刮到這邊兒,一忽兒刮到那邊兒。幼年的馬桂花來回跟著瘋跑,脆生生的笑聲響徹半個村子。有時鞋跑丟了,便會招來奶奶呵斥,細(xì)碎的笑聲在奶奶嬌嗔的呵斥中戛然而止,尾音兒消失在流動的風(fēng)里。孩子們偶爾有個頭疼腦熱,大人抱了,虔誠地來找奶奶。請卦或請符,都須虔誠。奶奶也不推辭,操起剪刀,趕緊給人家剪個八喜牡丹,夜間燒了,疾疴立時好轉(zhuǎn)。有孩子吃多積食,撐得難受,奶奶也給剪個八喜牡丹,剪好拿回去燒了,過會兒,上吐下瀉,癥結(jié)立消。有孩子受了驚嚇,奶奶就說,叫個魂吧。隨手剪個八喜牡丹,貼在墻上或樹上,拿孩子衣服裹住一把掃帚,一邊拉,一邊拖了長腔喊孩子乳名兒,“二狗兒……”有人接腔“回來啦”,這樣一喊,魂就喊回來了。叫魂,也稱喊魂,或稱招魂。小孩子魂太脆弱,一受驚嚇就丟了。魂丟了,得趕緊喊回來。奶奶說,沒有魂,人就沒命了。
在馬桂花的記憶里,奶奶纏著小腳,扎著裹腿,穿著干凈素氣的灰布大衫,十分干練。奶奶剪的八喜牡丹,如是一道靈驗(yàn)的消災(zāi)符,驅(qū)散妖邪怪病,帶來吉祥安康。有人質(zhì)疑,這符,靈是怪靈,只是看不懂。奶奶懟他,不是讓你看,是讓神看。奶奶又說,人不懂,神懂。
奶奶剪八喜牡丹時,總是伴著哼唱,“一朵蓮花剪得白,人活世上不愛財(cái),是你的趕也趕不走,不是你的爭也爭不來。”哼著唱著,一幅八喜牡丹就剪出來了。
奶奶講過一個故事。從前有個長工,給東家推磨,一天須推十斗麥子,推不完不給工錢。長工從早到晚都沒有推完,干脆躺倒不推了。女人來送飯,得知原委,笑笑說,吃飯吧。說著話,咔嚓咔嚓剪個小叫驢,石磨上一貼,呼嚕嚕,呼嚕嚕,石磨自個兒轉(zhuǎn)起來,不一會兒就磨完了。
馬桂花聽了,鬧著也要學(xué)剪紙,奶奶連說,中中中,奶奶教。教時,奶奶也唱,“小桂花兒,真聰明,跟著奶奶學(xué)剪紅。一雙小手巧又巧,兩只眼睛靈又靈。扎著兩根兒羊角辮兒,腦袋一晃撲棱棱。撲棱棱,撲棱棱,撲撲棱棱一撲棱。”奶奶念著剪著,咔嚓咔嚓,剪刀和紙的絮語,神秘而美妙。
鄉(xiāng)村里的很多事情都跟剪紙有牽連。老人祝壽,剪個“福祿壽喜”,嬰兒過滿月,剪個“長命百歲”。奶奶說,人的生死都離不開剪紙,生小孩,到奶奶廟求子,先剪個紙人兒放進(jìn)廟里,得子后還愿,須剪一疊紙人兒還給奶奶廟,不能光求不還,都不償還,送完了,你讓送子奶奶送啥?人死了辦白事兒,要剪招魂幡,剪花做花圈,還要做紙?jiān)?,離了這把剪刀,啥事兒都辦不成。還有過年,得剪窗花,剪福字,剪門箋。拿五色彩紙剪作帶穗的長條紙箋,配了吉祥字樣,貼上門楣,就叫門箋。門箋,諧音門錢,驅(qū)災(zāi)辟邪,傳遞吉祥,寓意門門有錢。年俗里,祭灶,掃塵,守歲,拜年,擺供品,貼春聯(lián),掛年畫,放鞭炮,都有固定的剪紙圖案。
奶奶說,剪紙,講究寓意和諧音。松樹、仙鶴、壽桃,寓意延年益壽,牡丹寓意吉祥富貴,石榴寓意多子多孫,公雞諧音吉慶,麥穗諧音歲歲,喜鵲與梅花,諧音喜上眉梢,柿子跟花瓶,諧音四季平安,蓮藕配鯉魚,諧音連年有余。
或許因?yàn)楦棠逃兄c生俱來的親密,馬桂花六歲開剪,學(xué)會剪窗花和福字,剪牡丹和葫蘆,剪蝙蝠和蝴蝶,剪鯉魚和花貓。
奶奶八十歲那年開始為自己做壽衣,做好了,放進(jìn)一只板箱里。板箱是樟木的,是奶奶的嫁妝。樟木箱出自南方,也叫“女兒箱”。據(jù)說,江南大戶人家生了女兒,便在庭院里栽一株香樟樹,女兒成人,樟樹正好拿來做嫁妝。墻外走過的人,看到誰家庭院里有成材的樟樹,就知曉這戶人家一定養(yǎng)著個待嫁的女兒,媒人便會上門提親。女兒出嫁時,鋸倒樟樹,做成兩口箱子,放入絲綢,寓意“兩廂廝守”。奶奶的父親早年是“康百萬”家的“相公”,常年在外給康家做生意,就從南方買回個樟木箱。箱蓋子上畫著花鳥蟲魚,是畫匠配的畫,或是木匠自己畫上去的。木匠畫畫,此話也不虛,齊白石當(dāng)初就是木匠,在家具上也畫過這樣的畫,后來成了畫家,靠畫畫掙錢,就不當(dāng)木匠了。
奶奶把做好的壽衣放進(jìn)樟木箱里,蟑螂不咬,臭蟲不叮。然而,村里有老人突然離世,來不及做壽衣,就把奶奶的穿走了。穿走穿走吧,奶奶重做。在奶奶去世前的幾年時間里,她的壽衣幾乎年年都是要重做的。
奶奶活到八十四歲無疾而終,正在“坎”上。奶奶咽氣前,緩緩?fù)氏率稚系慕渲?,交給馬桂花,噓聲說,這,給你。馬桂花接了,回手又給奶奶戴上,小聲說,你戴著。奶奶又摸到她的剪刀,鋒利的刀刃反射出一道光芒,刺疼馬桂花的眼睛。奶奶把剪刀遞給馬桂花,喘著氣說,這,給你。馬桂花捧著那把小巧的剪刀,跪在奶奶床前,奶奶摸摸她的頭頂說,手藝,往下傳。馬桂花攥緊奶奶交給她的剪刀,泣聲說,往,下,傳。成殮奶奶時,馬桂花將那把小巧的剪刀放進(jìn)棺材,又放進(jìn)一沓紙,讓奶奶在那邊剪。下葬時,馬桂花把自己剪的一幅八喜牡丹燒了,送給奶奶。
奶奶葬在邙嶺半腰一處高坡上,朝著洛河。每年清明給奶奶上墳,馬桂花都會剪個八喜牡丹燒在墳上。奶奶說過,剪紙,只有燒了,鬼神才能收到。
奶奶去世前,教會了馬桂花剪八喜牡丹。以后的日子里,馬桂花把八喜牡丹剪得越來越精致,越來越富有內(nèi)涵。一朵牡丹,空靈剔透,含露盛開,八個喜字,笑臉盈盈,中心的太極圖深邃而神秘。馬桂花剪出第一幅八喜牡丹時,忽而就感覺到一種吉祥富貴盤桓在心頭。
3
剪紙《月是故鄉(xiāng)明》,秀芳準(zhǔn)備在“詩詞大會”上參展。
“詩詞大會”應(yīng)該稱“杜甫故里詩詞大會”,已連續(xù)舉辦九屆,今年是第十屆,是紀(jì)念杜甫的一項(xiàng)文化活動。杜甫誕生在唐朝的鞏縣,就是現(xiàn)在的鞏義市。杜甫是世界文化名人,“杜甫故里”也成了鞏義市的一張名片?,F(xiàn)在,“詩詞大會”被打造成了“杜甫國際詩歌節(jié)”,除了祭拜詩圣儀式,還舉辦詩歌大賽,詩詞講壇,音樂詩會。另外,秀芳她們的剪紙也可以跟其他文創(chuàng)產(chǎn)品一同展覽。
秀芳在剪紙群里邀請二十名剪友參展,一人一幅作品。文化館一位女干部也在群里,“愛她”秀芳說,讓馬桂花也剪一幅。秀芳說當(dāng)然。秀芳趕緊“愛她”馬桂花,問她剪個啥?馬桂花想想說,剪個“杜甫”吧。馬桂花的意思是,剪個“杜甫肖像”。秀芳說咦,可中,“杜甫詩歌節(jié)”上展出個“杜甫”,可中。
秀芳的《月是故鄉(xiāng)明》,取材于杜甫的詩《月夜憶舍弟》。唐肅宗乾元二年,杜甫身困秦州,只有小弟杜占相隨,穎、觀、豐三弟皆散落山東、河南。邊塞戍樓更鼓,秋雁陣陣哀鳴,白露盈盈的夜晚,安史之亂使清冷的月色生出無限寒意。顛沛的杜甫,對月懷鄉(xiāng),聽雁思弟,懷想著洛河邊的故鄉(xiāng)明月。
開剪之前,秀芳坐在案前久久思索。秀芳覺得,這不單單是剪一輪明月,關(guān)鍵是,這輪明月須是故鄉(xiāng)的明月,須是帶著鄉(xiāng)愁的明月,須是帶著洛河朦朧水霧的明月。秀芳一時尋找不到靈感,萌生不出動剪欲望,也就這么苦苦思索,苦苦尋找著。
那天下午放學(xué),牛牛忽然打來電話說,今晚,陪我去觀賞明月吧。秀芳算算日子,恰是陰歷四月十六,圓月正明,便問,去哪兒?牛牛說,當(dāng)然去我的老家。秀芳說你的老家,不是拆遷了么?牛牛說房子拆了,老家永遠(yuǎn)在。秀芳答應(yīng)了,約好在學(xué)校門口等牛牛開車接她。
牛牛的老家在青龍山里的南官莊,原是個美麗的山居村落,有山有水,有樹有月光。車行半路,兩人在一處農(nóng)家樂吃了碗橡子涼粉,到老家時,大而圓的月亮已經(jīng)升起。牛牛把車停在窄窄瘦瘦的白河邊。白河原名白冶河,古名玉川,流出十里,叫了黃冶河,再流十里,又叫西泗河,流經(jīng)南瑤灣杜甫故里,匯進(jìn)洛河,終是注入了黃河。大河流淌歷史,小河映照炊煙,白河這條故鄉(xiāng)的小河,映照著月光,映照著鄉(xiāng)愁,映照著杜甫的“月是故鄉(xiāng)明”。
故鄉(xiāng),是你生活一輩子的地方,是你走過的路和曾經(jīng)愛過的人,故鄉(xiāng)就是靈魂的圣地。村子拆遷了,村人搬走了,但牛牛的心仍然無法從那里離開。牛牛出生在那里,生長在那里,也希望歸老在那里,他的生命,將會與那里的土地融為一體,在那里,可以對著天空和大地,尋找文學(xué)靈感。牛牛忽然想起了兩句詩,“老家是酒后的長嘆,是深夜的無眠。”
冰輪樣的圓月懸掛在山梁上,青天浩淼,月魄清涼,空氣澄澈透明,野花的馨香在微風(fēng)里一陣陣飄過。牛牛捏著秀芳指尖,在鋪滿雜草的小徑上淡然散步。散步,最能勾起回憶,往前慢慢行走,仿佛是逆著時光隧道走過去,走著走著,故鄉(xiāng)往事就近了。
走得累了,牛牛選一塊兒草地,脫下夾克衫鋪開,對秀芳說,坐會兒吧。草地有些平坦,是一片廢棄的碾麥場,已經(jīng)荒蕪得不成樣子,雖然不再使用,但依然讓麥?zhǔn)沾嬖谝环N神圣的儀式感。皎潔融融的月光從蠟染一般碧幽幽的夜空潑灑下來,傾瀉在草地上,稠稠的,似乎在慢慢流動,映照著兩個挨在一起的身影。
秀芳沒有坐下,撿起夾克衫,說,穿上吧,山里,涼。
站在牛牛面前,秀芳覺得他的個子瘦而又高。牛牛稍稍彎下腰,示意秀芳,想要吻她。秀芳抬頭望一下天空,天上的星星躲躲閃閃,只有幾顆,但卻特別明亮。天上的星星跟地上的人群是一樣的,形形色色,顯不出良莠,秀芳卻覺得,牛牛就是天上最亮的那顆。這樣想著,秀芳仰起臉,迎合上去。不知是露水還是眼淚,涼涼的,滴在秀芳臉上。
月亮升上天空,飄浮的白云如絲如縷,給月亮蒙上一層白紗。風(fēng)兒絲綢般滑過面頰,秀芳毫無顧忌地體會著月光灑滿全身的感覺。月光似乎也有溫度,灑在身上,像是微微寒冷的水。這泛著涼意的水,沒有重量,不會弄濕衣服,秀芳忽而感覺,這月光,更像一片白雪,她和牛牛,都被埋在這白雪之中,靜靜傾聽著白云與明月的私語。
月光愈加透亮,秀芳拿出手機(jī),拍下一個大大的月亮。牛牛說,保存美景最好的方式,是藏在心里。秀芳受了啟發(fā),低了聲音說,有句話說得真好,保存葡萄最好的方式,是把葡萄變成美酒。牛牛覺得這話有哲理,于是又說,保存歲月最好的方式,是把歲月變成詩篇,變成畫卷。秀芳猛地抱緊牛牛胳膊,欣喜說,也可以,變成剪紙。說過這話,秀芳忽然聽見夏蟲在草叢里悠然歡唱。古詩詞里總是描寫到蟲的吟唱,童年的鄉(xiāng)村里,從春到夏,從夏到秋,漫山遍野都是這種蟲的鳴叫,古典,雅致,如絲弦輕彈。
一陣風(fēng)兒吹過,圓月周遭顯出一個大大的圓圓的光暈。牛牛望著大而圓的光暈說,諺語云,“日暈三更雨,月暈午時風(fēng)”,明天中午恐怕要起風(fēng)。秀芳拉起牛牛,說回吧。牛牛也說,回吧。來到車旁,秀芳拉開車門坐在后排。牛牛剛要發(fā)動車子,秀芳幽怨說,就這么,回了么?牛牛回頭,秀芳又說,不慌么,隔著車窗,也可以,欣賞月光。牛牛遲疑一下,便坐到后排,跟秀芳挨在一起。牛牛望著窗外的月亮,說看吧,隔了車窗,月亮更高更遠(yuǎn)了。秀芳不接話,忽然伸出右手抓住牛牛左手,那右手就像一條受傷扭動的蛇,似是要把重要的信息傳遞給他。終于,牛牛左手被引導(dǎo)到她的胸上,他卻一反手,把她的右手握在他大而有力的手掌心里。這么一握,那右手瞬間變作一只兔子,倏忽逃了出去,但沒有逃離,而是殺個回馬槍,重又變成一條蛇,吐著信子竄過來,一點(diǎn)一點(diǎn)纏住他,堅(jiān)定地引向她的腹部,然后松開,任他自己順著她指引的軌跡,開往一個隱秘的地方。夏天的男人比季節(jié)更加狂躁,更加沖動,牛牛應(yīng)該也是這樣吧。他的手似乎得到啟發(fā)和鼓勵,一寸一寸,向著她期待的地方匍匐前進(jìn)。接近目的地時,忽而停了下來。牛牛在月光里搖搖頭說,不能太隨意,改天吧。秀芳按住那只手,嬌聲說,改天,改天還會有這么好的月光么?牛牛說,會有的。秀芳說,改天的月亮,跟今天一樣么?牛牛笑了,說怎么不一樣,不都是一只搗藥的兔子,一個寂寞的嫦娥,一棵砍不倒的桂花樹么?秀芳輕嘆一聲說,時過境遷,感覺就不同了。牛牛說,不能太隨意,要有個莊重的儀式。秀芳索性閉了眼睛,心里不耐煩地說,這頭蠢牛,干啥事兒都要追求個破儀式。
車子起步了,秀芳就那么失望地斜靠在后排,像躺在一張嬰兒床上。牛牛逗她,說送你一首詩。秀芳不理,牛牛自顧說了句:“不睡覺的星星,替我,吻一吻,你的眼睛?!毙惴紵o聲笑了,忽而就想,牛牛和杜甫,若是兩個人生活在同一時代,是否也會相約去觀賞故鄉(xiāng)明月呢?
秀芳在小區(qū)門口下了車,剛要轉(zhuǎn)身進(jìn)去,牛牛在車窗里說,謝謝你陪我回到故鄉(xiāng),陪我觀賞月光。
秀芳停下腳步,牛牛又說,在故鄉(xiāng)月光里待過的人,會更加思念他的故鄉(xiāng)。
燈光照在臉上,秀芳覺得,城市的燈光遠(yuǎn)不如鄉(xiāng)村的月光那樣親切,那樣誘人。城市里沒有月光,只有燈光。月光,屬于鄉(xiāng)村,屬于故鄉(xiāng),屬于牛牛,屬于詩圣杜甫。也就是在這一刻,杜甫詩中那一輪故鄉(xiāng)明月,自唐朝的時光深處突地明亮起來,直直照射在秀芳心頭,一顆沉睡許久的種子,在她心里破土發(fā)芽,涌動起一種蓬蓬勃勃的生機(jī)。
一縷月光,仿佛從杜甫身邊飄來,秀芳忽然就萌生出了剪紙的沖動和欲望。依照杜甫“沉郁頓挫”的詩風(fēng),秀芳終于剪出了這幅《月是故鄉(xiāng)明》,將這首杜詩,幻化成悲壯蒼涼的圖案,幻化成詩意盎然的剪紙了。
4
馬桂花總是覺得,她的人生簡直就像一劑中藥,生活的味道是苦澀的,生命的味道也是苦澀的,充滿愁苦與掙扎。
杜甫陵墓在邙嶺頂上的康店村頭,馬桂花的家,離陵墓不遠(yuǎn),跟杜甫的老家南瑤灣也只隔著一條洛河。杜甫生在鞏縣,也葬在鞏縣。小時候的馬桂花喜歡讀杜甫的詩,平平仄仄的詩韻,浸潤著馬桂花詩意的童年。馬桂花時常會想,若是穿越回唐朝,她跟杜甫可作隔河守望的鄰人了。馬桂花曾經(jīng)幻想,在一個秋天的午后,坐在邙嶺頂上的陽光里,把胸中的詩句拿出來晾曬,也將杜詩幻化成一幅幅“詩意剪紙”。這樣的夢想一直揣在馬桂花心里。
然而,馬桂花的夢想?yún)s在母親手里被扼殺掉了。不等馬桂花高中畢業(yè),母親忽然要讓她“換親”,要拿這個妹妹換回人家的妹妹給哥哥當(dāng)老婆。馬桂花想不通,老婆不是娶的么?為啥要換呢?馬桂花說,我不愿意。母親站在洛河邊,瞅著她說,眼瞅著叫你哥打一輩子光棍?她哀求母親,說我以后也不嫁人。母親說你嫁不嫁另算,反正你哥不能不娶。她抱住母親的腿,說我不愿意。母親掰開她的手,說你不愿意,我也不逼你,我先跳河死了算了。
馬桂花終于沒有拗過母親,被一頭毛驢馱走了。邙嶺上的路細(xì)如草繩,哥哥背著那只樟木箱子,牽著毛驢把妹妹送到楊嶺村婆家。騎上毛驢時,母親攆出來,對她說,到婆家,好好過日子。出了村子,母親又?jǐn)f上來,說娘知道,你屈。馬桂花不知道該怨恨母親,還是該怨恨腐朽的換親。
馬桂花后來總是想起她的“洞房”。那是一孔低矮的破敗的窯洞,進(jìn)去的一瞬間,馬桂花的心抑制不住顫抖起來。窯洞里灰突突的,簡陋的家具也灰突突的,看不到一丁點(diǎn)兒喜慶的色彩。馬桂花忽然就懷念起康店村的那座樓窯。那是爺爺親手給自己打的“新房”,后來成了父親的“婚房”,哥哥也是在這座樓窯里娶了人家的妹妹。馬桂花覺得,這孔破敗的窯洞,根本無法跟自家的樓窯相比。馬桂花右手插進(jìn)胸前衣服里,緊緊攥住一件東西,在灰突突的窯洞里躺了三天,那個換親的男人在床前死守了三天。后來,馬桂花慢慢想通了,看著灰突突的窯頂說,放心,我不會死。男人忙去端水讓她洗臉,又端來一碗面湯。馬桂花洗了臉,喝了湯,對男人說,去吧,買幾張紅紙。男人飛跑到鎮(zhèn)上,買回五張紅紙,馬桂花捉住藏在胸前的剪刀,盤腿坐在床上,咔嚓,咔嚓,一剪,兩剪,剪開了窯洞的昏暗,剪出了滿窯的吉祥和喜慶。洛河岸邊的那條別樣婚俗,馬桂花依然希望能夠遵守。窯門張起富貴的門箋,床頭掛上吉慶的雙喜,窗欞貼了祈福的窗花和御寒的福字,馬桂花打開樟木箱子,把那幅八喜牡丹也掛上窯壁,瞬時,低矮的窯洞里便呈現(xiàn)出暖融融的煙火氣色。
以后的日子,馬桂花白天下地干活,晚上用剪紙?jiān)V說不幸的婚姻。這門換親的婚事,像是衣服上的一塊兒補(bǔ)丁,成了生活的破洞,也成了心頭的疤痕。
村里偶有人家娶親或嫁女,都央馬桂花剪雙喜,剪窗花,剪喜鵲和鴛鴦。碰上白事,就剪花扎紙做花圈,剪金童玉女,剪紙人紙馬,剪搖錢樹,剪長長的招魂幡。剪時,馬桂花也輕輕哼唱,“金雞叫,銀雞聽,金童玉女打著燈,照亮身前千般事,照明身后萬種情。”這哼唱,是對生者的安慰,又是對亡者的祭奠,而在馬桂花看來,那條為亡人引路的招魂幡,應(yīng)是一件真實(shí)的“剪紙”了。
馬桂花的一顆心,深深埋藏在剪紙里,寂寞時,她會剪一幅“喜上梅梢”,又剪一幅“鴛鴦戲水”,或許,這是她對愛情不滅的幻想。剪紙,如洪荒深處傳來的蒼涼悠遠(yuǎn)的呼喚,如前世吹來的縹緲的輕風(fēng),揉撫著她的心靈,熨帖著塵世間的浮幻,讓她尋找到了安放靈魂的祭臺。
馬桂花稍稍感到心安的是,男人雖說大她幾歲,但長相不丑,忠厚實(shí)誠,知道心疼她。只是,給哥哥換來的嫂子不太俊俏,總覺自家吃了虧。后來有了兒子,又有了女兒,馬桂花才漸漸感覺到日子的平靜,心里的那塊兒疤痕也在剪紙里慢慢愈合了。
5
天空灑落的細(xì)雨,一絲兩絲,三點(diǎn)五點(diǎn),疏疏散散,斜篩在車窗上。秀芳開車剛出市區(qū),雨點(diǎn)卻悄悄住了,陽光無遮無攔。秀芳想,這幾點(diǎn)雨,難不成是來迎合她從未例外的例假么?
秀芳本想帶女兒回去看娘,想想,又不帶了。丈夫在單位值班,秀芳把女兒送過去,自己單獨(dú)回來了。
車子啟動前,秀芳給牛牛發(fā)了條微信:回家看娘。
“叮鈴”一聲,微信提示音響了,手機(jī)屏幕上顯示一只威猛的牛頭,那是秀芳以前給牛牛剪的,他卻用作了頭像。
牛牛回了四個字:端午安康。
秀芳莞爾一下,從后視鏡里端詳起自己。秀芳穿一件白色旗袍,不是純白,而是象牙白。旗袍立領(lǐng)短袖,絲線緄邊,斜襟盤扣,左胸繡一小朵蘭花,素凈淡雅,右肩繡一大朵牡丹,恣意怒放,鏡子里的人和鏡子外的人一樣年輕,一樣漂亮。漂亮,是女人無可替代的資本,漂亮的女人,就像一盞燈籠,有光芒從里面照出,整個人都是透亮的了。
牛牛是《鞏義時報(bào)》記者,寫新聞,抽空也寫小說。牛牛很低調(diào),耐得了寂寞,他的小說很有深度。牛牛不喜歡吹捧別人,也不喜歡別人吹捧自己,更不喜歡圈子里吹捧和相互吹捧、炫耀和自我炫耀的江湖習(xí)氣。牛牛認(rèn)為,作家,不能靠吹捧和炫耀,而是靠作品,靠閱讀彼此的作品。閱讀的過程,就是心靈交流的過程。牛牛這樣的破脾氣,很難融進(jìn)這個破圈子,他的生活,還有創(chuàng)作,很受壓抑,也很受排擠。對此,牛牛只是淡然一笑,他覺得,真正的作者,既孤勇,又自信,并不在乎別人如何對待,只管寂寞地創(chuàng)作,用文學(xué)之光照亮自己的心靈,照亮文學(xué)之路。
牛牛跟秀芳的“偶遇”,是在“疫情”期間。那時,工廠停工,學(xué)校放假,醫(yī)院卻不休息,醫(yī)生護(hù)士都在“抗疫”。后來小區(qū)封閉了,進(jìn)進(jìn)出出都得先量體溫,還得戴口罩。人們都宅在家里,只有志愿者可以出入,外賣小哥特別忙。秀芳只得在家剪紙,剪累了,就看書。過段時間,學(xué)校要求開“網(wǎng)課”,秀芳就在網(wǎng)上給學(xué)生上課。幾節(jié)課后,秀芳忽覺自己成主播了。學(xué)生呢?秀芳玩笑說,這屆學(xué)生不稱同學(xué),可稱網(wǎng)友。網(wǎng)上也說,老師成了網(wǎng)紅,保安成了哲學(xué)家,見人就發(fā)出靈魂拷問,你是誰?從哪里來?到哪里去?那段時間,秀芳剪了許多“抗疫”作品,還剪了鐘南山肖像,很多人都轉(zhuǎn)發(fā)了,大家希望這位真正的“明星”不要累壞身體,希望時光靜好,希望“疫情”早點(diǎn)兒過去。
秀芳喜歡在朋友圈里發(fā)剪紙圖片,每天一組,每組九張,每一組都選一朵牡丹擱在中央,發(fā)“抗疫”作品也是這樣。牛牛見了,認(rèn)為這是一種很好的宣傳方式,就想法聯(lián)系秀芳,說要采訪,約好在秀芳學(xué)校的剪紙坊里見面。秀芳去往學(xué)校時,路過一個十字街頭,忽然覺得街頭人少車稀,空蕩蕩的,走過街頭,有懸空的感覺,秀芳忽然開始懷想擁擠的人流和擁堵的車流了。直到進(jìn)了剪紙坊,見到記者牛牛,秀芳依然有這種想法。
秀芳只看牛牛一眼,就“呀”的一聲驚訝在那里了。牛牛穿一件隨意的夾克衫,一條發(fā)白的牛仔褲,一雙半舊的旅游鞋。頭發(fā)很短,一根一根抖擻直立,嘴唇緊抿,眉頭微蹙,眼里是云煙一樣的憂郁。陽光照進(jìn)窗格子,照在牛牛臉上,五官堅(jiān)毅的面龐,被陽光烘托得輪廓分明。這是文人特有的氣質(zhì),孤單落寞,就像奉旨填詞的北宋詞人柳永。
秀芳說,果然!
秀芳又說,是你!
兩人是失聯(lián)很多日子的高中同學(xué)。
許久,秀芳才說,我讀過你的小說,也判斷過“牛牛”可能是你。
牛牛說,沒想到,在這兒遇見。
秀芳又說,沒想到,梁山好漢般的人,竟寫出這般細(xì)膩文章。
牛牛笑笑說,好多人也開玩笑,明明長得五大三粗,偏偏寫得千嬌百媚。
停頓一下,秀芳說,牛牛是你筆名嗎?
牛牛點(diǎn)了點(diǎn)頭,說是。
牛牛又說,我喜歡牛。
秀芳輕輕吸口氣,忽然低下頭去,不再說話,自顧坐在那里剪一幅“?!?。有人剪牛循規(guī)蹈矩,秀芳卻是隨心所欲。有人剪得笨拙,剪得寫實(shí),秀芳卻剪得灑脫寫意,朦朧著一層霧樣的神秘。剪好了,秀芳放下剪刀,說,今天正是端午,送你個“?!卑伞EE?粗穷^牛,忽而感受到了剪紙的玄秘和微妙。牛牛說,多好的牛啊。秀芳輕聲說,喜歡嗎?牛牛說,非常,欣賞。秀芳沉靜一下說,剪紙作品,是讓人欣賞的,剪紙過程,則留給自己享受。秀芳說著,手上又剪出兩頭牛來,一頭是《出關(guān)》里老子騎跨的青牛,另一頭是《打春》里耕耘的春牛。牛??戳耍烈髡f,牛,是通人氣的生靈。秀芳心頭一顫,這個牛牛,讀懂牛了。牛牛輕聲說,給我,剪個牛吧。秀芳低下眉頭,說不是剪過了嗎?牛牛說,這個,是紅色,換成黃色。秀芳疑惑一下,問,黃色么?牛牛點(diǎn)點(diǎn)頭,說黃色。秀芳抬眼對視,忽然覺得,這個男人,這個寫小說的男人,眼睛還像以前那樣清澈。秀芳換一頁黃色彩紙,三折兩疊,剛要開剪,牛牛又說,只剪,牛頭。秀芳不語,重又折疊了,手腕左扭右轉(zhuǎn),紙屑飄散如落紅,一只牛頭瞬間就展現(xiàn)在牛牛眼前了。英武粗獷的牛頭上,頂著兩支威猛的犄角,腦門上一彎月牙兒,像一盞燈,又像一只眼睛,充斥著原始的神秘。秀芳仍是低著眉頭,期待著牛牛的驚愕與贊賞。然而,身邊寂靜異常,似乎一切都靜止了。秀芳慢慢抬頭,牛牛已是淚流滿面。
兩人目光接通的一瞬間,心靈也一下接通了。
寬廣的洛河,如同一個天人合一的生命體,悠然東流,沉默坦蕩,一經(jīng)與黃河交匯,便如一匹野馬,鼓蕩洶涌了。
夕陽漸盡的黃昏里,兩個剪影一樣的人兒,朝洛河岸邊一座亭子慢慢走去。
洛河岸邊,植了樹木,栽了花草,是新開發(fā)的沿河景區(qū)。建景區(qū)是為了掙錢,可外地人不知道這兒有個景區(qū),本地人來景區(qū)又不用花錢,所以生意一直慘慘淡淡。開發(fā)商意識到生意慘淡的原因主要是缺乏文化內(nèi)涵,于是便邀請一幫文人,邊喝酒邊閑聊,就聊出了隋朝古城,唐朝古詩,宋朝古墓,元朝古牌坊。開發(fā)商姓錢,叫錢大江,都喊他錢老板,不知是真心喜歡還是附庸風(fēng)雅,據(jù)說也迷上了傳統(tǒng)文化。酒桌上,牛牛說,天下事都是忙出來的,唯有文化是閑出來的,可謂閑情逸致。錢大江跟牛牛碰下杯,說,洛神的故事就發(fā)生在洛河,回頭挖掘一下。
景區(qū)門口有個老頭兒在賣烤紅薯。牛牛喜歡吃烤紅薯,買了兩塊兒,搜遍口袋,沒有現(xiàn)錢。老頭兒指著一張二維碼,說掃微信吧。牛牛拿手機(jī)邊掃邊說,微信付款,方便。掃過了,遞給秀芳一塊兒,剛要吃,忽地伸過一只手來。牛牛抬頭看了,是一乞丐。牛牛將紅薯遞過去,爽快說,給你,我一口沒吃。乞丐搖搖頭,手心依然向上伸著。秀芳說,人家要錢。牛牛說,哪有零錢?買紅薯都沒錢。乞丐聽了,從脖子上取下一個牌子往前一伸,示意掃碼。牛牛“滴”聲掃了一元,收了手機(jī)說,微信付款,都滲透到這個行業(yè)了?
亭子建在一處高臺上,站在亭子里,可以觀賞四周的花草樹木,也可觀看洛河里的水鳥和漁船。亭子里吐納著香風(fēng),遠(yuǎn)處田間的莊稼氣息撲面吹來,極是濃郁。亭子四周有護(hù)欄,里面有石凳,供游人歇息。
牛牛在石凳上坐了,看見一只鴿子在亭子前的暮色里點(diǎn)著頭走動,一只喜鵲在枝頭喳喳歡叫,另一只喜鵲飛過來,銜著一根柴草,要在樹上搭窩,叫聲很清脆,也很曖昧。秀芳說,喜鵲,寓意“喜慶”,這兩只喜鵲,可以剪個“喜鵲登枝”了。牛牛說,春秋時的《禽經(jīng)》對喜鵲有記載:“仰鳴則晴,俯鳴則雨,人聞其聲則喜?!迸ES謫枺阏f這兩只喜鵲是一家么?秀芳說,肯定是,不是一家,咋會一起搭窩?
牛牛右邊留有足夠位置,似是等待秀芳來坐。秀芳遲疑一下,挨著坐了。牛牛給秀芳一片綠箭口香糖,又給她一顆薄荷糖,當(dāng)然自己也吃一顆。牛牛嚼著口香糖,忽而就想,這距離,恰恰合適,如果伸出右臂,正好可以搭在她肩頭。這樣想著,牛牛順勢抬起右手,不做任何猶豫,省去許多鋪墊,果敢地將秀芳一把攬進(jìn)懷里。
世界在這一刻放慢了速度,秀芳“呀”地驚叫一聲,接著又說,放,開,我。
貌似嚴(yán)厲,聲音卻低得可憐,低得有氣無力,似是從地底下發(fā)出來的,微弱得只有自己才能聽到。
秀芳將手掌按在胸口,想平息一下心里的慌亂,可是又有什么用呢?胸是胸,手是手,誰也不聽誰的使喚了,盡管手在那兒按著,胸口卻依然砰砰亂跳。秀芳忽而感到口渴,嗓子發(fā)干,舌頭好像要粘到口腔上。她想動下身子,可又覺得壓在身下的一只胳膊有些發(fā)麻,身子有些發(fā)軟。她扭動一下,想站起來,但這個起身的動作卻是那樣艱難。秀芳干脆不再掙扎,也不再驚慌,更不再刻意起身,她的身體被牛牛緊緊摟著,但又覺得自己似乎在飄,身體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也許,也許,這就是融化的感覺吧。
牛牛鎮(zhèn)靜地?fù)崦惴嫉念^發(fā),說你知道么?在學(xué)校時,我就偷偷喜歡你。
秀芳細(xì)語說,暗戀么?
牛牛說,也許,是吧。
秀芳的聲音更輕更細(xì),說我早就知道。
牛牛悄悄紅了下臉,像是被人揭穿了陰謀。
靜了一會兒,牛牛又說,后來,我打聽過你的消息。
秀芳輕嘆一聲,說這么些年,有這句話,足夠了。
河道里的風(fēng)吹過來,大葉女貞的葉片“啪”地一響,又“啪”地一響,秀芳就在牛牛懷抱里渾然欲醉了。不知過了多久,忽聽牛牛說,記住這個日子。秀芳小聲問,記住這個,干啥?牛牛說,紀(jì)念,也是儀式。秀芳嗔笑說,這儀式,給誰看呢?牛牛揚(yáng)起頭說,天看,自己也看。停頓一下,牛牛又說,給自己看的儀式,才是真正值得尊重的儀式。牛牛說著,又低頭看著秀芳,他的臉上,愛意泛濫。秀芳看著牛牛的眼睛,一下愣住了,牛牛的眼神,深邃,冷酷,堅(jiān)毅,高傲,充斥著一股倔強(qiáng)。
6
兒女是女人的江山。馬桂花老是這樣想,把兒女養(yǎng)大,有出息了,女人的江山就坐穩(wěn)了。
除了剪紙,馬桂花也做香包和繡球,她把這些東西拿到城里去賣,供兒子和女兒上學(xué)。一開始是在街上賣,常被城管攆來攆去,后來固定在兩棵梧桐樹下,才有些安穩(wěn)了。
新興路是鞏義市區(qū)一條主干道,最西端是7路、11路公交終點(diǎn)站,3路、6路也從那兒經(jīng)過。那里還盤踞著一個菜市場,一個果品市場,人流量大,節(jié)假日或過年,買東西辦年貨的人很多,春聯(lián)、年畫、掛歷,都集中在那兒賣。道邊有兩棵梧桐樹,已經(jīng)很老了,而馬桂花,似乎比樹還老,一年四季都在那兩棵梧桐樹下賣剪紙、香包,還有繡球。秋天里,樹下片片梧桐落葉,褐紅焦黃,馬桂花站在兩棵樹間,看上去就像三棵老樹。馬桂花望著枝頭翩翩飄下的落葉說,人生如樹葉,一生一落。繼而又感慨,一落一生啊。
兩棵梧桐樹上扯幾根繩子,上面掛著剪紙。起風(fēng)時,就多拉幾道,攬著剪紙不被吹亂。
一天,一位干部模樣的女人來到了攤子前,馬桂花正給一個女環(huán)衛(wèi)工噴剪紙。她說,成都出土的3500年前的商朝“太陽神鳥”,輝縣出土的2500年前的“羊”圖騰,新疆出土的南北朝“麻片剪”,是剪紙的源頭。她又說,《史記》中有個“剪桐封弟”的故事,周成王用桐葉剪個“圭”字,封弟弟為侯,用的可能就是梧桐樹葉。那個女環(huán)衛(wèi)工年齡有些偏大,空閑時喜歡聽馬桂花噴空,一邊聽一邊發(fā)出笑聲,輕松而愉快。
那位干部模樣的女人在攤子前停留很長時間,細(xì)細(xì)觀賞馬桂花的剪紙。馬桂花體態(tài)豐滿,如唐朝的楊貴妃,她剪的蝴蝶,肥胖圓潤,靈動地跳著芭蕾。女人看了看剪紙葫蘆,馬桂花忙介紹說,葫蘆諧音“福祿”,吉祥。女人又看一幅《福祿壽》,剪的是蟠桃、蝙蝠和梅花鹿。蝙蝠和梅花鹿是“福祿”的另一種表達(dá),配上蟠桃,寓意“福祿壽”。馬桂花把蝙蝠的眼睛剪成杏仁狀,微微凸起,一條細(xì)縫貫穿眼睛中間,安靜而憂郁。梅花鹿頭上擎著多杈的角,拿鼻尖在嗅一棵靈芝,安詳且吉利。馬桂花說,《福祿壽》,可作壽禮。女人點(diǎn)點(diǎn)頭,又看另一幅剪紙,是一只靈巧的花貓正撲一只翩飛的蝴蝶。馬桂花說,《貓撲蝶》,貓和蝴蝶,諧音“耄耋”,寓意長壽,可送老人。女人說,古話講,“君無大貴,但得耄耋足矣。”馬桂花竊想,這人,有些學(xué)問。
女人似乎都沒相中,又去看另外幾幅。馬桂花又介紹,這幅叫《春望》,這幅叫《石壕吏》,這幅,叫《茅屋為秋風(fēng)所破歌》,是依照杜詩剪的“詩意剪紙”。女人卻被一幅肖像吸引住了,那是出生在鞏縣的唐朝詩人杜甫的側(cè)身肖像。女人問,這幅不錯,多少錢?馬桂花稍一遲疑,說五塊。女人摘下細(xì)看,竟有些愛不釋手。馬桂花以為女人嫌貴,就說,四塊也行,喜歡,就拿去。女人卻說,你剪的?馬桂花笑笑,說胡亂剪的。女人遞上五塊錢,馬桂花接了,裝進(jìn)一個舊布包里,又翻出一塊錢,說找你。女人推一下捏著一塊錢的那只手,說不用找了,藝術(shù)品,是不能討價(jià)還價(jià)的。馬桂花又稍作遲疑,裝起那一塊錢,輕嘆一聲,說藝術(shù)品,也賣不上價(jià)。女人說,這些作品,裝裱一下,會更貴些。馬桂花說,剪了這么些年,都是這樣賣的。女人說,可惜了。馬桂花說,有時碰見熟人,白送。女人又說,可惜了。馬桂花說,有啥可惜的,一片紙,一把剪,又不費(fèi)多大勁兒。女人正了臉色說,這是藝術(shù),怎么可以這么低賤呢?女人捧起那幅杜甫肖像,端詳著說,瞧這紋路,這花飾,絲絲縷縷,枝枝葉葉,細(xì)細(xì)碎碎,這功夫,真不簡單,要是參加展覽,肯定能得獎。馬桂花沉吟良久,說,你是行家。又低聲說,從小就喜歡剪紙,可現(xiàn)在,只是為了賣錢。女人說,你知道嗎?河洛剪紙屬于非遺,已被列入國家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名錄,又被列入世界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代表作名錄。馬桂花聽了,長長地“哦”了一聲。女人臨走,又對馬桂花說,我在文化館上班,以后有展覽,請你參加。
馬桂花六十歲那年,就不在梧桐樹下擺攤兒了,而是專門在家剪紙,剪好了,讓兒子拿到他的小店里賣。兒子學(xué)習(xí)不行,沒有考上大學(xué),早早成了家,在文化街開一爿小店,勉強(qiáng)維持生計(jì)。文化街是條老街,兩邊有古樸民居,有手工作坊,有草醫(yī)診室,還有老手藝?yán)戆l(fā)店,滄桑隨處可見。小店左邊是家鞋店,賣老式布鞋,也賣兒童虎頭鞋,右邊是個雜貨鋪,竟有老燈盞。小店門臉古舊,里面有瓷器,玉石,字畫,一大堆,不過都是假的。小店里還賣舊書報(bào),連環(huán)畫,似乎還售賣舊時光。當(dāng)然,最顯眼處,懸掛的是母親的剪紙。兒子把剪紙放在小店里賣,賣的錢也都?xì)w了兒子。馬桂花的女兒考上了師范,畢業(yè)后當(dāng)了老師。
馬桂花跟她的換親老伴仍住在老家的窯洞里,不過已經(jīng)不是那孔灰突突的破敗窯洞了,而是一處方正院落。一天,馬桂花無意間看了一眼老伴的臉,忽覺老伴的面孔有些陌生,臉頰上現(xiàn)出一顆老人斑,幾根眉毛顯得很長,頭發(fā)軟軟的,斑斑花白。馬桂花忽然覺得很是傷感,這個跟她生活了近五十年的男人說老就老了,而且,自己也老了。馬桂花覺得,這一生陪伴她的,一個是老伴,一個是剪紙。
馬桂花跟秀芳說要剪個“杜甫”,然后就想起幾年前一位干部模樣的女人買走的那幅杜甫肖像。那幅肖像有些小巧,這次她想剪個大篇幅的,不僅要剪得“像”,還要剪出“神”。想好以后,馬桂花就躲在家里為唐朝的這個老頭兒剪肖像了。馬桂花選擇的杜甫肖像是水墨人物畫宗師蔣兆和的自畫像。蔣兆和是徐悲鴻的學(xué)生,他翻遍史書也找不到關(guān)于杜甫相貌的描寫,干脆就照自己模樣畫了一幅,卻是如此傳神。據(jù)說,寫過《本草綱目》的李時珍的肖像是蔣兆和照岳父相貌畫出來的,岳父是京都名醫(yī),很有醫(yī)家氣度。
馬桂花為了剪杜甫,思索過杜甫的面龐,思索過杜甫的神態(tài),思索過杜甫飄揚(yáng)的白發(fā),也思索過杜甫愁苦的生活,甚至思索過自己失敗的人生。馬桂花不能見到杜甫,不能跟他磋商,她不能撐破今天穿越到杜甫的唐朝,杜甫也不能撐破唐朝來到她的面前。馬桂花很想向杜甫請教剪紙,她猜,杜甫一定見過剪紙,或許也是一位剪紙高手,因?yàn)椤凹艏垺币辉~,最早出現(xiàn)在杜詩《彭衙行》里?!把涌鸵殃趾?,張燈啟重門。暖湯濯我足,剪紙招我魂?!痹娭袕?qiáng)烈的巫術(shù)色彩,說明剪紙招魂的風(fēng)俗在唐朝就已流傳民間,也說明,剪紙首先是一種祭祀符號,然后才演變成一種藝術(shù)。杜甫生活在由盛轉(zhuǎn)衰的唐朝,注定一生孤獨(dú)飄蕩。青春有漂泊的經(jīng)歷,老年才有難忘的回憶。然而杜甫,還沒來得及回憶青春,就于大歷五年寂寞地死在了劃向岳陽的一條小船上。杜甫身后,留下了一千五百首詩,留下了不朽史詩“三吏三別”,也為馬桂花留下了一襲孤獨(dú)的身影。
那一天,陽光柔和,樹枝上剛剛長出黃豆大的苞芽,馬桂花在窯里燃起三炷香,三縷青煙信使一般向上飄去,直飄進(jìn)她的心里。馬桂花深深吸口氣,默默許下一個心愿,凝視著香頭一點(diǎn)點(diǎn)矮下去,靜立許久,終于鄭重開剪。開剪,應(yīng)該有一個莊重的儀式。一握起剪刀,馬桂花眼睛里就亮起一點(diǎn)星光,透出異樣的神采,粗糙的雙手忽而變得靈巧異常,折疊翻轉(zhuǎn)間,剪刀在彩紙上蜿蜒游動,細(xì)碎的紙屑散落在衣服上,散落在地面上,她卻渾然不覺。窗外暖暖的,陽光燦爛得正好,隱隱聽得,有鳥兒輕輕飛過,有風(fēng)兒習(xí)習(xí)吹過,有云兒蕩蕩飄過。光陰不緊不慢,流淌著安穩(wěn),流淌著世間靜好。端午節(jié)前的半個多月里,馬桂花心中的詩圣在剪刀上一下一下變幻成圖案,杜甫的靈魂和神韻,落到剪紙上,凝練成一幅莊重的肖像。
殘陽西下,秋風(fēng)漸涼,年老的杜甫一襲素袍,兩鬢染起風(fēng)霜,目光憂郁愁苦,面容憔悴滄桑,緊鎖的眉宇間籠罩著一片愁云,稀疏的胡須,在晚風(fēng)里瑟瑟抖作一蓬衰草。孤獨(dú)蒼老的杜甫雙手抱膝,陳舊的衣袍罩著曠世傲骨,高遠(yuǎn)的目光寄托著對盛唐的殷殷期盼。凝望著杜甫肖像,馬桂花暗暗思索,年老的杜甫,多像年老的自己啊。
放下剪刀的那一刻,馬桂花忽而覺得,她的腰身脖頸僵硬了,胳膊手指僵硬了,眼睛僵硬了,她真想大哭一場。馬桂花果然就哭了,淚水滑落下來,渾身僵硬的馬桂花,感覺眼淚也是僵硬的了。
7
邙嶺崖畔上打了三孔窯洞,青磚圍成一座方正院落,馬桂花跟她的老伴住在這里。窯頭上一棵古柏臨風(fēng)挺立,如一縷溫暖的炊煙,捆綁著煙火日子。窯門用藍(lán)磚拱券,窯臉上楔幾只木橛,掛著蒜辮兒,辣椒串兒,玉米穗兒,也掛著農(nóng)具。門前一棵棗樹,黑褐虬枝間隱藏著無盡秘密,秋季里,鄉(xiāng)村女人般結(jié)出滿樹愛情果實(shí)。院里栽幾叢花草,種一架葡萄,成熟時節(jié),一串一串,如溫潤玉露,滋潤著小院的春花秋月。還有幾株果樹,桃樹,杏樹,梨樹,花期已過,結(jié)了青果。陽光在樹葉縫隙間蕩漾,顆顆果實(shí)帶著光陰的青澀,滿枝招搖。大門外一條野徑,曲折進(jìn)了草叢,驚起無數(shù)花香鳥語。院外種幾畦青菜,青翠欲滴,從容的陽光里,馬桂花正拿鏟子給菜松土,松過的虛土換一種姿勢護(hù)衛(wèi)著菜根。
秀芳走到菜園邊上時,馬桂花正在侍弄青菜。菜園里種有蒜苗、菠菜、芫荽和豆角,一枝豆秧伸過馬桂花頭頂,像蜻蜓綠色的翅膀。馬桂花發(fā)絲銀白,似是咀嚼了許多歲月風(fēng)霜,她順手鏟去幾棵雜草,就像掩去幾頁歲月。秀芳忽而想給馬桂花剪個“剪影”,可惜手里沒有剪刀,也沒有彩紙。
秀芳停下腳步,親親叫了聲“娘”。
聽得人語,馬桂花扭過頭,見是秀芳,慌忙出了菜園,回身朝院子里喊,閨女回來了!她的老伴聽不清她說些什么,繼續(xù)在太陽底下打盹。秀芳說,俺爹有些耳背了。馬桂花嘆聲說,唉,老了。
進(jìn)了院子,秀芳先把那只叼著蝎子的公雞貼在窯門上,窯洞里立時亮堂了。然后,秀芳搬出兩只小板凳,跟娘在棗樹下對坐噴空。棗樹下綠蔭斑駁,似一片祥云,籠罩著窯門,也籠罩著婆娑的生活。噴著噴著,蟬的嘶鳴忽然響起,如不可扼制的狂想曲,一下就把日頭挪到晌午了。
馬桂花說,今兒個晌午,咱搟面條吧。
秀芳說,娘你歇著,我搟。
村里通了燃?xì)?,做飯不用再燒柴草。坐上鍋,開了火,馬桂花去菜園里薅回一把青菜,擇凈,淘洗,等會兒下鍋。
面條搟好了,秀芳抽空給牛牛發(fā)條微信:夢見你去了河洛匯流處,下午陪我去看看。
牛?;亓藗€燦爛的笑臉。
鍋里水開了,氤氳的水汽,猶如一朵祥云在窯洞里升騰。秀芳忽而憶起牛牛說過的一句話,“筆下是文學(xué)夢想,心頭是煙火日子?!迸EUf,這才是他追求的理想生活。
面條撈碗里,秀芳喊爹吃飯,喊了幾聲才喊應(yīng)。秀芳說,俺爹真是耳背了。吃著飯,秀芳問娘,“杜甫”剪好沒有,我捎走。馬桂花停下筷子,從碗沿上方看秀芳一眼,遲疑說,吃飯吧。吃罷飯,秀芳洗著碗又說,我把“杜甫”捎走?馬桂花看著窯門外,又遲疑說,刷碗吧。洗了碗,秀芳朝娘說,走,去窯里看看你的剪紙。
秀芳想,娘剪的“杜甫”肯定掛在那孔窯洞里。
最里邊那孔窯洞,是馬桂花的剪紙室。馬桂花走在前頭,開了窯門,光線一下子撲進(jìn)去,照得門前白亮亮一片。秀芳眼前一晃,光暈里似有亂云飄浮,鳥影閃動,心頭陡地一悸,不敢邁動腳步。馬桂花開了燈,秀芳慢慢看清,窯壁上掛滿娘的剪紙。一幅《留余》,以康百萬莊園的“留余匾”為藍(lán)本,配了石榴和鯉魚,諧音“留余”,“留”下“田”字剪成了圓形的太極圖。匾上文字是留耕道人的《四留銘》,清朝同治年間進(jìn)士牛瑄的書法,“留有余,不盡之巧以還造化;留有余,不盡之祿以還朝廷;留有余,不盡之財(cái)以還百姓;留有余,不盡之福以還子孫。”鞏義是夏朝古都,“尚黑”是夏文化遺存,黑色為色中之王,沉穩(wěn)高貴,莊重渾厚,馬桂花把文字也剪作黑色。另一幅《河洛風(fēng)情》,剪有洛神,女媧,洛陽牡丹,黃河鯉魚,石窟寺飛天和帝后禮佛圖,還有十二生肖,戲曲臉譜,虎頭福豬,南瓜玉米,山川田野,皆是河洛地區(qū)特有物象。秀芳細(xì)細(xì)看著,忽而生出一種敬畏,感覺進(jìn)來得有些唐突了,隨身帶入的俗世氣息,是否會打擾洛神的安寧?是否會褻瀆剪紙靈性的呼吸?
秀芳忽然說,娘剪得真好。
然而,秀芳始終沒有看見娘剪的“杜甫”。
秀芳再看一眼“田”字變幻的套色太極圖,忽而覺得黑白分明的基調(diào)里隱藏著古老和神秘,一黑一白,一陰一陽,悠悠旋轉(zhuǎn),深邃莫測。秀芳忽然感到一陣眩暈,窯洞似乎也震蕩起來,眼前漂浮起一個個彩色臉譜和人物剪影,如是戲曲里的花臉和彩旦,似是神話里的妖怪和神仙。臉譜和神像在半空中碰撞,震得窯洞里塵埃飛揚(yáng)。秀芳額頭上驚出細(xì)細(xì)汗珠,奪門逃了出來。跳到院子里,眼前忽然陽光燦爛,隨后出來的馬桂花,莫名地站在面前。
熏風(fēng)徐徐吹來,天空里有幾朵云彩飄過,遠(yuǎn)遠(yuǎn)傳來幾聲“嘎嘎”的歡叫,那是河洛匯流處野鴨的叫聲。秀芳朝著天空望一眼,說,我想再去看看河洛匯流,再看一回太極圖。
馬桂花說,去吧。
馬桂花又說,那個“杜甫”,回頭我送回去。
8
秀芳將車停在路邊站牌處,一邊等牛牛,一邊聽齊秦的《大約在冬季》。齊秦的歌聲并不優(yōu)雅,也不空靈,而是有些憂傷,但卻更能讓人聽出歲月的痕跡。秀芳把這首老歌設(shè)成單曲回放,一遍遍聽,竟把自己聽得滿眼淚花。聽著老歌,秀芳忽而覺得靠著車門的那只手臂似乎又有些隱隱發(fā)麻了。
那次跟牛牛亭下相會,回到家里已是夜晚,直到躺在床上,那只手臂依然有些隱隱發(fā)麻。秀芳挪下身子,把手臂安放平穩(wěn),感覺舒服了些。“叮鈴”一聲,微信提示音響了。秀芳摸過枕邊手機(jī),果然,是牛牛。微信真好,有什么話說不出口,可以在微信里說?!笆帐芭f詩書,換取廢紙錢。與爾青詞句,續(xù)得半生緣?!比缡乔屣L(fēng)吹皺水面,一絲漣漪蕩漾心間,秀芳被這突如其來的“愛”驚著了,或是實(shí)實(shí)在在被嚇著了。秀芳從未遇見過這樣的事情。平素的秀芳,像一條昆蟲,或是一只蝸牛,身體被堅(jiān)硬的外殼包圍著,有血有肉全須全尾生活在狹小圈子里。她的圈子只是學(xué)校和家,朋友圈里除了親友、老師和家長,就是剪友。這樣的交際,簡單,孤寂,但卻安全,她的心,如平靜的湖水,平淡得沒有起過風(fēng)波。然而,跟牛牛的“偶遇”,讓秀芳的日子詩意盎然了。她總是噙住唇邊一點(diǎn)微笑,很享受地翻看兩人的聊天記錄。她的手機(jī)里,兩人的聊天記錄一條都不曾刪除,閑暇時,一條一條翻出來細(xì)看。有時,她還會把某一條記錄保存起來,過后慢慢咀嚼,像牛犢反芻。牛牛說過,保存了聊天記錄,就是保存了情感。秀芳覺得,這話,像是說她。
微信提示音響了。秀芳拿過手機(jī),屏幕上是那只威猛的牛頭。
牛牛發(fā)來微信:輕輕地,我來了,揮一揮手,公交已過,洛河上的康橋。
牛??偸前崖搴由系目档甏髽蚍Q作“康橋”。
秀芳回信: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等你卻在橋頭站牌處。
牛?;亓藗€燦爛的笑臉。
秀芳抽張紙巾捂在眼睛上,想把眼窩的淚水拭去,反而涌出更多淚水。秀芳看著后視鏡里飽含淚水的自己,勉強(qiáng)笑一下,自語說,這般年齡的女人,還不夠成熟么?成熟的女人,應(yīng)該懂得咽下淚水。這樣說著,秀芳拭干眼淚,又為自己補(bǔ)好了妝。
牛牛拉開車門時,秀芳又在心里說,應(yīng)當(dāng)把愛埋在心底,不可太過流露,淚水,有時也不可當(dāng)面輕拋。
牛牛依然是那身打扮,一件隨意的夾克衫,一條發(fā)白的牛仔褲,一雙半舊的旅游鞋,給人的感覺清爽俊朗,穩(wěn)重練達(dá)。而平時的牛牛,就像偶像劇里的偶像,總是眉頭緊鎖,似乎鎖盡了人間憂愁。
牛牛剛剛坐定,秀芳迫不及待從包里掏出本書,里面夾著一只黃色牛頭。
秀芳說,早上剪的。
牛牛小心接過,輕聲說,謝謝。
秀芳說,看你,怎么老是一臉愁苦。
牛牛咧嘴笑一下,很快又收起來。
秀芳說,一笑,就又看見你以前的樣子了。
沿著河堤,秀芳把車一直開到河洛匯流處。望著悠然東逝的河水,秀芳忽而覺得,這條洛河,一如鋪陳在大地上的一條白練,又如她剪出的一幅山水。秀芳撩起清涼的河水象征性地盥洗了手臉,盥洗了口鼻耳目?!岸宋珙孪础保锹搴觾砂兑粭l古俗,以圖驅(qū)病祛災(zāi),不過應(yīng)該是在早晨。秀芳記得,幼年時的端午清晨,家家灑掃庭院,艾草插上門楣,懸于堂中,以祈辟邪。這些習(xí)俗至今仍在洛河兩岸流傳,秀芳也一直堅(jiān)守著。
黃河與洛河,中國最古老的兩條大河在此交匯,洛河水清,黃河水濁,流出數(shù)里,清濁分明,便形成一處景觀“河洛回流”。遠(yuǎn)古的伏羲在八卦臺上察看到,兩道河水匯流撞擊,盤桓出一幅神秘的太極圖。
已是進(jìn)入夏季,河水不倦地洶涌,翻騰得如同一個人的青春期。河道里的風(fēng)掠過清亮的洛河,掠過渾濁的黃河,秀芳和牛牛,肅穆地站立在河洛匯流處,雙手合十,默默祈禱,心中期待的太極圖卻隱藏在河水深處,遲遲不肯出現(xiàn)。
秀芳仿佛看到,伏羲端坐八卦臺上,仰則觀象于天,俯則觀法于地,龍馬踏水,送出“河圖”,神龜劈波,馱出“洛書”,依照“河圖洛書”,伏羲觀太極,畫八卦,一畫開天,分出陰陽。黃帝覺得,河洛匯流處是離天最近的地方,便在此修筑祭壇,擺上犧牲貢品,沉璧入水,祭天敬神,求得“圖書”,以示君權(quán)神授。堯、舜、禹,夏桀與商湯,周王和嬴政,紛紛仿效,修壇沉璧,祭祀河洛,以求“圖書”。
天地間忽而靜謐了,風(fēng)兒清爽地掃過耳際。忽然,秀芳朝牛牛說,快將牛頭,燃起!牛牛忙回車?yán)锶硇惴冀o他的那只黃色牛頭,點(diǎn)燃了,祭祀洛河與黃河。祭祀,是人跟天聯(lián)絡(luò)的紐帶。秀芳堅(jiān)信,洶涌波濤里正在孕育一幅遠(yuǎn)古的太極圖,兩條追逐跳躍的大魚很快就會浮現(xiàn)在眼前。
忽地,一股熱流自胯下溫潤涌出,秀芳想起牛牛的話,“你這個人,與天地相通。”站立在蘊(yùn)含著星象之理的河洛匯流處,秀芳覺得,在這離天最近的地方,她一定能夠?qū)⑻斓亟油?,她的期盼,一定能夠傳遞給上天,上天,也一定會滿足她的愿望。
太極圖,一定會出現(xiàn)么?河岸上的秀芳一遍遍叩問。四周沒有回音,只有帶著濕氣的河風(fēng),從耳際掠過。
古老的洛河與黃河是有靈性的,又一股熱流從胯下涌出的時候,秀芳感受到了河洛交匯處隱隱翻滾的起伏躁動的漩渦。這躁動,是生命中最蓬勃的時刻,這漩渦,是生命中最原始的陽剛。旋轉(zhuǎn)翻騰的渦流,愈旋愈急,愈翻愈烈,首尾相咬的兩條大魚漸漸浮出水面,在寬廣的河面上凌波起舞,唐朝那曲《凌波舞曲》從河水深處幽咽傳來,生命一般壯美的河面上,一幅蘊(yùn)含著無盡天機(jī)的太極圖在天地間回環(huán)流轉(zhuǎn)!
秀芳說,太壯觀了!
牛牛說,太震撼了!
秀芳的眼淚滴落在河岸上。
9
假期過后,秀芳就開始上課了。
課間,秀芳忽然接到馬桂花的電話,說讓秀芳趕緊微信轉(zhuǎn)給她一千五百塊錢。
秀芳說聲“好”,隨口問了句,干啥用?
馬桂花說,別管干啥,趕緊轉(zhuǎn)吧。
秀芳又問,出啥事兒了娘?
馬桂花說,沒有,能出啥事。
秀芳不放心,說你在哪兒?我給你送去。
馬桂花說,在錢大江的景區(qū)。
秀芳掛了電話,開車出了學(xué)校。娘這么急著要錢,一定是攤上事兒了,被人訛了?遇上碰瓷兒的了?在錢大江的景區(qū),娘會攤上什么事兒呢?
那幅《杜甫肖像》,被兒子賣給錢大江了。
前幾天兒子回了趟家,見了“杜甫”,點(diǎn)點(diǎn)頭說,嗯嗯,這幅不錯,能賣個好價(jià)錢。馬桂花說,這幅,不賣。兒子說咋?馬桂花說,我想,參展。兒子說參展?給錢嗎?馬桂花猶豫說,好像,不給。兒子“哈”地笑了,說,那有啥“展”可“參”?兒子又說,錢大江說想要幅剪紙,我看這幅挺好,賣給他算了。馬桂花淺笑一下,說不賣。兒子自顧說,他想弄幅剪紙掛辦公室,沾點(diǎn)兒文化氣兒。馬桂花又淺笑一下,說不賣。兒子有些急了,說錢大江出的價(jià)錢,不低。馬桂花仍是淺淺一笑,說不賣。兒子沒再說什么,吃飯時話也不多,像是憋著氣兒。馬桂花了解兒子脾氣,不如意時,好使個小性子。馬桂花也不在意,哪知兒子走時,卻把“杜甫”偷偷拿走了。過了兩天,兒子給她五百塊錢,說這次賣的價(jià)高,給你點(diǎn)兒零花。馬桂花捏著那幾張錢幣,覺得自己又像經(jīng)歷了一次“換親”。
馬桂花后悔沒有把這幅剪紙放進(jìn)樟木箱子里鎖起來,這樣兒子就拿不走了。但馬桂花沒有埋怨兒子,也不想難為兒子,就自己去找錢大江了。
那幅《杜甫肖像》鋪陳在錢大江的老板桌上,馬桂花站在桌邊,柔軟的目光像兩把小刷子,愛憐地掃來掃去。
馬桂花說,這“杜甫”,不賣了。
錢大江一愣,說咋?嫌錢少?
馬桂花說,不是錢的事兒。
錢大江坐在轉(zhuǎn)椅上,胳膊支著桌面,奇怪地看著馬桂花,說咦?那是啥事兒?
馬桂花說,這“杜甫”,得拿回來。
錢大江笑一下,說老太太,不能開玩笑喲,賣出去的東西怎么還能拿回去呢?
馬桂花說,反悔了,不賣了。
錢大江說,你的剪紙,不就是賣的么?
馬桂花輕嘆一聲說,剪了這么些年,也賣了這么些年,只有這幅,是作品,以前的,都算是商品。
錢大江說,既然剪了這么多年,再剪一幅不就中了嘛。
馬桂花說,再剪,就缺乏激情了。
錢大江點(diǎn)了支煙,抽一口,說不就剪個紙么,還激情?
馬桂花說,剪紙,需要激情,也需要感情。
馬桂花看著那幅剪紙,忽然覺得,渾身的關(guān)節(jié)似乎又有些僵硬了。
錢大江又抽一口煙,長長吐出去,搖搖頭說,剪個紙,需要啥激情?不懂。
馬桂花深深吸口氣,慢慢說,活在故事外的人,不會懂得故事中人的感受。
錢大江說,可我懂得,這一件,比你賣一年的錢還多。
馬桂花說,這一件,多少錢都不賣。
錢大江說,我真有點(diǎn)兒相中這“杜甫”了。
馬桂花說,這幅退給我,回頭再給你剪個一模一樣的。
錢大江“哈哈”笑了,說能一模一樣么?你不是說,再剪,就缺乏激情了么?
馬桂花不知該如何回答了,但她仍然堅(jiān)持說,這幅退給我,原價(jià)奉還,一分錢都不會少你。
錢大江探了下身子,說這可是你兒子賣給我的,按說,跟你無關(guān)。
馬桂花說,我剪的,跟我有關(guān)。
錢大江把沒抽完的半截?zé)熮魷缭跓煾桌?,身子向后靠過去,拿手抿了抿光亮的背頭,慢悠悠說,老太太,我兩千塊錢買的,不能原價(jià)退給你,要退,得加點(diǎn)兒利潤,或者說是違約金。
馬桂花認(rèn)真地說,你說吧錢老板,加多少?
錢大江又點(diǎn)上一支煙,抽一口,呼出去,忽然就笑了。
哈哈,哈哈。
錢大江說,我懂,剪紙是傳統(tǒng)文化,需要傳承嘛。
錢大江站起身說,老太太,“馬三立的相聲,逗你玩兒呢?!甭犇銉鹤诱f,你要參展,那就,拿回去吧。
馬桂花雙手合十,感激地說,錢老板寬宏大量,謝你了。
錢大江擺擺手說,給你兒子打電話,錢退給我,兩清。
馬桂花沒有給兒子打電話,而是打給了秀芳。兒子前幾天給她五百塊錢,沒花,還缺一千五,就讓妹妹替他補(bǔ)上吧。掛了電話,馬桂花忽然又想起了早年的“換親”。
錢大江請馬桂花移坐茶臺,說老太太,咱們喝杯茶吧,前兩天朋友送罐好茶葉,您嘗嘗。
馬桂花款款坐下,捏了玲瓏杯盞,淺呷一口,慢聲說,這樣品茶,我也不習(xí)慣,不過,錢老板能親手給我老太婆泡茶,或許,這就是,文化的力量。
錢大江哈哈大笑,說是啊是啊,文化的力量,文化的力量啊!
馬桂花又抿一口,然后擱了杯盞,起身走近那幅剪紙。
秀芳趕來的時候,馬桂花正在細(xì)心查看她的“杜甫”,那樣子,就像杜甫在苦吟他的詩句。
責(zé)任編輯 李知展
尚培元,河南鞏義人,河南省作協(xié)會員。作品見于《莽原》《牡丹》《百花園》《短篇小說》《大觀》等刊,出版中篇小說集《臘月里的一場河洛大鼓》、小小說集《出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