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正宏
距今2500年前,有一個人,沒有職稱,沒有經(jīng)費,也沒有招生名額,卻開門辦學,廣招門徒——門生來源復雜,錄取好像也沒有統(tǒng)一標準,而且學無定所,上課還經(jīng)常跑題。盡管如此,他受到了學生們的衷心愛戴。他死后,學生們把各自上課時聽到的、記憶深刻的夫子之言記錄下來,匯聚到一起,學生的學生們又把他們聽到的自己老師講的話和太老師的話,再添加進去,最終在漢朝形成了今天我們能讀到的那個分為20篇、題名《論語》的經(jīng)典文本。
這個文本,形式上并不統(tǒng)一,排次也頗隨意,其中還有弟子之間鬧矛盾的有意思記錄。但無論如何,記錄得最多的,還是老師的說法,且多以“子曰”開頭。這位老師,就是在中國人盡皆知且具有世界影響的孔子。
孔子的履歷,在《論語》中沒有系統(tǒng)的記載。第一次將他的經(jīng)歷做系統(tǒng)梳理的是漢朝的司馬遷。據(jù)《史記·孔子世家》說,孔子是私生子出身,身材高大,有一米八幾,夢想是做職業(yè)政治家,但終其一生,只在本貫魯國擔任過一小段時間的官職。而他最擅長也最成功的是做學生們的導師,教過的學生據(jù)說多達3000人,成才的有70多位。不過跟《論語》最后編定更有關(guān)系的,是其晚年弟子曾參和有若。
由孔門弟子和再傳弟子所編的這部《論語》,就如它的書名,是被編輯起來的老師的“語”。這些“語”,多出自老師上課時和課余與學生交流時所說。而且,從《論語》全書的片段性特征也可以看出,這其中孔子給學生上正課時的正經(jīng)講課內(nèi)容(包括《詩》《書》《易》《禮》《樂》《春秋》),是很少的,反而大多是在特定情境下給學生示范做人做事的提點之語。事實上,凡受過初等以上教育的人應(yīng)該都有一個相似的體會:老師當年教的課堂內(nèi)容,如果不用,過不了多少年,就基本上都忘光了;但是老師說過的某一金句,因其特有的語言或者思想魅力,會長久地保存在我們的記憶中——《論語》里由孔子的及門弟子和再傳弟子前后接力傳錄下來的,應(yīng)該就是那樣情境下誕生的一大批金句,《論語》因此也可以說是一部孔門課余金句集。
那么,透過《論語》所記金句,孔門弟子和再傳弟子筆下描繪的導師形象,是怎樣的呢?
首先令人印象深刻的是有問必答?!墩撜Z》所記“子曰”之中,后世的哲學史家們最看重,也是孔子反復提及的,一個叫“仁”,一個叫“禮”。尤其是“仁”,有好多孔子的高足都提問過,孔子也作過各種回答,但究竟是什么意思,答案并不唯一。
孔子最擅長也最成功的就是做學生們的導師。(馮濤 /繪)
其次是特別強調(diào)個人品格的養(yǎng)成和磨煉,尤其是對君子和小人的區(qū)分和反復言說。《論語》里有100章出現(xiàn)了“君子”這一關(guān)鍵詞。對于君子的界定,《論語》所記也相對明確。按孔子的說法:“質(zhì)勝文則野,文勝質(zhì)則史,文質(zhì)彬彬,然后君子?!睒銓嵍嘤谖牟桑臀疵獯忠?;文采多于樸實,又未免浮夸。文采和樸實配合恰當,這才是君子。他也從反面讓學生知曉:“君子不器?!逼魇侵钙魑铮硬黄?,是說君子不是那種單一實用的盤盤罐罐,君子不是工具。相應(yīng)地,孔子也給君子劃定了行為規(guī)范,告誡說:“君子有三戒:少之時,血氣未定,戒之在色;及其壯也,血氣方剛,戒之在斗;及其老也,血氣既衰,戒之在得。”這是把人的一生將遇到的最大幾個坑,以及它們出現(xiàn)的時段和出現(xiàn)的緣由,都一一點明了。
在具體敘述中,孔子又往往把“君子”和“小人”對舉,像“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君子求諸己,小人求諸人”“君子坦蕩蕩,小人長戚戚”,句式相似,都是中國人再熟悉不過的名句。把人分為君子與小人兩大類,固然不免臉譜化,但確實從一個側(cè)面顯現(xiàn)了儒家倫理意識觀照下物以類聚、人以群分的特征。這種特征,是超越種族、國籍、性別、階層和職業(yè)的。這樣明確的區(qū)分,在禮崩樂壞的春秋時代,給跟隨孔子東奔西走的弟子們帶去一種希望,一種人畢竟不同于禽獸的理性的光芒。
在某種程度上,超越《論語》文本所依托的歷史背景,做一個孔子提倡的有理想、有情操、胸懷天下、光明磊落的君子,成為2000 多年來中華民族集體推崇、志士仁人畢生追求的人生目標。
作為導師,在學生的回憶里,最動人的不是孔子的處事高明、出入宮門,而是時常跟學生們一起,真誠地說說心里話。《論語》總數(shù)不過15000字,其中最長的一章,是孔子讓幾個親近的門生“各言其志”。而他最欣賞的門生的人生志向,竟然是“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
他最講究的,是待人接物,禮數(shù)周到。但常易被忽視的,是他擅長射箭,精通音律,喜歡唱歌。據(jù)說他同人一起唱歌,唱到高興時,一定要讓對方也唱一下,自己再應(yīng)和。而他更直白地表露的人生理想,是“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懷之”,看似平實的話語里,展現(xiàn)的是何等寬廣的胸懷!
當然,孔子并沒有突破他的時代和他自己固守、已不免過時的理念,所以有時難免陷入尷尬的境地。作為導師,他曾被教育圈外人士嘲諷為“四體不勤,五谷不分”;也曾因為顏面和自己堅守的禮儀——大夫“不可徒行”,而拒絕新故的得意門生顏淵之父的要求,即賣了馬車給顏淵買棺材。他也有自己的人生焦慮:“君子疾沒世而名不稱焉?!迸碌剿蓝紱]有應(yīng)有的好名聲。但他的優(yōu)點,是直言相告,自己承認,不做任何的文過飾非之事。
《論語》里有一段夫子自道,很有意思——
子曰:“君子道者三,我無能焉:仁者不憂,知者不惑,勇者不懼?!?/p>
子貢曰:“夫子自道也?!?/p>
孔子自我謙虛的三點“無能”,在門生子貢看來,恰恰是“夫子自道”。門生眼中的孔夫子,儼然已具備不憂慮、不迷惑、不懼怕的君子人格特征,因為他是仁義、智慧和勇敢的化身。
《論語》中傳達出的孔子的人生信仰和行事方式,尤其是他對君子與小人的區(qū)分,以及一再提示學生努力做君子的教誨,在中國悠長的歷史中得到了正向的傳播。西漢中葉以后,儒生通經(jīng)可以進入仕途,孔子學說得到了政治上的保障。盡管《論語》的文本不免因此而庸俗化,但其中有關(guān)道德、人性的論說,尤其是君子與小人對舉的意涵,確實在一個更廣闊的背景中被放大、強調(diào),成為一切熟讀儒家經(jīng)典,致力于為國家、君王和民眾效力的書生們的奮斗方向。在某種程度上,超越《論語》文本所依托的歷史背景,做一個孔子提倡的有理想、有情操、胸懷天下、光明磊落的君子,成為2000多年來中華民族集體推崇、志士仁人畢生追求的人生目標。正是在這個意義上,孔子不僅是中國,也是東亞儒家文化圈中一切期望做正人君子的讀書人的精神導師。
如今,“導師”這一稱呼,更多與大學聯(lián)系在一起。但不知從何時起,某些導師以“做項目”“發(fā)C刊”為能事,劃圈子為地盤,自己固然是“器”,所培養(yǎng)的學生也僅以成“器”,尤其是以成同類“大器”為旨歸。這樣的導師,跟孔子所說的君子已然脫鉤。這讓人不能不想起,那則不見于《論語》,但記載在《史記·仲尼弟子列傳》里的故事:
主人公是前面我們提到過的,很可能與《論語》編纂有關(guān)聯(lián)的孔子弟子有若。說是有若長得很像孔子,孔子死后,弟子們想念導師,就把有若奉為導師,還給了他一個跟孔子相類似的名號“有子”,侍奉他就像侍奉孔子一樣。沒想到,有子空有與孔子相仿的皮囊,一眾弟子試問了兩個不算難的問題,他都答不上來。坐在下面的弟子只好起來道:“有子避之,此非子之座也。”意思是:有子,你起身吧,那不是你該坐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