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海東

魯迅曾這樣高度評價司馬遷的《史記》：“史家之絕唱，無韻之離騷。”魯迅眼光獨到，他的評價既指出了《史記》的歷史屬性，又展示了《史記》本身的文學(xué)屬性，而史學(xué)性和文學(xué)性并重正是《史記》這部不朽著作的恒久魅力所在。它在“二十四史”中擁有重要的位置，司馬遷為其傾注了自己的畢生精力和全部思想。此外，魯迅的評價也帶出了另一個歷史人物——屈原。屈原同樣是歷史上偉大的文學(xué)家和政治家，他的《離騷》是現(xiàn)實主義與浪漫主義相結(jié)合的藝術(shù)杰作。就這樣，歷史上的兩位大家——屈原和司馬遷以及他們的作品《離騷》和《史記》在不同的歷史時空中碰撞了、相遇了，只是屈原在前，司馬遷在后，兩人相隔了近200年；《屈原列傳》出自司馬遷之手，《史記》中也有屈原的影子，可以說《屈原列傳》昭示了司馬遷的理想人格。同時，二人也共同詮釋了中華文化中對精神不朽的深刻理解。

一、《屈原列傳》的主要內(nèi)容

《屈原列傳》是一篇夾敘夾議的散文，在構(gòu)思上，平鋪直敘，沒有曲折、生動、完整的故事情節(jié)，是按照事件的先后順序來勾勒人物生平事跡的。全文可以分為四個部分，我們不妨這樣簡單概括其中的內(nèi)容。

第一部分（第一至第三段）——主要寫屈原由見“任”而見“疏”。這部分可分為三層：第一層為第一段，重點寫屈原的身份（皇族之后）、才識和才能（博聞強(qiáng)識、明于治亂、嫻于辭令），頗為懷王信任；第二層為第二段，記敘了上官大夫嫉賢進(jìn)讒和懷王信讒后屈原被疏遠(yuǎn)的事；第三層為第三段，主要是寫屈原創(chuàng)作《離騷》的緣由以及司馬遷對《離騷》的高度評價。

第二部分（第四至第九段）——主要寫屈原由見“黜”而見“遷”。這部分可分為兩層：第一層為第四至第七段，寫屈原被懷王罷黜后，懷王三次被秦所騙，最終客死于秦，從側(cè)面反映屈原的個人遭遇與楚國命運息息相關(guān)；第二層為第八至第九段，寫頃襄王昏憒，屈原見“遷”。

第三部分（第十段）——寫屈原與漁夫?qū)υ捄妥猿零枇_江的始末。

第四部分（第十一至十二段）——寫屈原死后的影響以及司馬遷本人對屈原的評價。

文章較為完整地介紹了屈原的生平事跡及其影響，譴責(zé)了楚懷王的昏庸、上官大夫的狹隘、令尹子蘭的陰險，也讓我們看到了屈原的光輝形象。屈原固然是偉大的，但其實在司馬遷之前的文學(xué)作品和史料中難以覓尋這個歷史人物的蹤跡，而《屈原列傳》才算是研究屈原生平最早的完整的史料和重要依據(jù)?？梢哉f，司馬遷幾乎以一己之力填補了這個偉人的空白，也算是歷史的奇跡。其中當(dāng)然有司馬遷本人對屈原的認(rèn)同：從某種意義上來講，屈原就是司馬遷心中最理想的英雄形象，甚至是其意念的化身，支撐著司馬遷去嘔心瀝血地完成《史記》，說屈原是司馬遷的千古知音也不為過。

二、《屈原列傳》所映射的司馬遷理想人格

屈原是司馬遷一生中最為敬仰的歷史人物之一，而且兩人有著相同的命運和遭遇，《屈原列傳》也映射了司馬遷的理想人格，在歷史長河中熠熠生輝。

（一）頑強(qiáng)堅韌：赤誠之心，純潔無瑕

《屈原列傳》中提及，屈原一開始就因為上官大夫的諂媚導(dǎo)致懷王對其態(tài)度“怒而疏”，這個時候，通常如屈原般正直的人會據(jù)理力爭，但作為臣子的他卻接受懷王的罷黜而毫無怨言，因為他忠于國家，忠于君主，對君主唯命是從；被罷免后，依然眷念祖國，依然直言不諱地上書懷王要求誅殺張儀、拒絕赴秦（“一篇之中，三致志”），希望能盡自己的能力幫助楚國扭轉(zhuǎn)時局，這完全是一個忠臣的錚錚鐵言。唐代的柳宗元說他是愚忠的人，畢竟那個時代賢人到別的國家做官是非常平常的事情：張儀佩六國相印，樂毅遠(yuǎn)赴趙國，沒有誰說他們不忠。只有屈原，即使面對“信而被謗，忠而見疑”，遭遇了兩次放逐，仍固守自己的忠心，此心可昭日月。

同樣地，司馬遷是一個對劉徹（漢武帝）忠心耿耿的人，一如屈原對楚國的忠心，他更有一片赤誠。司馬遷本人過于坦率、固執(zhí)，向來對人不卑不亢，皆因其嚴(yán)謹(jǐn)?shù)募绎L(fēng)和祖祖輩輩做史官的傳統(tǒng)。在他心中，歷史就是歷史，現(xiàn)實就是現(xiàn)實，他認(rèn)為忠于歷史與現(xiàn)實就是忠于國君。面對李陵投降匈奴的事件，司馬遷認(rèn)為要立足現(xiàn)實查明真相，本無是非黑白之分，更無站隊之嫌，但漢武帝氣在心頭，況且要整頓軍紀(jì)，故認(rèn)為他是為李陵辯護(hù)，于是對其施以宮刑。司馬遷忠于歷史、忠于現(xiàn)實、忠于父命的態(tài)度讓人敬佩，與屈原的赤誠之心一脈相承。

（二）不屈追求：看淡生死，超然物外

司馬遷與屈原一樣，面對生死是豁達(dá)的，也反映了我們的民族對待生死有自己的哲學(xué)觀。司馬遷也曾說過：“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輕于鴻毛?！奔热凰劳鍪遣荒鼙苊獾?，那么精神不朽或者名垂史冊獲得生命的永恒，這是我們民族所追求的，也是民族文化對待生命的智慧和哲學(xué)。懷著對這種哲學(xué)觀的尊崇，《屈原列傳》有了不一樣的精神象征。屈原本是悲劇形象，他出身皇族，且才能非凡，這樣的人其實無性命之憂慮，況且他品行高潔，“故死而不容”；他孤芳自賞，“自疏濯淖污泥之中，蟬蛻于濁穢，以浮游塵埃之外，不獲世之滋垢”。因為屈原心中有值得自己追求的東西——愛國比死更重要。面對漁夫“何故懷瑾握瑜，而自令見放為”的勸說，毅然決然選擇“寧赴常流而葬乎江魚腹中耳，又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之溫蠖乎”，好一個看淡生死和超然物外，這種對生之泰然、對死之昂然的態(tài)度也深深影響著司馬遷。本來司馬遷也是可以昂然赴死的，但他答應(yīng)了自己父親臨終前的囑托——“（汝）為太史，無忘吾所欲論著矣”，抱著這樣一份超然物外的心，固守著對父親的承諾，他毅然決然選擇了茍且地活著。如果按照今天的價值觀，沒有了人的尊嚴(yán)我們都明白：這樣“活著”已經(jīng)沒有意義。然而司馬遷依然如此，是因為他認(rèn)為自己可以成為屈原之后的又一個為理想獻(xiàn)身的人。歷史就是不幸與幸運的結(jié)合：屈原死后，再沒有諍言直諫楚王的人（“莫敢直諫”），楚國也在幾十年后被秦所滅，這是楚國的不幸。但幸運的是，屈原留下了彪炳千古的《離騷》；司馬遷留下了流芳百世的《史記》：歷史總是這樣驚人地相似，又都如此驚人地巧合。

魯迅曾經(jīng)說過：“我們從古以來，就有埋頭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有為民請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雖是等于為帝王將相作家譜的所謂‘正史，也往往掩不住他們的光耀，這就是中國的脊梁?！比绻亚退抉R遷放在一起看，他們也是力保我們中華民族于危難中不倒的脊梁，兩位先哲在浩浩的歷史長河中也留下了他們珍貴的精神財富，感動世人，鼓舞著后來者，其中當(dāng)有你我吧！

三、他們都在追求不朽的生命

無論是品德、遭遇，還是寫作的心境，司馬遷與屈原都十分相似，這種相似造就了《史記》和《離騷》的偉大；又因為他們都是悲劇人物，這種偉大更富有別樣的色彩。韓兆奇說過：“《史記》是一道悲劇英雄人物的畫廊?！庇终缑绹骷腋テ澖芰_所說的那樣：“每個英雄的背后都隱藏著一段悲劇。”筆者深以為然，因為無論是帝王者項羽、反抗者陳涉、堅貞者屈原，乃至《史記》之作者司馬遷都是悲劇性英雄人物。回顧屈原和司馬遷，兩個時空交錯的人物——一條江河，一個流淌千年的傳奇；一個文人，一份誓死不渝的情懷，他們詮釋著對不朽生命的追求。在中華民族的歷史上，一個人可以通過建立豐功偉業(yè)（如秦皇漢武）、樹立道德形象（如伯夷叔齊）、寫下不朽著作（如屈原和司馬遷）來獲得精神不朽，這就是“立功、立德、立言三不朽”，無疑，屈原和司馬遷都集后二者于一身，他們對民族文化中關(guān)于精神不朽有自己獨特的見解，也有著相同的理想人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