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璜生
很久以前我對久保田博二先生的大名與攝影作品就深有所聞所見,記得當年,應該是1985年,他在中國美術館的大型攝影展覽以“中國”為題,展出了他1978—1985年拍攝的中國風景、風物、人事,豐富多樣地呈現了一位有國際身份背景的日本文化人所見的中國。
這時,在中國的攝影界,長期以來的“中國式”新聞攝影雖然還大行其道,但也開始受到質疑與重新認識;而即將受到更多重視的“紀實攝影”和“新潮攝影”也已暗流涌動。攝影作為“認識”與“記錄”社會與現實圖像的藝術方式,既反思著滿是笑臉與整齊亮堂景觀的“新聞攝影”,同時,開始將關注點漸漸落在這片大地上苦難與剛毅的身影,也生發(fā)著批判、質疑、揭露、反抗的情緒。在這樣的歷史與現實之間,作為日本攝影家的久保田,在一種特殊的背景(中日邦交)及特殊的條件(雙方高層的支持)下,開始了他對中國的觀察與拍攝。
久保田在中國持續(xù)7年的時間,走遍很多邊遠的地方及腹地,拍攝了20多萬張照片。他因為有著與中國普通人一樣的面孔,所以很便利地深入到中國的普通人之間,盡管他的漢語一直沒有學好,但憨厚平實的笑容使他很方便地使用35毫米鏡頭近距離地抓拍普通人的日常真實生活;同時,久保田因為有著與中國攝影家不同的身份,既是“外國人”又有“特殊背景”,所以他在中國大地能夠通行無阻,到處綠燈,甚至還可以使用軍用小型復葉機高空拍攝,拍出一個宏偉秀美的中國。當然,久保田的日本東方文化底色,及對平和優(yōu)雅審美的鐘愛,也使他的畫面不時地透露出溫情與親切。在那樣一個歷史與現實中,被長期屏蔽而只能作墻外觀的外國人,對中國的認識通常是“紅色”的、神秘的、扭曲的、沉重的。因此,當久保田的“中國”展覽1980年初在紐約展出時,觀眾似乎在他平實樸素、優(yōu)雅恬靜的展示變革時期豐富的精神狀態(tài)與社會狀態(tài)的畫面中,看到一個不同于之前認知與想象中的“中國”,尤其是用高空拍攝的桂林山水的詩意與壯麗,似乎成了新的中國特有的精神審美象征。這一展覽很轟動很成功,久保田的名氣也大增。一位東方的攝影家拍攝的變革中的中國,令西方社會另眼看待了。
1981年和1985年,久保田博二關于中國影像的展覽兩度在中國美術館展出,都引起了中國文化界、攝影界及社會的高度熱議與轟動。大家在展覽上看到一個既熟悉又有些陌生的中國,似乎回復到一種相對平和的心態(tài)來看待這片大地,重新認識我們周遭的人與生活、人與社會,而不像之前到處是“轟轟烈烈的革命”“熱火朝天的生產”“紅光滿面的笑臉”,或是壓抑扭曲的面孔、沉重得透不過氣的歷史與現實。從某種意義上講,也許,當人與歷史、與現實保持一定距離,對事與物的態(tài)度與眼光會更真切一些。
我們也注意到,1985這一年,同樣在中國美術館,美國的波普藝術家勞申伯格像地震一樣,撼動了中國的藝術文化界;而在此前后,中國的“85美術思潮”開展得如火如荼,中國攝影界出現了“四月影會”“人民的懷念”展及后來的“艱巨歷程”展等,這些組織和展覽從攝影的獨立性、形式問題,以及社會性、紀實性等,都進行了很多的探討與實踐,影響巨大。而恰恰在這樣的文化時間縫隙中,久保田獨特的社會學及藝術學攝影圖像體現了他對中國的觀察、理解與表達。
2016年,那時我擔任中央美術學院美術館的館長,呂楠老師引見了久保田博二先生,我們舉辦了一個非常有歷史價值同時藝術品質很高的攝影展覽“觀之物語”。這一展覽較全面地展示了久保田先生不同時期的攝影精品,當然,還有他當年在中國拍攝的部分令人記憶猶新的作品。
最近,曾經于1985年在美國出版的轟動一時的大型攝影集《中國》,在中國即將新版發(fā)行,我們可以從更豐富完整的攝影圖像中重新認識與思考久保田對于中國特定時期的深遠意義。
深深感謝久保田博二這樣一位對中國真切觀察與深入了解的攝影藝術家!
(本文摘自《早春的中國》一書序言,略有刪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