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歐新中
內容提要:賴少其是20世紀杰出的藝術家,其書法尤其是隸書,在筆墨語言及思想理念上都有突破和創(chuàng)新,形成了獨特的隸書藝術符號和風貌,充分體現了他的藝術感知和審美高度。分析和研究其隸書藝術符號萌生和嬗變過程,無疑對當代隸書的創(chuàng)作發(fā)展有著積極的意義和啟發(fā)。
賴少其是20世紀杰出的藝術家,藝術修養(yǎng)深厚,在版畫、國畫、書法、篆刻等多個藝術領域都有著突出的成就。1980年,他還作為中國書法家協會籌委會代表團六名成員之一,隨舒同先生訪問日本,為新中國書法、美術事業(yè)的發(fā)展做出了重要貢獻。其書法尤其是隸書,在筆墨語言及思想理念上都有突破和創(chuàng)新,形成了獨特的隸書藝術符號和風貌,為世人所稱道。
隸書是中國文字和書法發(fā)展歷程中的重要字體,其“蠶頭雁尾”的波畫極富韻律感和起伏感,其獨特的藝術特征與美感深受人們的推崇與喜愛,在現當代廣受追隨和學習。關于隸書學習,自清以后大抵有三個方向。一是以漢隸為基,追求平正、工穩(wěn),得樸茂、雄偉之勢,字形俊美、筆意古厚。二是以簡帛等為準,兼融篆法,或在民間殘磚片瓦中汲取營養(yǎng),表現自然、高古、率意、通暢之姿。此類隸書變化豐富,節(jié)奏明快。三是以清隸為師,彰顯個性語言,呈現自我風格,講究線條變化及結構沖突,整體布置,妙趣橫生,追求質樸靈動、奔放開張。
賴少其學習隸書有其獨到的藝術途徑,有其獨特的氣質、胸懷和審美角度。他從自己的審美感覺和表達需要出發(fā),尋找切入點和表達方式。隨著其藝術人生歷程的不斷拓展和豐富,其隸書藝術符號的萌生與嬗變有著非常清晰的軌跡。
賴少其自小學時就喜歡看老師臨摹康有為的“康體”,稍長便喜歡臨習鄭板橋那種隸楷相融、豪爽不羈、獨具個性的“六分半書”,這一階段只是對書法的懵懂體驗。賴老在其《我學習書法的經歷》中寫道:“我在十三歲的時候,便給我的祖父墳墓用鄭板橋書體寫了一副對聯刻在石上?!盵1]159其時剛隨其父母徙居陸豐新田,是尚未接受系統的文學和藝術教育前,一種最原始的藝術體驗。
正如《中庸》所言:“自誠明,謂之性。自明誠,謂之教。誠則明矣,明則誠矣?!盵2]1931年其在龍山中學學習時,教美術的彭老師已經注意到其在書畫方面的天賦,考入廣州市立美術??茖W校后,開始學習西畫,又追隨李樺學習木刻,并積極投入新興木刻運動。隨后十幾年的革命生涯里,他雖也用隸書給報刊題字,在被關押在上饒集中營時用隸書給難友王任之刻“任之”印,皆以畫入書,但只是樸素的藝術感知。
新中國成立之初,賴少其在南京工作兩年后,于1952年4月調任華東局文委委員、上海文聯副主席兼黨組書記、華東文聯籌備委員會秘書長,他在與黃賓虹老人和海上書畫名家的接觸中,感受到書畫之間的緊密關聯,認識到書法藝術的特殊價值,再度臨池。這時,他選擇的是第一行書《蘭亭序》,可能是長期從事版畫創(chuàng)作的原因,即便臨習《蘭亭序》,在眾多的摹本中他也更鐘情于歐陽詢的摹本,對歐陽詢用筆和結體的揣摩,也讓其領略到“書到瘦硬始通神”的意境。
《蘭亭序》是華美與質樸結合,既有道家的“飄逸”,又有儒家的“文質”。晉人尚韻,其主要表現為渾然天成、和諧暢達的柔性美。那種疏朗有致的布局、挺秀雙逸的風神、變化多端的筆法、縱橫自如的取勢,和經過艱苦歲月和長期革命戰(zhàn)爭洗禮的賴少其在審美語境上是很難產生共鳴的,所以他雖持續(xù)臨摹《蘭亭序》多年,卻并沒有留戀于用筆的藏露、迂回、牽絲、映帶、由方轉圓、由圓轉方等種種變化。故而,他的書法在常人眼里似乎少了些“韻味”。但這一階段的持續(xù)臨摹和探索并非毫無意義,它幫助賴少其積累了對書法的深度感受與獨到體悟,并推動他重新尋找新的門徑。
1959年到安徽工作后,他也曾臨摹過伊秉綬隸書,但似乎并沒有找到自己所需要的藝術語言,所以鮮有隸書作品面世。直到1970年左右,賴少其開始臨摹學習金農花鳥畫,便立刻被堅硬、挺拔、剛毅、獨具面目的金農漆書吸引,開始對金農書法的心摹手追。用他自己的話說是因為喜歡金農的花鳥畫,為了題款的需要,才開始學習金農的書法,實則應是審美和個性使然。
現存賴少其最早學習金農的作品《墨梅圖》作于1972年,其所題毛澤東《冬云》詩即為金農漆書風格。此后,他便以金農題畫隸書為切入點,開始系統學習金農隸書,繼而臨習金農各個時期、各種風格的書法作品,對金農的書法的學習也伴隨其一生,直到1988年已逾古稀的賴少其還在臨摹金農的《賢士傳》(圖1)和《銷寒集序》(圖2)便是很好的佐證。
圖1 賴少其 賢士傳(72頁選錄)
圖2 賴少其 銷寒集序(12頁選錄)
經過一段時間的深入學習,他的隸書已逼肖金農。而且他逐漸感覺到金農和王羲之、歐陽詢之間千絲萬縷的聯系,正如其在手稿《點滴體會》中所說,“我在學習的過程中,逐漸體會到:金冬心的漆書,結體是學《蘭亭序》的,用筆是學晉碑,如果學歐陽詢,便有些像金冬心的漆書了。歐陽詢便是用碑寫《蘭亭序》的,顏真卿也是從《蘭亭序》變化而出,不過顏字直粗橫細,結體端莊,落落大方;金農漆書反其道而行之,橫粗直細,結體長方,凝重如鐵,但道理卻是一樣。”[1]137
這段時間他的書法多介于隸、楷之間,保持著濃重的方筆意味。字以長方、正方為主,上下結構的字寫成長方塊,左右結構的字寫成正方塊。如其1975年的《魯迅詩》(圖3)、1978年的《為月因詩五言聯》(圖4)都是典型的此類風格,字形峻嚴,以險取勝。但此段時間,即便是以金農書法為主要取法對象的學習時期,他也從不亦步亦趨,而是在具體筆畫和空間細節(jié)處理上匠心獨運。比如,金農隸書用筆中經常出現的橫粗豎細的對比手法,末筆铦銳側掠而出的恣肆情調,他都努力規(guī)避,以斬釘截鐵的用筆與古拙方正的結體全力表達出金農書法中所蘊含的沉重力量感與樸拙氣息。
圖3 賴少其 魯迅詩
圖4 賴少其 為月因詩五言聯
賴少其在其手稿《點滴體會》中又說:“書法自東晉以后,一直受王氏父子影響,至明末清初才有了突破。中國書法,東晉是一個突破時期,清初也是一個突破時期。東晉因王羲之的字體而突破篆隸的限制,更為流暢和變化多端,但清初的突破,倒是突破了王字的柔媚無生氣,由于學碑盛行,好像又返回魏晉六朝以前的時期—這是否定之否定吧?”[1]137
所以此后他又開始廣泛臨摹適合自己審美追求和藝術表達的古代經典,尤其是同樣介于隸、楷之間的《爨寶子碑》《天發(fā)神讖碑》,并不斷拓展和突破。繼而,他又轉向學習漢、晉、清代的隸書,或是歷代介于隸、楷之間的代表作品,研究它們的取勢與構成特點,將其吸收并運用到自己的創(chuàng)作中。如其1980年的《李白長干行》、1981年的《鐵肩妙手聯五言聯》(圖5)都在結體與空間上有了新的處理和變化。
賴少其也覺察到他此時的隸書方筆過多,不夠圓厚;結字過緊,不夠寬綽。自1982年后,為了使自己的隸書更加古拙、厚重、圓渾,于是他選擇了被稱為“榜書之宗”的《泰山經石峪金剛經》,作為新的取法對象。《泰山經石峪金剛經》為一尺多的大字,鐫刻在泰山一處巨大的溪床石壁之上,體勢宏闊,大氣磅礴,字外有余力,既古勁深雄,又氣韻渾穆,為歷代書家所推崇。清康有為《廣藝舟雙楫》鄙薄北齊碑,以為北齊諸碑,率皆瘦硬,千篇一律,卻唯對《泰山經石峪金剛經》推崇備至。
經過對《泰山經石峪金剛經》反復臨摹學習,兼收并蓄,賴少其隸書的氣象有了明顯改觀。他的隸書開始多了一些“圓厚”,少了一些“方勁”,用筆變得更加雍容簡穆,結體更加古拙樸茂靜謐安詳。如其1985年創(chuàng)作的隸書《相見歡》(圖6),開始給人以堅實、樸茂、稚拙、倔強之感。他這是有意識地去通過臨摹捕捉某些信息,帶著思想和意識去學習的。他認為學習書法不能盲目地照搬,要學會融合和變通。正如其繪畫一樣,將古與今、中與西各種畫種巧妙地融合。他依據自我的審美認知和表達方式,有意識地在各種風格碑進行取舍、組合,探索追尋自我獨特的藝術語言、獨特的隸書面目。
圖6 賴少其 相見歡
1986年回廣州生活后,其中國畫創(chuàng)作開始了“丙寅變法”,這一階段在書法上也進行了新的梳理和調整,更加主動地創(chuàng)新求變,系統地臨摹《好大王碑》(圖7)。《好大王碑》書法有秦詔版遺意,方整純厚,氣靜神凝,遒古樸茂,屬筆勢寬綽高美一宗;空間夸張、結字詭奇,與東漢諸碑刻隸書相比,亦別具風格。同時,他再次強化了對伊秉綬、鄧石如隸書的借鑒,將鄧石如隸書的凝重與伊秉綬隸書的宏大融入金農隸書,極力追求金農既有的力量感,又表現出金農沒有充分實現的寬博樸實和厚重古拙。
隨后,他又深入臨摹了《漢石門頌》(圖8)和金農《銷寒集序》,有意識地融入了《銷寒集序》的奇崛多姿和《漢石門頌》的自然率意;到1990年左右又開始融入行書筆意,加強了節(jié)奏感、韻律感,在書寫節(jié)奏上有意加強大小、粗細和疏密的變化,并開始嘗試用行書章法來表現隸書(圖9)。1990年創(chuàng)作的自作詩《二過古田舊地》,1994年寫的《回家吟》,1995年寫的李白《贈孟浩然》,將隸書與行書完全融為一體,看似毫無安排,實則別具匠心,在隸書的渾厚凝重氣氛中添加天真爛漫的童稚趣味。此時賴少其的隸書藝術語言已日趨成熟和完善,漸入化境。
圖8 賴少其 臨《漢石門頌》選頁
圖9 賴少其 芝罘島懷古
賴少其的隸書是極具個性、面目獨特的,他在數十年的藝術人生中進行了不斷的探索、廣泛的融合和藝術升華,充分體現了他的藝術感知和審美高度。分析和研究賴少其隸書藝術符號的萌生和嬗變歷程,無疑對當代隸書的創(chuàng)作發(fā)展有著積極的啟發(fā)和深遠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