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未杰

【摘要】南朝宋孝武帝駕崩后，劉義恭、柳元景、顏師伯三名顧命大臣與戴法興等恩幸結成黨羽，共同執(zhí)政，形成“永光執(zhí)政集團”。他們企圖通過一系列手段以加強自身權力，甚至凌駕于皇權之上。顧命大臣的舉動已經背叛了宋孝武帝的遺詔，同時也加劇了皇權與相權之間的爭斗。在此背景下，劉子業(yè)最終選擇對執(zhí)政集團發(fā)難，并賜死了掌握中旨的恩幸戴法興。在戴法興死后，執(zhí)政集團的權力已經無法對抗加強的皇權，其試圖通過政變奪取最高權力的嘗試最終也以失敗告終。與此同時，這次主相之爭使得劉宋政局進一步惡化，并在一定程度上導致了劉子業(yè)晚期對叔父的猜忌。

【關鍵詞】“永光執(zhí)政集團”；顧命大臣；恩幸；宋前廢帝

【中圖分類號】K239 ? ? ?【文獻標識碼】A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3）05-0058-06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05.019

以往對劉宋中期史的研究，學者多著墨于劉子業(yè)之父，宋孝武帝劉駿。劉駿是南朝著名的強力之君，關于其執(zhí)政十一年的舉措，學界已多有研究。如嚴耀中先生在《評宋孝武帝及其政策》一文中對他予以了偏積極的評價，認為他才能出眾、勵精圖治，卻又秉性殘忍，好大喜功，是和秦始皇、漢武帝、魏武帝、隋文帝等人類似的人物[1]。而楊恩玉先生則對宋孝武帝其人持否定態(tài)度，并認為宋孝武帝之改革大多給劉宋帶來的是負面影響，并直接導致了元嘉之治的衰敗，加速了劉宋的滅亡[2]。

然而，對于宋前廢帝劉子業(yè)在位時期的歷史，學界則鮮少述及。劉子業(yè)前后在位總計約一年半的時間，其中從大明八年閏五月庚申（閏五月廿三，464.7.12）前廢帝繼位至永光元年八月執(zhí)政大臣先后被殺之間是由宋孝武帝的顧命大臣及戴法興等人執(zhí)政，而自諸執(zhí)政被殺至景和元年十一月戊午（十一月廿九，466.1.1）之間則是劉子業(yè)獨立執(zhí)政之時期?，F(xiàn)有的論述，更多著眼于劉子業(yè)親政時期的劉宋政治，如呂思勉先生在《兩晉南北朝史》[3]及王仲犖先生在《魏晉南北朝史》[4]中的論述均是以劉子業(yè)的暴政為其重點，闡述了劉子業(yè)的暴政與劉宋中期的政局動蕩。就劉子業(yè)在位前期之政局，張銳先生曾撰有《“永光顧命集團”與劉宋前廢帝初年政局》[5]一文，張先生之論述又僅限于所謂“顧命集團”的諸多舉措，缺少對劉子業(yè)的舉動與前廢帝后期歷史的觀察。論述較詳盡者有張金龍先生的《治亂興亡》[6]一書，但此書更多從禁衛(wèi)軍角度入手，闡釋了禁衛(wèi)軍權與政權更迭、演進之間的關系，本文切入的角度與此并不完全相同。因此，本文擬就宋前廢帝在位早期的皇權與相權進行討論，并分析其與劉子業(yè)親政時期部分暴政的關系，謹以此文向諸位前輩請教。

一、宋孝武帝去世時的劉宋政局

大明八年閏五月庚申，宋孝武帝駕崩，在駕崩前，宋孝武帝在遺詔中安排稱：

“義恭解尚書令，加中書監(jiān)；柳元景領尚書令，入住城內。事無巨細，悉關二公；大事與沈慶之參決，若有軍旅，可為總統(tǒng)。尚書中事委顏師伯。外監(jiān)所統(tǒng)委王玄謨?！盵7]1650

就宋孝武帝的遺詔而言，在宋孝武帝駕崩時，劉義恭為太宰、太尉、中書監(jiān)，柳元景為侍中、尚書令、驃騎大將軍、丹陽尹，二人將入居臺城輔政。與此同時，顏師伯應當會主持尚書省中的日常事務，而沈慶之日常僅負責參議，有軍事活動時則作為統(tǒng)帥出征。而最后一名托孤大臣王玄謨當時為領軍將軍，并以此身份管轄禁衛(wèi)軍及日常與軍事有關的“外監(jiān)”事務。如上五人構成了宋孝武帝駕崩后的顧命大臣集團。按照劉駿的部署，他們將在未來承擔輔佐嗣君劉子業(yè)的責任。

五名顧命大臣中，劉義恭出自皇族，是武帝劉裕之子，孝武帝的叔父，自劉義康之獄后長期擔任劉宋宰相、柳元景、王玄謨三人都是劉駿討平劉劭之亂、劉義宣之亂時立下戰(zhàn)功的宿將，而顏師伯則是在劉駿登基前便進入其武陵王府的親信宿舊，同時也在劉劭之亂和青州之戰(zhàn)中立有功勛。

此外，由其家世而論，沈慶之雖然史書記載為吳興武康人，但其年輕時“躬耕壟畝，勤苦自立”[7]1996，顯然出身并不高貴，并參考沈約在《宋書》卷一百《自序》中的記述可知，沈慶之的血緣與吳興沈氏是較為疏離的，應當不能被視為士族。另外，柳元景、王玄謨二人皆晚渡北人，顏師伯雖出身瑯琊顏氏，但是他的父親由于參與謝晦之亂，兵敗自殺。

由此可見，宋孝武帝所安排的顧命大臣中無一人為傳統(tǒng)的高門士族，除代表皇族力量的江夏文獻王義恭外，其余四人皆是以軍功而顯達者，這一安排與劉駿在位十一年中抑制門閥，啟用寒門的施政理念顯然是一致的。這也反映出宋孝武帝希望即便是自己去世后，門閥士族的勢力能繼續(xù)得到壓制。

此外，當論及前廢帝初期之政局時，僅僅著眼于五名顧命大臣是不足夠的。在當時的禁衛(wèi)軍中，宗愨為中護軍，與顧命大臣之一的領軍將軍王玄謨一同執(zhí)掌禁軍，二人也同為宋孝武帝的心腹。宗愨最初是在文帝時期參與對林邑戰(zhàn)爭而嶄露頭角，之后又跟隨孝武討伐劉劭，功勞僅次于柳元景，也屬于以軍功顯達之武人。因此，在宋孝武帝駕崩時的劉宋政權結構中，不僅顧命大臣多發(fā)于軍功，禁衛(wèi)軍系統(tǒng)也被勛將所掌控，宋孝武帝顯然是希望通過這種手段以確保自己死后皇權的穩(wěn)固。

同時，更應該被關注的是宋孝武帝時便已經擁有極大權力的恩幸戴法興等人。這一群體是宋孝武帝打擊門閥士族的產物，他們由于宋孝武帝的親近，在劉駿在位時期便已經積累了極大的權力，史稱戴法興“凡所薦達，言無不行，天下輻湊，門外成市”[7]2303，可見恩幸權勢之盛。誠如川本芳昭先生所指出的那樣，恩幸參政在宋孝武帝之后，已經成為一股明顯的政治勢力[8]，而在宋前廢帝時的政局演進中，恩幸也成了一支極其重要的政治力量。

關于恩幸集團，《南齊書》卷五十六《幸臣傳序》中稱：

《晉令》舍人位居九品，江左置通事郎，管司詔誥。其后郎還為侍郎，而舍人亦稱通事。元帝用瑯邪劉超，以謹慎居職。宋文世，秋當、周糾并出寒門。孝武以來，士庶雜選，如東海鮑照，以才學知名。[9]971-972

這表明，在當時，以中書通事舍人為代表的恩幸勢力，其權力來源于其掌管中旨之權。盡管恩幸的權力本身確實是來源于君主的，但是如《宋書》卷九十四《恩幸傳序》所說：

人主謂其身卑位薄，以為權不得重。曾不知鼠憑社貴，狐藉虎威，外無逼主之嫌，內有專用之功，勢傾天下，未之或悟。挾朋樹黨，政以賄成，鈇鉞創(chuàng)磐，構于筵笫之曲，服冕乘軒，出乎言笑之下。[7]2302

誠然，沈約在《恩幸傳》中對恩幸多有貶低之辭，但是這段記載也能反映出，盡管恩幸的權力來源于皇權，但是在其長期參與核心決策，權力極度膨脹之后往往又在一定程度上超出了皇權所能完全制約的范疇，即如《戴法興傳》所言：“法興、尚之執(zhí)權日久，威行內外”[7]2304，這也體現(xiàn)出恩幸集團通過自己掌握中旨的地位，在當時具有極大的權勢。

二、“永光執(zhí)政集團”的形成及其權力之擴大

如前所述，以戴法興為代表的恩幸勢力是宋前廢帝政局中重要的一個政治勢力，《宋書》中記載：

法興、尚之執(zhí)權日久，威行內外，義恭積相畏服，至是懾憚尤甚。廢帝未親萬機，凡詔敕施為，悉決法興之手；尚書中事無大小，專斷之。[7]2304

如果由這段記載來看，劉義恭等顧命大臣是忌憚戴法興的勢力，因此自愿地將權力移交給戴法興行使。呂思勉先生在其《兩晉南北朝史》一書中最早對此提出了商榷[3]，從《宋書》卷九十四《戴法興傳》中華愿兒對前廢帝所言之“法興與太宰、顏、柳一體，吸習往來”[7]2304來看，劉義恭與戴法興更應當是同黨關系，而非單純的劉義恭畏懼戴法興。

此外，劉義恭等人也在積極擴大自身權力。大明八年閏五月甲子（閏五月廿七，464.7.16），也就是宋孝武帝駕崩的第四天，復設錄尚書事，以劉義恭為之。錄尚書事是當時的權重之職，宋孝武帝在位期間將其廢除，也是增強皇權的一個表現(xiàn)。但是，劉駿剛剛去世，此職便被恢復，而且還是由顧命大臣劉義恭擔任，這無疑可以被視作是皇權的削弱，相權的增強。由此來看，這一命令極可能便是出自劉義恭本人。

這段材料說明，劉駿去世之后，劉義恭急切地擴大自身權力，并對皇權進行削弱。此外，從劉義恭的這一舉措來看，他在宋孝武帝駕崩后應當是有政治野心的，應當不會把自身的權力完全交給戴法興。這也證明了，劉義恭更可能只是向戴法興讓渡了一部分的權力，以達成二人之間的合作，而非如《戴法興傳》所言，是把權力完全移交給了戴法興。

與此同時，顧命大臣內部也出現(xiàn)了分化，顧命大臣中的沈慶之“與江夏王義恭素不厚”[7]2004，而恩幸戴法興又“惡王玄謨剛嚴”[10]4069，而如上文所述，劉義恭、柳元景、顏師伯三人已經與戴法興等恩幸達成合作，因此，在這種背景下，宋孝武帝所留下的顧命集團已經宣告瓦解。張銳先生將劉義恭、柳元景、顏師伯與恩幸結成的政治同盟稱作“永光顧命集團”[5]，愚以為此名稍欠妥當，因為集團中的戴法興等人并未受孝武顧命，而真正的顧命大臣沈慶之、王玄謨二人則受到這一集團排擠。因此，將這一集團稱作“永光執(zhí)政集團”或許更為妥當。

為進一步鞏固其權力，“永光執(zhí)政集團”公然違背宋孝武帝遺詔中的安排，排擠沈慶之、王玄謨二人?！赌鲜贰分杏涊d當時顏師伯“專斷朝事，不與沈慶之參懷”[11]887，按照宋孝武帝遺詔之部署，沈慶之的職責便在于參決重大事務，但顏師伯獨斷專行，架空了沈慶之的參議權，也違背了宋孝武帝在遺詔中的部署。

此外，執(zhí)政集團對王玄謨的排擠更是完全與劉駿的遺詔背道而馳。按照《宋書》卷七《前廢帝紀》的記載，在八月丁卯（八月初一，464.9.17），王玄謨被任命為鎮(zhèn)北將軍、南徐州刺史，而《王玄謨傳》則記載為青冀二州刺史。但無論王玄謨所任是何州刺史，這一調動奪去了王玄謨領軍將軍的職務，同時讓他離開決策中樞，無法繼續(xù)掌管禁衛(wèi)軍，也無法履行宋孝武帝遺詔中統(tǒng)領外監(jiān)的職責。

在這樣的安排下，沈慶之與王玄謨雖然仍然有顧命大臣之名，但實際上已經無法繼續(xù)履行顧命大臣的職責，“永光執(zhí)政集團”的權力也在此過程中得到了進一步的增強。隨著王玄謨被排擠出建康，宋孝武帝遺詔的部署實則已經完全破產，朝政也基本被“永光執(zhí)政集團”所把控，而此時距離宋孝武帝去世不過短短67天。

與此同時，值得注意的是，遭到執(zhí)政集團排擠的不僅只有沈慶之、王玄謨兩名顧命大臣，在王玄謨被外放之前，中護軍宗愨已經被外放為了雍州刺史，由湘東王劉彧任護軍將軍，至王玄謨被外放之后，劉彧又被調任領軍將軍，而由建安王劉休仁任護軍將軍。從中不難看出，宋孝武帝所留下的禁衛(wèi)軍也遭到了執(zhí)政集團的破壞，兩名掌管禁衛(wèi)軍的宿將被調離了京師，而接任他們的是劉子業(yè)的兩名叔父，這一命令顯然出自執(zhí)政集團之手。與此同時，《柳元景傳》記載：

義恭與義陽等諸王，元景與顏師伯等，常相馳逐，聲樂酣酒，以夜繼晝。[7]1990

這表明，以義陽王劉昶為代表的“諸王”在當時，應當與江夏王劉義恭有著相當不錯的關系。在永光年間，武帝劉裕諸子輩已經只剩劉義恭一人，而武帝曾孫輩多年幼，亦不可能是此處“諸王”所指，故此處諸王應為武帝之孫輩。然武帝諸子中，劉義符、劉義真無出，劉義康被廢，劉義季之子劉嶷又已經在大明七年病逝；此外，劉道憐之孫長沙王劉瑾、劉道規(guī)繼孫臨川王劉燁并為劉劭所殺。綜上所述，此處之“諸王”所指，應當必是以義陽王昶為代表的文諸子。

由此，在前廢帝在位前期，以湘東王劉彧、建安王劉休仁為代表的文諸子，極可能也成了劉義恭的黨羽，并以叔父的身份對前廢帝加以限制，從而導致了前廢帝對其極深的怨恨與猜疑。

此外，《宋書》卷五十七《蔡興宗傳》記載：

興宗每陳選事，法興、尚之等輒點定回換。[7]1576

蔡興宗更是在朝堂上指出，官員選拔的秘事，很多都遭到了刪改。這體現(xiàn)出戴法興等恩幸為了維護執(zhí)政集團的利益，利用自己掌管中旨的身份，對文書進行的篡改，如此做出的官員調動，顯然是有利于執(zhí)政集團權力擴張的。之后，劉義恭與蔡興宗就選官爆發(fā)了劇烈的沖突，劉義恭、柳元景等執(zhí)政集團的成員因此連番上表奏劾蔡興宗，而戴法興則操縱中旨貶蔡興宗為建昌太守。緊接著，因為蔡興宗和顏師伯曾經存有私怨，為避免遭到非議，故執(zhí)政集團又收回此前詔令，不再將其貶謫建昌。這一系列的記載充分表明，執(zhí)政集團依仗戴法興等恩幸掌管中旨的優(yōu)勢，令由己出，黨同伐異，不斷地擴大自身權力。

《戴法興傳》記載當時“道路之言，謂法興為真天子，帝為應天子?！盵7]2304這一記載充分表明，在前廢帝在位的初期，通過上述的一系列行動，執(zhí)政集團已經攫取了極大的權力，其權勢甚至已經在一定程度上凌駕于皇權之上。

三、政出多門與永光主相之爭

但是，盡管這一時期“永光執(zhí)政集團”具有極大的權力，但其并不能做到絕對的專權?！端螘肪砥呤锻跣儌鳌酚涊d：

時朝政多門，玄謨以嚴直不容。[7]1976

《宋書》中既言“朝政多門”，則當時的政令絕不可能單單出自執(zhí)政集團一方。此外，《蔡興宗傳》也記載，蔡興宗與劉義恭就薛安都的任命產生了矛盾，蔡興宗假裝同意劉義恭之要求，實際上則“中旨以安都為右衛(wèi)，加給事中”[7]1576。此處以薛安都為右衛(wèi)將軍、給事中的詔令顯然不合于執(zhí)政集團的意志，即如《蔡興宗傳》所說：

大忤義恭及法興等，出興宗吳郡太守。[7]1576

因此，這里的“中旨”絕不可能是戴法興、巢尚之等恩幸所發(fā)出的，這也佐證了《王玄謨傳》中“朝政多門”的記載。綜合上述兩段史料，在當時存在有政出多門的狀況應當是毫無疑問的，而且另外一方也能發(fā)布“中旨”， 且與執(zhí)政集團之間必然存在矛盾。張金龍先生認為當時政權并未完全歸入劉義恭等人之手，前廢帝也開始控制政權[6]，筆者亦贊成此觀點，因此，前廢帝早期的政策與調動既可能出自“永光執(zhí)政集團”之手，也不能排除是劉子業(yè)本人意志之反映。

即如前文所述之薛安都之事而言，薛安都所調任之右衛(wèi)將軍，則是禁衛(wèi)軍中的重要將領。而且，薛安都在執(zhí)政集團被殺后出為徐州刺史，且其在前廢帝遇弒之后參與了義嘉之亂，并向明帝上表稱：

過蒙世祖孝武皇帝過常之恩，犬馬有心，實感恩遇。[7]2220

這表明，薛安都作為宋孝武帝提拔的晚渡北人，感念宋孝武帝的知遇之恩，應當是忠誠于孝武帝的太子劉子業(yè)的，也頗得劉子業(yè)的信賴。因此，劉子業(yè)在此處通過“中旨”的形式，任命薛安都為右衛(wèi)將軍、給事中，與劉義恭的意志進行對抗。

由此可見，盡管在這一時期，“永光執(zhí)政集團”依仗劉義恭等輔政大臣的宰執(zhí)身份以及戴法興、巢尚之等恩幸的中旨，控制朝政，令從己出，以至于。但是，在此期間，劉子業(yè)本人并未完全失去權力，他仍然利用自己作為皇帝的身份下達中旨，與“永光執(zhí)政集團”進行對抗。

與此同時，前廢帝與執(zhí)政集團的矛盾也在迅速激化，《戴法興傳》記載：

廢帝年已漸長，兇志轉成，欲有所為，法興每相禁制，每謂帝曰：“官所為如此，欲作營陽耶？”帝意稍不能平。[7]2304

無論上述引文中的“兇志轉成”是事實描述還是史家的污蔑之辭，但從廢帝“欲有所為”來看，廢帝應當是向執(zhí)政集團索要一定的權力，而戴法興不僅不予皇帝以皇權，反而以廢立為要挾。從此段記載來看，戴法興以及整個“永光執(zhí)政集團”擅權之野心已經昭然若揭，并且已經構成了對皇權的嚴重威脅，南宋的胡三省便認為“戴法興此言亦足以取死”[10]4074。

同時，這段記載也反映，在當時，主相之間的矛盾已經極其激烈，并且已經明面化，在這種情況下，“永光執(zhí)政集團”的擅權必然會招致前廢帝嚴重的不滿，而這也最終導致了執(zhí)政集團的覆滅。

永光元年六月乙亥（六月十四，465.7.22），雍州刺史宗愨病逝，壬午（六月廿一，465.7.29），南豫州刺史劉彧被調任為雍州刺史，而尚書令、驃騎大將軍柳元景任南豫州刺史。如果這一詔令最后成行，那么作為顧命大臣之一的柳元景將被調離建康。一旦其離開建康，那么柳元景必然不能再履行其尚書令的職責，也就無法再參與劉宋的中樞決策。

且如前文所述，柳元景是“永光執(zhí)政集團”的核心人物之一，因此，這道詔書只可能是出自前廢帝劉子業(yè)之手，而不可能由戴法興發(fā)出。同時，由此調動來看，在當時，劉子業(yè)希望通過官職的調動，以削弱執(zhí)政集團的力量，從而維系自身的統(tǒng)治。但是，《柳元景傳》記載：

永光年夏，元景遷使持節(jié)、督南豫之宣城諸軍事、即本號開府儀同三司、南豫州刺史，侍中、令如故。未拜，發(fā)覺，帝親率宿衛(wèi)兵自出討之。[7]1990

這段記載表明，直至柳元景被劉子業(yè)誅殺，他一直沒有奉詔前往南豫州赴任。參考《前廢帝紀》可知，柳元景伏誅是在當年的八月癸酉（八月十三，465.9.18），也就是說，柳元景從其在7月29日被調任南豫州刺史至9月18日被殺之間將近兩個月的時間中，他始終留在建康，沒有任何動身赴任的跡象，這顯然是不符合常理的。

如前所述，以柳元景為南豫州刺史應當是前廢帝為將柳元景調離中樞而做出的一個決策，而柳元景在這一問題上長期拖延，一方面可能因其自身不愿意就此離開尚書省，另一方面，“永光執(zhí)政集團”或許也不希望柳元景外放南豫州，削弱自身的權力。這一舉動也進一步體現(xiàn)了執(zhí)政集團貪戀權柄的本質。

四、“永光執(zhí)政集團”的覆滅

至八月辛酉（八月初一，465.9.6），越騎校尉戴法興有罪，賜死。盡管《宋書》中將戴法興之死系為華愿兒向劉子業(yè)進讒之結果，并且在前文講述了戴法興與華愿兒的矛盾，似是有意將此引向二人之間的私怨。但是，無論華愿兒所說是真實陳述還是危言聳聽，“道路之言”中已經將戴法興稱為真天子了。這也表明，在當時的民間，戴法興的聲望或權勢很可能確實勝過了劉子業(yè)，而這顯然對皇權構成了挑戰(zhàn)。

況且，如前所述，“永光執(zhí)政集團”在劉子業(yè)在位的前一年時間中，令從己出，凌駕皇權，在此之前，戴法興更是以廢立為威脅要求劉子業(yè)不得親政，導致劉子業(yè)“稍不能平”。因而，華愿兒的進言無論真實與否，其充其量也僅僅是劉子業(yè)向“永光執(zhí)政集團”發(fā)難之導火索，其核心原因仍然在于執(zhí)政集團對皇權所構成的切實威脅。

同時，根據《建康實錄》的記載，前廢帝在八月壬戌（八月初二），即戴法興死后的次日便開始親自處理政事[12]488，

這也充分表明，戴法興對于中旨的掌控已經成為劉子業(yè)行使皇權的最大障礙。在這種情況下，劉子業(yè)對戴法興的發(fā)難應當說是必然的事件。

同時，值得關注的是，盡管戴法興在孝武帝、前廢帝時期具有極大的權力，但是其權力事實上來源于他的中旨之權，使他得以在前廢帝時期以中旨行事。因此，就其本質而言，戴法興之所以能夠在前廢帝時期弄權，實際上是因為他在某些程度上代行了皇權的職能。當劉子業(yè)用中旨將其罷官時，戴法興實則沒有能力做出任何反抗，只能束手就擒。

在戴法興被誅殺后，“永光執(zhí)政集團”失去了其掌握中旨的權力，這意味著執(zhí)政集團的權力被極大地削弱了，已經無法再通過中旨對皇權進行限制。緊接著，《宋書》卷七十七《顏師伯傳》記載：

廢帝欲親朝政，發(fā)詔轉師伯為左仆射，加散騎常侍，以吏部尚書王景文為右仆射。奪其京尹，又分臺任，師伯至是始懼。[7]1995

《宋書》卷七《前廢帝紀》系此事于八月庚午（八月初十，465.9.15），也就是戴法興有罪伏誅的九天之后。此處，沈約明確指出，前廢帝下此詔令之用意便在于要親政，這一調動的用意便在于削弱顏師伯對尚書省的控制，同時解除其首都行政權。

前廢帝這一系列的舉動顯然都將矛頭直指掌權的“永光執(zhí)政集團”，在皇權的步步緊逼下，執(zhí)政集團已經無法通過正常手段與皇權抗衡。因此，執(zhí)政集團企圖通過政變，推翻劉子業(yè)，從而擁立劉義恭上臺?！读皞鳌份d：

義恭、元景等憂懼無計，乃與師伯等謀廢帝立義恭，日夜聚謀，而持疑不能速決。[7]1990

《沈慶之傳》載：

廢帝狂悖無道，眾并勸慶之廢立，及柳元景等連謀，以告慶之。[7]2004

這表明，面對皇權的緊逼，永光執(zhí)政集團雖然企圖通過政變推翻劉子業(yè)的統(tǒng)治，但是他們在此問題上遲疑不決，最后企圖借助沈慶之的力量一同推翻劉子業(yè)，以致謀泄被殺。

就當時情況而言，領軍將軍為建安王休仁，中護軍為桂陽王休范，如前所述，劉義恭為鉗制皇權，因此以文帝諸子為領護，通過叔父的身份限制皇權。因此，在劉子業(yè)對執(zhí)政集團發(fā)難的同時，領軍與護軍二職實則仍然由執(zhí)政集團控制。但是，《江夏文獻王義恭傳》記載：

永光元年八月，廢帝率羽林兵于第害之，并其四子，時年五十三。斷析義恭支體，分裂腸胃，挑取眼睛，以蜜漬之，以為鬼目精。[7]1651

劉子業(yè)既然能夠率領羽林軍攻殺劉義恭，那么說明，在此時，劉子業(yè)最起碼對一部分的禁衛(wèi)軍是有控制權的?！端螘肪戆耸蹲谠絺鞲阶T金傳》也記載：

孝建三年，遷屯騎校尉、直閣，領南清河太守。景和元年，前廢帝誅群公，金等并為之用。[7]2112

這表明在當時，譚金以屯騎校尉、直閣將軍、領南清河太守的身份協(xié)助劉子業(yè)誅殺了劉義恭等諸人。此外，時任右衛(wèi)將軍為薛安都，如前所述，是孝武帝提拔的晚渡北人，且受到劉子業(yè)信賴。綜合上述記載，盡管禁衛(wèi)軍統(tǒng)帥職務仍然由“永光執(zhí)政集團”控制，但是劉子業(yè)至少應該得到了一部分禁衛(wèi)軍中下級將領的支持。

這意味著，即便劉義恭在此時選擇發(fā)動政變，其也未必能夠號令禁衛(wèi)軍廢黜前廢帝。這一情況也能解釋劉義恭遲疑不決的原因，即“永光執(zhí)政集團”并沒有推翻劉子業(yè)統(tǒng)治的軍事資本。因而，執(zhí)政集團企圖通過連結沈慶之，以增強自身勢力。但是，如前所述，沈慶之素與劉義恭不睦，又在劉子業(yè)在位初期多罹執(zhí)政集團迫害，劉義恭對此不會不知。因此，執(zhí)政集團此時的這一行為應當被視作是被皇權逼入絕境后的孤注一擲，最終也以失敗告終。

五、永光主相之爭對前廢帝猜忌諸父之影響

在“永光執(zhí)政集團”伏誅之后，劉宋的政局并沒有走上正軌，卻反而滑向了更深的深淵。在永光元年八月癸酉至十一月戊午間的三個多月中，劉子業(yè)實行了一系列暴政，極大地破壞了劉宋的政治生態(tài)，最終其本人也被湘東王劉彧所弒殺。

縱觀劉子業(yè)三個多月的暴政，其最先發(fā)難的對象應當是時任征北將軍、徐州刺史、義陽王劉昶?！端螘肪砥呤稌x熙王昶傳》記載：

江夏王義恭誅后，昶表入朝，遣典簽蘧法生銜使。帝謂法生曰：“義陽與太宰謀反，我正欲討之，今知求還，甚善?！盵7]1869

這表明，在劉子業(yè)對劉昶發(fā)難時，其認為劉昶同樣也是劉義恭謀反的參與者。同時，本文在前文中已經述及，劉昶與劉義恭有著極其親密的關系。此外，從劉昶在劉義恭伏誅后立即上表還朝也可以看出，劉昶應當已經成為劉義恭在外藩的政治盟友，否則他應當不會對劉義恭之死有如此劇烈的反映。

《宋書》卷七《前廢帝紀》記載：

及太后崩后數日，帝夢太后謂之曰：“汝不孝不仁，本無人君之相。子尚愚悖如此，亦非運祚所及。孝武險虐滅道，怨結人神，兒子雖多，并無天命。大運所歸，應還文帝之子?！逼浜笙鏂|王紹位，果文帝子也。故帝聚諸叔京邑，慮在外為患。[7]147

由段中“湘東王紹位，果文帝子也”的記載來看，這段記載應當是明帝弒君奪位后假借王憲嫄托夢以增加自身政權合法性而編造的記載。但是，劉子業(yè)憂慮其叔父為禍患則應當是實錄。綜合上述史料可見，由于義陽王劉昶等文帝劉義隆之子在劉子業(yè)在位早期與永光執(zhí)政集團交好，導致了前廢帝對他們極深的猜忌。

但事實上，當劉義恭企圖在建康發(fā)動政變時，劉昶尚遠在彭城，即便其果真想要襄助劉義恭的謀反，實則也有心無力，劉義恭也應當不會去找劉昶參與這次政變。這一點，劉子業(yè)不會不知。因而，劉子業(yè)所謂的“義陽謀反”應當實則是他對于劉昶猜忌的托詞，而這種猜忌的來源應當就是他與劉義恭之間的良好關系。

在這種心理的趨勢下，劉子業(yè)不斷對蘧法生進行施壓，導致他最終逃回彭城。而劉昶也隨之舉兵，欲圖對抗劉子業(yè)對自己的猜忌，最終以失敗告終，本人也被迫離開劉宋，叛逃北魏?？梢哉f，逼反劉昶應當被視為是劉子業(yè)誅殺執(zhí)政集團的余波，這一事件與先前的劉義恭等人之死是密切相關的。

此外，在劉子業(yè)執(zhí)政的后期，其對于湘東王劉彧等叔父同樣有著極強的猜忌?！端螘肪砥呤妒及餐跣萑蕚鳌酚涊d：

廢帝狂悖無道，誅害群公，忌憚諸父，并囚之殿內，毆捶凌曳，無復人理……以三王年長，尤所畏憚，故常錄以自近，不離左右。[7]1871-1872

盡管劉子業(yè)對劉彧、劉休仁、劉休祐的態(tài)度極端且暴虐，但其暴行之內核仍然如《始安王休仁》傳所言，應是來源于他對于這些叔父的忌憚。在這種猜忌心理的引導下，劉子業(yè)對諸父進行了慘無人道的迫害，企圖通過這種方式以確保皇權的穩(wěn)固。但是，劉子業(yè)的暴政不僅不能維護其統(tǒng)治，反而激起了更大規(guī)模的反彈——湘東王劉彧在巨大的生存壓力下，為尋求自保，不得不發(fā)動政變，一舉弒殺了宋前廢帝。劉子業(yè)的暴政最終以其身死而結束。

此外，縱觀劉宋政局之演化，劉宋君主對宗王的迫害肇始于宋文帝元嘉十七年的劉義康之獄。但文帝時期，皇權與宗王之間的矛盾遠遠稱不上激化。至元嘉三十年，文帝為太子劉劭弒殺，武陵王駿旋即起兵，誅殺了劉劭。宋孝武帝時期，皇帝與宗王的矛盾開始激化，在孝建、大明時期，除劉劭、劉濬外，劉駿還誅殺了劉鑠、劉渾、劉昶、劉休茂等宗室。這表明，在這一時期，宗室在某種程度上已經不再是輔佐帝王的羽翼，而成了皇權統(tǒng)治的威脅。

劉子業(yè)繼位伊始，作為顧命大臣的江夏文獻王義恭與義陽王昶、湘東王彧、建安王休仁等宗室交往密切，并把持朝政，文諸子則借助自己皇叔的身份，控制禁衛(wèi)軍，從而對皇權予以鉗制，這無疑加劇了皇權與宗室之間的裂痕，這也導致劉子業(yè)在親政后苛刻對待宗室，并最終激起了劉彧的反抗，直接導致了前廢帝的遇弒，從而進一步激化了皇權與宗室的矛盾。

六、結語

在宋孝武帝臨終時，其任命皇族代表劉義恭及出身軍功集團的柳元景、顏師伯、沈慶之、王玄謨四人一同輔政，構成了宋孝武帝的顧命大臣。然其駕崩后，身受顧命的劉義恭、柳元景、顏師伯三人并未踐行遺詔，而是與戴法興等恩幸組成了“永光執(zhí)政集團”，通過顧命大臣與中旨的聯(lián)合，政由己出，黨同伐異，排擠沈慶之、王玄謨兩名異己的顧命大臣，企圖大權獨攬，以致凌駕于皇權之上。執(zhí)政集團的這一行為顯然對皇權構成了切實而嚴峻的威脅，使劉子業(yè)開始謀劃奪回政權。此外，“永光執(zhí)政集團”專權的行徑顯然背叛了宋孝武帝的遺詔，同時也使他們在群臣中陷入孤立。

在此局面下，劉子業(yè)也利用中旨做出利于自己的調動，將忠誠于自己的大臣委以重任，與執(zhí)政集團形成對抗，形成了政出多門的政治局面。同時，劉子業(yè)也開始向戴法興要求交回政權，在主相矛盾明面化的情況下，戴法興甚至以廢帝為威脅，要求劉子業(yè)不得親政，這更進一步加劇了皇權與執(zhí)政集團之間的矛盾。與此同時，劉子業(yè)通過籠絡身邊的中下級禁衛(wèi)武官，形成了自己的勢力。

至永光元年八月初一，宋前廢帝下詔賜死戴法興，并于次日正式親政，進一步削弱執(zhí)政集團的勢力。在失去中旨的權力之后，“永光執(zhí)政集團”的權力已經完全不能與皇權比擬，但是執(zhí)政集團仍然不甘心就此失去權力，企圖通過政變以廢黜劉子業(yè)，奪取劉宋的最高權力。但是，就當時局勢而言，執(zhí)政集團完全沒有發(fā)動政變的力量，最后被迫向沈慶之尋求幫助，以至于被劉子業(yè)誅殺。

與此同時，在皇權與執(zhí)政集團的斗爭中，由于以劉昶、劉彧為代表的宗室力量大多站在了劉義恭一側，導致皇權與宗室之間的裂痕在這一時期被進一步撕開。在劉子業(yè)親政后，由于二者之間的矛盾，其對諸父實行恐怖統(tǒng)治，欲圖以此解除宗室對皇權的威脅。但這種恐怖統(tǒng)治并不能維護劉子業(yè)的統(tǒng)治，最終適得其反，加速了劉子業(yè)的滅亡。而在劉彧繼位之后，這一矛盾被繼續(xù)撕裂，并反映在了泰始二年的“義嘉之亂”中。而明帝在其晚年則進一步對宗室予以殺戮，最終導致在后廢帝時期出現(xiàn)了“主幼時艱，宗室寡弱”[7]1870的局面，成了劉宋滅亡的原因之一?？梢哉f，劉宋皇權與宗王的矛盾，是一個長期演進的過程，而劉子業(yè)與執(zhí)政集團的主相之爭，則是推動這一矛盾與割裂惡化的因素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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