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鄉(xiāng)江口鎮(zhèn),這個位于雪峰山腹地的小城,最想念的便是鐵娃家門口那久違的老井??僧斘以俅慰吹剿鼤r,漢樂府詩句“中庭生旅谷,井上生旅葵”便隨著覆蓋井眼,隨風狂舞的枯草尖涌入我的腦海。只不過眼前不是野生的谷子、葵菜,而是雜亂的野草,可惱的稗子。這蕭瑟的畫面揪著我的心,一陣緊似一陣。
先前,鐵娃家門口可是這一帶最熱鬧的地方。因了一口清亮清亮的井眼,一代代山里人把童蒙時光大把大把地拋灑在這里。
那井依山面河,天然而成。其南邊是一方緩緩的山坡,北面是生產(chǎn)隊的曬谷坪,周圍是平整的田疇,中有一條小溪潺潺流過。
猶記得,有月光的晚上,我們一群細狗仔,不約而同聚集在井邊,放肆地玩鬧。除了一些老鷹抓小雞、摔跤、打野仗等游戲,有時還會偷個把蘿卜呷。玩得膩了,便會向著蒼茫的夜色,喊響一首首童謠。《星星歌》就是其中上演頻率最高的那個?!疤焐弦活w星,地上一口丁。星星星星亮晶晶,數(shù)呀嘛,數(shù)呀嘛數(shù)不清。”一個個細狗仔扯長脖子望望高遠的夜空,然后張開缺牙漏風的嘴巴,笑嘻嘻相互問詢:“你是哪一顆星星呢?”紛紛爭著去當那一顆最明亮的小星星。
“吵落星回來了”“撓眼星星歸屋了”……月上三竿,空曠的井坎上就會傳來大人們一陣陣的怒吼聲。直到有大人赤膊沖來,細狗仔們才不情愿地告別星月,各回各家。
“吵落星”“撓眼星星”,是山里人憤怒時送給頑皮的細狗仔的稱呼。吵落星,要把天上的星星吵落地來,你說那吵的程度夠不夠深;撓眼星星,要用雙眼去給星星撓癢癢,你說那脾氣已是拗到了何等之程度。這樣的稱呼似乎給山里的人們平添了幾分詩情畫意。
薄暮時分,山村上空炊煙裊裊。這時,你便會聽見隔壁滿娘開嗓在喊:“山娃仔,屋里還沒有淘米水,快去井眼挑擔水回來??!”井眼為何物?就是鄉(xiāng)村里四處可見的井。山里人口中的“井”與“江”一樣,總是與“眼”綁在一起的,口口聲聲說井眼,井眼。井成了井眼,也就成了眼睛的一種。藍天白云下,晶瑩清澈的井中,藍白色澤和諧相處,閃閃爍爍,不就是眨巴眨巴著的大眼睛!
農(nóng)閑時刻,你從一群山里人身邊走過,若聽得有人高聲說:“你快去井眼照一照吧!”切莫誤會,那不是說你,那是說他們中間某些人不害臊吹牛皮呢。這是屬于山里人獨有的講話藝術。
有句成語“背井離鄉(xiāng)”,幼時初讀到,我就想,離鄉(xiāng),很簡單,你拔腿走了便是,但要把井背起來,那可怎么做得到呢?于是,黃昏,我坐在鐵娃家門口的井邊,望著幽暗卻蕩著亮光的井眼發(fā)呆,一遍遍地幻想著,如何把這深深扎進泥土的青石板以及中間的井水一股腦兒拔出來,然后置放于背上。
日前,我靈光一現(xiàn),回鄉(xiāng)時,把幾只塑料水桶放進了小車后備箱?;爻虝r,特地去那口井眼灌上水,帶回家飲用。燒開水后,女兒喝了一口,咂巴咂巴嘴巴,問,“嗯,怎么今天的開水有點甜呢?是不是杯子里盛過糖沒洗干凈?”望著女兒狐疑的眼神,我心里樂滋滋的,回道,不是啊,那是我小時候喝的江口井水!
井,在江口人口中讀音同“獎”相似。小時候,大人經(jīng)常鼓勵我們要好好讀書——“到‘獎坎上給你豎座屋!”也許正因為家在井坎上,與“獎”日夜相伴,鐵娃從小到大一直品學兼優(yōu),是我們一度仰慕的人物。現(xiàn)在,鐵娃早已是縣中學的“臺柱子”,全縣響當當?shù)墓歉山處?,我總覺得是托了“獎”坎的福。后來,鐵娃曾有一個外調去城里任教的機會,對方還承諾解決家屬工作問題,這讓鐵娃十分動心,但最后卻放棄了。我曾問他原因,鐵娃憨憨一笑。原來,那天到家后,剛好父母上山做工沒回,他便去井邊轉轉。蔚藍的井眼,一如往昔忽閃著明亮的大眼睛,溫柔地凝望著他。霎時間,過去的一幕幕場景浮現(xiàn)眼前。他想起了一起長大的伙伴們,想起了伙伴們的孩子們,想起了待鄉(xiāng)鄰親如一家的鄉(xiāng)親們。是??!山村偏僻,能夠走出山村的人很少,根源就是缺少文化知識。這些年來,從山鄉(xiāng)考進縣中學的學生,他均視為親人,一個個得到了他無微不至的關懷與教誨,終于,有十來個孩子考上了重點大學,從而給沉悶的雪峰故土照進了讀書改變命運的一縷縷陽光。
睹物思情,愁腸百轉,鐵娃暗自決定留在縣中學,繼續(xù)為山村孩子架一座通往美好未來的橋梁。父母收工回家后,他只字未提外出任教之事,匆匆返回學校,從此不管同事如何勸,他都不為所動。
多年以后,鐵娃一家仍舊只有他一個人領固定工資。門口那口老井也在經(jīng)年累月中變得斑駁蕭條。
就在我為眼前的井眼感慨不已時,突然接到鐵娃的電話,他興沖沖地告訴我,剛剛接到通知,老井已經(jīng)納入村里鄉(xiāng)村振興日程,準備下個月動工改建為自來水水源,名字都起好了,叫作“續(xù)福井”,意思是要讓滋養(yǎng)咱們祖祖輩輩的生態(tài)好水繼續(xù)哺育子孫后代。
續(xù)福續(xù)福,永續(xù)造福鄉(xiāng)親們!只不過,今后再也看不到她那清瑩瑩如鏡如眼的面容了。我與鐵娃,同時發(fā)出了長長的感嘆。
作者簡介:肖智群,系湖南省作協(xié)會員、中國散文學會會員,曾在《人民日報》《人民日報海外版》《半月談》《新湘評論》《散文百家》《參花》等報刊發(fā)表文學作品。
(責任編輯 葛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