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漢全(杭州師范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 浙江 杭州 311121)
政治學在中國作為一門現(xiàn)代社會科學的新學科而得以創(chuàng)建起來,有兩個重要的先驅性人物。一位是嚴復,另一位就是梁啟超。對于嚴復在中國政治學史上的地位,學界多有研究;但對于梁啟超在中國政治學發(fā)展史上的地位與作用,卻鮮有比較系統(tǒng)的探討,至今尚未見到專門論述梁啟超政治學思想的論文。誠如有的學者所說,“梁啟超對中國政治學的傳播和確立產生過重要乃至關鍵作用,可惜當代政治學家似乎并未注意到這一點?!薄?〕就筆者接觸到的材料來看,在19世紀末和20世紀初,梁啟超著力于引進西方的政治學說。他介紹西學不是純粹地翻譯西方政治學著作,而是在介紹西方政治學著作時不斷地闡發(fā)自己的看法,并與中國政治變革的實際密切聯(lián)系起來,強調學理引進與現(xiàn)實運用相結合,表現(xiàn)出強烈的學術本土化傾向,有著經世致用的鮮明特色。在1899年至1902年間,梁啟超發(fā)表了《論中國與歐洲國體異同》《盧梭學案》《立憲法議》《十九世紀之歐洲與二十世紀之中國》《法理學大家孟德斯鳩之學說》《亞里士多德之政治學說》《政治學大家伯倫知理之學說》等文章,此外還有《泰西學術思想變遷之大勢》《論民族競爭之大勢》《論政府與人民之權限》《新民說》等與政治學相關的文章,把西方的近代思潮、政治學說和價值觀念一并介紹過來。大致在1902年以后,梁啟超在上海廣智書局出版了文言體的《政治學新論》,收錄了他此前撰寫的《古議院考》《論君政民政相嬗之理》《中國與歐洲國體異同》《立憲法議》《論國家思想》《國家思想變遷異同論》等12篇政治學論文?!?〕此后,梁啟超又不斷加大介紹西方政治學思想的力度,并且力圖實現(xiàn)西方政治學的本土化,在研究中國政治而撰寫政治學著作方面很下工夫,出版了一系列具有代表性的政治學著作,從而使政治學這一現(xiàn)代學科在中國得以創(chuàng)立起來。因此,研究梁啟超的政治學思想及其對中國政治學的貢獻,是一個有學術意義的課題?!?〕
梁啟超作為學者,是中國近代以來的一位百科全書式的人物,學兼中外、淹貫經史、參駁古今,于學無所不窺,于論無所不及。對于西方的政治學家如亞里士多德、盧梭、孟德斯鳩、穆勒、邊沁、伯倫知理等的政治學理論,梁啟超在其著述中多有介紹和評析,這使梁啟超成為中國政治學建設的先驅人物。
梁啟超對西方杰出的政治學家多有介紹,擇其要者羅列如下:
關于亞里士多德。亞里士多德有著“政治學之父”的美譽,近代西方的政治學大致是沿著亞里士多德的方向而建立起來的。梁啟超在《國家論》一書中說:“亞氏《國家論》,蓋按當時國勢,且征于人性固有之思想以立說者。其言曰:聚村落為一團(即合眾為國之意),原生民天然之性也。故治國者宜深觀建國之原因,使人事日臻良善,日臻美備焉。夫初建國之時,其意只期得全人之生命耳;其后漸進,不可不謀人生之樂利矣。”又說:“自古代希臘人別政體為三種,學者至今皆依據焉,曰君主政治,曰貴族合議,曰國民合議,是也。亞利斯土爾稍改其名,曰君主政治,貴族政治,合眾政治;又別其變體,曰暴主政治,權門政治,亂民政治?!薄?〕梁啟超還專門撰寫了《亞里士多德之政治學說》,較為詳盡而又系統(tǒng)地介紹了亞里士多德的政治學思想。在該文中,梁啟超充分肯定亞里士多德在政治學史上的開創(chuàng)者地位,指出:“古代之文明極盛于希臘,希臘之文學薈萃于雅典,雅典之學術集成于亞里士多德之一身。亞氏者,實古代文明之代表人也。而所謂Politics(即政治學)之一科學,所以能完全成一顓門,漸次發(fā)達,以馴致今日之盛者,其功必推亞氏。故欲治此學,不可不以亞氏學說為研究之初桄。”〔5〕在梁啟超看來,亞里士多德雖然是柏拉圖的弟子,卻克服了柏拉圖學說中的不足,改變了倫理學與政治學相混雜的狀況,極大地發(fā)展了柏拉圖的政治學說,從而使政治學得以成為一門獨立的學科。梁啟超指出:“亞氏之師柏拉圖,嘗著一書名曰《共和國》,鼓吹大同理想,以為大同之世,人不得獨妻其妻,獨子其子,不得有私財,貨不藏己,力不為己,則奸淫不興,盜竊不作,而世乃太平?!纹涫陆K非此五濁惡世之所得行,其境終非此萬數千年內之人類所得達。于是賢弟子亞里士多德起而損益補正,然后政治學之鵠乃立。柏氏之說,如駕輕氣球,縱觀宇內,倏構華嚴樓閣于一彈指頃;亞氏之說,則不離平地,不厭塵濁,徐取此世界而莊嚴之再造之者也;柏氏以倫理學與政治學混視為一,而亞氏則區(qū)別之,亞氏非舍棄理想,而其理想必務與事實相緣附,此其所長也?!薄?〕梁啟超在文章中,對亞里士多德的“政治起源論”“國家性質論”“政體論”等內容都一一予以介紹,尤其重視亞氏政體論對于政治學發(fā)展的意義,認為“亞氏最有功于政治學者,在其區(qū)別政體”。〔7〕自然,梁啟超在介紹亞里士多德政治學思想時,并不主張簡單地對待亞氏的政治學說。他在介紹亞氏學說時,對古今的“民主政治”進行了比較,一方面要求人們不得套用亞里士多德的現(xiàn)成結論,而應該根據現(xiàn)實的政治狀況作出分析;另一方面要求在分析亞里士多德的政治學思想時,也要聯(lián)系亞氏時代的政治狀況,不得“以今日之眼觀之”,這樣才能對亞氏學說作出公正的評價。他說:“古代民主政治與今世民主政治所異者何?其一,則如上所述,古代民主之與貴族,不過百步五十步之差也;其二,則古代之民主政體,其會議國事也,凡有公民權者,皆躬列其席,雅典是也,今則不然,人民不能人人皆列席,惟投票選出代表人,使代己發(fā)表意見,故古代之民主制,其民有直接之參政權,今世之民主制,其民僅有間接之參政權也,古代之制,惟在小市府可以行之,幅員稍寥廓,則勢不能集,所以羅馬統(tǒng)一全歐以后,其民主政治,不能遍及,不能久存也。今世之制,則雖合全球為一國可也,此又其所以為異也。要之,知人論世,乃得其真。讀亞氏之書,當審彼二千年前之群治何如。若徒以今日之眼觀之,未有不在在窒疑者也?!薄?〕這對于中國學術界認識和評價亞里士多德的政治學思想,應該說是有積極意義的。就梁啟超政治學思想而言,他關于政體問題的研究顯然是依據亞里士多德的學說,只是在亞氏學說的基礎上加以發(fā)揮罷了。
關于盧梭。梁啟超研究了盧梭的《民約論》,并在多篇文章中對盧梭的政治思想作了相關的介紹和評價。
在戊戌變法失敗后不久的1899年10月,梁啟超鑒于政治改良受到的挫折,希望中國的政治變革能夠“大刀闊斧”“快刀斷亂麻”,力倡“破壞主義”,對于盧梭學說運用于中國表示了熱切的期待。他在《破壞主義》(1899年)一文中這樣寫道:“歐洲近世醫(yī)國之國手,不下數十家。吾視其方最適于今日之中國者,其惟盧梭先生之《民約論》乎!是方也,當前世紀及今世紀之上半,施之于歐洲全洲而效;當明治六、七年至十五、六年之間,施之于日本而效。今先生于歐洲與日本既已功成而退矣,精靈未沫,吾道其東,大旗觥觥,打鼓冬冬,大潮洶洶,大風蓬蓬,卷土挾浪,飛沙走石,雜以閃電,趨以萬馬,尚其東來。嗚呼!《民約論》,尚其來東。東方大陸,文明之母,神靈之宮。惟今世紀,地球萬國,國國自主,人人獨立,尚余此一土以殿諸邦。此土一通,時乃大同。嗚呼,《民約論》兮,尚其來東!大同大同兮,時汝之功?!薄?〕此文中,梁啟超對于《民約論》的渴求之情、熱切之心,溢于言辭。在《答某君問法國禁止民權自由之說》(1903年)一文中,梁啟超說:“盧梭民約論等學說,誠為西人所芻狗。然其精神則固一貫也。一貫者何?曰皆以謀最大多數之最大幸福而已?!梳t(yī)今日之中國,必先使人人知有權,人人知有自由,然后可。民約論正今日中國獨一無二之良藥也?!薄?0〕這里,梁啟超認為盧梭的《民約論》是診治中國的“獨一無二之良藥”,可見他十分看重盧梭學說對于當時中國的政治意義。
關于盧梭的政治學思想,梁啟超撰有《盧梭學案》等著作予以詳細的介紹。在梁啟超看來,“民約之義”作為一種政治思想在歐洲大陸上雖經霍布斯、洛克而得以“漸次光大”,但“及盧梭,其說亦精密,遂至牢籠一世,別開天地”,并提出了研究和評價盧梭“民約”論要有全新的視角,即“今欲詳解盧氏民約之旨,使無遺憾,必當明立國之事實與立國之理義兩者分別之點,然后不至誤解盧氏之說以誤后人也”?!?1〕在《國家論》一書中,梁啟超概括盧梭的政治思想主要是“國民分離為千萬人,不可不使各人隨意生息,隨意進退”;“民人當保有平等權利”;民約須得“全國民人之許諾”乃得成立國家。對此,梁啟超有這樣的態(tài)度:“是故路騷之說,不啻不合真理,又有不合人生實態(tài)者,其不足取弗論耳。今夫人之生也,幼養(yǎng)于家庭,自浸染其家之風俗,遂習慣成性。于國亦然。既長,入鄉(xiāng)校,受教育,則民間所存一種風氣,漸移其心,久之遂成第二性。乃知各人之性情,為全國風氣之所感化,無疑也。然則路騷所謂國家成于各民之任意盟約者,非也。”當然,梁啟超在批判中也有肯定盧梭學說的地方,如他說:“路騷之說,雖妄謬如是之甚,然間亦有合真理者。其言曰:國家不啻逼于民性不可已之勢而成也。又曰:人類自由之意志,實占國家樞要之地,以立法行政。路騷此言,可謂沙中之金?!薄?2〕總的來看,梁啟超對于盧梭的“民約”論是否能完全施行于中國持謹慎的態(tài)度,但《盧梭學案》等著作對盧梭政治學思想的介紹卻是較為客觀的。
梁啟超認為,盧梭學說對歐洲特別是法國大革命以及整個世界的政治變遷都有極大的影響,是民主共和政體的先驅。梁啟超指出:“歐洲古來,有階級制度之習,一切政權、教權,皆為貴族所握,平民則視若奴隸焉。及盧梭出,以為人也者,生而有平等之權,即生而當享自由之福,此天之所以與我,無貴賤一也。于是著《民約論》(Social Contact),大倡此義。謂國家之所以成立,乃由人民合群結約,以眾力而自保其生命財產者也,各從其意之自由,自定約而自守之,自立法而自遵之,故一切平等。若政府之首領及各種官吏,不過眾人之奴仆,而受托以治事者耳。自此說一行,歐洲學界如平地起一霹靂,如暗界放一光明,風馳云卷。僅十余年,遂有法國大革命之事。自茲以往,歐洲列國之革命,紛紛繼起,卒成今日之民權世界?!睹窦s論》者,法國大革命之原動力也;法國大革命,十九世紀全世界之原動力也?!薄?3〕在梁啟超看來,盧梭政治學方面的突出貢獻是在政治史上開啟了近世的共和政治,并導引政治發(fā)展的方向。在《憲法之三大精神》(1912年)一文中,梁啟超回答了人們對盧梭《民約論》的諸多質疑,認為不論是大國還是小國都將沿著盧梭所指引的共和道路前進。他說:“昔盧梭著《民約論》,實為近世共和政治所自出。然其心目中所謂最完全優(yōu)美之共和國,則以民數二萬內外為標準。蓋遠征希臘羅馬,近征瑞士,而因以斷言共和政體之運用,與廣土眾民之國不相適。凡持論者每根于所習,亦人之恒情哉。盧氏之歿不二十稔,而美法兩大共和國,迭興于新舊大陸。論者既稍稍疑盧言之為過矣。然美由聯(lián)邦而成,合眾國之基礎在諸州,州之基礎在諸市。諸州諸市,本為具體而微之一國,合群小以成一大,為道至順。與盧氏所標原則,本相印也。法則紛擾亙數十年,中間政體屢易。今雖大定,而國威不逮其舊。即其民權之伸,亦遠下于美瑞。于是復有疑盧氏之論雖破而未盡破者。夫禮尊大同,易占無首。共和政體,本言政者之極軌。懸理想以測方來,舉天下萬國,宜無不以共和為民權之究竟。而今后世界大勢所趨,非大國又不足以競存。使共和政體而不能適用于大國,則盧氏之志,不其荒耶?”〔14〕梁啟超為盧梭的《民約論》辯護,高度評價了《民約論》開創(chuàng)共和政體的歷史地位。
關于孟德斯鳩。梁啟超寫有《法理學大家孟德斯鳩之學說》《蒙的士鳩之學說》等文章,對孟德斯鳩所著政治學著作《論法的精神》一書表示十分的贊賞,并對該著的學術價值予以高度的評價。
一是高度評價孟德斯鳩政體論的意義與價值,認為“孟氏學說,最為政治學家所祖尚者,其政體論是也。政體種類之區(qū)別,起于亞里士多德,而孟氏剖之更詳。其言以為萬國政體,可以三大別概括之:一曰專制政體,二曰立君政體,三曰共和政體”?!?5〕又說:“蒙氏又分各國之政體為三大類:曰專制政體,曰立君政體,曰共和政體。而于共和政體中,復分兩種:一曰貴族政體,二曰平民政體。后世談政體者,多祖述其說?!薄?6〕政體學說是孟德斯鳩政治思想的基礎,孟德斯鳩正是在政體學說的前提下提出了三權分立的主張。梁啟超認為孟氏政體學說繼承和發(fā)展了亞里士多德的政體觀,并且是“剖之更詳”,因而為后世學者所“祖述”,這樣的分析符合政治學演進的實際。
二是肯定孟德斯鳩三權分立學說的政治學意義。梁啟超指出,孟德斯鳩三權分立學說“其所以分離三權,而不使相混者,蓋以國人選舉官吏,固以一己之事,使之代理,因分任其事于各人,而不使逾越。故三權鼎立,使勢均力敵,互相牽制而各得其所,此孟氏創(chuàng)見千古不朽者也”?!?7〕又說:“蒙氏又謂國有三權:一曰立法,議院是也;二曰行政,政府各部是也;三曰司法,裁判院是也。至今各國制度多采之,謂之三權鼎立之制?!薄?8〕三權分立學說是孟德斯鳩政治學說的核心內容之一,梁啟超肯定此學說對西方政制所給予的重大影響,足見梁啟超對于孟氏三權分立學說的高度重視。
三是高度評價孟德斯鳩的學術地位與影響。梁啟超結合法國政治的歷史與現(xiàn)狀,在法國政治史中評述其著作,說孟氏之“《萬法精理》,以千七百五十年公于世,蓋作者二十年精力之所集也。此書一出,全國之思想言論為之丕變,真有黃河一瀉千里之勢。僅閱十八月,而重印二十一次,可以想見其聲價矣。當法皇路易第十四之際,君權專制政體,正極全盛。及其歿后,弊害叢出,群治腐敗,道德衰頹,宮廷教會,尤為蠹政淵藪。然其時學術方進,英國文明之化,日寖寖流入。于是國民新思想漸起,以反動力排斥政治之專制,教會之橫恣者紛紛然矣。而蒙氏之書,乘時而出,所以哄動一世也”。〔19〕又說:“十八世紀以前,政法學之基礎甚薄,一任之于君相之手,聽其自腐敗自發(fā)達。及孟德斯鳩出,始分別三種政體,論其得失,使人知所趨向。又發(fā)明立法、行法、司法三權鼎立之說,后此各國,靡然從之,政界一新,漸進以迄今日。又極論聽訟之制,謂當廢拷訊、設陪審,歐美法廷,遂為一變?!系滤锅F實政法學之天使也”?!?0〕在評定孟德斯鳩學術地位時,梁啟超將孟德斯鳩與盧梭進行學術比較,說:“欲求得所以立法之原因,其勢不能不議論其是非,判斷其得失。蒙氏于所著《萬法精理》中,其所議論判斷,往往為后來改制之模范,功固不在盧梭下也。”〔21〕梁啟超充分肯定孟德斯鳩對整個西方文明的發(fā)展有積極的貢獻,高度評價其在政治學史上的突出地位。梁啟超指出:“自1778年美國獨立,建新政體,置大統(tǒng)領及國務大臣,以任行政;置上下兩議院,以任立法;置獨立法院,以任司法;三者各行其權,不相侵壓,于是三權鼎立之制,遂遍于世界。今所號稱文明國者,其國家樞機之組織,或小有異同,然皆不離三權范圍之意。政術進步,而內亂幾乎息矣,造此福者誰乎,孟德斯鳩也?!薄?2〕梁啟超從比較的角度來研究孟德斯鳩的政治學說對法國大革命的貢獻,認為孟德斯鳩學術的影響力超過了盧梭和伏爾泰。在梁啟超看來,當法國君主專制處于全盛時期,“國民思想漸起,將撥反動力以排政治之專制,抑教會之橫恣者紛紛然矣。而當時筑其壘、煽其流,隱然為全國動力之主動者,厥有三人,一曰盧梭,二曰福祿特爾,三曰孟德斯鳩。盧氏之說,以銳利勝;福氏之說,以微婉勝;而孟氏之說,以致密勝。三君子者,軒輊頗難。而用力之多、結果之良,以孟氏為最。”〔23〕應該說,梁啟超對于孟德斯鳩思想的評價是很有學術見地的。
值得注意的是,梁啟超在解讀孟氏思想的過程中,特別重視對中國傳統(tǒng)政治思想的批判,并運用孟氏思想提出自己的政治主張。譬如,孟德斯鳩認為在專制之國中,存在著表面上“輯和”的現(xiàn)象,但其中已經隱含著擾亂的種子。梁啟超在解讀這句話時加了一個按語,對中國傳統(tǒng)的“亂極必治,治極必亂”的歷史循環(huán)論予以批駁,指出:“人之恒言曰:亂極必治,治極必亂。歷征諸二千年之史傳,其陳跡誠如是也。不知其所謂治者,非真治也。特乘人心厭亂之既極,又加以殺人過半,戶口頓減,謀食較易,相以帖然茍安而已。實則其中所含擾亂之種子,正多且劇也。故未有經百年治安者,此專制政體之所必至也。夫使果為真治矣,既治之后,則斷無復亂之理。春秋三世之義,由據亂而進于升平、太平是也。既治而復亂,則固不得謂為已治焉耳。”〔24〕又譬如,梁啟超在民國初年撰寫的《中國立國大方針》中,依據孟氏思想提出“激勵人民政治道德”的主張,指出:“孟德斯鳩有言:專制國所恃以維系者在威力,立憲國所恃以維系者在名譽,共和國所恃以維系者在道德。斯言諒矣。我國數千年來,社會上之道德常有以優(yōu)于人,獨至政治上之道德則每下愈況,極于晚清,而暗無復天日矣。今民國受其弊,非直不能廓清,抑加甚焉?!瓕碇袊湔啾卦谝欢笳h之手?!艘欢笳h,能以政治道德相激勵,則凡國民之從政者,雖欲不化之焉而不可得也。”〔25〕總的來看,梁啟超對孟德斯鳩的政治學說作了較為詳細的介紹,體現(xiàn)了紹述與評價相結合的視角,并重視對孟氏學說的運用,很可見梁啟超對孟德斯鳩政治學說研究的深入。
關于邊沁。邊沁是英國功利主義的重要代表,其在《道德和立法原理導論》(1789年)一書中進一步闡明功利的原理,認為人們一切行為的準則取決于是增進幸福抑或減少幸福的傾向。由此,不僅私人行為受這一原理支配,政府的一切措施也要據此行事。邊沁把功利原則應用于法學、政治學、經濟學、倫理學之中,并以此作為判斷一切行為和立法措施的準則。梁啟超對于邊沁的政治學說表現(xiàn)出濃烈的興趣,并予以學術的研究。他“涉獵原著,兼取材于各書,所征引者頗極艱辛”,終于著成《樂利主義泰斗邊沁之學說》一文。此文認為,“邊沁最有力之學說,可分為兩大端,曰關于倫理者,曰關于政治者”;而“邊沁之學說,其影響于社會最大者,則政法論也”?!?6〕梁啟超在《樂利主義泰斗邊沁之學說》中,重點介紹了“邊沁之政法論”,對于其中的“主權論”“政權部分論”“論政本之職”“議員全權論”“廢上議院論”“普通選舉論”“直接選舉論”等15個方面詳加說明,頗見其學術功力之深厚和對域外學術的熟稔。值得注意的是,梁啟超在介紹邊沁的“政法論”時,能夠以批判的態(tài)度加以對待,他以“按”的形式來表明自己的主張。譬如,邊沁提出在立法、行政、司法三權之上設立一“政本”之權,亦即主張“立政本職,以為一國最上權”,并認為“能盡此職之義務者,必在人民”,強調“政本之職舍國民莫屬”。梁啟超對此提出不同看法,一方面認為三權之上需要有所總領,另一方面又認為因為今古之情形不同,邊沁提出的由國民擔負此職的主張難以實現(xiàn)。他說:“邊氏謂當有‘政本’以總此三權,其理固不可易。蓋茍鼎立而不相統(tǒng),則易陷于政權分裂之弊,而危及國家前途不少也。雖然,凡諸權者,必各有代表之局院,而其權乃得實行。如國會之代表立法權,政府之代表行政權,理官之代表司法權是也。若此政本權者,將以何局院代表之耶?邊氏既謂此權在國民,然今日之國,必非能如疇昔之雅典斯巴達,集全國市民于一場也。其勢不得不選舉代議者。若是則亦與下議院之性質,有何差別?徒添出一議院,而于邊氏所謂政本之意仍無當也。而近世主張君主主權說者,或遂以此最上之政本權,謂當歸于君主,而個人利益被蹂躪者多多矣。故立言不可以不慎也?!薄?7〕又譬如,邊沁主張廢除上議院,認為上議院之存在有著“誤時”“耗費”及使政界“混雜”等毛病。梁啟超據當時各國情形批評道:“今六大洲中,置國會者不下七十國,除日耳曼列邦中有一二小國僅行一院制,余則皆從二院制,蓋亦利害相權,舍此取彼耶?邊說未盡可據也?!薄?8〕可見,梁啟超在介紹邊沁政治學說時,不是盲目地照搬,而是有著自己的標準。
關于伯倫知理。伯倫知理(即Bluntchli,又譯為布倫奇里,1808—1881)生于瑞士蘇黎世,是當時歐洲知名的學者、政治家,著有《一般國家法》《德意志國家詞典》《國家學》等著作,在國家理論和國際法領域有較大的影響。梁啟超對伯倫知理的政治學說給予了高度的重視,著有《政治學大家伯倫知理之學說》一文,分“國家有機體說”“論國民與民族之差別及其關系”“論民主政治之本相及其價值”“論主權”“論國家之目的”五個部分比較全面地介紹了伯倫知理的政治學說,并對伯倫知理的政治學說給予了很高的評價,認為在政治學史上“若謂盧梭為十九世紀之母,則伯倫知理其亦二十世紀之母焉矣”?!?9〕據日本學者研究,梁啟超的這篇《政治學大家伯倫知理之學說》是以日本政治學者吾妻兵治將近300頁的《國家學》為藍本的,并“進行了取舍選擇”,但“對于當時的中國讀者來說,‘藍本’的存在并不重要,而是將其作為梁啟超本人的文章來讀”。〔30〕在介紹伯倫知理的“國家有機體說”時,梁啟超作了兩個按語,其一說:“此說不起于伯氏,希臘之柏拉圖,亦常以人身喻國家,伯氏前之德國學者,亦稍發(fā)之,但至伯氏而始完備耳。國家既為有機體,則不成有機體者不得謂之國家。中國則廢疾痼病之有機體也,其不國亦宜?!逼涠f:“自國家有機之說出,而知凡人造物與國家相類者,無一不屬于有機,即法律上所謂法人者皆是也。故欲組一團體而不具其機,未有能成者也。”〔31〕在介紹伯倫知理關于“國民與民族之差別及其關系”思想后,梁啟超的“按語”說:“由此觀之,伯氏固極崇拜民族主義之人也,而其立論根于歷史,案于實際,不以民族主義為建國獨一無二之法門。誠以國家所最渴需者,為國民資格,而所以得此國民資格者,各應于時勢而甚多起途也?!庇终f:“由此言之,則吾中國言民族者,當于小民族主義之外,更提倡大民族主義?!越褚酝袊鰟t已,中國而不亡,則此后所以對于世界者,勢不得不取帝國政略,合漢合滿合蒙合回合苗合藏,組成一大民族,提全球三分有一之人類,以高掌遠蹶于五大陸之上,此有志之士所同心醉也?!薄?2〕不難看出,梁啟超介紹伯倫知理的政治學說,固然在于向國人較為系統(tǒng)地傳播西方政治學的基本知識,但在介紹之中力圖從學理上來闡發(fā)自己的政治主張,這大大增強了梁啟超政治主張的學理性。
梁啟超對伯倫知理政治學說是非常重視的,對其學說的介紹可以說是不遺余力。早在1899年的4月至10月間,梁啟超在《清議報》的11、15—19、23、25—31冊上,連載了伯倫知理《國家學》著作。該報對于《國家學》的內容作了譯介。據《清議報》的譯介來看,《國家學》卷一對于“國家之改革”“國家之主義”“國家之建立沿革及滅亡”“立國之淵源”“國家之準的”作專章論述;卷三分為四章,專就“國體”問題進行研究,第一章為“四種正體(政體)”,第二章為“四種之變體(民體)”,第三章為“近世代議君主政治及代議共和政治”,第四章為“代議(一曰立憲,義同)君主政治之端緒”;卷四論述“公權之作用”,分為三章,第一章是“至尊、國權、主權”,第二章是“國家主權(國民主權)、君主主權(政府主權)”,第三章是“公權之區(qū)別”。〔33〕《清議報》上譯介的《國家學》諸文章,曾由上海廣智書局1902年5月出版單行本,題為《國家學綱領》,譯者名為“飲冰室主人”。應該說,伯倫知理的《國家學》對梁啟超本人有著較大的影響。按照日本學者的研究,梁啟超正是因為閱讀和學習了伯倫知理的《國家學》,因而在這一時期的文章中“放棄了流亡日本前使用的君主之國、君民共主之國、民主之國這樣的政體分類,開始根據‘政體’、‘立憲’等日制語匯的用法,對立憲政體加以說明”?!?4〕
梁啟超注意借鑒和運用伯倫知理的學術成果,用以闡發(fā)自己的政治學主張。在《國家思想變遷異同論》(1901年)中,對于伯倫知理在《國家學》中“將歐洲中世國家思想之變遷,舉其特異之點”表示了高度的贊賞,特地作了“譯錄”?!?5〕
梁啟超引用伯倫知理關于國家思想的研究成果,進而“略仿其例,推而衍之,舉歐洲舊思想與中國舊思想與歐洲新思想,試一比較”??梢姡簡⒊且罁畟愔淼难芯糠妒絹黻U明國家思想的變遷問題。
梁啟超對伯倫知理政治學說的地位予以高度評價,認為其是20世紀政治學說的主要代表。他指出:“雖然,盧氏立于十八世紀,而為十九世紀之母;伯氏立于十九世紀,而為二十世紀之母;自伯氏出,然后定國家之界說,知國家之性質、精神、作用為何物,于是國家主義乃大興于世。前之所謂國家為人民而生者,今則轉而云人民為國家而生焉,使國民皆以愛國為第一之義務,而盛強之國乃立,十九世紀末世界之政治則是也。而自今以往,此義愈益為各國之原力,無可疑也。伯倫知理之關系于世界何如也!”〔36〕自然,梁啟超對于伯倫知理的政治學說也有不盡贊同的地方,如他說伯氏有些說法有“好行小慧,失諸穿鑿”的毛病?!?7〕
梁啟超在介紹西方政治學家的政治學思想時,有以下三個方面的顯著特色:
一是能夠依據學理對西方政治學思想在西方政治演變中的作用進行評價。1902年,馬君武翻譯了穆勒《論自由》一書,梁啟超欣然作序,獎掖后學,并對穆勒的自由理論給予了很高的評價。他在序言中指出:“十九世紀之有彌勒約翰,其猶希臘之有亞里士多德乎。論古代學術之起源,無論何科,殆皆可謂濫觴于亞里士多德;論今代學術之進步,無論何科,殆皆可謂集成于彌勒約翰。彌勒約翰在數千年學界中之位置,如此其崇偉而莊嚴也。顧吾國人于其學說之崖略,曾未夢及,乃至其名若隱若沒,近數年來始有耳而道之。吁!我思想界之程度,可以悼矣。彌氏著述始入中國,實自侯官嚴氏所譯《名學》。雖然,《名學》不過彌氏學之一指趾耳。且其理邃賾,專為治哲理者語思索之法,畀判斷之力,雖復博深切明,然欲使一般國民讀之而深有所感受焉,非可望也?!蹲杂稍怼芬粫瑸閺浭现心曛?,專發(fā)明政治上、宗教上自由原理。吾涉獵彌氏書十數種,謂其程度之適合于我祖國,可以為我民族樂者,此編為最。久欲紹介輸入之,而苦無暇也。壬寅臘將盡,馬子君武持其所譯本見示,則驚喜忭躍。以君之學識,以君之文藻,譯此書,吾知彌勒如在,必自賀其學理之得一新殖民地也?!櫸嵋孕啪湔咝糯藭?,深喜《天演論》以后,吾國得第二之善譯本,以是為我學界前途賀?!薄?8〕值得注意的是,梁啟超以傳播西方的政治學知識作為自己的重要職責,以期使中國國民的政治知識得以提高。如他在1902年撰寫《論立法權》時開宗明義地說:“立法、行法、司法諸權分立,在歐美日本,既成陳言,婦孺盡解矣。然吾中國立國數千年,于此等政學原理,尚未有發(fā)明之者。故今以粗淺平易之文,略詮演之。以期政治思想,普及國民。”〔39〕
二是對于日本學術界的政治學研究狀況予以十分的關注,并及時將日本的政治學成果轉介給國人。被梁啟超稱為“日本第一流之政治學者”的小野塚博士,曾游學歐洲,歸國后任教于日本東京帝國大學政治學講座,著有《政治學大綱》一書。該著由三編組成,第一編為“緒論”,第二編為“國家原論”,第三編為“政策原論”。梁啟超對小野塚的《政治學大綱》給予了很高的評價,稱“其所著《政治學大綱》,根據現(xiàn)世最新最確之學說,而以極嚴整之論法演述之,實可稱斯學第一良著”,并將該著中的“國家原論”輯錄出來譯成中文,編成《國家原論》一書。為了便于讀者理解原著,梁啟超量其“學力所能及,時或加以解釋”,又根據自己的感想“時亦加以引申”,“其解原文者加一(注)字,其引申鄙見者加一(案)字,惟皆以小字附一段之末,不摻雜原文”?!?0〕梁啟超輯錄整理、加注釋和按語的《國家原論》,在1906年的《新民叢報》第74、75號上連載,在當時的知識界具有普及政治學知識的作用,其所留下的“注”“案”也成為我們今天了解梁氏政治學思想的重要材料。
三是特別注重西方政治學在中國的具體運用,認為應該將對西方政治學理論的介紹與現(xiàn)實中的中國政治實踐結合起來。如他說:“日日而言政治學,人人而言政治學,則國其遂有救乎?曰:嘻,僅矣!言而不能行,猶無價值之言也。雖然,理想者,實事之母;而言論,又理想之所表著者也。則取前哲學說之密切于真理而適應于時勢者,一一介紹之,亦安得已?!薄?1〕梁啟超看到政治學理論對于探索政理的價值,如他在論述“立法權”時說:“立法權之不可不分,既聞命矣。然則此權當誰屬乎?屬于一人乎?屬于眾人乎?屬于吏乎?屬于民乎?屬于多數乎?屬于少數乎?此等問題,當以政治學之理論說明之。”〔42〕因而,梁啟超特別重視對西方政治學理論的引進。這說明,梁啟超介紹西方的政治學思想和政治知識有著很強的政治功利目的。也就是說,梁啟超的貢獻不僅僅在于對西方學術的引進,更重要的是用西方的政治學思想來尋求中國的政治改革之路。
梁啟超以傳播西方政治學知識為己任,在文章或專著中對政治學相關的概念及原理加以闡述,并敘述自己的基本觀點,這對于中國知識界具有政治學的啟蒙作用,為中國政治學的創(chuàng)建作出了基礎性的工作。
2.關于政治。古往今來重要的政治學家,無不對“政治”這一概念作出過相關的界定與詮釋,并以此來構建其政治學的話語體系。梁啟超認為“政治”涉及社會生活的各個方面,不僅僅是政治家的生命,“實一切人民之共同生命也”。梁啟超的這一論斷,體現(xiàn)了以“人民”來詮釋政治本質的研究思路。他指出:“人民生命之安全,恒恃社會秩序以為之保障,而社會秩序,必藉法律之制裁而始成,其能為法律之制裁者,即國家也,而善其制裁者,則政治也。人民茍離國家政治以外,而欲各自以獨力生出制裁秩序以保障其生命,其道無由,此人民生命所以不能不全系于政治焉者一也。人類以共同生活為天性,茍非如魯敏遜之漂流孤島,則其資生不得不仰給于身外,緣是種種共同之機關,不得不興。所謂共同機關者,謂夫以一人之獨力,萬不能舉者也,或雖勉舉之,而以極大之勞費,不能得相當之結果者也。此其數不能枚舉。世運愈進,則公業(yè)之范圍愈恢,而私業(yè)之范圍愈殺,凡此之類,必假手于國家,以政治行之。而不然者,雖以釋迦孔子之仁圣,末由別辟一途,以保生命之持續(xù)。此人民生命所以不能不全系于政治焉者二也?!薄?5〕正是以“人民”作為研究政治的出發(fā)點,故梁啟超認為“政治者,實從國民多數之所欲也”?!?6〕梁啟超承繼了政治學的傳統(tǒng),將“政治”看作是國家命脈之所系,強調國家的核心問題就是政治問題,認為國家如不能施行良好的政治也就將歸于消滅。如他所說,“國家之生命,系于政治。茍所施之政治,而不適于國之生存,國未有不悴者也?!薄?7〕在梁啟超看來,建設理想的政治制度,一是需要有制約權力的監(jiān)督機關,二是需要依據國民性來選擇具體的政治形式。在政體與國體的關系問題上,梁啟超特別強調政體的選擇,認為“國體與政體絕不相蒙,而政象之能否止于至善,其樞機則恒在政體而不在國體”。他指出:“無論在何種國體之下,皆可以從事于政體之選擇。國體為簡單的具象,政體則為復雜的抽象。故國體只有兩極端,凡國必麗于其一。政體其參伍錯綜,千差萬別,各國雖相效,而終不能盡從同也。而形式標毫厘之異,即精神生千里之殊。善謀國者,外揆時勢,內審國情,而求建設一與己國現(xiàn)時最適之政體。所謂不朽之盛業(yè),于是乎在矣?!薄?8〕梁啟超堅持進化的政治觀,反對那種“一治一亂”的政治觀,認為國家之政體并不是循環(huán)的退落的,而是不斷前進的并且是走向完善的。他說:“茍真行民政,則進矣,斷未有能退者也。……政體以民主為究竟,當其未至民主也,則沈噎循環(huán)于民賊之下,或遇仁君而為君主政,或遇暴君而為霸主政,或遇共和而為貴族政,或遇橫強而為豪族政,或遇亂賊而為暴民政,于彼于此,其變相不可究詰,亦無一定進退之例,而惟應其時勢以生波瀾。茍一旦成民主矣,則斷未有能復墮落者也。茍猶墮落,則必其所行者仍非民主也?!庇终f:“故孟子一治一亂之言,非吾所敢從也。吾以為不治則已,茍治未有復能亂者也。使治而復亂,則所謂治者必非真治也。今日進化之學理大明,知一切有機體之物,莫不循進化公例,國家一有機體也,夫焉能獨戾此例乎?進化與循環(huán)正反兩對之現(xiàn)象也。知此亞氏政體循環(huán)之說,不攻自破矣。至其前此之有循環(huán),則亦不過循環(huán)于進化之中,特其圈太大,易被眩惑,故誤此為彼耳?!薄?9〕梁啟超認為理想的政治是政府能夠擔負其義務、完成其責任,保持自己的權限之所在,而不得“濫用權限”,因而他對于政府與政治的關系予以特別的重視。關于政府的責任,梁啟超指出:“政府之正鵠何在乎?曰:在公益。公益之道不一,要以能發(fā)達于內界而競爭于外界為歸。故事有一人之力所不能為者,則政府任之;有一人之舉動妨及他人者,則政府彈壓之。政府之義務雖千端萬緒,要可括以兩言:一曰助人民自營力所不逮,二曰防人民自由權之被侵而已。率由是而綱維是,此政府之所以可貴也。茍不爾爾,則有政府如無政府。又其甚者,非惟不能助民自營力而反窒之,非惟不能保民自由權而又自侵之,則有政府或不如其無政府。”關于政府的權限,梁啟超指出:“然則其政府之權限當如何?曰:凡人民之行事,有侵他人之自由權者,則政府干涉之,茍非爾者,則一任民之自由,政府宜勿過問也。所謂侵人自由者有兩種:一曰侵一人之自由者,二曰侵公眾之自由者。侵一人自由者,以私法制裁之;侵公眾自由者,以公法制裁之。私法、公法,皆以一國之主權而制定者也,而率行之者,則政府也?!薄?0〕需要說明的是,梁啟超對于政治的看法是隨形勢的變動而不斷變化的,體現(xiàn)了與時而變的特色。譬如,梁啟超在“一戰(zhàn)”結束之時游歷歐洲,改變了他先前對歐洲的看法,同時也改變了他本人一直堅持的學習西方代議制的政治主張,認為中國情況與西方有很大的不同,不能效仿西方的代議制政治。1920年3月,梁啟超在中國公學的演說中說:“歐洲在此百年中,可謂在一種不自然之狀態(tài)中,亦可謂在病的狀態(tài)中。中國效法此種病態(tài),故不能成功。第一以政治論。例如代議制,乃一大潮流,亦十九世紀唯一之寶物。各國皆趨此途,稍有成功,而中國獨否。此何故?蓋代議制在歐洲確為一種階段,而在中國則無此可能性。蓋必有貴族地主,方能立憲,以政權集中少數賢人之手,以為交付于群眾之過渡?!劣谥袊鴦t不然。自秦以來,久無階級。故欲效法英、日,竟致失敗,蓋因社會根底完全不同故也?!薄?1〕因此,梁啟超在不同時段里關于政治的看法是有差距的。
3.關于“自由”問題?!白杂伞币辉~在古代政治學家的著作中就大量涉及,但成為政治實踐中的關鍵詞并構成政治學著作的獨特話語,則是在歐洲近代的歷史上。在近代歐美社會發(fā)展進程中,“自由”隨著歐美政治的演變而成為西方自由主義政治學的顯著標識。梁啟超在思想上承繼英國功利主義的自由觀,不僅確認自由是民眾的基本權利,而且強調自由有其限度之所在,即個人的自由以不得妨害他人的自由為前提。他說:“故文明之國家,無一人可以肆焉者,民也如是,君也如是,少數也如是,多數也如是。何也?人各有權,權各有限也。權限云者,所以限人不使濫用其自由也。濫用其自由,必侵人自由,是謂野蠻之自由;無一人能濫用其自由,則人人皆得全其自由,是謂文明之自由。非得文明之自由,則國家未有能成立者也?!薄?2〕由此,梁啟超認為自由皆是一定條件下的自由,并且是在法制基礎上的自由,不能超越于法律之外,故而他又闡述了自由與法律的關系。他說:“文明自由者,自由于法律之下,其一舉一動,如機器之節(jié)奏,其一進一退,如軍隊之步伐?!篂E用其自由,而侵他人之自由焉,而侵團體之自由焉,則其群固已不克自立,而將為他群之奴隸,夫復何自由之能幾也?故真自由者必能服從。服從者何?服法律也?!薄?3〕鑒于“不自由毋寧死”這一用語是18、19世紀“歐美諸國民所以立國之本原”,梁啟超在《新民說》中認為應該對“自由”的內涵作出新的詮釋,以確認其在民主政治中的顯著地位。他在《新民說·論自由》中,依據歐洲自由發(fā)達的歷史,認為“自由”的內容表現(xiàn)在政治、宗教、民族、生計等四個方面。他說:“自由者,奴隸之對待也。綜觀歐美自由發(fā)達史,其所爭者不出四端:一曰政治上之自由,二曰宗教上之自由,三曰民族上之自由,四曰生計上之自由。政治上之自由者,人民對于政府而保其自由也。宗教上之自由者,教徒對于教會而保其自由也。民族上之自由者,本國對于外國而保其自由也。生計上之自由者,資本家與勞力者相互而保其自由者?!杂芍髦T實行者,不外是矣?!绷簡⒊葹橹匾暋罢紊献杂伞钡难芯浚試覟橹行年U釋“自由”在政治上的范圍,認為“政治上之自由,復分為三:一曰平民對于貴族而保其自由,二曰國民全體對于政府而保其自由,三曰殖民地對于母國而保其自由是也”。〔54〕梁啟超根據人類的歷史進程,認為政治上的自由問題一直貫穿于歷史之中,“政治上之自由,雖遠濫觴于希臘,然貴族之對平民也,母國之對屬地也,本國人之對外國也,地主之對勞力者也,其種種侵奪自由之弊,亦自古然矣。”〔55〕梁啟超關于“自由”的解讀,不僅凸顯了自由在人類文明進程中的獨特地位,而且將“政治自由”問題作為現(xiàn)代民主政治的核心問題,這使得“自由”從觀念形態(tài)而進到政治實踐的范疇。
4.關于自治問題。梁啟超研究過自治問題,把自治看作是人類文明的標志,認為自治是個人具有社會獨立性的根本保證,否則就會被他人所統(tǒng)治,故而“不自治則治于人”;就人類全體而言,“人而無自治力則禽獸也”,亦“非文明之成人也”。而就中國人來說,“自治”更為重要和迫切,“吾民將來能享民權自由平等之福與否,能行立憲議會分治之制與否,一視其自治力之大小、強弱定不定以為差”?!?6〕而就自治與國家的關系來看,梁啟超認為自治因其歷史較長及自身的特點,而成為國家實行憲政的基礎。他說:“立憲國政治之特色,在中央則為國會,在地方則為自治。而自治尤為親切而有味。各國完全之國會,皆起于近百年來,而自治之歷史則演自千數百年以前。惟其自治辦得純熟完美,故將他放大起來,便成絕好之國會。蓋一地方之公共事業(yè),其性質雖與國務略同,而規(guī)模則遠較彼為小,輕而易舉,且與各人十分密切,事事皆目睹親歷,其禍害關系,當場立見。故人民之辦自治者,一面以輕而易舉故,不必奇才異能,已可勝任愉快,一面以利害密切故,易刺激其公共心而喚起其興味。故地方自治,實人民參政最好之練習場,而憲政基礎之第一級也?!薄?7〕梁啟超描述的理想的自治情形是,人人都能自己管理自己,并具有群體意識,社會秩序井然。對此,梁啟超有一段精彩的論述:“故夫人之性質,萬有不齊,駁雜而無紀,茍順是焉,則將橫溢亂動,相觿相鬩而不可以相群,于是不可不以人為之力,設法律而制裁之。然此法律者,非由外鑠也。非有一人首出,制之以律群生也。蓋發(fā)于人人心中良知所同然,以為必如是乃適于人道,乃足保我自由而不侵人自由,故不待勸勉,不待逼迫,而能自置于規(guī)矩繩墨之間。若是者謂之自治。自治之極者,其身如一機器然。一生所志之事業(yè),若何而預備,若何而創(chuàng)始,若何而實行,皆自定之。一日之行事,某時操業(yè),某時治事,某時接人,某時食,某時息,某時游,皆自定之。稟氣之習慣,嗜欲之熏染,茍覺為害吾事業(yè),戕吾德性者,克而治之,不少假借。一言一動,一顰一笑,皆常若有金科玉律以為之范圍。一人如是,人人如是,于是乎成為群之自治。群之自治之極者,舉其群如一軍隊然,進則齊進,止則齊止。一群之公律罔不守,一群之公益罔不趨,一群之公責罔不盡,如是之人,如是之群,而不能自強立于世界者,吾未之聞也。不如是焉,而能自強立于世界者,吾未之聞也?!薄?8〕梁啟超的這段論述,一是強調自治之必要性,認為人們要形成一個社會就必須要有自治,制定出法律,并形成社會秩序;二是強調自治一事源于社會的內部,非外力之所致,而是出于人人的良知,且“適于人道”;三是社會實行了自治,則社會秩序井然,人人皆能按照其規(guī)矩行事;四是實行自治的國家到處充滿了活力與力量,能“自強立于世界”。實行自治有二端,一曰“求一身之自治”,這主要是培養(yǎng)個人具有“自勝之力”,形成人人遵循法律精神之習慣;二曰“求一群之自治”,這主要是社會有完善的法治秩序,整個社會形成“有制裁、有秩序、有法律,以為自治之精神”。梁啟超說:“國有憲法,國民之自治也;州郡鄉(xiāng)市有議會,地方之自治也。凡善良之政體,未有不從自治來也。一人之自治其身,數人或十數人之自治其家,數百數千人之自治其鄉(xiāng)其市,數萬乃至數十萬、數百萬、數千萬、數萬萬人之自治其國,雖其自治之范圍廣狹不同,而精神則一也。一者何?一與法律而已。”〔59〕梁啟超在西方法治精神的啟悟下,希望個人能夠身體力行,擔負起自治之責,“真正之自治,必須不假官力,純由人民自動”;〔60〕同時,自治也“勿徒以之責望諸團體”。梁啟超認為,通過提升國民的自治能力能夠使中國成為“一完全高尚之自由國平等國獨立國自主國”,這就將自治視為國家政治建設的重要一環(huán)。
5.關于政治監(jiān)督機關問題?,F(xiàn)代民主政治強調監(jiān)督的政治意義,故政治上的監(jiān)督機關成為國家政治生活中的重要設施,并對民主政治的運行起著重要的保障作用。因而,政治監(jiān)督機關的研究亦引起學術界的高度重視。梁啟超為了使政治趨于開明并有效地防止執(zhí)政者濫用權力,極力主張在政治上設立相應的監(jiān)督機關,以便形成一個權力的制約機制。因而,他將監(jiān)督機關的建設視為有重要價值的“政治革命”。他指出:“凡行政治必以人。而人類也者,以智德不完全之故,有意無意之間,?,F(xiàn)出種種之缺點。此根于普通性而無可如何者也。故非有人監(jiān)督乎其旁,而能軌于正者蓋鮮焉。……而況于執(zhí)政者,所處之地位,最易濫用其權力而放棄其責任乎!故無監(jiān)督機關,則政治終無由以進于良。此萬古不易之通義也?!薄?1〕梁啟超主張建立政治上的監(jiān)督機關,但這種監(jiān)督機關必須經過人民之選舉而產生,這樣才能使其具有獨立的監(jiān)督地位。他說:“故欲監(jiān)督機關之有力,必當使其機關由選舉而成立,非由任命而成立;必當使其權力之淵源,在人民而不在君主?!薄?2〕梁啟超不是把監(jiān)督機關僅看作為權力制約的權宜之計,而是強調監(jiān)督機關建設是民主政治的關鍵之舉,這是很有政治遠見的。
6.關于國民性與政治的關系。梁啟超深受盧梭《民約論》之影響,強調國民與政治的同一關系,認為“天下未有人民而可稱之為國家者”,“政府與人民,皆構造國家之要具也”。在他看來,國民與政治發(fā)生關系,就在于國民能夠結成群體以盡自己的政治責任。他指出:“政府之所以成立,其原理何在乎?曰在民約。人非群則不能使內界發(fā)達,人非群則不能與外界競爭,故一面為獨立自營之個人,一面為通力合作之群體。此天演之公例,不得不然者也。既為群矣,則一群之務,不可不共任其責固也?!?,代民以任群治者也,故欲求政府所當盡之義務,與其所應得之權利,皆不可不以此原理為斷?!薄?3〕正是重視國民有“共任其責”之義務,梁啟超認為國民性之如何關系到政治的基本現(xiàn)狀,也關系到政治體制建設的目標和政府施政之成效。梁啟超還從“立憲政治”即“國民政治”的主張來研究國民性問題,將國民與政治建設緊密地結合起來。他指出:“立憲政治非他,即國民政治之謂也。欲國民政治之現(xiàn)于實,且常保持之而勿失墜,善運用之而日向榮,則其原動力不可不還求諸國民之自身。其第一著,當使國民勿漠視政治,而常引為己任;其第二著,當使國民對于政治之適否,而有判斷之常識;其第三著,當使國民具足政治上之能力,常能自起而當其沖。夫國民必備此三種資格,然后立憲政治乃能化成;又必先建設立憲政治,然后國民此三種資格乃能進步。謂國民程度不足,坐待其足然后立憲者妄也;但高談立憲,而于國民程度不一厝意者,亦妄也。故各國無論在預備立憲時,在實行立憲后,莫不汲汲焉務所以進其國民程度而助長之者?!薄?4〕進而,梁啟超又從國民特殊性方面來研究政治,認為政治固然有其人類的共同性,但也有其特殊的具體情形,與一國之國民性有著十分密切的關聯(lián),因而他主張以“國民”來詮釋政治之本質,充分地看到國民性對于政治建設的巨大影響。梁啟超說:“政治者,人類之產物也。而一國之政治者,又一國國民之產物也。凡人類有普通性,故政治大體之良惡,其標準固不甚相遠。凡一國國民有特別性,故政治細目之適否,其裁擇必因乎所宜。”〔65〕關于一國之政治與其國民性之內在關系,梁啟超以法國政治變革為例,有這樣的解釋:“國民共同性,最難磨滅,亦如個人之特性焉。性素怯者,遇急難時,為自衛(wèi)計,或生奇勇,移時而怯性復見矣;性素忍者,聞仁人言,或發(fā)慈悲,移時而忍性復現(xiàn)矣。皆所謂有特別原因為反對之方向者也。如法國民之共同性,不善自治。雖大革命起,若與其本性絕相反,不旋踵而帝制興焉。即繼以數次革命,然至今為中央集權制如故也。此足以證共同性者也。故以政治家自命者,不可不深察此性?!薄?6〕梁啟超注意到國民性與政治的關系,認識到國民性的狀況對國家的政治安排有著重要的影響,提出一國之政治要與一國的國民性相契合,這是很有學術見地的。
7.關于國家問題。政治學在過去曾被稱之為國家學,可見國家問題在政治學研究中的突出位置,故歷來的政治學大家大多重視國家問題的研究。梁啟超在《中國國會制度私議》中指出:“國家者何乎?自古迄今,學者紛紛論爭,為說可汗萬牛。今不具徵辨。據今世多數學者所信之說,則國家者,一人格而為統(tǒng)治權之主體者也。必根本此義,然后機關之說乃得明。蓋國家者,法理上視為一人。雖然,乃法人而非自然人也。凡人類皆自有其意思焉,自有其行為焉。自然人有然,法人亦有然。顧自然人之意思行為,自發(fā)表而自執(zhí)行之,其事至易見。法人之意思行為,因其無生理上之性質也,故不能自發(fā)表自執(zhí)行,而勢不得不假諸機關?!﹪嗳?,有元首,有國會,有各種各級之行政官,有司法官,國家有具足之統(tǒng)治權。而分掌諸此等人,此等人之行動,非為自己而行動,實為國家而行動,此國家機關之說也?!薄?7〕梁啟超研究西方國家的狀況,認為現(xiàn)代國家必須推行政黨政治,如此才能推進國家的“進步”。他在《新民說》一書的《論進步》(亦名為《論中國群治不進之原因》)一文中這樣說:“政黨之治,凡國必有兩黨以上,其一在朝,其他在野。在野黨欲傾在朝黨而代之也,于是自布其政策,以抨擊在朝黨之政策,曰使吾黨得政,則吾所設施者如是如是,某事為民除公害,某事為民增公益。民悅之也,而得占多數于議院,而果與前此之在朝黨易位,則不得不實行其所布之政策,以副民望而保大權,而群治進一級焉矣。前此之在朝黨,既幡而在野,欲恢復其已失之權力也,又不得不勤察民隱,悉心布畫,求更新更美之政策而布之曰:彼黨之所謂除公害增公益者,猶未盡也。使吾黨而再為之,則將如是如是,然后國家之前途愈益向上。民悅之也,而復占多數于議院,復與代興之在朝黨易位,而亦不得不實行其所布之政策,以副民望而保大權,而群治又進一級焉矣。如是相競相軋,相增相長,以至無窮,其競愈烈者,則其進愈速,歐美各國政治遷移之大勢,大率由此也?!薄?8〕這段論述固然具有理想化的一面,但突出了政黨政治在西方現(xiàn)代國家中的地位,也反映出梁啟超將政黨政治看成是現(xiàn)代國家的基本表征。梁啟超還認為,國家機關按照其發(fā)生情形來分類,可以分為二類,一類是直接機關,亦稱獨立機關,一類是間接機關,亦稱委任機關;國家機關按照權限來分類,可以分為四部分:大權機關、立法機關、行政機關、司法機關。這里,“大權機關,掌諸元首;立法權機關,掌諸國會;行政權機關,掌諸政府及其屬吏;司法權機關,掌諸裁判所”?!?9〕梁啟超根據當時西方政治學界的最新觀點,在孟德斯鳩三權分立學說基礎上提出了“四機關說”,不僅在當時是比較新穎的,而且也有其學理上的依據,可謂是一家之言。
梁啟超雖然深受國家有機體主張的影響,但對于“國家有機體論”也有不甚贊同的方面,如他認為國家作為一個獨立的政治組織不可與有機體進行簡單的類比。關于國家有機體學說的歷史,梁啟超有這樣的梳理:“國家有機體說,發(fā)源甚古。若希臘古哲柏拉圖,以人身喻國家,是也。雖然,其說不光大。自法國大革命以后,自然法派之民約說,大失價值,其反動力遂產出有機體說。十九世紀初元,西埃靈、華格拿輩,已倡之。其后黎阿福郎治等,更謂國家純然與自然界諸有機體同物,即本文所稱自然的有機體說是也。及伯倫知理興,始冠以精神的有機體、道德的有機體諸形容詞,以與自然的有機體示區(qū)別,即本文所稱心理的有機體說是也。此派實以伯氏為巨子?!薄?0〕關于有機體與國家這兩者的關系,梁啟超有著較為明確的區(qū)分:其一,發(fā)生與成長的狀態(tài)之不同。梁啟超認為,事物都有其產生、成長與發(fā)達的狀態(tài),也有其最后滅亡的運命,但有機體與國家在這點上有著截然不同的狀態(tài)。他指出:“有機體之發(fā)生,純任天然。國家則天然人事參半。此其發(fā)生狀態(tài)之異也。有機體之發(fā)育,各有定期。未屆其期,莫能強焉;既屆其期,則亦莫能御。國家進步,雖亦有不可躐之階級,然可以人力助長之,使一階級所歷之期,大加減縮,若委任運,亦可以涉千歲而無寸進。非若人之七八歲而齒必齔,十四五而必通人道也。此其成長狀態(tài)之異也。人壽不逾百年,而國得良治,千載未艾。此其消滅狀態(tài)之異也。”〔71〕其二,內部構成及對外界之關系不同。梁啟超認為,在內部構成及其外部邊界方面,有機體與國家有著顯著的不同。他說:“凡有機體,其構成之之各么匿,恒相密接。國家則不然。有機體劃然成一軀殼,與他軀殼顯相離異。國家于此種程度,不如彼之明確。國家之外界有二:其一則包含于其中之各人,其行動有為國家所不干涉者。故個人為國家之么匿,同時亦為社會之么匿。是曰社會的外界。其二則對峙于其外之各國,是曰國際的外界。國際的外界之程度,雖稍易明;社會的外界之程度,則非倉卒所能辨也?!薄?2〕其三,所受支配之法則不同。在梁啟超看來,有機體與國家受不同的法則所支配,故各自的組織體系不同。他說:“有機體為物質的實在相,故受支配于物質法則;國家為心理的實在相,故受支配于心理法則。受支配于物質法則,故其結構自受生而已定;受支配于心理法則,故其機關須運人事以組織之。組織完善者,則指揮如神;組織拙劣者,或全失其駕馭之力?!薄?3〕其四,客觀存在的程度不同。梁啟超認為,任何事物都是客觀存在的,但因事物之性質不同,其客觀存在的程度還是有差別的。國家與有機體兩者的存在,在程度上就有不同。他指出:“現(xiàn)象不能全離主觀,固也。然比較的有程度之差焉。如草木禽獸,雖無人焉,彼固自在,彼確有客觀的存在也。國家不然,離人無國。又不徒有人而已;即有人焉,而其人無國家觀念,則猶之無國也。如彼圖騰社會之部民是也。故國家雖非無客觀的存在,然其程度甚微矣。何也?國家者,人類仞之而始有,不仞之而遂無也?!薄?4〕梁啟超認為有機體與國家不能直接對等,“夫普通有機體之發(fā)達,命為之也;國家之發(fā)達,則力為之也”。因而,他認為有機體說用在國家上面有其“流弊”之所在,這就是忽視了“人力”的作用,由此可能會導致“甘為天演之奴隸,而蔑棄人演之自由,悉委心以聽其遷移”的結果?!?5〕
凡做人不能太張狂太鋒芒畢露,喜而不語,低調沉斂,是一種智慧。生活從來都是智慧的較量,最富有的人是智者,最寶貴的財富是智慧。
梁啟超將國家利益與國民利益聯(lián)系起來考慮,剖析國家利益與國民利益的關系。他指出:“國家之有政治,其目的安在?曰一以謀國家自身之發(fā)達,一以謀組成國家之分子(即人民)之發(fā)達,斯二義盡之矣。雖然,斯二義者,形式雖異,而精神則同。蓋人民若瘁,則國家決無自而榮,故為人民謀利益之政治,同時即謂之為國家謀利益焉可也。若夫有時為國家生存發(fā)達之必要,不惜犧牲人民利益以殉之。就外觀論,似國家與人民利益相沖突。庸詎知非惟民瘁而國不能榮,抑國不榮則民亦必旋瘁,犧牲人民一部之利益者,凡以為其全體之利益也。犧牲人民現(xiàn)在之利益者,凡以為其將來之利益也。故國家之利益,雖時若與人民一部及現(xiàn)在之利益相沖突,然恒必與人民全體及永久之利益相一致。信如是也,則雖謂國家利益與人民利益常相一致焉可也?!薄?6〕這里,梁啟超站在國家是“為人民謀利益之政治”的立場上,分析了國家利益與人民利益相沖突又相一致的具體情形,即國家利益在整體上、長遠上是與人民利益相一致的,但在局部及某一具體的時段也有相沖突的情況。
此外,梁啟超還就顧問政治、國權與民權、政治能力、政治道德等問題作過相關的研究,對于中國政治學知識的積累也有重要的貢獻,限于篇幅不一一介紹。
梁啟超一生勤于著述,筆耕不輟,著作等身,政治學方面的研究性專著亦極為眾多。他不僅依據政治學知識對政治學基本理論及國際政治問題展開研究,而且還研究中國政治的歷史與現(xiàn)實,闡發(fā)對中國政治建設的意見,從而形成了系列性的具有中國特色的政治學著作,奠定了其在中國政治學史上的先驅者地位。梁啟超的政治學專著內容豐富,涉獵范圍很廣,概而言之,有以下幾類:
一是研究西方政治學家的著作。梁啟超是引進西方政治學理論的先驅,他主要是通過對西方政治學家思想的介紹,而向國人闡發(fā)關于政治學的基本原理。對于西方政治學家的觀點,梁啟超不僅在相關的文章中多次闡發(fā),而且還以專著的形式加以集中地表達。這方面的專著,以1902年撰寫的《近世歐洲四大家政治學說》為代表,該書根據法國人阿勿雷脫所著《理學沿革史》(日本學者中江篤介譯本)摘譯而成,“輯譯英儒霍布士(霍布斯)、陸克(洛克),法儒盧梭、孟德斯鳩之學說之關于政治者”,書中關于洛克的學說采用東京中國留學生所辦《國民報》的漢譯本。梁啟超在該書的“自序”中以進化論闡釋歐洲學術思想的演變,對于西方政治學的歷程給予了學術上的梳理,認為“十九世紀歐美,爛花繁景,如火如荼,百年間進步之速率,合前此二三千年,蓋猶不逮”,“其原因遠在近世史之初期”;“即如政治一端,舉凡十九世紀新國之所以立,憲法之所以成,政府之所以鞏固而安全,人民之所以康樂而仁壽,抑何一非食十七八世紀陸克、盧梭、孟德斯鳩諸賢之賜也”;由于學術思想“其立論只能為一時代進步之用,而不欲以之范圍千百年以后”,“故諸賢之說,在今日之歐美,其駕而上之糾而正之者,蓋其不少焉。若士達因、墺斯陳、伯倫知理諸賢,殆其儔也。……盧、孟諸哲,生十八世紀,而為十九世紀之母;墺、伯諸哲,生十九世紀,而為二十世紀之母。”〔77〕梁啟超編撰這部《近世歐洲四大家政治學說》,一方面是向中國學界灌輸西方政治學的學理,使中國學界明白西方政治思想“變遷之由來”,知道霍布斯“此后諸家,多因其說而發(fā)揮之駁詰之,然后公理隨而出焉”的道理,另一方面在于使中國的政治變革能夠有所借鑒,如其所說:“若今日之中國,猶未經過歐美之十九世紀時代也,然則思所以播其種而起其蟄者,其不可不求諸十八世紀以前甚明矣。審如是也,則斯編者,其亦我國民遒鐸之一助也夫。”〔78〕該書的特點是,較為系統(tǒng)地介紹西方近代四大政治學家的政治學思想,便于讀者能夠求取“先哲之微言”,除洛克一篇因作者“未暇”給出“按語”外,其他各篇都按照作者自己的看法作了“按語”,這對西方近代的政治學思想在中國的傳播作出了貢獻。
二是研究國際政治形勢的著作。梁啟超生活的時代,國際風云變幻莫測,資本主義國家相繼進入帝國主義階段,國際政治格局發(fā)生很大的變化。梁啟超專注于對國際政治變動的考察,并及時加以研究和總結,遂有關于國際政治形勢研究的相關著作,代表性的專著有《現(xiàn)今世界大勢論》。梁啟超雖然長期避居海外,但時刻關注世界政治形勢的變化及其對中國政治的影響,他在1902年3月間,“日親典籍,偶讀美人靈綬氏所著《十九世紀末世界之政治》、潔丁士氏所著《平民主義與帝國主義》、日本人浮田和民所著《帝國主義論》等書”,于是“撮譯其意參以己見”,寫成了《現(xiàn)今世界大勢論》。該書除“敘”外,共12節(jié)內容,題目分別為“論民族主義之進步”“論民族帝國主義之由來”“英國之帝國主義”“德國之帝國主義”“俄國之帝國主義”“美國之帝國主義”“論今日世界競爭之點集注于中國”“論各國經營中國之手段”“論殖民政略”“論鐵路政略及傳教政略”“論工商政略”“結論”等。該著的目的在于使“中國之士人”能夠在了解“五大洲之形勢”的基礎上,“觀他國所以自強之道,及其所以謀我之術,一一探其朔燭之微,而因以自審焉”,因而該書政治意識非常濃烈,“意不在客觀之世界,而在主觀之中國人也”?!?9〕該書分析帝國主義的“殖民政略”,認為“其所施于中國者,則以殖民政略為本營,以鐵路政略為游擊隊,以傳教政略為偵探隊,而一以工商政略為中堅”,〔80〕由此,20世紀民族競爭在于政治上的競爭,而不只是經濟上的競爭,中國的問題是政治建設問題而非經濟發(fā)展問題。因而,梁啟超不贊同“今后之天下,既自政治界之爭,而移于平準界之爭”的說法。他在該書總結的結論是:“故未有政治界不能自立之民族,而于平準界能稱雄者。……故今日欲救中國,無他術焉,亦先建設一民族主義之國家而已?!薄?1〕《現(xiàn)今世界大勢論》在研究國際政治變動方面有突出的成績,尤其是對于帝國主義發(fā)展態(tài)勢及其殖民侵略政策的揭示可謂精辟入微,而該著提出的“建設一民族主義之國家”的主張亦具有強烈的時代意義和顯著的政治價值。
三是研究中國政治建設的著作。梁啟超首先是一位積極從事政治活動的政治家,然后才是著名的學術大家,故其早期的學術著作大多為政治活動的開展而作。因而,在梁啟超的早期政治生涯中,也就有了大量的研究現(xiàn)實的中國政治建設的著作,代表性的有《開明專制論》《中國國會制度私議》《新中國建設問題》《中國立國大方針》等。以下試作簡要介紹:
關于《開明專制論》。梁啟超在1905年寫成《開明專制論》一書,共十章,其中“為釋者三,為述者二,為論者五”,抒發(fā)其近年來“懷抱之意見”。所謂“開明政治”是一種怎樣的政治呢?梁啟超在《開明專制論》中寫道:“發(fā)表其權力于形式,以束縛人一部分之自由,謂之制。據此定義,更進而研究其發(fā)表之形式,則良焉者謂之開明制,不良焉者謂之野蠻制。由專斷而以不良的形式發(fā)表其權力,謂之野蠻專制,由專斷而以良的形式發(fā)表其權力,謂之開明專制。”又說:“凡專制者,以能專制之主體的利益為標準,謂之野蠻專制;以所專制之客體的利益為標準,謂之開明專制?!薄?2〕這里,梁啟超所說客體大致是指“國家”與“人民”。因而,其所謂的“開明專制”,也就是以國家和人民的利益為利益的政治制度。梁啟超把“開明專制”作為一種由專制進到立憲的過渡制度,指出:“若普通國家,則必經過開明專制時代,而此時代不必太長,且不能太長。經過之后,即進于立憲。此國家進步之順序也。若經過之后,而復退于野蠻專制,則必生革命。革命之后,再經過一度開明專制,乃進于立憲。故開明專制者,實立憲之過渡也,立憲之預備也。”〔83〕梁啟超認為,中國當時無發(fā)達的政黨,故“今日中國政治,非可采用共和立憲制者也”;又由于中國“人民程度未及格”,“施政機關未完備”,“義務思想未發(fā)達”,“汲汲以輕負擔為務”,故也不能推行君主立憲制度。由此,梁啟超得出的結論是,中國只能行“開明專制”。梁啟超在《開明專制論》中所宣傳的“開明專制”思想,實際上就是在不觸動現(xiàn)有政治制度的前提下,依靠現(xiàn)政權中的強有力人物把中國引向憲政的道路,這突出地表現(xiàn)了梁啟超的“賢人政治”思想和在既有政治框架內設計政治變革藍圖的政治理念。
關于《中國國會制度私議》。梁啟超在1910年著有《中國國會制度私議》一書,全書分為三章。第一章是研究國會的性質,從法律上、政治上闡釋西方的國會制度。第二章是研究國會組織構架,對于西方的二院制、上院及下院的組織形式詳加介紹,既比較了二院制與一院制得失,闡發(fā)了中國采用二院制的理由,又對英國的貴族院、法國的元老院、德意志帝國聯(lián)邦的參議院、普魯斯王國的貴族院、意大利的元老院、美國的參議院以及日本的貴族院進行分析和比較。在此章中,梁啟超將政治組織的研究轉向中國,提出“中國國會左院(即上院)組織私案”,具體地闡發(fā)“中國不能以左院代表貴族之理由”、“中國不必以左院代表富族之理由”、“應設代表各省議員之理由”、“應設敕選議員之理由”、“應設代表蒙藏議員之理由”及“左院議員之數”等問題。在該章中,梁啟超具體地研究了右院(即下院)組織,在介紹“選舉權”中的“普通選舉”“制限選舉”“平等選舉”“等級選舉”的同時,闡發(fā)了“我國不當采制限選舉之理由”;在介紹被選舉權時,對于各國的“財產制限”“年齡制限”“住所制限”“職業(yè)制限”予以比較,分析其優(yōu)劣得失;在研究選舉方法時,分析了西方各國“直接選舉優(yōu)于間接選舉之點”及“間接選舉優(yōu)于直接選舉之點”,提出了“我國當采間接選舉之理由”;在討論選舉區(qū)問題時,以英國、德國、法國、意大利、日本等國為例,具體地分析“無選舉區(qū)制與有選舉區(qū)制”“小選舉區(qū)制與大選舉區(qū)制”及“投票區(qū)”等問題,提出了“中國劃分選舉區(qū)私案”,主張“我國之選舉區(qū)(即第二級之選舉區(qū),由此區(qū)以選出議員者),當采大選舉區(qū)制,以省為其界。在一省內比例人口,分為若干區(qū)。每區(qū)選出議員,少者一人,多者無過五人。其原選舉區(qū)(即第一級之選舉區(qū),由此區(qū)以選出選舉人者),當采小選舉區(qū)制,以州縣為其界。在一州縣內比例人口,分為若干區(qū),每區(qū)限選出第二級選舉人一人”?!?4〕第三章研究“國會之職權”,認為西方各國的國會在參與立法權方面,有“參與改正憲法之權”“參與普通立法之權”,并分別就二者之中“我國所當采者”作重點闡發(fā)。譬如,在“參與改正憲法之權”方面,認為中國所當采者,一是“改正案之提議”,二是“改正案之議決”,三是“改正案之裁可”。又譬如,在“參與普通立法之權”方面,認為中國的國會參與立法權的范圍有:“(1)除憲法所已規(guī)定之范圍外;(2)除君主命令權之范圍外;(3)除各省律令權之范圍外。”梁啟超的《中國國會制度私議》一書一方面介紹西方國會制度的基本內容,另一方面詳細地規(guī)劃中國的國會制度,將西方國會制度的介紹與中國的國會制度建設很好地結合起來,因而是一部有學術深度的中國式政治學著作。
關于《新中國建設問題》(1911年)。在辛亥革命發(fā)生不久,梁啟超認為“今者破壞之功,已逾半矣。自今以往,時勢所要求者,乃在新中國建設之大業(yè)”,于是因應時勢來研究中國的政體問題,著成《新中國建設問題》一書,目的在于探尋適合中國共和政體的具體形式。此書分為上下兩篇,上篇主要研究“單一國體與聯(lián)邦國體之問題”,下篇重點闡發(fā)“虛君共和政體與民主共和政體之問題”。梁啟超從歷史沿革的視角來認識中國的政治問題,在心理上比較傾向于單一制,但鑒于辛亥革命以后各省紛紛獨立的事實及當時人們有著謀求國家統(tǒng)一的社會心理,因而在聯(lián)邦制與單一制問題上采取了比較謹慎的態(tài)度,不反對因應時勢地采取聯(lián)邦制作為過渡辦法。他說:“聯(lián)邦國不過單一國之過渡,究極必求趨于單一。求之而未得,乃以聯(lián)邦為一時權宜。故聯(lián)邦云者,必前此僅有群小國,無一大國,乃聯(lián)小以為大也。若前此本有一大國,乃剖之為群小,更謀聯(lián)之為一大,微論不能,即能矣,而手段毋乃太迂曲。吾平素所以不敢持聯(lián)邦論者以此也。雖然,凡一問題之發(fā)生,皆起于不得已,今既有各省獨立之事實,人人憂將來統(tǒng)一之艱,然后心理乃趨于此著。謂非有所不得已焉不可也?!薄?5〕梁啟超認為,在不得不采取聯(lián)邦制時必須處理好“聯(lián)邦首長之資格”“聯(lián)邦與中央之權限”“聯(lián)邦之區(qū)域”“聯(lián)邦與舊朝”“聯(lián)邦與藩疆”等問題,以適應當時中國“首在得一強固之中央政府”的現(xiàn)實要求。在共和政體的類型上,梁啟超認為共和政體有六種具體的形式(即人民選舉終身大統(tǒng)領之共和政體、不置首長之共和政體、人民公選大統(tǒng)領而大統(tǒng)領掌行政實權之共和政體、國會公選大統(tǒng)領而大統(tǒng)領無責任之共和政體、虛戴君主之共和政體、虛戴名譽長官之共和政體),“六者各有所長”。在對這六種共和政體的比較中,梁啟超主張“虛君共和政體”,認為“此雖未敢稱為最良之政體,而就現(xiàn)行諸種政體比較之,則圓妙無出其右者也”?!?6〕《新中國建設問題》一書是梁啟超在辛亥革命發(fā)生后研究中國共和政體的政治學著作,其特點是綜合分析共和政體各種形式的優(yōu)劣與得失,鮮明地提出了建設“虛君共和政體”的政治主張,這在當時中國的政學兩界有較為廣泛的影響。
關于《中國立國大方針》(1912年)。該著主體內容為四個部分,分別是“世界的國家”“保育政策”“強有力之政府”及“政黨內閣”,另外還有一個“結論”部分。關于此書的寫作緣由,梁啟超有這樣的陳述:“今破壞之事則告終矣,而建設之業(yè),前途遐哉邈焉。環(huán)觀夫國中杌隉不安之象,視疇昔有加無已也。淺躁者謳歌告成,識時者殷憂方始。危機存亡,千鈞一發(fā),系于今日。本會同人,非敢云有知也,而匹夫之責,未忍自棄,欲集眾思,以求共濟。《易》曰:‘正其本,萬事理。失之毫厘,謬以千里?!蚍窍榷ㄒ涣蠓结?,則一切建設將何所麗,此所以不揣檮昧,欲提出此大問題以與國人一商榷也。”〔87〕該著以“世界的國家”眼光來研究民國建立后的政治建設問題,其目的在于建設一個強有力的政府,因而主張在政治上實行政黨政治、政黨內閣,并采取與放任政策相對的、積極的保育政策,但不能形成西方那種國家主義“干涉”社會的現(xiàn)象。在該著的“結論”中,梁啟超指出:“以上所論,以使中國進成世界的國家為最大目的;而保育政策,則期成世界的國家之一手段也;強有力之政府,則實行保育政策之一手段也;政黨內閣,則求得強有力政府之一手段也。而所以能循此種種手段,以貫徹最高之目的者,其事純系于國民。夫以茲事泛責諸全體國民,殆茫然無下手之方,悵悵乎若不得要領也。”〔88〕《中國立國大方針》將政治建設作為民國建設的關鍵,運用政治學學理研究民國的政治建設,是西方政治學理論中國化的重要成果,具有鮮明的現(xiàn)實性、時代性特征。
梁啟超的上述四部關于中國政治建設的學術專著,有著共同的特點:一是這些著作大都寫作于中國政治變革的關鍵時期,反映作者積極參與現(xiàn)實政治建設的態(tài)度;二是這些著作以系統(tǒng)地提出自己的政治主張、闡發(fā)自己的政治見解為顯著特征,借以影響現(xiàn)實的政治變革實踐;三是這些著作體現(xiàn)出政治學學理與政治現(xiàn)實相結合的色彩,著力于發(fā)揮政治學理論對中國的政治實踐的指導作用。這是梁啟超所恪守的今文經學的“經世致用”態(tài)度的突出反映。
四是研究中國政治思想的著作。梁啟超自五四運動后脫離了現(xiàn)實的政治舞臺,而專注于學術研究工作,但仍然關注現(xiàn)實政治問題,故其史學著述方面亦有《先秦政治思想史》(1922年)一書的問世。梁啟超在“五四”之后潛心研究中西文化問題,在清華大學、南開大學等地講學,寫出了一批具有高品位的學術著作,《先秦政治思想史》則是他對于中國政治思想史研究的重要代表作。該書最初是梁啟超1922年春在北京政法專門學校的演講稿,后來于同年秋冬在東南大學講演,將原有的四講內容予以擴充,“講義且講且編”,授課兩月有余,這就是《先秦政治思想史》,亦名為《中國圣哲之人生觀及其政治哲學》。梁啟超研究思想史,集中于政治思想,而政治思想之研究又限于先秦時期。其原因有二:一是他認為“政治是國民心理的寫照”,“無論何種形式的政治,總是國民心理積極的或消極的表現(xiàn)”,所以“改革政治,根本要改革國民心理”,“研究政治,最要緊的是研究國民心理”,因而研究思想之變遷就要首先研究政治思想之變遷;二是他認為春秋戰(zhàn)國時期是中國政治思想發(fā)展的關鍵階段,這階段的思想可謂“百花齊放,萬壑爭流,后來從秦漢到清末,兩千年間,都不能出其范圍”,由此,“我們若研究過去的政治制度政治狀態(tài),自然時代越發(fā)近越發(fā)重要,若研究過去的政治思想,僅拿先秦做研究范圍,也就夠了”?!?9〕在《先秦政治思想史》中,梁啟超梳理和概括先秦政治思想,其結論是四家(儒家、道家、墨家、法家)、四大潮流(無治主義、禮治主義、人治主義、法治主義)、四大共同點。所謂“四大共同點”,是指“中國人政治思想的特色”,一是將宇宙間的自然法則運用于政治領域,就是說,“中國人深信宇宙間有一定的自然法則,把這些法則適用到政治,便是最圓滿的理想政治”。二是主張君權神授、君權無限。對此,梁啟超在對中西政治學說加以比較中說:“君位神授,君權無限,那一類學說,在歐洲有一個時代很猖獗。我們的先哲,大抵都不承認他是合理。我們講國家起源,頗有點近世民約說相類。可惜只到霍布斯、洛克一流的見地,沒有到盧梭的見地。這也是時代使然,不足深怪。”三是對國家都有從“小康”到“大同”的美好描繪,但大都是不可企及的“烏托邦”。梁啟超指出:“中國人對于國家性質和政治目的,雖看得不錯,但怎么樣才能貫徹這目的呢?可惜沒有徹底的發(fā)明,申而言之,中國人很知民眾政治之必要,但從沒有想出個方法叫民眾自身執(zhí)行政治。所謂By people的原則,中國不惟事實上沒有出現(xiàn)過,簡直連學說上也沒有發(fā)揮過?!彼氖且浴疤煜隆睘樽罡哒危瑖抑皇蔷唧w的朝代。梁啟超說:“中國人說政治,總以‘天下’為最高目的,國家不過與家族同為達到最高目的中之一階段?!薄?0〕《先秦政治思想史》關注現(xiàn)代中國政治發(fā)展進程,表現(xiàn)出從現(xiàn)實政治出發(fā)的研究取向,這是該著的一個鮮明的特點。譬如,梁啟超在該著中說:“近二十年來,我國人汲汲于移植歐洲政治制度,一制度不效,又顧而之他,若立憲,若共和,若聯(lián)邦,若蘇維?!踩怂姓?,幾欲一一取而試驗之,然而名實相繆,治絲愈棼。蓋制度不植基于國民意識之上?!薄?1〕總體來看,《先秦政治思想史》集中反映了20世紀初至20年代中國政治思想史研究的特點,并極大地影響了后來的中國政治思想史研究,“如梁啟超從倫理仁愛和等級秩序兩個角度對以孔子為代表的早期儒家政治思想的把握,就為后來著名的中國政治思想研究者蕭公權所繼承”。〔92〕
梁啟超是中國近代史上政治家與政治學家兼具的人物,因而在中國近現(xiàn)代政治史及政治學史上都需要予以重點記述。作為政治家,梁啟超自戊戌變法以來一直是中國政治演變中的重要人物,在民國初年的政壇上亦十分活躍,有著比較豐富的政治實踐的基本經驗;而作為學者,梁啟超能夠結合自己的政治活動需要,努力研究和宣傳西方政治學家的學術思想,闡發(fā)政治學的諸多概念及有關原理,并撰寫出大量的具有開創(chuàng)性的政治學著作,從而為中國政治學的開創(chuàng)作出了重要的貢獻。固然,梁啟超的不少政治觀點在今天看來還是較為粗淺的,許多方面亦有值得檢討之處,但無可置疑的是,梁啟超是中國政治學的重要開創(chuàng)者,在中國政治學史上有著先驅者的地位。
注釋:
〔1〕王邦佐、潘世偉主編:《二十世紀中國社會科學·政治學卷》,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100頁。
〔2〕北京圖書館編:《民國時期總書目·政治(1911—1949)》,北京:書目文獻出版社,1996年,第13頁。
〔3〕本文關于梁啟超與中國政治學關系的研究,在于確認梁啟超在中國政治學史上的開創(chuàng)者地位。故而,在史料的運用方面,不限于以往學者所依據的《飲冰室合集》(這自然是最基本的材料),而擴展至學術界尚未注意的《飲冰室合集》之外的梁啟超著述,因而本文重視并征引夏曉虹先生所編上中下三冊的《〈飲冰室合集〉集外文》,并對夏曉虹先生窮“十年”之力搜羅梁氏散逸著述之精神表示敬意。
〔4〕〔12〕〔33〕梁啟超:《國家論》(1899年),《〈飲冰室合集〉集外文》下冊,夏曉虹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第1206、1226,1220-1221,1206-1244頁。
〔5〕〔6〕〔7〕〔8〕〔49〕梁啟超:《亞里士多德之政治學說》,《飲冰室合集·飲冰室文集之十二》,北京:中華書局,1989年,第68-69、69、70、72、75-76頁。
〔9〕梁啟超:《破壞主義》(1899年10月15日),《梁啟超文集》,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1997年,第510頁。
〔10〕梁啟超:《答某君問法國禁止民權自由之說》,《飲冰室合集·飲冰室文集之十四》,北京:中華書局,1989年,第31頁。
〔11〕梁啟超:《盧梭學案》,《飲冰室合集·飲冰室文集之六》,北京:中華書局,1989年,第98頁。
〔13〕〔20〕〔36〕梁啟超:《論學術之勢力左右世界》,《飲冰室合集·飲冰室文集之六》,北京:中華書局,1989年,第112-113、112、114頁。
〔14〕〔48〕梁啟超:《憲法之三大精神》(1912年),《飲冰室合集·飲冰室文集之二十九》,北京:中華書局,1989年,第92-93、94頁。
〔15〕〔17〕〔22〕〔23〕梁啟超:《法理學大家孟德斯鳩之學說》,《飲冰室合集·飲冰室文集之十三》,北京:中華書局,1989年,第20、25、18、19頁。
〔16〕〔18〕〔19〕〔21〕〔24〕梁啟超:《蒙的士鳩之學說》(1899年),《〈飲冰室合集〉集外文》下冊,夏曉虹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第1246、1246、1245-1246、1247、1248頁。
〔25〕〔87〕〔88〕梁啟超:《中國立國大方針》,《飲冰室合集·飲冰室文集之二十八》,北京:中華書局,1989年,第75-76、39、76頁。
〔26〕〔27〕〔28〕梁啟超:《樂利主義泰斗邊沁之學說》,《飲冰室合集·飲冰室文集之十三》,北京:中華書局,1989年,第31、39,41,42頁。
〔29〕〔31〕〔32〕〔41〕梁啟超:《政治學大家伯倫知理之學說》,《飲冰室合集·飲冰室文集之十三》,北京:中華書局,1989年,第89、71、74-76、67頁。
〔30〕〔34〕〔日〕川尻文彥:《梁啟超的政治學:以明治日本的國家學和伯倫知理的受容為中心》,《洛陽師范學院學報》2011年第1期。
〔35〕“譯錄”內容詳見梁啟超:《國家思想變遷異同論》,《飲冰室合集·飲冰室文集之六》,北京:中華書局,1989年,第12-15頁。
〔37〕〔38〕〔40〕〔47〕〔61〕〔62〕〔66〕〔70〕〔71〕〔72〕〔73〕〔74〕〔75〕〔77〕〔78〕《〈飲冰室合集〉集外文》上冊,夏曉虹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第350、141-142、344、518、518、519、350、350、358、358、359、359、360、109-110、110頁。
〔39〕〔42〕梁啟超:《論立法權》,《飲冰室合集·飲冰室文集之九》,北京:中華書局,1989年,第101、105頁。
〔43〕梁啟超:《新民議》(1902年),《飲冰室合集·飲冰室文集之七》,北京:中華書局,1989年,第105頁。
〔44〕梁啟超:《文野三界之別》(1899年9月15日),《梁啟超文集》,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1997年,第505頁。
〔45〕〔76〕梁啟超:《政治與人民》,《飲冰室合集·飲冰室文集之二十》,北京:中華書局,1989年,第12、7-8頁。
〔46〕〔50〕〔52〕〔63〕梁啟超:《論政府與人民之權限》(1902年),《飲冰室合集·飲冰室文集之十》,北京:中華書局,1989年,第4、2-3、4、1-2頁。
〔51〕《在中國公學演說詞》(1920年3月),《〈飲冰室合集〉集外文》中冊,夏曉虹輯,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第833頁。
〔53〕〔54〕〔55〕〔56〕〔58〕〔59〕〔68〕梁啟超:《新民說》(1902年),《飲冰室合集·飲冰室專集之四》,北京:中華書局,1989年,第45、40、41、54、51-52、53-54、58-59頁。
〔57〕〔60〕梁啟超:《國民淺訓》(1916年),《飲冰室合集·飲冰室專集之三十二》,北京:中華書局,1989年,第6-7、7頁。
〔64〕梁啟超:《政聞社宣言書》(1907年),《飲冰室合集·飲冰室文集之二十》,北京:中華書局,1989年,第23-24頁。
〔65〕〔67〕〔69〕〔84〕梁啟超:《中國國會制度私議》,《飲冰室合集·飲冰室文集之二十四》,北京:中華書局,1989年,第2、2-3、4、86頁。
〔79〕參見梁啟超:《現(xiàn)今世界大勢論·敘》(1902年),《〈飲冰室合集〉集外文》下冊,夏曉虹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第1250-1251頁。
〔80〕〔81〕參見梁啟超:《現(xiàn)今世界大勢論》(1902年),《〈飲冰室合集〉集外文》下冊,夏曉虹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第1264、1271頁。
〔82〕〔83〕梁啟超:《開明專制論》,《飲冰室合集·飲冰室文集之十七》,北京:中華書局,1989年,第21-22、38-39頁。
〔85〕〔86〕梁啟超:《新中國建設問題》,《飲冰室合集·飲冰室文集之二十七》,北京:中華書局,1989年,第30、43頁。
〔89〕〔90〕〔91〕梁啟超:《先秦政治思想史》,《飲冰室合集·飲冰室專集之五十》,北京:中華書局,1989年,第186,188-189、192-193,6頁。
〔92〕王邦佐、潘世偉主編:《二十世紀中國社會科學·政治學卷》,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12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