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浩白
日寇侵華,川軍赴援。教員請纓,投筆從戎;鰥父大義,臨賜“死”旗。馬革裹尸誓不悔,馳騁疆場生死與。旗猶存,忠魂不在,昔年曾九死;問平生,沙場報國,男兒當如是!
1937年7月7日,“盧溝橋事變”爆發(fā),日寇展開了全面侵華戰(zhàn)爭。當時的四川省政府主席劉湘隨即發(fā)出通電,主張火速發(fā)起全國總動員,與日寇拼死一決。
8月7日,劉湘到達南京出席了最高國防會議,當著蔣介石、汪精衛(wèi)等軍政首腦的面,作了長達兩個小時的慷慨陳詞,主動表示:“抗戰(zhàn)期間,四川可出兵三十萬人,供給壯丁五百萬人,輸送糧食若干萬石,絕不拉稀擺帶!”
8月26日,他又返回成都公開發(fā)表《告川康軍民書》,號召全省民眾為抗戰(zhàn)做出應(yīng)有的貢獻。他的這篇《告川康軍民書》飛進了各市各縣的大街小巷,一時掀起了軒然大波,可謂“人人盡知、個個激奮”。
在四川省安縣曲山鎮(zhèn)國立小學校園里的張貼墻前,年僅二十五歲的教員王建堂注視著那張《告川康軍民書》,一字一句地低聲念誦著,只覺得越念下去自己越是熱血沸騰:“……默察此次戰(zhàn)事,中日雙方均為生死關(guān)頭,而我國人所必須歷盡艱辛、從尸山血海中以求得者,厥為最后之勝利。目前斗爭形勢,不過與敵人搏斗于寢門;必須盡力驅(qū)逐于大門之外,使禹域神州無彼蹤跡、不平等條約盡付摧毀,然后中華民族之自由獨立可達、孫總理國民革命之目的可少告完成也。唯是艱苦繁難之工作,必須集四萬萬同胞之人力財力以共赴……我農(nóng)工商各界廣大民眾,為組織中華民國之主要分子,尤應(yīng)認清責任及民族解放與民族抗戰(zhàn)之不可分割,同仇敵愾,毀家紓難,在國家統(tǒng)一指揮下,整齊步調(diào),嚴整陣容,在整個民族解放戰(zhàn)線上作最前進之先鋒,在實際戰(zhàn)事上為前方之后盾……”
他正念誦著,一個同事過來向他喊道:“王建堂!羅校長喊你去辦公室一趟?!?/p>
國立小學校長羅必順和王建堂的父親王者誠是世交好友,所以對王建堂一向十分關(guān)照。一看到王建堂進了自己的辦公室,羅必順讓他掩上了房門,從抽屜中拿出一紙公函,道:“建堂啊,你的好運氣來了——今年華西協(xié)合大學文學系給我們學校撥出了一個入學深造的名額。我曉得你是高中畢業(yè)的,正好符合這個名額的條件。你回去準備一下。暫時不要對外人說起哈!”
王建堂的心頭立時劇震起來,面色變了幾變,站在那里顯得十分猶豫,竟沒有立刻朝羅必順答話致意。
羅必順卻沒注意到王建堂的異樣,自顧自地又講道:“對了,春蘭也會去華西協(xié)合大學的女子文理學院進修深造的。你應(yīng)該不會怕孤單一人在成都了吧?”
春蘭是羅必順的女兒,也是王建堂青梅竹馬的女朋友。本來,依照王、羅兩家的關(guān)系,他倆早就被定了“娃娃親”,只等彼此歲數(shù)一到后便結(jié)婚成禮。羅必順這一次安排他倆一同去成都市華西協(xié)合大學進修深造,就是給他倆創(chuàng)造深入發(fā)展感情關(guān)系的機會。
終于,王建堂鼓足了勇氣,對羅必順囁嚅地講道:“羅……羅叔叔,我剛才在學校門口張貼處那里讀到了劉湘主席的《告川康軍民書》——我……我想去參軍入伍打鬼子!”
羅必順驀地一怔,慢慢抬起頭來,直盯著王建堂,像是有些懷疑自己的聽覺,說:“你……你剛才在……在說什么?你……你想去當大頭兵?”
王建堂暗暗一咬牙,并不回避他的目光,用力地點了點頭。
羅必順把手一擺,說:“《告川康軍民書》只是鼓勵大家入伍抗日,好像沒有做什么硬性規(guī)定。教育系統(tǒng)的師生可以免除兵役。你不用去?!?/p>
王建堂肅然言道:“羅叔叔,我只知道:抗日救國,匹夫有責?!?/p>
羅必順被他噎得面色一青,不禁站起身來,背著手踱了一圈,停下來盯著他道:“建堂,你也是讀過高中的人,怎么還這樣天真呢?你現(xiàn)實一點兒吧:你以為出去打鬼子,那是一件好玩的事情嗎?槍里來血里去、刀尖上過日子的!還有,留下你年邁的老父親怎么辦?建堂,你母親死得早,你父親拉扯你長大不容易——你可是王家的獨苗?。∧阈岩恍寻?!”
他看到王建堂被自己說得眼角泛起了淚花,便又停頓了一下,繼續(xù)勸說道:“對春蘭,你也舍得?你到了前線,春蘭怎么辦?你聽我的勸,去華西協(xié)合大學進修深造,回來再接我這個校長的班,這才是你該走的正道!當大頭兵,沒這么好的出路!”
王建堂躊躇了一下,說:“那……那我考慮考慮吧。”
“嗯。”羅必順這才放松了表情,坐回藤椅上,想了一想,又道,“不過,你在后方還是可以為前線抗日做一些事情的:鎮(zhèn)公所來了通知,要求我們學校派幾個教師去宣傳發(fā)動青年們參軍入伍打鬼子。你稍后出去就找?guī)讉€同事上街宣傳宣傳、發(fā)動發(fā)動?!?/p>
王建堂一聽,面露笑容,爽快地答應(yīng)了:“這個工作,我很樂意去做。”
羅必順再次走近過來,用手掌輕輕拍了拍王建堂的肩頭,說:“建堂啊,為叔今天這些話終歸是為了你好啊!你千萬不可感情用事——當今中國,烽火連天,時窮世亂,這是誰也改變不了的現(xiàn)實?!F則獨善其身’,這句話你聽說過吧?你要多想一想你父親,多想一想春蘭,不能把自己的大好年華白白葬送了呀!”
王建堂心頭五味雜陳,但又不好硬頂他,只答道:“羅叔叔,我自己會考慮清楚的?!?/p>
一出了學校,在街市上開展宣傳動員時,王建堂就像換了一個人似的,精神抖擻、意氣風發(fā)。他和幾個同事捧著傳單來到集市當中,見到那邊圍了一大群百姓在看川劇。于是,王建堂健步如飛地跳上了戲臺,在演員們的驚呼和覷視中,他挺然而立,雙手叉腰,對著臺下大喊道:“兄弟們、姐妹們、鄉(xiāng)親們:大家先莫看戲,且聽我來說幾句——狗日的小日本已經(jīng)打到我國的上海了!他們到處燒殺搶掠,到處奸淫行兇,大家恨不恨?大家想不想抵抗?雖然我們四川離上海還很遠,但小鬼子的飛機說來就來、說炸就炸,我們四川人也是命懸一線吶!依我說,大家要像《義勇軍進行曲》里唱的那樣‘把我們的血肉筑成我們新的長城’!場子里有卵蛋有胡須的都站出來,趕緊報名參軍去抗日!”
不料,他這一番意氣慷慨的話語講完以后,戲臺下面卻是一片死寂。過了片刻,一個名叫劉二刀的街上青年大聲叫道:“王老師,你講得倒是不錯——可省政府平日里收了我們這么多的稅,養(yǎng)了那么多的大兵哥,這時候怎么又來催著我們?nèi)④姶蛘蹋克麄兌汲愿娠埲ダ???/p>
“是??!我們憑什么為他們白白賣命???”場中的另外一些農(nóng)民也起了哄。
王建堂不慌不忙,正色道:“說你們狹隘,果然還真是狹隘——中國有一句古話,現(xiàn)在廣播里天天都在講,叫‘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大家誰沒聽過?抗日救國,是我們分內(nèi)之事,不單單是政府的事兒!你想,鬼子沖進來燒你的房子、搶你的媳婦、殺你的爹娘、奴役你的兒女,你但凡有一點兒血性,還能去站在那里空等別人來幫你?你不去砍翻他,你就不是人養(yǎng)的!”
民眾聽罷,紛紛點頭說道:“王老師這些話講得還是蠻有道理的……”
這時,劉二刀的朋友張小四卻尖聲尖氣地叫了出來:“你們這些會識文斷字的人,就是說得比唱得還好聽!王建堂,那我張某人只問你一句:你是人模人樣地站在臺子上,好像也只曉得講講大道理——你為什么自己不帶頭參軍入伍打鬼子去?”
“這……這……”王建堂有些語塞了。
張小四看出了他的猶豫,拍手大笑起來,說:“哦喲,你們有學問的不參軍,光喊我們這些沒得文化的去參軍,這算哪門子的道理嘛!我們斗大的字兒認不得一個,你們米小的字兒認得一大筐,到了戰(zhàn)場不比我們這些睜眼瞎更有用?”
王建堂喃喃地說道:“國民政府的文件里是免除了我們這些教員的兵役的……”
劉二刀冷笑著直逼上來,說:“王建堂,你雖是身為教員,但你這一身的拳腳功夫,十里八鄉(xiāng)的人都是曉得的……前年有幾個散匪趁夜來搶你們學校的東西,還不是被你帶頭打跑的?你這一副好身手不送給國家,反在學校里窩著呆著,豈不真是浪費了,可惜了?”
場上的鄉(xiāng)親們也紛紛嚷道:“連你自己都不能帶頭入伍,哪個傻兒還會報名參軍喲!算了,你莫再來戲弄我們啰!”
民眾們你一言我一語的冷嘲熱諷,激得王建堂全身的熱血一下沖到了耳根處!他腦中一熱,脫口而出道:“參軍就參軍!我還怕了不成?我若參了軍,劉二刀、張小四你們那幾個誰也莫想跑脫——趕快過來,和我一起簽字畫押!”
劉二刀嘻嘻笑著跳了起來,說:“王建堂,你可要說話算話!我劉某人反正是一個孤兒,賤命一條,參軍只是混一口飯吃——你王建堂身為小學教員,家中又有老父和產(chǎn)業(yè),你真舍得拋下這一切去前線拼命送死?”
王建堂滿臉漲紅,毫不猶豫地扯過一條白布,拿起毛筆,“唰唰唰”地寫上一行“曲山鎮(zhèn)參軍名單”,然后鄭重地在第一排位置上寫下了自己的名字,說:“男子漢大丈夫頂天立地,哪有說話不算數(shù)的!各位在場的父老鄉(xiāng)親都是見證人,我若不守信用,這一輩子都該被大家唾罵!”
他說罷,把毛筆遞給了劉二刀,說:“過來!在我后面添上你的名字!”
“添就添!”劉二刀也邁步過來,大剌剌地落了自己的名字。
緊接著,張小四也簽上了自己的名字。
在他們的帶動之下,人群紛紛圍攏過來,那張“曲山鎮(zhèn)參軍名單”上的名字也就漸漸多了起來。
這一天宣傳發(fā)動下來,王建堂他們就鼓動到了五六十個青年人自愿申請參軍入伍。回到學校后,他第一眼便看到羅必順滿臉烏青地站在校門口等他。待他走近了,羅必順才十分生硬地問道:“聽說你在街頭上公開宣布自己帶頭參軍入伍了?”
王建堂還是有些怵他,囁嚅地答道:“羅叔叔,大家都盯著的嘛——我們做宣傳的自己不帶頭,老百姓也不會跟上來的!”
羅必順又恨又怒,厲聲問道:“你若真是參了軍,置你老父于何地?置春蘭于何地?我希望你收回你的那一番輕狂之言!馬上給我收拾行李去華西協(xié)合大學報到!”
面對羅必順暴風雨一般的疾言厲色,王建堂也來了脾性,把脖子一梗,說:“羅叔叔,君子一言,駟馬難追。我王建堂一個男子漢,不可能再把潑出去的水收回來噻!”
“你撿回來的哪里是什么水,是你年紀輕輕的一條性命啊!”羅必順狠狠地一跺腳,“王建堂,你不走陽關(guān)道,偏去闖獨木橋!你這么固執(zhí),將來一定莫要后悔!”
“誰后悔,誰就是烏龜王八蛋!”王建堂也硬聲硬氣地答道,臉上毫不變色。
羅必順把衣袖一甩,就氣呼呼地離開了。
王建堂自己穩(wěn)住心弦,認真思考了一番自己剛才的決定:參軍抗日打鬼子是自己發(fā)自心底的強烈志愿,從自己讀到劉湘主席的《告川康軍民書》那一刻就深深立下了!自己現(xiàn)在只是遵從心中的志愿自覺而為,絕不是一時的頭腦發(fā)熱!那么,在將來,自己肯定是不會有絲毫后悔的!他想定之后,深吸了一口長氣,捏了捏拳頭,挺起胸膛,大步往自家的方向走去。
回到家里,王建堂望見父親王者誠一身正裝,端坐在幽幽的油燈光中,似石像般神色寧靜,仿佛對一切都了然于胸。
“爹……”王建堂有些怯怯地喊了一聲。
王者誠雙眉一抬,灼灼然直視著他,道:“羅校長來找過為父了。建堂,你真的已經(jīng)決定了?”
王建堂沒有開口,只是使勁地點了點頭。
王者誠沉默了片刻,緩緩言道:“劉湘寫的《告川康軍民書》,為父今天也看過了,很感人是吧?”
王建堂又用力地點了點頭。
“呵呵呵……想當年,比他這篇文告更感人的多了去吶!”王者誠仰起頭來,望向高高的屋頂,悠悠地說道,“為父再背誦一篇給你聽——‘處此競爭世界,公理強權(quán),勢相對待。人有強權(quán)之可逞,我無公理之可言。長此終古,何以為國?經(jīng)此次交涉解決之后,凡百職司,痛定思痛,應(yīng)如何劌心神、力圖振作?倘仍復(fù)悠忽,事過輒忘,恐大禍轉(zhuǎn)瞬即至!天幸莫可屢邀,神州陸沉,不知死所。予老矣!救國舍身,天哀其志,或者稍緩須臾,不致親見滅亡。顧此林林之眾,齒少于予者,決不能免,而子孫更無論矣!’……怎么樣?你聽起來可是覺得很感人吧?”
王建堂沒想到父親一口氣會背出這么長的文章來,不禁動容道:“爹……這篇文章寫得真好……”
“孩子,我告訴你吧,這是當年袁世凱在簽訂二十一條之后親筆所寫的《五九國恥之密諭》!那時候,我讀后也和你今天一樣熱血沸騰,只想沖上疆場奮勇殺敵!”王者誠鏗鏘言道,“只可惜,后來北洋軍閥割據(jù)作亂,讓中國陷入內(nèi)戰(zhàn)之中,為父的從軍報國之志,終究沒能實現(xiàn)啊……”
“父親……”王建堂深情地凝視著面前這位激動失態(tài)的老人。
王者誠慢慢平復(fù)了心情,站起身來,緩緩走近王建堂的身前,鄭重地道:“沒想到,孩子,你竟在二十年后又遇上了這一次中日大對決的節(jié)點!這一次不是打內(nèi)戰(zhàn),是去打鬼子啦!只要是你發(fā)自內(nèi)心自覺自愿去做的事情,為父絕不反對!”
王建堂眼眶一紅,淚珠滾了出來,說:“謝謝父親!”
有了父親這番堅定的承諾作為后盾,王建堂在入伍宣傳發(fā)動上更加投入,做到了現(xiàn)身說法、盡心盡力,也吸引了更多的青年來報名參軍。
在王建堂和友人們的不斷發(fā)動下,短短七八天時間,曲山鎮(zhèn)上竟有一百七十六名青年簽名同意參軍打鬼子,還一致推舉王建堂為首領(lǐng)。曲山鎮(zhèn)公所將這份名單呈送給了安縣縣政府。
縣長成云章大喜過望,立即派車把這一百七十六名青年包括王建堂接來城關(guān)鎮(zhèn),駐在大安游藝場進行預(yù)備訓練,并將他先前自取的“川西北青年請纓殺敵隊”名字改成了“安縣特征義勇隊”。
就在王建堂他們進行緊急訓練的同時,四川省政府的特急動員令也下達到了各市縣:如今前線戰(zhàn)事處于千鈞一發(fā)的關(guān)頭,劉湘主席決定于9月5日在成都市少城公園舉辦川軍出川抗日誓師大會,各地征集的義勇軍即刻開拔前往,不得有誤。自然,王建堂所在的安縣特征義勇隊也在應(yīng)召之中。
安縣義勇隊離鄉(xiāng)開拔的那天,正遇暴雨滂沱,城關(guān)鎮(zhèn)三千多名老百姓自發(fā)地前來為王建堂他們送行。
當他們排隊走到城門口時,一個郵遞員在大雨中狂奔而來,攔在義勇隊面前,大聲喊道:“等一下!等一下!哪個是曲山鎮(zhèn)的王建堂?你老漢(爹)給你寄戰(zhàn)旗來了,務(wù)必讓我今天給你送到……累死我先人了……”
“啥子東西喲!你莫說錯了喲!”王建堂一步跨出,“怕是給我的書信吧!”
“我哄你做啥子嘛!戰(zhàn)旗!旗子!你老漢(爹)親筆用炭墨給你寫的‘死字旗’!”郵遞員把一塊粗厚的白布遞了過來。
成云章戴著斗笠疾步過來,說:“啥子‘死字旗’?建堂,給大家都看一下嘛!”
王建堂和一名義勇隊隊員一左一右扯開了那面白布旗,只見旗面中央寫著一個大大的“死”字,右側(cè)兩行小字為“我不愿你在近前盡孝,只愿你在民族分上盡忠”;左側(cè)另有五行小字為“國難當頭,日寇猙獰;國家興亡,匹夫有分。本欲服役,奈過年齡;幸吾有子,自覺請纓。賜旗一面,時刻隨身。傷時拭血,死后裹身。勇往直前,勿忘本分!——父手諭!”
場中靜默了一下,隨即轟然作聲:許多都自覺不自覺地誦念起了旗面上這些鏗鏘有力的字句,不禁熱淚盈眶。
王建堂更是哽咽著向曲山鎮(zhèn)的方向跪了下來,慨然說道:“爹!孩兒會永遠記住您的教誨——旗在人在,旗亡人亡!”
成云章則高聲吩咐道:“快用縣政府的專車把王者誠老先生一同接到成都去!讓他當眾風風光光地親送建堂出川抗倭!”
9月5日便是川軍誓師勇赴戎機的日子了。成都市少城公園里,人聲鼎沸、軍旗飄揚。劉湘在講臺上慷慨激昂地鼓勵著大家:“出川抗日,戰(zhàn)而若勝,則凱旋;戰(zhàn)而未勝,則成仁取義?!?/p>
大會進行中途,四川大學學生鄧名芳代表全省莘莘學子,向出征的將士公開敬獻了一面繡著“抗敵先鋒”四個大字的錦旗,頓時引發(fā)全場轟動。
待臺下稍稍安靜之后,劉湘又大聲講道:“這面‘抗敵先鋒’大旗,是用來激勵大家永當先鋒、奮勇殺敵的!大家要時時刻刻掛在心頭!下面還有一位偉大的父親,也送了一面奇特的旗幟給我們川軍——他用這面旗幟來鼓勵大家在對日作戰(zhàn)中要‘不懼死亡,向死而生’。有請王者誠、王建堂父子上臺展旗!”
當王者誠、王建堂父子二人登臺扯開那面詞句鏗鏘、浩氣長存的“死字旗”時,全場軍民的激動之情再一次沖上了一個新的高潮。
最后,劉湘向王者誠邀請道:“王老先生,您給我們川軍將士講幾句話吧?!?/p>
王者誠也不推辭,開口朗朗講道:“王建堂是王某的獨子,是王某晚年的唯一依靠。有很多人來勸王某,讓建堂不要參軍遠征。但是,我想:別人家的孩子都在戰(zhàn)場上為國家拋頭顱灑熱血,憑什么我王某人的孩子就要在后方龜縮度日?國之不存,家將焉在?所以,我贊成并支持你們每一位熱血之士都踏上征程為國爭光!”
棚臺下的川軍將士們聽了,都不禁流著熱淚鼓起掌來。
王者誠定了定神,又朗聲講道:“最后,我還要說的是:現(xiàn)在是九月寒天了,等大家趕到北方或東方,就已經(jīng)是深秋了。我看你們都只穿著一兩件單衣,這怎么能御寒呢?我用自己下半輩子的積蓄,給大家聊表心意——我今天帶來了三千套棉衣棉褲,大家散會后各自去領(lǐng)取吧……”
川軍將士們更是感動至極,掌聲震天,喝彩不絕。
劉湘也是激動萬分,雙手托著一塊光榮匾當場頒發(fā)給了王者誠,嘆道:“大家看,這才是一位了不起的父親!我們中國人人都像他這樣,一定會驅(qū)逐倭寇、光復(fù)神州!”
那塊光榮匾上寫著:“父義子忠”四個金光閃閃的隸書大字,上款:義民王者誠送子出征光榮;下款:四川省軍管區(qū)司令劉湘贈。
王建堂在旁邊看著這一切,激動得說不出話來。此刻,卻見羅必順、羅春蘭父女倆也擠到了臺邊。
羅必順迎視著他,臉上盡是深深的慚愧之色,說:“建堂,你參軍之后,你父親和為叔談了很多次。為叔知道自己當時的想法有些狹隘了,只希望你日后多殺敵寇、報效祖國!至于你父親,我們在后方會好好照顧他的。”
羅春蘭則向他含淚說道:“建堂哥!你一定要多加保重!我在后方會一直等著你立功回來!”
淚水朦朧了王建堂的雙眼。他心中的千言萬語只化成了兩個字:“謝謝!謝謝!謝謝!……”
川軍抗日誓師大會結(jié)束后,王建堂和“安縣特征義勇隊”的戰(zhàn)友們馬不停蹄地開抵重慶,隨即被編入國民革命軍二十九集團軍野戰(zhàn)補充二團,單列為“預(yù)備義勇隊”。經(jīng)過幾個月的整訓之后,他們奉命調(diào)往湖北前線參戰(zhàn)抗敵。
當時,王建堂因表現(xiàn)優(yōu)秀,被上峰直接任命為見習排長,一年后轉(zhuǎn)為正式排長。同時,上峰又擔心他經(jīng)驗不足,為他專門配備了一名老兵當副排長,協(xié)助他率領(lǐng)全排士兵對敵作戰(zhàn)。
這個老兵名叫朱長勇,出身于張學良麾下的東北軍,從“九·一八”事變起一直在前線作戰(zhàn)至今,確實經(jīng)驗豐富。他的左臉頰有一條很粗很長的傷疤,像紫色的蚯蚓一樣,據(jù)說是當年日本鬼子在和他拼刺刀時給他留下的——所以,軍隊里又給他取了一個外號,叫“朱大腸”。但朱長勇平時都笑呵呵的,聽了這個外號也不惱不怒,還自嘲道:“俗話說‘牛肝馬肺豬大腸’,都是最實惠最受用的東西——你們喊我‘朱大腸’,那還是認為我老朱是很有用的嘛!”
王建堂從小受到父親王者誠的教導,懂得“不跟老馬,多走彎路”這個道理,所以對朱長勇十分尊敬,大事小事都捧著他。
劉二刀、張小四等同鄉(xiāng)都看不下去了,對他說:“建堂,你才是正兒八經(jīng)的排長,他只是一個副排長,你那么抬舉他做啥子?老兵壓我們新兵兇得很,你這不是倒送個把柄給別人?”
王建堂卻道:“尊老敬長,只會讓自己得利,不會讓自己吃虧。老兵比我們走的路多、受的傷多,擺一擺架子也正常,哪個還去計較嘛!”劉二刀、張小四等人都笑話他有些迂、有些癡。
有一天,他自己掏錢買了一包上好的洋煙敬給朱長勇,說:“朱老哥,你是槍里來火里去的,對作戰(zhàn)很有經(jīng)驗。沒多久大家都要上前線戰(zhàn)場了,你有什么可指教我們這些后生晚輩的?”
這包洋煙價錢并不便宜,朱長勇拿過煙盒,抽出一支深深地吸了一口,吐著淡藍色的煙圈,換了一種眼神看著王建堂,悠然說道:“那好,看來你這個見習排長,和那些學生兵還真不一樣,懂得人情世故。你敬我的煙,我肯定也不會白抽的。不錯,隔幾天大家都要上戰(zhàn)場了。我先問你們:你們做好了心理準備嗎?你們真的敢開槍打向日本鬼子嗎?手指會不會亂抖?還有,把他們的腦瓜都打開瓢了,你們看到紅的白的都在流,不會惡心害怕吧?”
這幾個問題直問得王建堂頭皮發(fā)麻,倒抽冷氣。他沉默了好一會兒,喊來了張小四、劉二刀等原安縣義勇隊的弟兄們以及其他新兵,整整齊齊地站好,然后恭恭敬敬地向朱長勇請教道:“朱老哥,一切請你多加指教?!?/p>
朱長勇伸手摸著臉頰上那道粗長的傷疤,慢慢地講道:“俗話說:只有殺慣了豬兒,才不怕刀上見紅。這樣吧,據(jù)我所知,連部送來了八九個壞事做絕的鬼子俘虜,關(guān)在后邊的豬圈里——你們這一排的新兵稍后過去,一人兩槍,專打他們的腦殼:破了這個膽,大家今后上戰(zhàn)場便不怕了!”
“這……這……”張小四囁嚅地問道,“殺俘虜?殺俘虜來壯膽,是不是……”
“這些俘虜都是被軍事法庭認定了的劊子手。他們當中有一個叫小藤次郎的,到黃梅縣鄉(xiāng)下去搶掠,把一個湖北農(nóng)民家里唯一的一只老母雞抓住了。他抱著老母雞,沖著那家戶主大爺,指了指老母雞的肚子,又拍了拍自己的屁股,意思是要雞蛋?!敝扉L勇娓娓道來,“但當時沒有偽滿軍和翻譯跟著他們,戶主大爺誤以為他是去廁所,就把他領(lǐng)到了院子里的茅房。小藤次郎跟著戶主大爺?shù)搅嗣┓?,沒看到什么雞蛋,兇性大發(fā),也不問青紅皂白,端起刺刀就把戶主大爺給捅死了……大伙兒說,這些鬼子該不該殺?”
“格老子,日本人燒我房屋、殺我同胞、滅我種族,我上了戰(zhàn)場是絕不會手軟留情的!”劉二刀立刻憤憤地說道。
王建堂也對新兵們補充說道:“大家今后只要把鬼子兵想象成與自己不共戴天的殺父仇人,出手就不會猶豫了!”
張小四等人聽了,連連點頭稱是。
朱長勇手指間夾著那支香煙,又緩緩道來:“你們打仗殺敵,光憑一腔熱血還不夠,要有豐富的經(jīng)驗和嫻熟的技巧才行。當年在北平戰(zhàn)場的時候,我撿到過小鬼子的一本《步兵操典》,并認真閱讀過。你們以為日本鬼子那么厲害的戰(zhàn)斗力是天生的?”
說到這里,他把那根香煙彈了一彈,讓它的灰燼彈落下來,使煙頭變得更加紅亮,繼續(xù)道:“他們有一個訓練項目很奇特——就是每天晚上要練習打一百米開外的香煙頭!喏,就是我手指上這么一點兒紅亮,要一槍打準!這一份技巧不一般吧?”
王建堂和劉二刀、張小四等新兵一聽,都不禁暗暗吐了一下舌頭,說:“天哪!這么遠的距離來射擊這么小的一點兒煙頭,這簡直成了神槍手?。 ?/p>
“還有,他們每天都要堅持練習長跑40公里的急行軍,誰掉隊誰就受到嚴懲!天天這么練下來的體質(zhì),也不一般吧?”朱長勇意味深長地注視著他們,“小老弟們吶,這些項目,有條件的話,你們自己也要用心鍛煉哪!鍛煉好了,就有可能活得長,活到好手好腳地返回大后方;鍛煉不好,就不要怪自己技不如人,就有可能活不長!”
劉二刀、張小四等人聽了,都不禁面色發(fā)白。王建堂在側(cè)面引導道:“朱老哥講得越嚴厲,大家就要記得越清楚。俗話說:為人的話不好聽,好聽的話不為人。自己下來后一定要加強鍛煉,增強體質(zhì),才能打敗日本鬼子!”
朱長勇繼續(xù)講道:“在戰(zhàn)場上,一定要聽老兵的話兒、學老兵的活兒。每一個老兵,都是九死一生闖過來的,都是用血水和汗水換來了豐富經(jīng)驗的?!敝v到這兒,他不自覺地用左手摸了一下臉頰上的那道傷疤,“你們上了戰(zhàn)場,就跟著身邊的老兵學:老兵怎么打,你們就怎么打;老兵怎么跑,你們就怎么跑!打死一個鬼子夠本,打死兩個鬼子就是賺了!”
王建堂帶著大家一起鼓起掌來。
談話結(jié)束后,劉二刀、張小四他們都去后院豬舍練膽了。朱長勇把王建堂一個人留了下來,說:“早就聽說你有一面‘死字旗’,我還從沒見過。你拿來給我瞧一瞧?”
王建堂應(yīng)聲去拿了那面“死字旗”給他看。
朱長勇睜大了眼睛,看得非常仔細,最后用手摸了摸“死字旗”上的字句,沉沉地道:“你父親倒是一個極好的戰(zhàn)士!王排長啊,他是教你把這個大大的‘死’字刻在心間吶——你若每天都想怎樣死得其所,可能你反而卻死不了吶!反過來,你若每天都貪生怕死、畏畏縮縮,可能一上戰(zhàn)場就翹辮子了!”
王建堂高興地答道:“朱老哥,你這段話講到我心坎里去了。我也是這么想的?!?/p>
就這樣,朱長勇帶著他們一邊親身傳授著作戰(zhàn)經(jīng)驗,一邊往武漢市外圍黃梅縣城戰(zhàn)場越趕越近。
幾里之外的隆隆炮聲清晰地傳進王建堂、劉二刀等人的耳朵里,讓他們無比真切地感受到了戰(zhàn)爭的氣息。他們激動著、忐忑著,握著槍柄的手心捏出了濕濕的熱汗。
第二天就要上戰(zhàn)場了。川軍上峰為了鼓勵大家的士氣,就給王建堂這個排每個士兵發(fā)了五塊銀元的軍餉。朱長勇和其他老兵都悶悶地沒有多話,他們其實很清楚,這就是國民政府給在場的每一位戰(zhàn)士付出的買命錢。也許過了明天,很多人就不會再領(lǐng)到這樣的錢了。
這軍餉自然是由王建堂來主持發(fā)放的。他給弟兄們發(fā)得差不多時,卻有一塊缺了一角的廢銀元擱在箱底誰也不愿接受。王建堂笑了笑,很大度地裝進了自己的前胸口袋。
黃梅縣素有“鄂東門戶”之稱,地勢整體北高南低,呈三級階梯狀傾斜,又加之湖泊多如繁星、谷道密如蛛網(wǎng),極不利于鬼子的機械化作戰(zhàn)。鬼子的先頭部隊為了西進武漢,就在黃梅縣縣城外東面坡地和王建堂他們所在的部隊短兵相接了。
戰(zhàn)爭一打響,敵人的一發(fā)發(fā)炮彈挾著刺耳的尖嘯聲便破空而來!
當雙方的炮火停止轟擊后,尖厲的軍號聲響起來,便是兩邊的士兵肉搏戰(zhàn)拉開序幕了。
王建堂先前就把“死字旗”用竹竿插綁在背上,猶如川劇里演關(guān)公而背插旗幟的戲子名角一般——他心底默念著“老漢保佑我”,從壕溝里率先一躍而出,挺起鋒利的刺刀便往前沖殺而去。
兩個朝他迎面撲來的鬼子兵哪里見過他這背插飛旗、“天兵下凡”的模樣和陣仗,都禁不住怔了一下,不覺放緩了步伐和節(jié)奏。
王建堂記住了朱長勇口授給他的拼刺刀秘訣。此時,他完全照著秘訣去做了,瞅準面前那個敵人稍稍一愣的當口,他“噗”的一記刺刀直捅過去,一股鮮血狂噴出來,濺得他滿臉都是,那個鬼子一聲沒吭,就倒了下去!
王建堂還未及深思,突然感到屁股上傳來火辣辣的劇痛——他一下反應(yīng)過來:這是后邊那個鬼子在拿刺刀捅自己呢!他不假思索,端起槍身,在轉(zhuǎn)身反擊的同時,按照自己胸口的水平位置,猛然一扭身,寒光一閃,使盡了渾身的力量,往身后疾刺而去——“嚓”的一響,果然,他那一刺刀正中鬼子的面門,直戳進他的腦袋很深很深!又聽得一聲短促的慘叫,那個鬼子也是仰天跌倒,當場氣絕斃命。
“我殺了兩個鬼子了!我殺了兩個鬼子了!”王建堂興奮之極地狂叫起來,“大家快殺啊!鬼子不可怕!”
他話猶未了,卻看到一隊隊鬼子似狼群般直擁了上來,簡直是來勢洶洶!
正在這時,朱長勇大吼一聲道:“崔老三!”
崔老三是一個老兵,應(yīng)聲跳了上前。他全身上下掛滿了麻花手榴彈,閃閃晃晃就像一棵會自己跑動的“樹”。
“朱大腸,你今后要替我好好照顧我的孩子!”崔老三只拋出了這一句話,便沖向了一群鬼子。
敵人雨點似的子彈打得崔老三身上鮮血四濺,仿佛變成了血篩子一樣!但他硬是沒有停止一分一秒,健步依然如飛如馳,恰似一頭瘋狼扎進了敵人的隊列之中。
“轟”的一聲巨響,他拼著最后一口氣拉爆了身上的手榴彈!四五個鬼子在一團火光中炸翻了出來!
王建堂和排中兄弟們見此情景,也個個殺紅了眼,高呼著不顧一切往前沖。突然,他感到自己胸膛右側(cè)一陣刺痛,他閃念間知道自己肯定是中彈了,趁身子未倒,還是毫不猶豫地沖向了敵陣……
這一場遭遇戰(zhàn)一直打到天黑才停了下來。在撤回黃梅縣城的路上,王建堂才感覺到自己負傷的胸部沒有剛才那么痛了,低頭一看,軍服右上兜有一個彈洞,急忙伸手進去一摸:原來棉衣及內(nèi)衣全被打穿,一塊硬邦邦的東西嵌在肉里,周圍黏糊糊的,鮮血染紅了一大片。
朱長勇連忙喊來衛(wèi)生兵,解開了王建堂的衣服,卻是昨天他所領(lǐng)的那塊廢幣銀元被敵人的子彈打凹變形,嵌在了右乳附近的肌肉里!幸虧那枚破銀元擋住了子彈,否則他非死不可!
“你看,你看,這才是好人有好報!你吃了這個虧,卻保住了這條性命!值得!值得得很!”朱長勇嘖嘖地說著,扶著他一步一瘸地退回了營地里。
戰(zhàn)爭結(jié)束之后,川軍部隊進行統(tǒng)計,王建堂所領(lǐng)的這個排原來有近50名士兵,這一仗下來的傷亡率就達到了百分之六十五!他的兩個同鄉(xiāng)伙伴:劉二刀遭了腰傷、張小四受了腿傷,幸好都保住了性命。而其他那些同鄉(xiāng)新兵,便折損了大半。
排里的損失如此之大,令王建堂難受至極:想到那些曾經(jīng)熟悉的面龐再也看不見了,他就忍不住在深夜里抱枕痛哭,抽泣不止。每當這時,他便撫摸著那面“死字旗”,在心底暗暗禱告: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他們的犧牲,雖然默默無聞,但終將在歷史遼闊的星空中熠熠生輝、永銘人心!
戰(zhàn)事暫時停息了下來。川軍各部就在黃梅縣城里駐扎休整,平靜地過了一段日子。
這天,王建堂從外面回來,一進營房,便聽到一些老兵聚在一起講著不堪入耳的葷笑話。
王建堂實在聽不下去了,就重重地咳嗽了一聲。
那些老兵正談得興起,好似沒注意到他,繼續(xù)沾腥帶葷地說說笑笑。
王建堂勃然而怒,聲音一下高了起來道:“各位老哥,這一次黃梅縣城外激戰(zhàn),我們折損了這么多兄弟……上邊要求我們痛定思痛、重整旗鼓,你們卻在這里言不及義、七葷八素的,像什么樣子嘛?”
那些老兵聽他說得如此嚴肅,都漸漸收住了口,斜眼看著他。一個老兵冷冷地笑道:“王大排長,痛定思痛、重整旗鼓,也不能讓我們整天板著個臉、閉著個口,渾身不得自在吧?”
聽罷這些話,王建堂正欲發(fā)作,朱長勇已是聞聲走了進來,先把那些老兵一頓猛喝道:“你們吃飽了沒事干嗎?都是只說鳥話不干鳥事的東西,到外邊去教小兄弟們操練去!”
那些老兵聽了,紛紛道:“朱大腸,你才是干鳥事兒的料吶!你個老鳥,不是經(jīng)常鉆豬屁股的嗎?”說著,一個個嬉皮笑臉地出去了。
朱長勇無奈地搖了搖頭,回身向王建堂笑道:“你看這些家伙兒狗嘴吐不出象牙來,把我也給調(diào)侃了……”
王建堂一臉的沉郁道:“這些老哥們兒怎么會是這樣的不文明、沒素質(zhì)?蔣委員長教導我們的新生活全都拋到爪哇國去啦?!”
朱長勇又耐心地解釋道:“王排長,你又犯書生氣了!你看我們這些老哥老弟這輩子臨死前連一個女人都沒碰過,讓他們說一下,過一過嘴癮又怎么了?大伙兒都是粗人,講一講葷笑話,是為排解心底的恐懼和身上的傷痛!你是排長,應(yīng)該允許大伙兒發(fā)泄這種情緒??!這也是一種心靈疏導吶……”
王建堂立刻明白過來,微微點頭。片刻后,他長長一嘆道:“朱老哥啊,雖然我們排現(xiàn)在又補齊了兵額,但大伙兒在此番初戰(zhàn)失利的影響下,士氣大為低落,這今后還怎么雄赳赳地上戰(zhàn)場啊?我們總得拿出一個有效的辦法給大伙兒鼓一鼓氣、提一提勁??!”
朱長勇一拍胸膛,說:“原來排長你是在為這事兒著急上火??!行,一切包在我老朱身上?!?/p>
在王建堂他們休整的這段日子里,社會各界群眾團體紛紛上門來慰問他們,或送戰(zhàn)衣,或送糧食,或送布被,讓人十分感動。
這日上午,黃梅縣著名的玄武觀清遠道長也帶了幾個道童背上米袋前來慰問他們。
劉二刀見了,哈哈直笑道:“道長,您這道觀真也可笑!老的太老,小的太小,連幾袋米面都扛著吃力,還要我們自己動手幫忙……”
清遠道長面目清奇,須發(fā)斑白,身穿描云繪鶴八卦衣,手持銀絲紫檀木拂塵,一副仙風道骨、舉止不凡的模樣。聽了劉二刀的嘲笑,他不惱不怒也不躁,只呵呵一笑道:“各位軍爺見笑了。貧道的玄武觀中年歲稍大、身體稍壯的弟子原本還有五六十個,中日之戰(zhàn)一爆發(fā),他們?nèi)繎?yīng)征去河南參軍打鬼子了!而今,觀中只剩下老幼病弱,又有什么可奇怪的呢?”
劉二刀等人一聽,不禁肅然起敬道:“老道長和您的弟子原來竟也有這等忠勇報國之心,晚輩們十分敬服。”
清遠道長將拂塵輕輕一揮,道:“哪里,哪里。國家興亡,匹夫有責。我等無論出世與入世,救國救民只在各盡其心而已!”
張小四上前躬了一個禮道:“老道長,民間傳說你是當年諸葛亮、劉伯溫、徐茂公一流的奇人異士,能掐會算,未卜先知——卻不知道你們預(yù)測得出中日大戰(zhàn)將來最后的結(jié)局到底如何呢?”
清遠道長一撫白須,斬釘截鐵地講道:“這有什么難以預(yù)測的?中日大戰(zhàn)的結(jié)局注定只有一個:中國必勝,日本必?。 ?/p>
排里的士兵們都笑了起來道:“你這個老道士滿口胡說!你曉得鬼子的輕機槍、重機槍一掃就死好多人不?你曉得鬼子的重炮、山炮一發(fā)要炸壞多少道觀不?沒有根據(jù)的話,莫要亂說?!?/p>
“貧道的話怎么沒有根據(jù)了?”清遠道長面色一正,徐徐言來,“當年得道真人袁天罡和李淳風共同寫下一本預(yù)測后世諸多事變的奇書——《推背圖》,共有六十幅圖讖,其中的大部分,例如武周篡唐、貴妃自縊、朱溫滅唐等故事已經(jīng)一一應(yīng)驗。在《推背圖》中的第三十九幅圖讖中,已經(jīng)注明了我們此番中日大決戰(zhàn)的結(jié)局!”
王建堂、朱長勇等湊了近來,說:“哦?清遠道長,那么請你給大伙兒好好解釋一番?”
清遠道長點了點頭,娓娓道來:“那幅圖讖中的讖詞:鳥無足,山有月;旭初升,人都哭。所謂鳥無足,山有月,幾個字分別拆合開來,就是一個‘島’字,指的是日本這個小島國?!癯跎硕伎蕖?。你們上過戰(zhàn)場的都曉得,日本鬼子的軍旗不正是‘旭日旗’嗎?它所到之處,燒光、殺光、搶光,尸橫遍野、血流成河,無人不哭!”
“這幅圖讖的正文內(nèi)容是‘十二月中氣不和,南山有雀北山羅。一朝聽得金雞叫,大海沉沉日已過?!谝痪洌轮袣獠缓汀?,‘十二月中’,不就是十二月的中間嗎?也就是一年中的第六月份。這個‘六月’是舊歷的六月,也是新歷的七月——盧溝橋‘七七事變’便是在這個月份爆發(fā)的!”
“第二句,‘南山有雀北山羅’,日本人往北邊打不過蘇俄,也就是含有‘羅’字的俄羅斯。他們只有往南邊來‘捕雀’,所以‘淞滬會戰(zhàn)’、‘南京屠滅’也就不可避免……”
“第三、四句:一朝聽得金雞叫,大海沉沉日已過。這便預(yù)示著日本將來總有一天會過時會背時,一下就輸個精光!”
王建堂、朱長勇、劉二刀等人聽到此處,紛紛鼓掌贊道:“老道長果然是活神仙!講得有理有據(jù)、大快人心!”
清遠道長拱手謙辭不已,忽一抬眼看見王建堂懸掛在營房正壁上的那面“死字旗”,不禁啞然失色道:“哎呀!你們這支隊伍竟有這等寶旗!實在是承天之幸、非同凡響?。s不知從何得來?”
眾人便七嘴八舌地把“死字旗”的來歷一一給他講述了。
清遠道長聽完,沉吟半晌,肅然道:“你們有所不知:依貧道之見,你們這面‘死字旗’實為天地正氣之所鐘、人間靈力之所聚,百靈相護、百邪不侵,必能保佑你們這支隊伍無往不勝!”
張小四又笑道:“你這老道又在瞎說!一面粗布做的旗子,非金非玉、非綢非緞,哪有你說得這么玄乎?”
清遠道長不為所擾,深深言道:“你們讀過《封神榜》沒?你看那姜子牙,道行淺薄,法力低微,上不能勝廣成子、赤精子,下不能贏哪吒、楊戩、雷震子,若無法寶護身,只怕在戰(zhàn)場上已經(jīng)死了百十遍了!”
“可他有一面玉虛宮元始天尊親授的‘杏黃旗’,威力非凡、玄妙之極,連云霄娘娘的混元金斗、孔雀明王的五色神光、殷郊大神的翻天寶印都被他抵擋了下來,渾身毫發(fā)無傷!依貧道看,你們這面‘死字旗’,正如那‘杏黃旗’一般,能夠保佑你們這些軍爺逢兇化吉、所向披靡!”
張小四等人半信半疑道:“真有這么靈驗?”
清遠道長用力地點了點頭道:“確有這么靈驗!”
聽著他的回答,那些士兵都不禁歡呼雷動,個個臉上都洋溢著自信奮勇之色。
事畢之后,王建堂、朱長勇等人將清遠道長送出很遠很遠。
直到最后分手辭別之際,朱長勇四顧無人,才向清遠道長拱手笑道:“朱某多謝道長您這一番教化開導之功!若無您的舌燦蓮花、妙語連珠,怎能讓我排戰(zhàn)士們士氣飽滿、信心大增?!”
王建堂這時才明白了一切,不由得笑道:“朱老哥!你瞞著大伙兒,費了一番苦心!你請來老道長上演了這一出有聲有色的勵志大戲,可真有效果!”
清遠道長打了一個稽首,斂容笑道:“無量天尊!也確實虧得朱老哥一番苦心。古語有云:圣人以神道設(shè)教。世上之人為何要拜關(guān)公帝君?拜的就是他的忠肝義膽!狄青將軍當年為何要用銅錢立地之法?表現(xiàn)的就是正道必勝、邪道必敗!只要能振奮士氣、鼓舞人心,貧道做什么都可以、做什么都不后悔!臨別之際,貧道誠祝各位軍爺真的是平安順遂、無堅不摧!”
王建堂、朱長勇也連忙正色答禮道:“多謝道長吉言。我等日后一定奮勇殺敵、忠勇報國,決不有負道長所望?!?/p>
“死字旗”經(jīng)過清遠道長的宣揚之后,使得王建堂所在的排隊士氣高漲,在接下來的幾場硬仗中都取得了不錯的戰(zhàn)果。王建堂也很快升到了副連長的職務(wù),但他一直把朱長勇、劉二刀、張小四等老部下帶在身邊。
幾天后,根據(jù)可靠情報,一股日軍別動隊正從大別山南麓向我軍防區(qū)潛行進犯,來勢甚猛。
團長岳德齊命令王建堂率其所在連隊為先頭部隊疾往阻擊,而阻擊地點就在日軍必經(jīng)的一個馬鞍形山岡上。當時,日軍距離山岡還有三十多里,而王建堂連隊距離山崗則有二十余里。所以,王建堂他們有比較充裕的時間搶占山岡要塞、有力阻擊敵軍。
就這樣,王建堂聞令即發(fā),率領(lǐng)朱長勇、劉二刀、張小四他們火速朝馬鞍山岡頂上行進。同時,他還派出三名偵察兵往前趕去探察。
爬了一個多鐘頭后,他們終于要登上山岡的脊頂了。這個時候,朱長勇忽然警覺起來,提醒王建堂道:“建堂,那幾個偵察兵怎么沒在上面發(fā)暗號?”
“沒發(fā)暗號就說明沒什么異常情況唄!老朱,你也莫要杯弓蛇影——鬼子至少還在山那邊的半山腰上呢!”王建堂放松了警惕,滿不在乎地往山岡脊頂上大步踏去。
就在這一剎那,一陣細微聲響驟然傳來——王建堂趕緊斜眼一瞥,只見山脊的另一側(cè)草叢當中似惡狼般飛快地竄出三條人影,原來是三名戴著鋼盔的日軍!他們一齊出手,三支上著刺刀的步槍幾乎同時向王建堂身上夾刺而來!
王建堂此刻無論如何反應(yīng)都已來不及,他眼前頓時一黑道:“糟了!”
在這千鈞一發(fā)之際,緊跟在他身后的朱長勇急中生智,在敵人刺刀堪堪刺向王建堂的一瞬間,左腳飛起一記掃堂腿,朝王建堂下盤掃去!
王建堂“哎喲”一聲,被朱長勇的掃堂腿一下掃得斜身倒了下去——他往左邊這一倒,右邊兩個鬼子的刺刀自然便刺了個空,而左邊那個鬼子的刺刀也再瞄不準心臟部位,只是“唰”的一下在王建堂左肋劃拉開了一條血淋淋的口子。
但他身后的朱長勇卻沒能躲得過去——右邊有一個鬼子借勢向前急沖,刺刀扎在了他胸膛之上!而朱長勇也是大吼一聲,手中大砍刀一劈而出,把那個鬼子立時砍翻倒地。
后面趕上來的劉二刀、張小四急忙開槍,“啪啪”數(shù)聲,那三個鬼子個個中彈,一命嗚呼!
王建堂顧不得肋下傷口劇痛,連忙滾到朱長勇身邊,看著血染衣襟的他,大聲哭道:“老朱、老朱……你怎么樣了?”
朱長勇捂著胸口,喘息著喊道:“快!快!快守住山脊!”
王建堂向后一示意,連隊的士兵們立刻搶步上來,端槍設(shè)炮、堆石成壘,將這條山道要塞嚴嚴實實地把守住了——他們還在前邊找到了三個川軍偵察兵的尸體,原來他們都已遇害了,難怪沒有及時發(fā)出信號。
這三個偷襲王建堂的鬼子,其實也是敵人的偵察小分隊。如今他們的行蹤已被暴露,再加之我軍又已在山道要塞上占了先機:鬼子的大部隊在半山腰間遠遠望見之后,便不戰(zhàn)而退了。
局勢穩(wěn)住之后,王建堂急忙草草地包扎好了自己的傷口,陪士兵們一道抬著朱長勇趕下山去搶救。半途中,朱長勇呼吸急促、血流不止,拼命喊停了大伙兒,招呼王建堂靠近過來,斷斷續(xù)續(xù)地講道:“建……建堂,我……我不行了……”
王建堂哭著喊道:“你莫說這些傻話——你朱大腸的命還長著呢,等一會兒我們就把你救好了……”
朱長勇的神色卻很淡定,在擔架上擺了擺手,說:“建堂,你……你莫騙我了!我這匹老馬啊,終于把……把你們的路都帶熟了……我……也累了,該……該好好休息一下了……”
王建堂、劉二刀、張小四等聽了他這番話,一個個哭得淚人似的,卻不知從何安慰起。
朱長勇又吃力地伸手示了示意道:“把‘死字旗’給我最后再瞧一眼?!?/p>
王建堂急忙把隨身攜帶著的“死字旗”送到他手中。
朱長勇用手掌輕輕摩挲著旗面,臉龐上倏然煥發(fā)出一種奇異的光彩,雙目中淚光閃爍道:“建堂,你有一位好父親啊……我朱長勇也曾經(jīng)有一位老父親,他在‘九·一八’事變后不久,因憂憤國民政府高層的不抵抗政策而病死在沈陽老家……這么多年來,我在關(guān)內(nèi)轉(zhuǎn)戰(zhàn)了不少省份,竟再也沒能回東北為他掃過一次墓……父親,孩兒不孝啊!”
王建堂哽咽著勸道:“朱老哥,我們一定能打回東北,趕跑鬼子的!”
“你……你講得好!”朱長勇捧著“死字旗”,奮力坐起身來,挺足最后一口氣息,揚聲道,“建堂!你們一定要堅持下去,直到替我把這面‘死字旗’重新插在東三省的黑土地上!那時候,我朱長勇在地底下也會為你們慶功高興的!”
然后,在眾人的哭泣聲中,朱長勇緩緩地閉上了雙眼,掌心里卻緊緊地握著“死字旗”的一角,始終不肯松開。
在朱長勇去世后的日子里,王建堂自省自勵、好學求知,進步得越來越快。一年后,他升為了連長,奉命駐防于湖南洞庭湖南岸。由于日軍當時缺乏比較先進的戰(zhàn)艦,所以一直不敢貿(mào)然搶渡洞庭湖,就在北岸列營和我軍相持不下。
王建堂也不偷閑,趁著這段空檔期,指揮部下夜以繼日地搶修加固工事堡壘,時刻防備著敵人的偷襲。
沒過多久,日軍從后方基地調(diào)撥了一大批鋼艇戰(zhàn)船到位,敵我雙方的戰(zhàn)爭神經(jīng)一下便繃緊了。
王建堂就急忙招來劉二刀、張小四等軍中骨干一起開“諸葛亮會”。他開門見山道:“大伙兒應(yīng)該都看到了:鬼子的鋼艇戰(zhàn)艦這幾天一直在湖里零零星星地游弋著,這顯然是打探咱們的軍情來了。咱們不能消極待戰(zhàn),應(yīng)該未雨綢繆才行——大伙兒說一說,咱們應(yīng)該怎么辦?”
“王連長,您就是太多慮了!現(xiàn)在情形下,還能咋辦?水來土掩,兵來將擋。咱們的工事近日也修得很牢固了——他們硬來強攻,也占不了多少便宜!”劉二刀一拍案,大剌剌地說著。
張小四也講道:“鬼子的鋼艇來得快、打不穿,固然是厲害,但洞庭湖現(xiàn)今是枯水季節(jié),周圍的泥灘就像沼澤一樣容易陷人——他們殺上岸也沒立足之地??!”
王建堂細細地聽罷,沉思了片刻,先是點了點頭,后又搖了搖頭。
劉二刀、張小四等見狀,面面相覷,愕然而問:“連長,你這又是點頭又是搖頭的,心底有了什么樣的謀劃?你到底準備怎樣收拾小鬼子?”
王建堂站起身來,推開房間的窗戶,指著外面的工事,侃侃說道:“首先,大伙兒剛才都分析出了我軍的長處:防御工事堅固、外圍泥灘陷人難行——從天時、地利兩個方面來看,鬼子雖有鋼艇,也一時有些無從下口。當然,這也證明我們大伙兒是可以穩(wěn)坐釣魚臺的?!?/p>
“但是,如果僅僅只滿足于‘御敵于炮臺之外’,就可以算是真正成功的戰(zhàn)術(shù)了嗎?為什么我們不能施展妙計、主動布局,對小鬼子來一個‘請君入甕’?”
劉二刀摸了摸自己的后腦勺道:“連長,啥子叫請君入甕喲?你講得再通俗一些嘛!就不要在大伙兒面前賣弄你的讀書讀得多啦!”
“好嘛,好嘛,我講具體一點兒嘛?!蓖踅ㄌ秒p手叉著腰部,眉飛色舞地講道,“大伙兒看,咱們連隊的防御圈外就是一大片沼澤泥灘,踩上去連腳腿都提不起來!若在平日,敵人肯定不會來搶渡強攻。咱們找?guī)资畻l木板和幾堆枯草,乘夜在這片泥灘上鋪出一條假路來,然后每天再請十多個漁民兄弟在這假路上進進出出、來來去去,使鬼子以為這條假路是他們搶渡強攻的軍事捷徑……而我們?nèi)B弟兄卻隱蔽在周圍的蘆葦叢中布下天羅地網(wǎng),只要引得他們一登上這條泥灘假路,就來個包餃子三面圍擊!劉二刀,你聽懂了嗎?這就是我的‘請君入甕’之計!大伙兒覺得如何?”
張小四、劉二刀聽了,搖頭又道:“連長,你這點子聽起來蠻不錯的——只怕鬼子不會這么輕易上當吧?”
王建堂果決而堅定地說道:“你們放心,鬼子一定會上當!他們一向驕狂得很,不會甘于待戰(zhàn)的。前段日子,盡管缺乏鋼艇戰(zhàn)艦,鬼子們尚且還搶來木船躍躍欲試——而今,他們的鋼艇已經(jīng)調(diào)配到位,此刻再不出擊強攻,上邊不會把他們訓死嗎?他們一定會聞著香餌來上鉤的!”
眾人聽了,紛紛商議了一番,這才應(yīng)道:“反正我們固守在原地也是等著別人來打!倒不如遵照連長你的這一條‘請君入甕’之計去試一試!”
然后,大伙兒說干便干,按照王建堂提出的計劃下去鋪設(shè)“假路”,布置埋伏了。
三天過后的一個黃昏,洞庭湖上突然水聲大作。只見一艘艘滿載著鬼子的鋼艇猶如一頭頭兇猛的鯊魚,破開水面,直朝王建堂所在連隊的外圍泥灘搶渡而來。
埋伏在蘆葦叢中的劉二刀急問王建堂:“連長,鬼子來得這么多這么猛,咱們是等他們上岸后再攔截還是現(xiàn)在就開打?”
王建堂思忖了片刻,喊來傳令兵,吩咐道:“你讓岸上工事陣地里的弟兄們開火阻擊,埋伏在蘆葦叢中的弟兄們則一個也不許亂動!他們只能等鬼子上岸入甕后再開槍射擊!”
傳令兵應(yīng)聲領(lǐng)命而去。
不一會兒,岸上工事陣地溝壘里千槍齊發(fā)、萬彈齊射,潑雨似的向敵人的鋼艇戰(zhàn)隊阻擊過去。
只聽得金鐵交鳴之聲此起彼伏,敵人的鋼艇果然十分堅固,而且非??焖伲彩敲爸臆姷膹椨曛贝┒^,徑自撲到了灘岸邊,一隊隊鬼子兵攜重械上岸。
不料,王建堂一聲喊“打”,兩邊蘆葦叢里立刻火光四射,一梭梭子彈掃射而來——在木板“假路”上擁擠奔跑的鬼子兵簡直成了移動著的活靶子,當場就栽倒了一大片!
十多個沖到最前面的鬼子兵,越往前跑,越覺得腳下飄忽——還沒沖出一百米外,自己的腰部以下已是全然陷在了淤泥之中,整個身軀正在不斷地往下沉沒!他們號叫著、掙扎著、抽搐著,卻難逃厄運!
原來,這條木板“假路”實際上另有玄機:基本上每隔兩塊木板的下面就是淤泥坑,漁民百姓能夠來去自如,是因為他們認得木板上的暗記。鬼子們一沖上來,哪里曉得板下自有機關(guān),一個個遭了殃,陷在里面爬不起來。
王建堂看得興起,高聲喊道:“大伙兒拼命打?。」碜舆@一次中計啦!快把他們?nèi)渴帐暗?!?/p>
戰(zhàn)友們也鼓起精神,朝鬼子打得更加起勁兒了。
這場阻擊戰(zhàn)一直打到第二天凌晨三四點鐘才停下來。鬼子除了在泥灘上留下一大片橫七豎八的尸體,什么也沒得到。
王建堂連隊打了勝仗的消息立刻在全師當中不脛而走,引起了轟動。團長岳德齊早就聽聞過清遠道長關(guān)于“死字旗”的神秘傳說,便派團部傳令兵到王建堂這里把“死字旗”取走,卻被王建堂硬生生地拒絕了。
傳令兵強索不成,只得空手回去向岳德齊稟報了。岳德齊對王建堂的這些話也是半信半疑,但也沒有再來強行索要,只不過在心底里對王建堂從此存了一份偏見,認為他有些狂妄自大,居然連自己這個團長也不放在眼里了。
后來,岳德齊終于等到了一個機會來教訓王建堂。1942年冬,上級下令讓他所領(lǐng)的團限時攻取日軍位于湖南省茶陵縣城的據(jù)點。岳德齊腦筋一轉(zhuǎn),立即就把這項任務(wù)“踢”給了王建堂連隊。他當時還在會場上對其他連長講道:“王建堂不是一向自夸‘連戰(zhàn)連勝,如有天助’嗎?他既有這樣的吉星高照,本團就派他去啃這塊硬骨頭吧!”
他的侄兒岳文忠立功心切,在會后拉住岳德齊,悄悄說道:“叔父也派小侄去王建堂那里當個‘監(jiān)軍’嘛!他王建堂膽敢在現(xiàn)場亂指揮,小侄就替叔父一舉收了他的兵權(quán);他王建堂若是走狗屎運立下了戰(zhàn)功,小侄也可乘機分一杯羹呢!”
岳德齊沉吟片刻,道:“也好!我派你去王建堂連隊當督導員,替我好好教訓一下這個王建堂!讓他收斂收斂一下驕狂之氣?!?/p>
岳文忠馬上答道:“好的。叔父您就放一百個心吧——我呀,一定把王建堂給您收拾得服服帖帖的。”
岳德齊轉(zhuǎn)念又想了一想,覺得不能讓岳文忠把事情做得太絕,最后還是強調(diào)了一番:“文忠哪,你去收拾王建堂,替為叔出一口氣,這是可以的。但言談舉止一定要留有分寸,不能拿軍事當兒戲,一定不能影響作戰(zhàn)大局。為叔希望,最好是由你立功回來,莫要便宜了外人。”
岳文忠拍著胸膛,口氣很大地回答道:“叔父您只管在后方穩(wěn)坐帥帳靜候佳音,小侄去了那邊自然曉得怎樣處理。”
且說王建堂接到了突襲茶陵的任務(wù),也是焦慮得夜不能寐。正當他們開會分析情報、商議對策之際,岳文忠以團部督導員的身份趕來了。出于對他的禮貌和尊重,王建堂邀請他坐了上座,并請他做指示。
但岳文忠仗著“欽差大臣”的身份,既不聽取大家的分析,也不潛心調(diào)研實際情況,一開口便激怒王建堂、劉二刀等人。
王建堂見來者不善,便一怒之下辭了軍職。
連隊的老兵們也是義憤填膺,簇擁著王建堂疾步離去,剩下岳文忠一個人在會場自鳴得意。他興奮之余,立刻在第一時間把這個消息告訴了岳德齊:“叔父大人,王建堂現(xiàn)在終于被我搞掉了!”
“什……什么?”岳德齊在電話那邊一愣,“你把他搞掉了!這……這是什么意思?”
“王建堂被小侄略施小計逼得當眾請辭了。小侄眼下正代理著他的連長職務(wù)呢!叔父大人,您趕快派傳令兵把我的正式任命書送過來!”岳文忠得意洋洋地說著。
“胡鬧!為叔只是讓你去制約王建堂,并不是讓你取代他呀!你當這個代理連長干什么?你還真能打下茶陵城來?”岳德齊一開口便噼里啪啦地向他砸了下來。
“那……那……叔父您再給小侄我撥兩個連隊過來幫一下忙,茶陵城的鬼子是一個中隊呀!”岳文忠一怔,厚著臉皮說道。
“呵呵呵,你還要我給你撥兩個連隊?單就是王建堂的這個連隊,你以為自己駕馭得了嗎?大戰(zhàn)當前,你真是無事生非!”岳德齊對著電話筒那邊吼道,“岳文忠,你行事這么魯莽草率,說不定會結(jié)怨于人,說不定還會在戰(zhàn)場上遭別人打背后的黑槍!你逞一時之意氣,卻誤了我軍的作戰(zhàn)大局!”
岳文忠聽到這里,也后怕了起來,囁嚅地問道:“那……那小侄究竟應(yīng)該怎么辦?”
岳德齊對他是又恨又氣道:“從哪里丟的臉,自己就從哪里撿起來!從哪里摔的跟頭,自己就從哪里爬起來!——去!趕快把王建堂拉回來!不然,有你的苦頭吃!”
“叔父啊,小侄現(xiàn)在馬上去向他低頭,他的尾巴將來不是翹得更高嗎?”岳文忠猶豫著說道。
岳德齊在電話那邊遲疑了一下,最后嘆了一口氣,說道:“算了,為叔稍后親自給他打電話。鑒于他違抗你的督導,我在口頭上要貶他一級,降成副連長級別。但為了戰(zhàn)爭需要,我又會讓他主持連隊一切事務(wù)。而你,至少在茶陵戰(zhàn)爭結(jié)束之前,都不能再在他面前指手畫腳了?!?/p>
岳文忠此刻無可奈何,只得答道:“叔父您怎樣安排都行。小侄從此不敢再莽撞行事了。”
王建堂接到岳德齊的電話安撫之后,也就顧全大局,沒再和岳文忠意氣用事。戰(zhàn)期臨近,他不敢耽誤,緊急召開了連隊里的“諸葛亮會”來商討破敵之策。
劉二刀發(fā)言道:“從敵人的兵力布局來看,咱們打東城是沒有多少把握的。他們在那里有重兵把守,又居高臨下,以逸待勞,咱們就是再加幾個連隊也啃不動?!?/p>
“我認為茶陵的西城倒是一個突破口。但他們在那里設(shè)了炮樓和重機槍,我軍要想取勝,非用坦克不可?!睆埿∷慕ㄗh道。
岳文忠覺得這個時候要展現(xiàn)自己的價值了,馬上響應(yīng)道:“岳某給我叔父可以打電話去,讓團部調(diào)撥一輛坦克過來助戰(zhàn)。”
劉二刀皺了皺眉頭,說:“可是一旦從團部調(diào)來坦克去進攻西城,它的馬達聲太吵人了,一定會驚動鬼子。鬼子便會在西城提高警惕和防備,不利于咱們趁夜偷襲啊……”
他這話一出,張小四也被噎住了。會場上頓時沉寂了下來。岳文忠看了他們一眼,雙手一攤道:“請問各位,還需要我?guī)兔膱F部里調(diào)來坦克嗎?”
“當然需要。即使西城這邊暫時不能使用坦克,但東城那邊也不能缺。岳督導員,希望你能盡快從團部搞來一輛坦克?!蓖踅ㄌ贸烈髦鸬?,“至于西城這邊,我來再想一想辦法?!?/p>
“好的。我稍后就去辦?!痹牢闹尹c了點頭。
王建堂沉吟著又道:“另外,我們在這里先做一下分工:我和小四帶一個排去攻取西城,剩下的四個排由岳督導員帶領(lǐng)去打東城,二刀你協(xié)助岳督導員,調(diào)來的坦克也劃給岳督導員你這一隊?!?/p>
岳文忠一聽,把眼睛瞪得似銅鈴般,說:“王……王建堂,你用一個排就敢對付敵人的一座炮樓和十多挺重機槍?你莫是吃錯藥了?”
“督導員請放心——王某想出了一件秘密武器,應(yīng)該能夠打鬼子一個出其不意?!蓖踅ㄌ梦⑽⒁恍?,仿佛已是成竹在胸。
“什……什么秘密武器?”場上諸人面面相覷,齊聲發(fā)問。
王建堂只是含笑而答:“現(xiàn)在暫時保密,等到開戰(zhàn)那天你們就曉得了。現(xiàn)在泄露出去,小心被鬼子偵聽過去就不好了?!?/p>
岳文忠見問不出來,只得作罷。
這一年的冬天非常寒冷,雪花似氈毯般在地上鋪了厚厚一層。寒冷的天氣讓人們很早就關(guān)門入睡了。然而,這正是軍隊發(fā)動奇襲的最佳時機。
夜里一點鐘左右,王建堂連隊分為兩組,分別由王建堂、岳文忠各自率領(lǐng),向茶陵城的東、西二面展開夜襲。
岳文忠這一組是整個連隊的主力,前面有坦克開道,后面有大隊人馬跟進,聲勢十分浩大。
一到東城的城腳之后,岳文忠便按照先前的作戰(zhàn)計劃停下了部隊。他只讓一個排的士兵在陣前往城墻上開槍射擊,卻讓后邊的戰(zhàn)士們紛紛點燃鞭炮炸響,“噼里啪啦”之聲此起彼伏,仿佛來了千軍萬馬要強攻茶陵的東城。
東城城樓上的鬼子們一見到中國軍隊又是調(diào)來了坦克,又是拉來了這么多兵馬,槍炮聲又是這么密集,頓時驚成了一團。他們判斷這是國軍至少投入了不低于一個團的兵力來夜襲了。于是,鬼子急忙從全城抽調(diào)了百分之八十的部隊,紛紛趕來東城防守抵御。
但岳文忠、劉二刀他們卻只是在城下放槍射擊,并不即刻前來攻城打門,又仿佛是在施展誘敵深入計策。日軍非常狐疑,也害怕出城后被國軍包餃子,就集中在城樓上防御還擊,一時也不出城應(yīng)戰(zhàn)。
東城那邊打得熱火朝天,不可開交,西城這邊卻似乎有些冷冷清清。
王建堂帶著三四十個士兵,推著一輛四輪大車,慢慢悠悠地往西城炮樓底下開來。車上,放著厚厚的棉被,兩張八仙桌,還有豬蹄、雞腿、狗肉餅等各種各樣的食物。大車后面,跟著八個士兵,分為兩組,各自抬著一架木梯。
炮樓里的鬼子從瞭望口看出來,覺得十分驚奇,根本沒把王建堂他們放在眼里。為了支援東城的戰(zhàn)斗,西城的鬼子竟然將自己僅存的三門小鋼炮也送了過去。
而王建堂也是不慌不忙、從容自若,帶著大伙兒在離鬼子的機槍射程外線差不多的地方停了下來。
然后,在敵人充滿了詫異的目光里,他們大搖大擺地啃起了豬蹄,嚼起了雞肉,吃起了餅子,旁若無人、氣氛熱烈——直看得鬼子們都流下了口水!
這場露天大宴臨近結(jié)束的時候,王建堂突然一聲令下:戰(zhàn)友們在一瞬間突然像變了個樣兒似的,個個都突然變得身手敏捷、動作快速起來——他們把那些被子用水全部澆濕,再用木棍頂著濕透了的被子在大車上支起了一個“帳篷”,又用濕被子蒙在了兩張八仙桌上。做完這一切后,由張小四帶頭,分為三個突擊小隊,每一隊各有四名戰(zhàn)士,往西城腳下出發(fā)。
兩個突擊小隊各用一張蒙了濕被子的八仙桌做移動掩體,各拿一架梯子,往前火速行進,用來爬上炮樓。第三個突擊小隊,則是分出兩個士兵裹上濕被推大車,另兩個士兵卻鉆進車上的濕被子“帳篷”中,開出一條細縫,對外射擊進攻,直向城門撲去。于是,這輛能夠自己行動的大車,就成了王建堂他們的“土坦克”,也即是王建堂口中的秘密武器。
當鬼子發(fā)現(xiàn)這三個移動的“土坦克”有些不對勁時,它們已經(jīng)沖到炮樓下很近了。鬼子也急忙反應(yīng)過來,十幾挺重機槍“嗒嗒嗒”瘋了似的全部開火,潑天潑地,朝著這三個“土坦克”拼命掃射。
無數(shù)顆子彈“嗖嗖嗖”地激射而來,紛紛打在了八仙桌上的濕被和四輪大車的“帳篷”之上。但這些浸透了水的被子由于冬天氣候的關(guān)系,早已結(jié)出了厚厚的冰殼,內(nèi)部纖維也因冷水浸濕而變得十分堅韌十分厚實!鬼子的子彈雖然來得非常猛烈,卻始終無法洞穿,自然也傷不到張小四他們了。
兩個八仙桌突擊小隊順利地推進到了炮樓跟前。他們把木梯迅速架好,繼續(xù)頂著八仙桌順著梯子往上爬,一直爬到了炮樓射擊孔處,然后朝里邊塞了幾個手榴彈進去——“轟轟”幾聲響,鬼子的重機槍立刻啞掉了一大半。
而那輛帳篷大車“土坦克”則一路當先,直接開到西城城門之前——戰(zhàn)士們迅速丟出一捆手榴彈,一聲震天的巨響過后,城門也被炸開了。
“兄弟們!往里邊沖啊!”王建堂大喜過望,帶領(lǐng)著剩下的二三十名國軍,立即跟進趕上,一鼓作氣從西城門殺了進去。
話說東城這邊,鬼子們也終于看出了岳文忠他們一直是在虛張聲勢、故布疑陣,再也按捺不住,便大開城門,一擁而出,撲殺上來。
岳文忠一見大驚,在心底不知把王建堂暗罵了多少遍,但此時此刻只能硬著頭皮指揮部下準備和鬼子短兵相接了。正在這時,茶陵城內(nèi)卻突然傳來了密集的槍炮聲和響亮的口號聲——原來是王建堂帶人從西城那邊沖過來了。
這一下,東城的鬼子立刻陷入了腹背受敵的困境之中。他們驚慌失措、魂飛魂散,被打得七零八落,只得狼狽逃出了茶陵。
此番激戰(zhàn)下來,王建堂連隊斃敵一百零七人,而己方僅有兩人負傷,以最小的代價贏得了最大的勝利。
面對如此出色的戰(zhàn)績,上級表示要重獎立功人員。然而,團長岳德齊卻出于偏狹自私的觀念,把首功名額給了岳文忠,對王建堂只報了個三等功。他這么不公的做法引起了一些與他關(guān)系不和的政敵們的不滿,他們紛紛上書第六戰(zhàn)區(qū)司令長官陳誠,反映茶陵之戰(zhàn)的真實情況,為王建堂鳴冤叫屈,借以打擊岳德齊的聲望和勢力。陳誠對王建堂的“死字旗”故事早有耳聞,也欣賞已久,接到這些報告后不禁雷霆震怒,親自指令下文訓斥了岳德齊,并明確要求把甲級戰(zhàn)功勛章授給王建堂。
岳德齊也硬是不服,上書司令部,聲稱“王建堂違反督導員的指示,抗上無禮,不能受賞”。在激烈的交鋒過程中,王建堂受勛一事就被無聲無息地擱淺了下來。
半年過后,長沙會戰(zhàn)的外圍防御戰(zhàn)爆發(fā),岳德齊所在的團部被日軍團團包圍,局勢危在旦夕。他先是向離團部最近的岳文忠連隊發(fā)去救援電話。不料,岳文忠卻遲遲不予回復(fù)。直至逼到最后一步,岳文忠才來電相告:“團座在上:敵眾我寡、敵強我弱,我連隊不敢輕冒奇險,請團部再召其余各連,與我連會合后再赴援亦不晚?!?/p>
岳德齊還沒看完這封電報,嘴巴都差點兒氣歪了,跺了半晌的腳,最后想起一個人,咬了咬牙,只得硬著頭皮給他發(fā)了一份求援電報——就看王建堂怎樣答復(fù)自己了!
王建堂收到電告后不禁為岳德齊十分擔憂,雖然他的連隊其實離團部還比較遠,但他立刻二話不說,拉了人馬便飛快地趕來救援。
臨出發(fā)之前,一些老兵憤憤不平,勸王建堂道:“那岳德齊枉為團長,悖公立私、任人唯親,他這個時候應(yīng)該找他的七侄兒八外甥來救自己??!你是一個被他排斥的外人,即使救了他,也是救了一個白眼狼!”
王建堂一聽,神色凜然,莊肅而答:“你們這是什么話?別人雖以不公待我,我卻不可再以不公回報!眼下打鬼子、救戰(zhàn)友才是第一位的!私人恩怨何足掛齒?!?/p>
幾個小時后,當王建堂連隊一馬當先奮力殺開重圍,掩護岳德齊和團部的戰(zhàn)友們撤了出來時,岳德齊又驚又愧又喜又敬,一把拉住王建堂,激動地說:“建堂,你不以私怨廢公義,不以私事亂大局,果然是難得的忠勇之士!本座先前錯待你了——本座馬上給你寫請功報告!”
就這樣,岳德齊又把王建堂的立功事跡濃墨重彩地申報了上去。王建堂終于得到了他應(yīng)有的榮譽。
陳誠在頒獎大會上親自給王建堂胸前佩戴上了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甲級戰(zhàn)功勛章。他還觀看了王建堂那面從不離身的“死字旗”,感慨道:“小王,你父親送給你的這面旗幟很有意味??!人在戰(zhàn)場之上,唯有不怕死,方才不會死!這才是‘向死而生’的真諦啊!”
大會結(jié)束后,王建堂被一個軍事委員會政治部的干事請留下來談話了。
那個干事姓范,一落座便向王建堂祝賀道:“恭喜王連長!你的好運氣來了!”
王建堂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道:“范干事,您這話是從何說起???!”
范干事給他遞了一杯香茶,道:“你知道嗎,陳司令決定由他親自介紹你加入國民黨,這是對你莫大的恩寵??!”
王建堂一怔道:“王某若入了國民黨,又會怎樣呢?”
范干事見他不開竅,便徐徐而道:“你呀,加入了國民黨,在陳司令的關(guān)照下,你一定能步步高升:從連長做到團長、旅長、師長,甚至是軍長……”
“當團長、旅長,我應(yīng)該就和岳德齊他們一樣很少在第一線打鬼子了吧?”
“那是自然。你當了團長、旅長,更多的時間是呆在后方了?!狈陡墒抡A艘幌卵劬?,湊近來向王建堂壓低了聲音說道,“當然,你也是會變得更加安全了,基本上就遠離炮火和子彈了!”
王建堂沉吟了片刻,搖了搖頭,緩緩答道:“那我還是不能加入國民黨——我可不想丟掉在第一線打鬼子的機會!而且,我也沒有那么多的花花腸子,當不了勾心斗角、爾虞我詐的人上人!”
范干事的眼珠子幾乎彈出眶來,說:“真的?你居然連升官發(fā)財?shù)臋C會也不要?”
王建堂堅定地點了點頭。
范干事驚得瞠目結(jié)舌,像是看見了一個怪物似的看著他,說:“王建堂,你可真是個怪人!范某從政以來,見了多少人巴不得踩著別人的肩膀往上爬,你卻如此之迂腐……今后可莫要后悔!”
王建堂拿手輕輕撫摸著自己懷中的“死字旗”,平靜地說道:“我這一生,是以殺敵立功、戰(zhàn)死疆場、馬革裹尸為最大榮耀的!至于當不當官、發(fā)不發(fā)財,從我接過父親‘死字旗’的那一刻起,就不在我的追求之中了!”
范干事又費了一番口舌,見勸他不下,只得悻悻而去。
后來,王建堂就一直停留在連長的職務(wù)上再也沒有升遷過。他絲毫不以為意,在七年間轉(zhuǎn)戰(zhàn)了大半個中國,參加了大大小小六十余場對日戰(zhàn)役,親手擊斃一百多名日寇,并于1945年抗戰(zhàn)勝利后退伍歸鄉(xiāng),扶送父親王者誠駕鶴仙去,同時亦將“死字旗”焚于父親的靈柩前以作紀念。
新中國成立后,王建堂于1981年被選為四川省北川縣政協(xié)文史資料研究委員會委員,1992年去世,享年80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