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須

他忘了，他早已不是那個手握面包奶茶就可以許諾未來的高中生，如今他們的距離是重溪到北京，是他永遠也夠不到的天邊的云。

重溪

方沐雨十月回到重溪鎮(zhèn)的時候，家里的天然氣因為太久沒用，怎么也燒不出熱水。

方沐雨只好把電閘拉上，燈亮了，她才把熱得快插上，突如其來的一聲巨響卻讓她嚇了一跳。

都是些老舊的東西，放久了連廢品都不如。

方沐雨走到陽臺往樓下看，看見周嬸站在院子里，她喊道：“周嬸，家里有人嗎？我家天然氣被停掉了，想跟您借水洗個澡?！?/p>

周嬸抬頭看著她笑：“方丫頭回來了？我正準備出去呢，九點家里有人。”

現(xiàn)在是下午六點，她剛因為搬行李出了一身汗。一想到還要熬三個小時，方沐雨就忍不住嘆了口氣。

就在這時，陽臺左邊的門被打開了，喻連鈺走過來拿起她放在窗臺上裝了浴巾和洗漱用品的盆子，然后一言不發(fā)地走了進去。

方沐雨看著他的背影有些愣神，這一次回來，方沐雨沒有聯(lián)系他，想著他一定不在重溪，卻沒想到他會突然出現(xiàn)在這里。

方沐雨在喻連鈺家洗上熱水澡，酸疼的肌肉才稍稍放松了一些，老房子隔音不好，花灑開到最大，還能聽見廚房傳來的切菜聲。

菜刀和砧板碰撞的聲音很大，方沐雨猜測他應(yīng)該是在處理某種肉類。果然，方沐雨穿好衣服出去時，聞到了啤酒鴨的鮮香。

餐桌就在客廳里，桌上有兩副碗筷，方沐雨正要問他家里有客人來嗎？就聽見喻連鈺聲音平靜地說：“飯在高壓鍋里，自己盛。”

飯在高壓鍋里，碗在消毒柜里，因為湯太燙所以他一早端出來擺好。一切都和從前一樣。

方沐雨盛了兩碗飯，想了想又給喻連鈺的飯里澆了一勺湯汁，他喜歡吃綿軟濕潤的米，有時會直接拿湯泡飯。

喻連鈺把最后一盤菜端上桌，坐到方沐雨對面?？此麤]有敘舊的意思，方沐雨率先發(fā)問：“你怎么也回來了？”

“回來拿點東西?！笨礃幼佑鬟B鈺并不想和方沐雨解釋原因，他沉默地夾著菜，一口一口往嘴里送，“吃完把你屋子收拾一下，要不然沒法睡?！?/p>

方沐雨答應(yīng)了，吃飯的速度也快了些。

從前他們說好，喻連鈺做飯時，方沐雨就要洗碗，但聽他話里的意思，今天方沐雨是不用洗了。

吃完飯后，方沐雨抱著臟衣服回到自己的房間，只是還沒等她打開柜子，就發(fā)出一陣尖叫。十秒后，喻連鈺戴著沾滿水珠的手套跑過來，發(fā)現(xiàn)方沐雨臥室的天花板一角趴著一只巴掌大的黑色多足動物。

方沐雨害怕這些，小時候喻連鈺沒少幫她驅(qū)趕。只是這一只攀附的位置太高，他現(xiàn)在也沒辦法夠著。

喻連鈺看著方沐雨驚恐的樣子，無奈地嘆了口氣：“先住我家吧，次臥下午已經(jīng)打掃過?！?/p>

方沐雨點點頭，飛快地退出房間，在心里慶幸這一次和他的重逢。

晚上，方沐雨躺在床上翻滾，抱著被子能聞到一股被陽光曬過的氣味，迷迷糊糊間，忽然就做起了夢。

交換

方家和喻家做了十幾年的鄰居，方沐雨的父親和喻連鈺的父親又是中學(xué)同學(xué)，自小他們兩家就沒少走動。

但兩家小孩早先玩不到一塊去，喻連鈺調(diào)皮搗蛋，幾乎不著家，成天在外頭和小伙伴摸魚抓蝦玩泥巴，方沐雨性格文靜愛看書，成天不出門，整個大院里，就她不愛和那些小孩瞎混。

所以往前十幾年他們都不是太熟，甚至在街上走路撞見，都不會打一聲招呼。

直到上高中時，方沐雨和喻連鈺同校，經(jīng)常坐同一班公交上學(xué)，那天喻連鈺先上車，車上人少，他就在一層靠窗的單個座位坐下來。

而方沐雨是在司機已經(jīng)關(guān)上車門時才招著手跑來的，上車后看了一圈，氣喘吁吁地跑到喻連鈺身旁，用手比畫著，問他能不能站起來一下。

喻連鈺看著方沐雨通紅的臉滿頭霧水，以為她是要強占自己的座位，平常若是遇見其他女生他定是不讓的，可是看著方沐雨那張布滿汗水通紅的臉，他鬼使神差地站了起來。

方沐雨迅速拉開窗戶把頭探出去大口地呼吸，喻連鈺忍不住提醒：“你小心一點，這樣很危險?！?/p>

方沐雨這才把頭縮進來，捂著胸口不好意思地說：“我剛過完紅綠燈就看見車靠站，跑得太急了?！?/p>

這是他們第一次有這么長的對話，之后方沐雨把座位還給了喻連鈺，朝二層走去。

她的?？ǖ粼诘厣?，喻連鈺撿起之后想要還給她，剛好在這時司機一個急剎車，樓梯上到一半的方沐雨手沒扶穩(wěn)，向后倒去，撞在了喻連鈺的懷里。

方沐雨的后背感受到喻連鈺胸膛的溫熱和節(jié)奏規(guī)律的心跳聲，她忙拽著扶手站直身體，方才臉上褪下的紅暈又攀了上來。

喻連鈺扶著方沐雨上樓，索性和她一起坐在二層，清早二層空空蕩蕩，他們坐在第一排的位置。

重溪多山水，透過玻璃窗隨處可見許多山川河流，喻連鈺感覺自己和方沐雨好像童話故事里出游的國王和王后。

喻連鈺到底還是本性難移，他把校卡纏在手指上，晃到還未發(fā)覺自己丟東西的方沐雨面前：“你的校卡，打算拿什么來換？”

方沐雨驚愕地看著他，許是沒想到剛才還被她奉為恩人的鄰居竟然這么沒臉沒皮。她有些不悅地問：“你想要什么？”

“我不貪女孩子的便宜。”喻連鈺并不想在她心中留下很壞的印象，這個月你每天把課堂筆記給我抄一份，我早上給你送牛奶?！?/p>

說完，喻連鈺把手朝方沐雨那邊伸了伸，方沐雨不想和他有什么瓜葛，但返校必須要佩戴?？?，她不得不答應(yīng)了他的要求。

方沐雨伸手去拿?？?，?？ɡp在喻連鈺的手指上，她解了好半天。兩人的手指不停地相互觸碰，引得方沐雨心里沒由來的緊張，越解越急，越急就越解不開。

突然她聽到頭頂一聲輕笑，方沐雨知道是她窘迫的樣子戳中了喻連鈺的笑點，心頭有些惱怒，卻也有一些羞怯混雜著緊張的心跳，在這個夏日的清晨給了她特別的體驗。

舊物和假月亮

喻連鈺家的側(cè)臥原先是他的房間，但現(xiàn)在他父母沒在這里住，他就睡到了主臥，把側(cè)臥給了方沐雨。

方沐雨晚上被蚊蟲叮咬得難受，想起喻連鈺說抽屜里有滅蚊片，剛拉開抽屜準備點上一片就看見熟悉的筆記本安靜地躺在那里。

那是她的筆記本，里面密密麻麻地記載著考試的重點，那時候總想省出一些零花錢買課外書，所以舍不得浪費筆墨，一行字寫得小小的，寫到了筆記本的邊緣，再從空白處一路往下，如今邊緣泛黃，許多字都看不清了。

方沐雨沒想到喻連鈺還收著這個淡紫色封面，印著藍白相間碎花的筆記本，在翻開封頁的后一面，方沐雨三個字后面不知道什么時候被喻連鈺加上了他自己的名字，還用紅色中性筆圈了一個愛心。這個愛心把兩個方方正正的名字框在里面，仿佛是在完成某一種儀式。

方沐雨才從夢里驚醒，看著眼前這個記憶中的舊物，一時間不知道自己是否還在做夢?；椟S的臺燈在桌面照出一個圓圈，像是睡在屋里的月亮。

方沐雨開門走到陽臺上，清涼的夜風趕走了睡意，她偏過頭去，看見那扇老舊的鐵門，鐵門那邊就是她的房間。

身后傳來腳步聲，不用回頭也知道是誰。喻連鈺腳步很輕地走到她身邊問：“睡不著？”

“睡夠了?！?/p>

方沐雨一向睡得少，快高考時更是一天只睡四小時，喻連鈺總說她是拋棄睡眠的怪物。

這時，一只蝙蝠從防盜網(wǎng)的間隙中飛進來，撞在墻壁上，喻連鈺拉著她轉(zhuǎn)身進屋：“回去吧?！?/p>

他沒有再像從前一樣打趣她，方沐雨也只是安靜地跟在他身后進了門。

南方的夏夜總是有蝙蝠出沒，方沐雨想起在許多年前的夏夜，兩家的陽臺之間還是開發(fā)商建的厚厚的白墻，那時方沐雨和喻連鈺才剛從說得上話的鄰居變成要好的朋友。

那天夜里方沐雨又因為睡不著跑到陽臺吹風，也是一只不知從哪里撞來的蝙蝠，驚得她在安靜的夜里發(fā)出一聲尖叫。

隔壁的喻連鈺被她吵醒，走到陽臺來問她發(fā)生什么事，聽到原因后笑得很欠揍：“你怕它干什么呀，你們兩個分明是同類，都不用睡覺，你干脆養(yǎng)它當寵物解悶，晚上還有人陪你聊天?！?/p>

方沐雨又氣又惱，她父母時常出差在外，一個人住本就有些害怕，還要被他這么打趣，生氣地轉(zhuǎn)頭回屋。

方沐雨沒想到的是，后來喻連鈺就去和兩家大人提議，說方沐雨總一個人在家不安全，把陽臺打通裝上鐵門，有什么問題他就能及時出現(xiàn)。

在鐵門裝好的那一天，方沐雨因考試進步心情好睡得很沉，直到六點才醒，去陽臺收衣服時才看見喻連鈺靠著她的窗臺睡得很香。

方沐雨蹲下身推了推喻連鈺的肩膀：“醒醒，你怎么在這睡了？”

喻連鈺迷迷糊糊地抬頭，被陽光照得睜不開眼：“方沐雨你昨晚是不是沒有夜起？”

“是啊……”方沐雨一頭霧水地回答著喻連鈺的問題，才發(fā)現(xiàn)他的嘴角在一瞬間耷拉下來。

喻連鈺是半夜定好鬧鐘起來的，就想在他可以隨意出入方沐雨陽臺的這一天，給她一個驚喜。

余溫

天亮以后，方沐雨回到自己家里搞衛(wèi)生，順便打電話給天然氣公司讓他們來維修天然氣。

重溪實在是太小了，出門走幾步，遇到的不是熟人也是熟臉。負責這一片天然氣維修的大哥姓段，方沐雨還在上學(xué)時的時候他就到家里來了好幾次。

段大哥嫻熟地操作著，還一邊嘮叨：“昨晚回來的？你也沒點常識，為了安全起見，天然氣一段時間不用，天然氣公司就會自動停了，這玩意放久了也容易出故障，你下次記得早點回來?！?/p>

昨天方沐雨到家的時候他已經(jīng)下班了，就沒有給他打電話，她問：“你怎么知道我是昨天回來的？”

昨天沒來得及收拾，客廳雜亂沒有居住的痕跡，她明明更像是今早回來的。

段大哥笑笑：“昨天下午我才給喻小子家修的，他說你會回來，我就想等你，可他說不用，你磨磨蹭蹭地回來太陽都該下山了?！?/p>

方沐雨一愣，原來喻連鈺也是昨天回來的，原來他一早知道她回來的消息。

方沐雨在九點鐘的時候出了門，這一次回來，她是要去父親從前的公司再一次為他討要賠償金。

前年父親因為工地發(fā)生事故喪失生命，賠償金公司一拖再拖，今年終于贏了官司，她要回來提交信息。

辦完手續(xù)之后，方沐雨去附近的花店買了一束花，隨后站在路邊攔車。

一輛黑色的大眾停在她面前，車窗搖下，她看見喻連鈺神色平靜地說：“上車吧。”

重溪鎮(zhèn)上沒有墓園，方沐雨的父親葬在老家的墓地，打車去容易，很難再打到車回來，所以今天一大早喻連鈺就去找朋友借了車。

坐在副駕駛上，方沐雨忍不住問他：“你這次回來，是特意來找我的嗎？”

“不是說拿點東西?！庇鬟B鈺發(fā)動引擎，嫻熟地打著方向盤，“前幾天和阿姨通了電話，知道了你回來的消息?！?/p>

知道她回來辦什么事，知道她短短的三天行程中一定會包括去墓地，所以他就把一切都提前準備好。

“你打的我媽的手機號？”

“嗯，前幾天你媽過生日，我媽給她打電話，我也說了兩句……”正說著，喻連鈺猛地踩了一腳剎車，方沐雨低著頭想拿水喝，頭撞到空調(diào)出風口，疼得眼淚冒了出來。

喻連鈺搖下車窗朝對面罵道：“會不會開車？眼睛長天上了？”

越往鄉(xiāng)下走路越窄，往來車輛之間間隙小，對面是個新手，反光鏡差點撞到他們。

那邊忙不迭地道歉，喻連鈺伸手托住方沐雨的臉，看著她額頭上那幾條紅印。

喻連鈺的手掌很大，五指張開，可以把方沐雨整張臉蓋住，方沐雨目光下垂看著他掌心。他從小野慣了，掌心的皮膚粗糙，倒是不想這么些年過去了，會有這么厚的老繭。

方沐雨把喻連鈺的手拉下來：“我沒事，你這次是請假回來的嗎？現(xiàn)在工作怎么樣？”

“換工作了，還不錯。”喻連鈺把手抽回去，繼續(xù)開著車，方沐雨看著他的側(cè)臉，臉頰兩側(cè)還殘留著他手掌的余溫。

你兒子我兒子

方沐雨給喻連鈺抄了整整兩年的筆記，順便在休息日幫他補習(xí)弱科，終于把喻連鈺吊車尾的成績拉到了年級中游水平。

喻連鈺十分感恩方沐雨的幫助，他感嘆道：“人和人之間的差距怎么這么大，你一個文科生還能給我補習(xí)理科?！?/p>

“我只是喜歡學(xué)習(xí)，各科書籍都看一點。”方沐雨謙虛地回答，并不覺得自己有多厲害。

可是喻連鈺突然湊得很近：“以后你給我兒子補習(xí)吧，你教出來的小孩，肯定能考上頂尖的大學(xué)?！?/p>

方沐雨拒絕了他：“我教完你還要教你兒子，你想得也太好了吧?！?/p>

喻連鈺聽了這話，用手托住方沐雨的臉，強行把她脖頸旋轉(zhuǎn)四十五度，面對著墻壁。

這是喻連鈺對方沐雨的獨家懲罰方式，他們一起寫作業(yè)的時候方沐雨習(xí)慣坐在靠墻的那邊，一旦她說了什么話讓喻連鈺不滿意，喻連鈺就會用他寬大的手掌把方沐雨的頭轉(zhuǎn)向墻壁。

喻連鈺逗著方沐雨，說他這是通過行為來給她解釋成語，告訴她什么叫面壁思過。

“方沐雨你說的是人話嗎？你兒子的教育你不管？”喻連鈺學(xué)著電視里的反派角色露出“邪惡”的笑容。

方沐雨掙扎著回答：“我兒子我當然要管，可是……”

“那不就得了。”喻連鈺松開了手，“你兒子我兒子，不得是一個兒子嗎？”

方沐雨這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生氣地把書扔到他身上，紅著臉跑了出去。

喻連鈺在她身后一陣大笑，把手放在嘴邊伸著脖子喊：“我就想讓你給我兒子當個干媽，你那么激動干什么？”

方沐雨考慮的未來很遠，她想去北京上最好的大學(xué)，豐富自己的人生，如今她把喻連鈺的未來也放進了自己的考慮之中。所以方沐雨才會努力督促喻連鈺看書學(xué)習(xí)，想讓他也考上北京的學(xué)校。

喻連鈺是聰明的，雖然不像方沐雨那么有天賦，但進步也非常大。高三最后一學(xué)期時他總分上了五百，方沐雨原本覺得他有望一搏。

只是就在那個學(xué)期，喻連鈺家的生意虧得血本無歸，他父母親決定去云南打工，為了減輕家里的負擔，喻連鈺也輟學(xué)走進了工廠。

起初他們是有聯(lián)系的，喻連鈺閑下來就會給方沐雨打電話加油，他愛耍嘴皮子，總能輕易地讓神經(jīng)緊繃的方沐雨放松下來。

直到高考后不久，方沐雨父親在工地監(jiān)工時發(fā)生意外，喻連鈺幾天后趕回來，聽說工廠遲遲不批假，他便放棄了工作。

在殯儀館，方沐雨的母親把喻連鈺趕了出去，就像前些天對待他的父母一樣。其實就連方沐雨自己都知道，母親的埋怨毫無道理。

在方沐雨父親出事的前一天，喻連鈺的父親回來，和他一起參加同學(xué)聚會，母親念叨著是喻連鈺的父親和那些同學(xué)在聚會找他拼酒，導(dǎo)致他第二天昏昏沉沉的，沒能及時地避開高空墜物。

但這根本就怪不到誰頭上，男人之間的把酒言歡，向來都是互尋開心，沒人想故意讓事情發(fā)展成悲劇。

后來母親賭氣刪光了喻連鈺一家的聯(lián)系方式，在方沐雨考上大學(xué)之后，她也離開了重溪，兩家關(guān)系便開始淡了。

雖然方沐雨手機里喻連鈺的聯(lián)系方式被母親刪除，但她其實能背出他的電話號碼，至于她為什么一直沒有聯(lián)系他，她自己也不知道。也許是害怕被母親責罵，也許是學(xué)業(yè)太忙，又或是她已經(jīng)有了自己的交際圈。

方沐雨不知道，她只是忽然好后悔。她該主動聯(lián)系他的，明明分別以后還總是想起他的樣子。

風雨

祭拜完父親之后，方沐雨原想請喻連鈺在附近吃頓飯，畢竟這次回來他幫助了她許多，并且她明天一早就要離開?？上в媱澸s不上變化，山上忽然遇到了大雨，這下別說請客吃飯了，方沐雨自己都只能在這干巴巴地等著雨停。

還是喻連鈺從身上拿出兩個紙包裝的銅鑼燒，遞了一個給方沐雨：“這個天氣雨下不了多久，你先墊墊肚子，一會我?guī)闳コ燥??！?/p>

方沐雨愛吃甜食，熟悉她的人都知道，不過這款銅鑼燒是喻連鈺推薦給她的。高中的時候晚自習(xí)下課很晚，喻連鈺擔心方沐雨用腦過度消耗了太多能量，每次下晚自習(xí)都會拿一個銅鑼燒給她。

那時晚自習(xí)結(jié)束之后沒有公交了，他們走讀回去不方便，喻連鈺就用一個寒假學(xué)會了騎電動車，每天載著方沐雨上下學(xué)。

這款銅鑼燒是重溪鎮(zhèn)上一個老師傅做的，其他地方?jīng)]有賣，方沐雨已經(jīng)很久沒有吃到它了，如今突然再次嘗到熟悉的味道，覺得甚是美味。

方沐雨一邊小口地咬著，一邊說道：“你幫了我這么多忙，還是我請你吃飯吧?！?/p>

喻連鈺笑了笑：“我一個工作的人，讓你這個學(xué)生請客吃飯，怎么也說不過去?！?/p>

喻連鈺這幾年變化很大，舉手投足之間都帶著在社會上經(jīng)歷風雨后的痕跡，方沐雨站在他面前，總覺得他已經(jīng)默默地長成大人了，她卻還是原來那個什么事都做不好的小孩。

縱使成績優(yōu)異，方沐雨從未在喻連鈺面前驕傲過，她反倒一直覺得自己不如他，他從小就是孩子王，天生的領(lǐng)導(dǎo)者，做任何事情都井井有條，還總笑話她是個只會讀書的生活白癡。

“下午回去我?guī)湍惆逊孔哟驋咭幌?，你太久沒住，灰塵積著對肺不好?！庇鬟B鈺這么說著，顯然知道她今早笨手笨腳地清理半天，連客廳的衛(wèi)生都沒做完。

方沐雨乖巧地答應(yīng)，他們此時在山上一個廢棄危房的屋檐下，方沐雨不小心踢到一個小石子，砸在面前的水坑里，白鞋立刻沾上了幾點泥。

方沐雨慌張地退后兩步，喻連鈺嘆著氣：“你怎么還是毛手毛腳的。”

方沐雨紅著臉：“我沒注意，雨停了，我們下山吧。”

喻連鈺走下臺階，弓著身示意：“上來吧。”

方沐雨錯愕：“我自己能走?！?/p>

“雨天穿布鞋下山，回去你的鞋就廢了。”喻連鈺還保持著那個姿勢，執(zhí)意要她上來。方沐雨只好小心翼翼地趴在他身上，他寬厚的肩膀讓她十分安心。

喻連鈺步子邁得很大，即使背著她也還很穩(wěn)健，方沐雨忽然想起上高中的時候下大雨，學(xué)校操場都被淹沒。

“你記得嗎？那年學(xué)校漲水，但是家長老師都不愿意停課，你一路把我從校門口背進去，好多人看我們。”

“記得，那天你穿的也是布鞋?！?/p>

方沐雨低著頭看他一步一步踩在泥里，過了許久，她聲音沉悶地說：“對不起，喻連鈺，我其實很早就想和你道歉?！?/p>

喻連鈺的腳步停頓了一下，但他很快就再次大步朝前走去。

北京

母親在經(jīng)歷喪偶的打擊之后，有一段時間患上了精神失常，時而一個人發(fā)呆，時而激動易怒。所以方沐雨上大學(xué)后在北京租了房，讓母親辭職和她住在一起。

就在大一上學(xué)期過完的那個冬天，北京下了很大的雪，母親說那場大雪讓她感受到了二十幾年前，父親帶她到北京看雪時的那種浪漫，不肯回家過年。

重溪沒有雪，重溪只有一年四季的青山綠水和濕潤溫柔的微風。方沐雨不敢說她想回去，她知道母親不愿意回去。

那年快到年關(guān)時候，方沐雨的手機上出現(xiàn)一串沒有備注的電話號碼，她出門買了點零食，回家就看見母親看著手機愣神。

方沐雨走過去時，母親正要刪除那條因數(shù)個電話無人接聽而發(fā)來的短信，在看到方沐雨時停頓了一秒，讓她看清了短信的內(nèi)容。

“小雨，我放春節(jié)假，特意來北京換乘，聽同學(xué)說你現(xiàn)在住在B大家屬區(qū)，我過來找你好嗎？我是喻連鈺?！?/p>

母親刪掉了那條短信，把手機還給方沐雨之后，一個人坐在那邊哭了起來。她一聲一聲的抽泣，就像一根皮鞭抽打在方沐雨身上。

而方沐雨在母親身邊坐了許久，電話一直在響，母親情緒激動地說著：“不見，不許見！”方沐雨顫抖著手接起了電話。

“喂……”

“喂，小雨，我是喻連鈺，我現(xiàn)在在北京，我想……”

方沐雨聽著，努力不讓自己的眼淚滴落下來。

看著母親脆弱的背影，方沐雨閉了閉眼：“可是我不在北京啊?！?/p>

可是我不在北京。方沐雨淚眼朦朧地看著面前老舊的出租房，昏黃的燈光下，她一時也有些分不清自己在哪。

她在北京嗎？其實她的心早已回到了重溪。

電話那頭沉默了許久，喻連鈺聲音沙啞地說道：“那好，下次有機會再見面?！?/p>

是喻連鈺掛斷了電話，后來無數(shù)次當方沐雨一個人的時候，就會想起要給他打一個電話，解釋清楚那天的事。但她不敢，她清楚自己和喻連鈺之間隔著的不僅僅是這一通電話，更加不敢告訴他自己騙了他。

方沐雨趴在喻連鈺的背上，雨又下了下來，毛毛雨，落在臉上很溫柔。

方沐雨流著淚說：“其實那天我在北京?！?/p>

“我知道。”喻連鈺輕輕地說出這一句。

那天喻連鈺按照同在北京念書的同學(xué)給的路線，一路找到方沐雨租住的房子附近，他看到她抱著那袋零食上樓的背影，只是跟上去的時候，她已經(jīng)關(guān)上了門。

掛斷電話后，喻連鈺在方沐雨租房的樓下站了很久，看著那扇小窗里透出的光，他突然很懷念他們的那個大陽臺，方沐雨房間的窗戶外面就是陽臺，喻連鈺經(jīng)常在無聊的時候悄悄跑來，趴在她的窗臺上，看她寫作業(yè)時的乖巧模樣。

照著桌面的臺燈也是那樣的顏色，就好像一個大月亮。

天邊的云

吃過飯到家，方沐雨先去洗了一個熱水澡，洗完就看見喻連鈺早已換了干凈衣服，她的房間被收拾好，那些暫住的昆蟲都已經(jīng)被趕走。

“今晚還會下雨，你睡覺的時候記得關(guān)窗?！庇鬟B鈺抬手看了一眼時間，“我晚點要去車站，可能只來得及給你煮面?！?/p>

中午吃飯的時候他們聊了很久的天，在把話說開以后，方沐雨面對喻連鈺時輕松了許多。

喻連鈺看起來也很開心地同方沐雨講述著他這兩年的所見所聞和生活的酸甜苦辣。

方沐雨很久沒有這樣的愉快，好像從前弄丟的那種心動又被裝回了身體。她看著喻連鈺滿眼的笑意，好幾次克制自己想擁抱他的沖動。

可是他為什么回去的那么急，她還有好多話沒有對他說。

喻連鈺看出了方沐雨的失落：“工廠人手不夠，我一個月只有兩天假?！?/p>

方沐雨低著頭，慢吞吞地說著一些看似沒用的話：“前不久我?guī)覌屓タ戳诵睦磲t(yī)生，她現(xiàn)在狀態(tài)有好一點，也漸漸打開了心結(jié)?！?/p>

“我知道，我媽在給她打電話的時候，她們就已經(jīng)和好了?！?/p>

“那……你還會到北京來找我嗎？”

“再看吧，如果有機會的話。”

喻連鈺買的是晚上六點的票，他坐車去往高鐵站的時候，從反光鏡上看到方沐雨追逐的身影。

她一定有很重要的話想和他說吧，可是喻連鈺沒有停車。

母親打電話給方沐雨母親的時候，他一直在旁邊聽著，他聽說方沐雨成績優(yōu)異，以后很可能會被保研，在學(xué)校算個小名人，也不乏優(yōu)秀的異性追求。

方沐雨的母親在說起這些時笑得十分開心，驕傲是一劑良藥，能撫慰她的心靈，喻連鈺為她感到高興。

后來喻連鈺接了電話，方沐雨的母親問了問他的近況。他說：“我最近工作還不錯，老板讓我升了職，我攢了些錢，打算付個首付，之后再考慮自己做點生意。”

在重溪鎮(zhèn)，當你把自己的人生規(guī)劃向長輩和盤托出，意味著你有準備的，想要進入一段新的人生，那段人生與婚姻有關(guān)。

可是喻連鈺忘了。

“你是想在重溪買房，還是你工作的地方？”方沐雨的母親自言自語，“以后就遠了，小雨想要在北京發(fā)展，你們以前關(guān)系那么好，以后就不常見了?！?/p>

喻連鈺心中小心翼翼搖擺著的火光就這么輕易地被撲滅。

喻連鈺忘了，他早已不是那個手握面包奶茶就可以許諾未來的高中生，如今他們的距離是重溪到北京，是他永遠也夠不到的天邊的云。

從口袋里拿出一張手機卡放在手里看了又看，喻連鈺從高中至今沒有換過號碼，總期待著會在哪個特殊的時間里，有一個熟悉的號碼打進來。

這一次他終于懂了，閉著雙眼輕輕地把它折斷。

窗臺

重溪的夜很寂靜，不像北京，凌晨時還有不間斷的小車駛過街道，擾人夢中清凈。

下午，方沐雨在樓上看到喻連鈺坐的車出了小院，突然鼓足勇氣跑了下去。

她是少言少語的人，從前的喻連鈺總會想盡辦法逗她說話，如今他也變成了與她同樣的人，那么就應(yīng)該換她勇敢一點。

方沐雨跑出院子，看著汽車漸行漸遠，她撥打了那個始終爛熟于心的電話，想告訴他她會等他來找她，在北京等，也在重溪等。

可是電話那頭一直無人接聽，是他在休息吧，手機關(guān)了靜音。

夜晚，方沐雨躺在床上翻滾，突然聽見一陣淅淅瀝瀝的雨聲，雨又下下來了。

“小雨，快關(guān)窗，晚上別踢被子。”

“誰在說話？”方沐雨睜開雙眼，似夢非夢間，好像有人敲了敲她的窗戶。

可是當她清醒過來，卻發(fā)現(xiàn)世界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見。

方沐雨輕輕嘆了口氣，她在期待什么呢？

今夜無人經(jīng)過她的窗臺，這只是驟雨帶來的，那一場關(guān)于昨夜的舊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