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彤
在我國改革開放前期的民族題材電影中,女性形象多有濃烈的理想歌頌色彩,其角色塑造由于受到特定的歷史和政治因素影響,國家、民族身份的突出性往往超越女性身份,帶有一定的同質性。上世紀80年代至新世紀之前少數民族題材電影中的女性形象逐漸多樣化,但由于影片的商業(yè)性和娛樂性,且電影創(chuàng)作者帶有強烈的“他者”視角,大部分作品所呈現(xiàn)的少數民族女性形象仍處于被他民族旁觀和代言的被動地位,不僅民族身份的表述逐漸被“異托邦”化,其中女性形象的塑造也帶有明顯的“男性凝視”痕跡。進入新世紀之后,少數民族電影中女性的形象開始迅速豐富和發(fā)展,不同類型的影片呈現(xiàn)出迥然不同的少數民族女性形象和基調。然而,民族題材電影中女性的塑造雖然有所豐富和發(fā)展,但其女性意識的覺醒卻仍處于萌芽狀態(tài),對女性的刻畫也多基于具體的家庭和故事情節(jié),不具有過多的社會代表性。
特別值得注意的是,大部分民族題材電影中的女性形象塑造依然局限于傳統(tǒng)民族文化語境。面對新時期少數民族地區(qū)迅速現(xiàn)代化的大時代背景,描寫少數民族女性在民族融合及現(xiàn)代化過程中生存現(xiàn)狀的作品卻寥寥無幾。基于此,萬瑪才旦導演的《氣球》第一次正面描繪了少數民族女性在多元文化融合的大背景下所面臨的性別困境:面對以男性為主導的兩性關系,她們處于弱勢地位,面對少數民族傳統(tǒng)信仰與現(xiàn)代文化之間的沖突,她們不得不作出自我犧牲。這種犧牲在鏡頭面前以隱忍含蓄的方式得到表達,為未來研究現(xiàn)代化乃至跨文化背景下少數民族女性題材的創(chuàng)作提供了新的視角和可能,值得深入研究和關注。
現(xiàn)代兩性觀念與傳統(tǒng)兩性觀念交織下的女性困境。在電影《氣球》的海報上,女主人公卓嘎身著紅色藏袍,臂間夾著鮮艷的紅色氣球,像個懷孕的女人。在影片開始,氣球的第一重象征就已經被點明——它是避孕用品的化身,孩子們用它吹成玩具追逐打鬧,卻被氣惱的父親用煙頭把氣球戳破。沒有了避孕用品的卓嘎小心翼翼地來到鄉(xiāng)鎮(zhèn)衛(wèi)生院尋找女醫(yī)生,難為情地向醫(yī)生索要安全套,并提出了自己想要做結扎手術的請求。在兩性關系中,卓嘎其實是處于弱勢地位的,在與丈夫的關系中,她并非兩性行為的主動發(fā)起方,在內心也一直認為性事羞于啟齒,甚至是連男醫(yī)生都不能與之言說的,但她卻不得不克服內心的羞恥感主動向女醫(yī)生尋求保護。丈夫達杰作為性行為的主動方,雖然在老父親面前對避孕套氣球的來歷羞于啟齒,但面對老鄉(xiāng)質問自己為何不管教孩子而任由他們偷避孕套吹氣球的時候,為了維護男人的尊嚴卻不惜在眾目睽睽之下與人大打出手。女性在婚姻中的處境總是從細節(jié)中得以隱性表達,男女兩性的處境中不存在對等性。
在少數民族接受新文化新事物的過程中,兩性觀念和生育觀念的變革在男女視角下是截然不同的。對于男人達杰來說,避孕套仍舊是可有可無的存在,如同妻子卓嘎戲言的那句“你有點像這只種羊”,也如同爺爺口中所說的“現(xiàn)代科學和試管嬰兒都是胡鬧”。達杰和其他男人一樣,以傳統(tǒng)質樸的觀念,崇拜著身強體壯的種羊,將繁殖視為男性力量與成功的化身。而卓嘎身處同樣的文化觀念沖擊中,雖未能從根本上擺脫女性對性的羞恥感,卻也懂得保護自己和節(jié)制生育。這種進步是微妙的,也往往伴隨著深刻的自我矛盾。面對因為婚前性行為而墮胎出家的妹妹,卓嘎堅信這種行為是為人不恥的,甚至是罪惡的,她痛恨將妹妹推進這個深淵的男老師,以固執(zhí)的方式保護著卻也同時在綁架著自己的親人。當自己最終陷入與妹妹一樣的困境時,卓嘎才醒悟到這種不對等的兩性行為帶來的真正傷害與痛苦。少數民族女性在面對兩性觀念變化時,其女性意識的覺醒注定是漫長而曲折的,女性注定要在經歷無數矛盾與陣痛之后,才能最終看清眼前的困境,掙扎出一條出路。
民族傳統(tǒng)信仰與生存現(xiàn)實交織下的女性困境。卓嘎作為一名純潔質樸的藏族女性,其生育觀念是充滿沖突的。她的身上與生俱來帶有濃重的民族女性色彩,在男人達杰的父親去世后,她夢見自家的母羊下了一只小羔子,這從側面佐證了她潛意識中對藏族靈魂轉世觀的信仰。面對拮據的經濟狀況和需要撫養(yǎng)的三個孩子,卓嘎在衛(wèi)生院女醫(yī)生的勸說下希望把孩子打掉,而達杰認為卓嘎此舉會扼殺正準備轉世回到家中的老父親的靈魂,盛怒之下甚至動手打了卓嘎一個耳光。而卓嘎內心無疑與丈夫同樣痛苦,她當然也相信轉世之說,但是面對大兒子讀書都要靠賣羊賺取學費的現(xiàn)實,她不希望家庭因為這個新生命陷入更困窘的境地。卓嘎已經有了三個孩子,如果再生下一個孩子,就不得不繳納數量不菲的超生罰款,這對自己的家庭來說更是雪上加霜。飽受內心煎熬的卓嘎不顧丈夫的反對,幾乎已經走上了手術臺,卻因為最后一刻兒子希望爺爺能重新轉世回到自己身邊的苦苦哀求而做出了妥協(xié)。兒子在夢中夢到身上的痣飛走,爺爺的靈魂也去了另一個世界,因而義無反顧地站在了父親這邊,希望母親能夠“允許爺爺重新回到自己身邊”。在這種無意識的情況下,卓嘎的兒子在這一刻脫離了與母親的連結,開啟了父親的男性視角。卓嘎作為家庭中唯一的女性,試圖用隱忍和理性的方式守護自己的家庭和子女,但她卻是唯一一個愿意看清現(xiàn)實的人,也是最容易被站在道德制高點的看客加以指責的人。卓嘎身處藏族轉世觀和現(xiàn)代生育觀的夾縫之中,雖然奮力掙扎卻難以左右自己的命運,她的困境化作了影片中溫和甚至低微的只言片語,化作了隱忍的嗚咽和無奈的妥協(xié)。
傳統(tǒng)民族文化與現(xiàn)代文明張力之下女性生存意義的困境。在《氣球》這部影片中,留給卓嘎和妹妹的鏡頭其實并不多。卓嘎第一次出現(xiàn)時,鏡頭里的男人達杰正將一只種羊放進羊圈,并把一只母羊抓到旁邊準備賣去宰殺。卓嘎出現(xiàn)在鏡頭的邊緣,并以溫柔的聲音向丈夫提示“這只母羊這幾年挺乖的”。然而達杰不以為意,說“不能下羔子的母羊還有什么用”。這是影片中母羊作為女性繁殖功能化身的第一次出現(xiàn)。隨著情節(jié)的推進,卓嘎夢見母羊下羔繼而身懷有孕,到最后母羊被販賣宰殺,換做兒子新學期的學費,母羊的象征貫穿了整部電影。卓嘎作為少數民族女性的化身,她的身上必然被賦予了生殖繁衍的使命。雖然女醫(yī)生告訴卓嘎自己也只生了一個孩子,但這種去生殖性的進步只能在男性生殖觀念和兩性生產生活角色共同進步的語境下發(fā)生。在以生殖崇拜為主導的游牧文明語境中,女性注定無法作為獨立的個體被看見,她們依然被作為母親和妻子反復定義著。在現(xiàn)代文明與傳統(tǒng)游牧文化融合的過程當中,看似為少數民族女性提供了更多的話語權與可能性,實則是在進一步侵蝕著她們的生存空間。卓嘎在彷徨之中希望和妹妹一樣做個尼姑,飽含著一個少數民族女性對自我身份被生育價值和男性話語權所碾軋的無奈。
作為一部首次在熒幕上展示現(xiàn)代化背景下少數民族女性困境的影片,《氣球》所采取的敘事方式是巧妙而隱晦的。卓嘎與妹妹在整部電影中所占的鏡頭十分有限,并且常常是作為男性鏡頭的背景出現(xiàn)。相比于主流女性題材影片中的女性主導視角,這種巧妙隱晦的表達方式反而更加直觀地呈現(xiàn)了少數民族女性無法被看見的艱難處境。在少數民族與現(xiàn)代文明逐漸融合的過程中,少數民族女性所面臨的生存困境注定是復雜而多樣的,它包含著父權文化帶來的種種壓迫,包含著女性對自己身體支配權的失語,也包含著女性價值觀在少數民族傳統(tǒng)觀念與現(xiàn)代社會文明碰撞下的掙扎與困惑。
在影片結尾處,達杰進城賣掉了母羊,在回來的路上第一次給孩子們買了紅色的氣球,這也是影片中唯一一次達杰用漢語與小販溝通。紅色的氣球在某種意義上依然象征著兩性禁忌觀念和避孕話題,但它鮮紅的底色和在風中高高飛起的意象卻象征著兩性觀念和生殖話題的去羞恥化,也代表著現(xiàn)代文明中對兩性話題更加開放直接的態(tài)度逐漸被少數民族男性所接受。卓嘎向妹妹傾訴,無奈之余表示自己倒不如像妹妹一樣出家做尼姑,而后在去寺廟祈福的路上,她也抬頭凝視著飄起的紅氣球,這是否也代表著她心中女權意識的覺醒?在勞拉·穆爾維看來,“在早期婦女運動的政治中,身體是政治斗爭的場所”,可見女性身體有著超越了肉體邊界的意義。少數民族女性在其女性意識逐漸覺醒的過程中,是否能夠擺脫父權文化核心中女性僅僅被生育功能所定義的地位,無疑是女性困境被看見的第一步?!稓馇颉分袑ι贁得褡迮岳Ь车谋磉_,為未來同題材電影中現(xiàn)代化背景下女性形象的構建打開了新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