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爺?shù)暮诩嘻?/h1>
2022-03-22 06:27:50陳榕臺灣
黃埔 2022年2期
□ 陳榕（臺灣）
黑嘉麗是一種黑莓口味的水果軟糖。黑色圓形的小糖果，外面撒上一層糖衣，口感酸甜，加上經(jīng)典的長條狀紫色包裝，是每個臺灣孩子無法抗拒的回憶。小時候，爺爺?shù)难锟倳е粭l黑嘉麗，每次來了都會給我和弟弟一人一粒，兩個小不點開心得不得了，把軟糖含在嘴里又跳又蹦，舍不得嚼碎。
爺爺總是笑瞇瞇的，大大的耳垂、高挺的鼻梁，加上炯炯有神的雙眼，慈祥的面容帶有幾分威嚴。雖然個子不高，卻非常英挺，頭頂上有一道凹陷的傷疤，那是一顆與死神擦肩而過的子彈留下的痕跡。雖然年紀大了，但身體卻相當健壯，每天都堅持走路上街買菜，來回十多公里的路程，日復一日，從未間斷。即使不買菜，也必須要出門走路。除了等著爺爺?shù)暮诩嘻悾液偷艿芡瑯酉矚g看爺爺變魔術，聽他講故事。爺爺擅長把手里的玩具憑空變不見，又會在我們兩兄弟摸不著頭緒的時候將玩具重新變回手中。而爺爺講的故事同樣精彩，大多是當年為何參軍，以及戰(zhàn)敗時，頂著頭上的炮火，踏著尸體，攜家?guī)Ь焯与y的辛酸，還有剛抵達臺灣時，篳路藍縷的種種不易。他常說：“爺爺是上過戰(zhàn)場的，什么都不怕！”但關于戰(zhàn)場上的事，卻只字未提。
/ 陳良淦(作者爺爺)與夫人何麗英(左)合影。
爺爺是福建福州人，曾祖父是法醫(yī)，家境在當?shù)剡€算優(yōu)渥。動蕩的年代，戰(zhàn)爭波及每個獨立的個體，無一能夠幸免。戰(zhàn)火四起，路上到處抓壯丁當兵。爺爺身為家中的長子，經(jīng)過深思熟慮后，選擇主動參軍，并順利考上了黃埔軍校。小時候只知道爺爺曾是保家衛(wèi)國的阿兵哥，長大以后我開始學習中國歷史，才了解到黃埔軍校在歷史長河中扮演何等重要的角色。爺爺是黃埔軍校18 期畢業(yè)的軍官，不僅是部隊中的一等射手，后來更成為工兵營的營長，前半輩子幾乎都在刀光血影中度過。我曾問過爺爺，能不能告訴我們一些戰(zhàn)場上的故事？他總是微笑著搖搖頭說：“戰(zhàn)場上的事都太難過了，不講的好?！?/p>
上了高中后，我和弟弟漸漸沒那么愛吃甜食，爺爺也越來越少從腰包里掏出黑嘉麗。有一天，同學買了一把毛瑟98K 的實木步槍模型，拿到我們家來玩，湊巧被爺爺看見，一向注意安全的爺爺一眼認出這把“中正式”步槍，上來就先確認槍支的保險是否處于關閉狀態(tài)。我借機追問這個步槍在戰(zhàn)場上到底該如何正確使用，只見爺爺熟練地操起步槍，下意識地將槍置于身體右側，立正站好，接著端起槍桿、拉動槍栓、貼腮瞄準，呈現(xiàn)標準的射手姿勢。我和同學看得目瞪口呆，和藹慈祥的爺爺此時此刻仿佛成了一位穿越時空的戰(zhàn)士，兩眼閃爍著熾熱的光芒！“戰(zhàn)士”看著身邊的兩個傻小子，解釋道：“在戰(zhàn)場上每個士兵攜帶的子彈非常有限，通常在開戰(zhàn)沒多久子彈便會打空，此時就進入到刺刀肉搏戰(zhàn)?！边呎f邊做出一個上刺刀的手勢，并流暢地示范如何運用槍托與槍身將敵人的槍打掉，然后如何利落地將刺刀送入敵人的胸膛。
老兵封存的記憶，逐漸被一把模型步槍打開。肉搏戰(zhàn)的場景，我只在電影中看過，很難想象在真實的戰(zhàn)場上，那是何等的凄厲與慘烈。何況那種恐懼與血腥混合的味道，不可能被電影完全呈現(xiàn)。我無法想象，爺爺在那些戰(zhàn)爭歲月中，到底經(jīng)歷了什么！并且也開始能夠理解，他為何對戰(zhàn)場上的事絕口不提。但還是受好奇心驅動，我小心翼翼地問，爺爺頭上的彈痕到底是怎么來的？爺爺摸了摸傷疤，告訴我那是被日軍狙擊手用三七式步槍擊中的。
那是抗戰(zhàn)期間一個下雪的冬天，工兵連隊剛完成一個爆破橋梁的任務，目的是阻斷日軍的進攻，但由于拍照設備不足，要記錄任務完成的情況只能靠手繪。當時，爺爺是位年輕的軍官，負責畫下這座斷橋。他站在河邊離橋不遠的碉堡旁，頭頂上方還有一顆積雪的柿子樹。對岸不時傳來日軍三七式步槍特有的槍聲。由于河很寬，爺爺?shù)奈恢秒x對岸有一兩公里的距離，因此爺爺判斷所站位置應該足夠安全，便脫下鋼盔專心作畫。忽然，他感到有東西掉落在頭頂上，以為是柿子樹的樹葉，也沒太在意，直到感覺有液體從臉頰上流下來，用手一摸才發(fā)現(xiàn)原來全是血！寒冷的天氣，加上高速旋轉的子彈，屏蔽了皮膚的痛覺神經(jīng)，子彈不僅擦過了頭皮，更將頭蓋骨削出了一道淺窩。能夠隔著兩公里的河岸讓子彈擦過頭部，非狙擊手莫屬。爺爺見狀立刻躲入碉堡的矮墻，并用牙粉敷在頭上止血，隨后低身撤退……爺爺說得云淡風輕，我則聽得直冒冷汗，幸虧敵方失手，否則不會有今天的這段對話。
/ 陳良淦(作者爺爺)的全家福。
2015 年的夏天，我收到北京大學醫(yī)學部的錄取通知書，第一時間跑去醫(yī)院告訴爺爺。此時的爺爺因為腎臟衰竭且拒絕洗腎，已經(jīng)無法下床。聽到孫子上北大的消息，爺爺高興不已，直說有機會他也要上北京去看看。我強忍著淚水，拼命點頭：“對，爺爺您一定要來！”自那天起，我再也沒有機會吃到爺爺?shù)暮诩嘻悺?/p>
刀里來，槍里去，可以說是爺爺年輕時的寫照，也是現(xiàn)代年輕人不可想象的一種生活。至今，爺爺?shù)墓适氯曰厥幵诙?，我非常感慨，現(xiàn)在的日子是多么幸福，不用踏著尸體前進，也不必伴著槍聲入睡，而這也都是爺爺這輩的老兵們用鮮血換來的。愿和平能夠長存、世界再無戰(zhàn)爭。我想這應該也是爺爺最希望看到的樣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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爺爺總是笑瞇瞇的，大大的耳垂、高挺的鼻梁，加上炯炯有神的雙眼，慈祥的面容帶有幾分威嚴。雖然個子不高，卻非常英挺，頭頂上有一道凹陷的傷疤，那是一顆與死神擦肩而過的子彈留下的痕跡。雖然年紀大了，但身體卻相當健壯，每天都堅持走路上街買菜，來回十多公里的路程，日復一日，從未間斷。即使不買菜，也必須要出門走路。除了等著爺爺?shù)暮诩嘻悾液偷艿芡瑯酉矚g看爺爺變魔術，聽他講故事。爺爺擅長把手里的玩具憑空變不見，又會在我們兩兄弟摸不著頭緒的時候將玩具重新變回手中。而爺爺講的故事同樣精彩，大多是當年為何參軍，以及戰(zhàn)敗時，頂著頭上的炮火，踏著尸體，攜家?guī)Ь焯与y的辛酸，還有剛抵達臺灣時，篳路藍縷的種種不易。他常說：“爺爺是上過戰(zhàn)場的，什么都不怕！”但關于戰(zhàn)場上的事，卻只字未提。
/ 陳良淦(作者爺爺)與夫人何麗英(左)合影。
爺爺是福建福州人，曾祖父是法醫(yī)，家境在當?shù)剡€算優(yōu)渥。動蕩的年代，戰(zhàn)爭波及每個獨立的個體，無一能夠幸免。戰(zhàn)火四起，路上到處抓壯丁當兵。爺爺身為家中的長子，經(jīng)過深思熟慮后，選擇主動參軍，并順利考上了黃埔軍校。小時候只知道爺爺曾是保家衛(wèi)國的阿兵哥，長大以后我開始學習中國歷史，才了解到黃埔軍校在歷史長河中扮演何等重要的角色。爺爺是黃埔軍校18 期畢業(yè)的軍官，不僅是部隊中的一等射手，后來更成為工兵營的營長，前半輩子幾乎都在刀光血影中度過。我曾問過爺爺，能不能告訴我們一些戰(zhàn)場上的故事？他總是微笑著搖搖頭說：“戰(zhàn)場上的事都太難過了，不講的好?！?/p>
上了高中后，我和弟弟漸漸沒那么愛吃甜食，爺爺也越來越少從腰包里掏出黑嘉麗。有一天，同學買了一把毛瑟98K 的實木步槍模型，拿到我們家來玩，湊巧被爺爺看見，一向注意安全的爺爺一眼認出這把“中正式”步槍，上來就先確認槍支的保險是否處于關閉狀態(tài)。我借機追問這個步槍在戰(zhàn)場上到底該如何正確使用，只見爺爺熟練地操起步槍，下意識地將槍置于身體右側，立正站好，接著端起槍桿、拉動槍栓、貼腮瞄準，呈現(xiàn)標準的射手姿勢。我和同學看得目瞪口呆，和藹慈祥的爺爺此時此刻仿佛成了一位穿越時空的戰(zhàn)士，兩眼閃爍著熾熱的光芒！“戰(zhàn)士”看著身邊的兩個傻小子，解釋道：“在戰(zhàn)場上每個士兵攜帶的子彈非常有限，通常在開戰(zhàn)沒多久子彈便會打空，此時就進入到刺刀肉搏戰(zhàn)?！边呎f邊做出一個上刺刀的手勢，并流暢地示范如何運用槍托與槍身將敵人的槍打掉，然后如何利落地將刺刀送入敵人的胸膛。
老兵封存的記憶，逐漸被一把模型步槍打開。肉搏戰(zhàn)的場景，我只在電影中看過，很難想象在真實的戰(zhàn)場上，那是何等的凄厲與慘烈。何況那種恐懼與血腥混合的味道，不可能被電影完全呈現(xiàn)。我無法想象，爺爺在那些戰(zhàn)爭歲月中，到底經(jīng)歷了什么！并且也開始能夠理解，他為何對戰(zhàn)場上的事絕口不提。但還是受好奇心驅動，我小心翼翼地問，爺爺頭上的彈痕到底是怎么來的？爺爺摸了摸傷疤，告訴我那是被日軍狙擊手用三七式步槍擊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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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良淦(作者爺爺)的全家福。
2015 年的夏天，我收到北京大學醫(yī)學部的錄取通知書，第一時間跑去醫(yī)院告訴爺爺。此時的爺爺因為腎臟衰竭且拒絕洗腎，已經(jīng)無法下床。聽到孫子上北大的消息，爺爺高興不已，直說有機會他也要上北京去看看。我強忍著淚水，拼命點頭：“對，爺爺您一定要來！”自那天起，我再也沒有機會吃到爺爺?shù)暮诩嘻悺?/p>
刀里來，槍里去，可以說是爺爺年輕時的寫照，也是現(xiàn)代年輕人不可想象的一種生活。至今，爺爺?shù)墓适氯曰厥幵诙?，我非常感慨，現(xiàn)在的日子是多么幸福，不用踏著尸體前進，也不必伴著槍聲入睡，而這也都是爺爺這輩的老兵們用鮮血換來的。愿和平能夠長存、世界再無戰(zhàn)爭。我想這應該也是爺爺最希望看到的樣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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