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向東
一
龔瀚文接到命令的時候,正帶領一連人馬在前線廝殺。他心里嘀咕,去香港執(zhí)行特殊任務?香港沒仗可打呀?找他談話的人神色凝重,帶有幾分神秘感,反復叮囑他,此事不能告訴任何人,包括他的家人。這份神秘,讓龔瀚文有些小興奮,看情形不是一般的任務。
龔瀚文立即前往香港,在地下聯(lián)絡員的安排下,來到臨街的一座高大房子里,坐在客廳內(nèi)等候著。片刻,臥室的門打開了,從里面走出一個男人,激動地叫道:“瀚文!”
龔瀚文愣住了,仔細辨認,才認出眼前的人竟然是鄧康,忙伸出雙臂,跟鄧康緊緊擁抱?!班嚂洠悄惆。空鏇]想到……”他興奮得像個孩子一樣,使勁兒跺了兩下腳。
龔瀚文突然意識到,自己這次到香港執(zhí)行特殊任務,眼前的鄧康,必定是給他下達任務的人,于是忙說:“鄧書記,你說吧,什么特殊任務?”
鄧康注視著龔瀚文,咬牙說道:“打狗!”
香港的中共地下黨組織,近來遭到國民黨特務和港英政府的聯(lián)合圍剿,很多在港開展隱蔽斗爭的同志因叛徒出賣而被捕。要保護香港隱蔽戰(zhàn)線上的中共黨員,打擊敵人的囂張氣焰,最有效的辦法就是懲治叛徒、除掉香港偵緝處的反共“王牌”謝成安。不過要除掉謝成安,就等于虎口拔牙。香港偵緝處是香港警察隊伍的王牌,人員和裝備都是一流的。偵緝處長謝成安為人狡詐,很少單獨出來活動,每次公開露面,身邊總有幾位貼身警衛(wèi)。
鄧康第一時間想到了龔瀚文,他太了解龔瀚文了,雖然不是特工出身,從來沒在隱蔽戰(zhàn)線上工作過,但他有文化有謀略,膽大心細,更重要的是他勇敢忠誠,信仰堅定,堪當大任。
龔瀚文是廣東新會人,出身華僑家庭,在上學期間接受了先進思想的熏陶,勵志為中華民族之崛起而奮斗,用他的話說,自己要做“黑屋子里的點燈人”,用一點亮光,照亮整個黑暗。一九二五年前往廣州參加洋務工會,六月份“省港大罷工”爆發(fā)后,他加入了大罷工糾察隊,在鄧康和陳銘的介紹下加入了中國共產(chǎn)黨,并擔任糾察隊模范中隊指導員。廣州起義時,他擔任敢死隊隊長,起義失敗后,他隨部隊撤至海陸豐地區(qū)堅持武裝斗爭,擔任工農(nóng)紅軍第四師某連連長。
龔瀚文怎么也想不到,就是這次“打狗”的特殊任務,從此改變了他的人生軌跡,讓他從硝煙彌漫的戰(zhàn)場上轉(zhuǎn)移到隱蔽戰(zhàn)線上,從一位驍勇善戰(zhàn)的戰(zhàn)將,成為黑夜中的一柄利劍。
龔瀚文離開鄧康住處時,鄧康拿出一個學生證,遞給龔瀚文,說道:“你現(xiàn)在的身份是廣東國立中山大學醫(yī)學系的學生,是到香港來求學的,黃永安是你的名字,一定要記住了?!?/p>
龔瀚文接過證件看了一眼,笑道:“我這個樣子,像學生嗎?”
“人靠衣裳馬靠鞍,換上這身行頭,肯定像。”說著,鄧康把裝著衣服的提包交給龔瀚文。兩人很自然地擁抱了一下。他們彼此都明白,身處虎穴在刀刃上行走,任何一次輕描淡寫的辭別,都可能成為永別。
按照鄧康的指示,龔瀚文僅用了三個多月,不僅除掉幾個十惡不赦的叛徒,還成功干掉了香港偵緝處的“反共王牌”謝成安。港英政府非常震怒,請畫師畫了像,到處張貼告示,懸賞尋找破案線索,甚至動用了港英軍隊,配合警察展開搜捕行動。畫師很有水平,畫像跟龔瀚文本人有些相似。這種情況下,龔瀚文不能在香港久留了,鄧康命令他暫停一切行動,躲避起來,同時想辦法將龔瀚文送出香港。
香港警署在車站和碼頭都設了檢查站,嚴格盤查離港旅客,似乎抓不住中共特工決不收兵。這樣熬了一個多月,龔瀚文有些沉不住氣了,很不喜歡這種隱名埋姓、東躲西藏的生活,他準備化裝成船員離開香港,被鄧康堅決制止了。
一天晚上,龔瀚文突然聽到敲門聲,他警覺地走到門口,小聲問道:“誰啊?”
門外回道:“黃永安,我借你的書還給你?!?/p>
龔瀚文聽出是鄧康的聲音,而且說的是暗語,忙打開門。果然,鄧康手里拿著一本書站在門外,他警覺地看了一眼身后,才走進屋子。“鄧書記,出什么事啦?”龔瀚文首先去看鄧康的臉色,覺得肯定有大事發(fā)生,否則鄧康不可能親自到他住處。鄧康說:“趕緊收拾東西跟我走,今晚離開香港。”
龔瀚文愣怔一下,說:“我可以回部隊啦?”
鄧康搖搖頭,說:“一會兒再說,快跟我走,去上海,有新任務?!?/p>
樓下停著一輛轎車,他們兩人上車后,轎車直奔中環(huán)皇家碼頭?;始掖a頭有一家名叫“藍月亮”的酒吧,老板是英國人,主管是中共地下黨員,香港本地人。酒吧主要為船員服務的,通宵營業(yè),有歐洲人也有非洲人,出入的人員比較雜,便于藏身,因此這里是香港地下黨最隱秘也是最安全的聯(lián)絡站。鄧康帶著龔瀚文走進藍月亮酒吧,主管在門口等候多時了,引領他們?nèi)チ艘粋€貴賓包房。包房里有一個穿戴洋氣的男人,三十歲左右,端著一杯洋酒慢慢品著,看到鄧康和龔瀚文走進來,忙放下酒杯站起身,由于速度太快,酒杯差點傾倒。
鄧康對龔瀚文說:“你看誰在等你?”
三十多歲的男人剛要跟龔瀚文擁抱,聽了鄧康的話,反而站在那里不動了,笑瞇瞇地看著龔瀚文。顯然,他要看龔瀚文是什么反應。龔瀚文愣怔了一下,仔細打量面前的男人,突然說道:“陳銘!”
陳銘忙朝龔瀚文擺手示意小點聲音,同時一把將他抱住,用雙臂使勁兒箍了兩下。龔瀚文掙脫開陳銘的雙臂,仔細打量他的面孔,看著看著忍不住笑了?!拔疫€是不敢相信,怎么會是這樣啊!”龔瀚文一副如癡如醉的樣子,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的兩位入黨介紹人,現(xiàn)在都站在他的面前。
鄧康說:“陳銘來接你去上海中央特科工作,你現(xiàn)在成了王牌特工,成香餑餑了。”
龔瀚文愣了一下,反應過來后有些焦急,看著鄧康和陳銘問道:“我能不能不去上海,還回部隊帶兵打仗?我想痛痛快快打那些狗孫子!”
陳銘聽了龔瀚文的話,剛才的喜悅瞬間從臉上消失,屋內(nèi)的氣氛有些壓抑。鄧康反應比較快,也最了解龔瀚文的心情,他介紹了陳銘現(xiàn)在的身份,說道:“陳銘是代表組織來的?!?/p>
廣州起義失敗后,陳銘去了上海,在中共中央特科總務科工作??倓湛频墓ぷ?,實際就是做后勤保障的,負責購買槍支彈藥等中共中央機關所需的一切用品。后來,又從總務科轉(zhuǎn)到情報科,專門負責收集各種情報。香港警署偵緝處長被除掉的消息傳到上海,特科的同志都私下打探是哪位英雄收拾了謝成安,太解氣了。陳銘也很興奮,覺得這個人如果到上海特科工作多好啊,自從中共中央機關遷回上海后,國民黨上海公安局在國民黨中央組中部調(diào)查科的直接指揮下,對中共中央機關實行圍剿,大肆逮捕中共高層領導和地下黨秘密聯(lián)絡員,很多地下黨員被殘酷殺害,致使一些信念不強的地下黨員背叛組織,成為國民黨反動派的爪牙,瘋狂破壞地下黨秘密組織,出賣自己的戰(zhàn)友,中共中央機關面臨嚴重威脅,急需以牙還牙,打擊國民黨特務的囂張氣焰,懲治叛黨分子,保護中央機關和黨的領導人,因此中央特科成立的“打狗隊”正在選拔隊員,加強力量。當即,陳銘秘密聯(lián)系了老朋友鄧康,一問才知道除掉謝成安的特工是龔瀚文,而且得知鄧康正焦急地要送龔瀚文離開香港,于是忙給中央機關負責人詳細介紹了龔瀚文的情況,負責人聽了,指示陳銘跟鄧康聯(lián)系,并讓他親自到香港將龔瀚文接到上海。
陳銘拉著龔瀚文坐下,給他簡單介紹了中共中央機關當前的現(xiàn)狀。他告訴龔瀚文,就在前幾天,國民黨特務抓捕了一男一女兩名地下黨員,慘無人道地用馬匹將他們在大街上活活拖死,然后將血肉模糊的兩具尸體丟在街頭。陳銘說:“在戰(zhàn)場沖鋒陷陣是戰(zhàn)斗,在隱蔽戰(zhàn)線保護黨組織和黨的重要領導人,鏟除叛黨走狗和國民黨特務,也是戰(zhàn)斗,而且在隱蔽戰(zhàn)線上更需要膽識、智慧和信念,要付出更大的犧牲!”
“去吧瀚文,上海需要你?!编嚳蹬牧伺凝忓牡募绨颉?/p>
酒吧的主管匆匆走進來,對陳銘說:“一切都安排妥當,可以上船了?!?/p>
鄧康握緊龔瀚文的手說:“我不能上船送你,就在這里分手吧。你去上海,如闖龍?zhí)痘⒀?,一定要保護好自己?!?/p>
龔瀚文點點頭,豪氣地說:“在戰(zhàn)場上,子彈都躲著我飛,什么槍林彈雨都見識過了,放心吧,我死不了,一定活著回來看你!”
兩人緊緊擁抱。
當夜,龔瀚文跟著陳銘坐上了一艘從香港開往上海的貨船,在茫茫的大海中,迎著風浪,朝著漆黑夜晚中的那一點光明駛?cè)ァ?/p>
龔瀚文與陳銘在船上,幾乎通宵未眠,聊的全是上海的事情。陳銘介紹了中央特科“打狗隊”的情況,并傳達了特科負責人的指示,任命龔瀚文為“打狗隊”隊長。同時,陳銘也介紹了國民黨政府在上海設立的機構(gòu),重點介紹了上海公安局兩大“反共高手”,一個是公安局稽查、國民黨中央駐滬調(diào)查專員黃秋葉,另一個是公安局密探林大福,他們兩人多次破壞中共秘密組織,抓捕地下黨重要人物,惡貫滿盈。還有幾個叛徒,配合國民黨特務引誘和搜捕地下黨員,給上海的地下黨組織帶來嚴重威脅,必須盡快除掉這些敗類。
為了便于工作,陳銘建議龔瀚文以商人的身份出現(xiàn)在上海,究竟做什么,要看龔瀚文有什么特長。龔瀚文想了想,說自己可以開一個陳皮店,主要經(jīng)營陳皮和沉香,這兩種東西是他家鄉(xiāng)的“特產(chǎn)”,而且他父親在馬來西亞賣過沉香。陳銘覺得挺好的,具體事情交給特科總務科去操辦,讓龔瀚文先熟悉上海的生活環(huán)境,靜候上級行動的命令?!拔乙呀?jīng)提前給你安排好了住處,特科這邊,安排我直接跟你聯(lián)系,沒有重要事情,我們最好不要見面,我會讓秘密聯(lián)絡員跟你聯(lián)系的。”陳銘把一張紙條給了龔瀚文,上面是租賃房子的詳細地址。
貨船清晨到達上海碼頭,兩個人上岸后立即分手。陳銘雙手抱拳說道:“祁老板,你慢走,后會有期?!?/p>
龔瀚文愣了一下,才意識到陳銘是跟他打招呼,他現(xiàn)在是陳皮店的老板,名叫“祁廣輝”。于是忙對陳銘拱手還禮,說道:“陳老板保重,就此一別,后會有期?!?/p>
二
四月的天氣暖洋洋的,今天又出了太陽,很配合龔瀚文的好心情。龔瀚文從租賃的住處,朝陳皮店走去,很有節(jié)奏地晃動身子,甚至還吹了兩聲口哨。他到上海四個多月,利用陳皮店做掩護,已經(jīng)成功除掉了幾個罪大惡極的叛徒。
轉(zhuǎn)過街角,再走二百米就是陳皮店了。這時候迎面有個人急急跑過來,仔細一看是陳皮店的小伙計、“打狗隊”的隊員劉小光,他有些驚訝,這小子不待在店里,跑出來干啥?哎喲,出什么事啦?龔瀚文的心沉了一下,也加快腳步迎上去。
“祁老板,快!趕緊跟我走。出事了!”劉小光趕到龔瀚文身邊時,黑紅的臉上已蒸騰起熱汗,他氣喘吁吁地對龔瀚文說完,掉頭就走?!笆裁词??”龔瀚文倒吸一口冷氣,緊攆幾步,追上劉小光問道。
劉小光對龔瀚文的問話沒有作答,轉(zhuǎn)身拐入一條小巷,到了僻靜處,劉小光見四下無人,這才停下腳步對龔瀚文說:“剛才地下聯(lián)絡員到店里通知我們,中央特科內(nèi)部出了叛徒,上海所有的地下組織和重要聯(lián)絡點都暴露了?!饼忓挠行┟?,腦子嗡嗡地,瞪大眼睛問道:“你再說一遍,所有的……”“對,所有的。中央機關的幾位重要領導,必須在后天中午前撤離上海?!饼忓膯査骸拔覀兊娜蝿眨俊?/p>
劉小光把一張紙遞給龔瀚文,上面寫著:下午三點,新閘路的鴻翔賓館碰面。
“跟誰碰面?”龔瀚文問。
劉小光搖搖頭。
龔瀚文命令劉小光回到陳皮店,把該毀掉的東西毀掉,能轉(zhuǎn)移的轉(zhuǎn)移,然后關閉店門,通知所有隊員,晚上六點在龍門路40號碰面,那個地方只有他們隊員知道,比較安全。
他特別叮囑劉小光說:“記住,把花盆打碎!”劉小光說:“我出門的時候已經(jīng)打碎了!”
打碎花盆,意味著陳皮店的秘密聯(lián)絡點已經(jīng)暴露,徹底棄用,以防不明真相的同志上當受騙。
龔瀚文點著頭說:“好!我們晚上見?!眲⑿」鈸牡卣f:“現(xiàn)在整個上海的情況非常危急,您千萬注意安全。”“我知道,你也要注意!”龔瀚文說完,伸手與劉小光緊緊握過,匆匆趕往王阿姨家。
龔瀚文回到自己住處,簡單收拾了一些隨身物品塞入包內(nèi),拎起來要往外走。隔著外屋窗子,他看見房東王阿姨從外面走進屋子,忽然想起一件事,王阿姨的房租還沒結(jié)清。
他忙打開手提包,從里面取出一些銀圓,也沒仔細數(shù),直奔王阿姨房間,到門口時,正要敲門,屋門開了,王阿姨的女兒冉墨宣一腳門里一腳門外立在那里。王阿姨的男人去世早,只留下這么一個女兒,在一家報館工作,報紙是國民黨政府的工具,但在工作中,她有機會認識各個階層的名流,接受了很多新思想,因而對國民黨政府殘酷追殺民主人士的行徑很不滿,認為共產(chǎn)黨是為普通人的利益去奮斗的。她認識陳銘后,在跟陳銘的交流中,感覺陳銘是有正義感的男人,有思想有品位,對他頗有好感。她并沒有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的想法,但卻希望有機會能跟中國共產(chǎn)黨接觸,了解這群有理想有信念的人。陳銘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考察,覺得她比較可靠,才租賃了她家的房子給龔瀚文居住。
龔瀚文愣怔一下,有些倉促地問:“冉小姐今天怎么沒去上班?”冉墨宣笑了笑說:“我今天休班……哎,你匆匆忙忙,這是要去哪里?”冉墨宣看著龔瀚文手里的行李包,臉上的笑容定住了。
龔瀚文低頭看了一眼手里的行李箱,腦子轉(zhuǎn)了幾圈說:“有一個大客戶,要一大批陳皮,我要親自去廣東一趟。這是房租,你轉(zhuǎn)交王阿姨。”龔瀚文說著,把錢遞給冉墨宣。冉墨宣猶豫了一下,還是伸手接了?!澳愫屯醢⒁潭啾V?,我走了?!饼忓霓D(zhuǎn)身朝院外走去?!鞍ァ比侥傲艘宦?。
龔瀚文聽到冉墨宣在叫他,停下腳步,回頭看見冉墨宣望著自己,卻不吱聲。
“保重??!”龔瀚文沖冉墨宣揮揮手。
冉墨宣也揚起手,揮動兩下。
龔瀚文走出王阿姨院門的時候,心里突然堵得慌。住了這么多日子,突然要離開,難免有些傷感。他心里知道,王阿姨和冉小姐對他有了一份特殊的感情。
龔瀚文幾經(jīng)輾轉(zhuǎn),才找到了新閘路的鴻翔賓館,輕輕敲了幾下門,出來開門的竟然是陳銘,他給龔瀚文使了個眼色,龔瀚文趕忙進屋。
關上門后,龔瀚文急急地問:“中央特科什么人叛變了?”
陳銘咬著牙,滿臉憤恨,半天不說話。
“聽說在上海的中央領導人都要撤離上海,是不是真的?”
陳銘長嘆一口氣:“真的,華老板出事了?!?/p>
“華老板……”龔瀚文的腦袋嗡的一聲,如果華老板出事了,那可真是地動山搖,不僅上海的秘密地下組織全部暴露,就連武漢和江西,甚至全國重要的秘密交通線和主要領導人的住址都會暴露了。他有些憤怒地說,“他……他華老板怎么能出事了?”
陳銘無奈地搖搖頭?!耙院笤偌氄f,昨晚得到消息,中央機關連夜行動,已經(jīng)搬遷到隱蔽安全的地方了。一些重要領導人也緊急轉(zhuǎn)移出了上海,但還有一些沒來得及通知,現(xiàn)在把這個特別的任務交給你們?!闭f著,陳銘把一張紙交給龔瀚文,“你想辦法,通知這十位領導,把他們安全轉(zhuǎn)移出上海。”
陳銘停頓一下,加重了語氣,幾乎一字一頓地說:“無論有多大的犧牲,必須確保他們安全轉(zhuǎn)移!”龔瀚文點點頭,聲音低沉地說:“我會盡力?!标愩懲蝗挥行琅?,幾乎是訓斥的語氣說:“不是盡力,是必須!”龔瀚文一挺胸脯,堅定地說:“是!”陳銘看了一眼龔瀚文的行李箱,緩和了語氣說:“這個賓館暫時是安全的,你就住在這里吧。”
陳銘說完,拉開門匆忙而去。
龔瀚文看著手上的人員名單和聯(lián)系地址,感覺雙腿發(fā)軟,身子一歪,倒在了賓館的床上。
龔瀚文并不知道華老板真名叫什么,更不知道華老板的身世,只知道中央特科創(chuàng)建時,他是負責人之一,后來成為中共中央的高級領導人,掌握著地下黨組織的核心機密,很多秘密組織和秘密聯(lián)絡點都是他一手創(chuàng)建起來的,甚至潛伏在國民黨內(nèi)部的中共特工名單,大都掌握在他手里。他叛變投敵,就等于把中共中央機關和地下黨秘密組織的底牌全部交給了國民黨政府,尤其是居住在上海的中共領導人全部面臨被捕的危險,必須離開上?;蜣D(zhuǎn)移到更隱蔽的地方。
華老板是在武漢出事的,他本來是護送兩名重要的中共領導人經(jīng)武漢到鄂豫皖蘇區(qū)紅軍,完成護送任務后沒有立即返回上海,在武漢逗留了半個多月,就是這半個月,差點讓中共中央機關全軍覆沒。
問題出在女人身上。華老板隨著自己地位的提高,開始追求享樂生活,到后來吃喝嫖賭全沾。尤其是喜歡女人,不僅去紅樓玩,還包養(yǎng)情婦。因為工作關系,武漢是他經(jīng)常去的地方,因此他在武漢就有一個相好的。這次在武漢逗留期間,錢花得太猛,最后捉襟見肘,竟然沒有返回上海的路費了。為了籌錢,他腦洞大開,跑到武漢游藝場表演魔術(shù)。
他的表演非常成功,每一個節(jié)目結(jié)束,都博得陣陣掌聲,一些妙齡女郎甚至激動地上臺跟他擁抱。他很得意,把自己的拿手好戲都施展出來,盡力賣弄才華,那樣子就叫得意忘形。作為中共高級領導人、中央特科的掌門人,平時出門都要小心謹慎,公開場合盡量不要露臉,像他這樣登上舞臺耍寶的人,恐怕前無古人后無來者了。
就在他得意忘形的時候,哪里想到臺下有一雙眼睛,吃驚地盯著他看,心里說“這難道真是華老板”?這個人叫王竹橋,曾經(jīng)在華老板手下工作過,一年前被派到武漢做秘密聯(lián)絡員,被捕后叛變投敵,正想辦法獲取中共情報,在國民黨特務那邊樹立自己的地位,沒想到天上掉餡餅。他竭力抑制住自己因狂喜而慌亂的心,悄悄退出人群,快速去向國民黨中央調(diào)查科駐武漢特派員蔡孟堅報告。
蔡孟堅根本不相信中共這么大的人物會在游藝場進行魔術(shù)表演,他坐在椅子上,屁股都沒抬,斜視了王竹橋一眼,說王竹橋想立功想瘋了。王竹橋信誓旦旦地說,如果不是華老板,你砍下我的腦殼!蔡孟堅張大了嘴巴,愣了片刻,騰地站起來,召集便衣特務殺奔游藝場。
華老板最后的保留節(jié)目是“活人隱形”,也就是把自己變沒了。節(jié)目開始時,他已經(jīng)感覺到舞臺下的異樣,有幾名黑衣男子正慢慢朝舞臺包抄過來。舞臺上,兩名女搭檔扯起一塊黑布,向臺下展示,然后蒙在華老板身上。就在這時,幾個便衣沖上臺,一起撲向那塊黑布。然而,當他們掀開黑布的時候,發(fā)現(xiàn)下面空空的,不見華老板的影子了。臺下爆發(fā)出一陣熱烈的掌聲,觀眾們都以為這是精心設計的場景,覺得很刺激,一個個尖叫起來,呼喊魔術(shù)師上臺現(xiàn)身。然而喊叫了半天,不見魔術(shù)師的影子。站在臺上舉著手槍的特務們很尷尬,急忙跑到后臺搜查,也不見人影。身手敏捷的華老板,在黑布蒙在身上的一瞬間,就勢滾到了幕布后面,撒丫子朝游藝場外奔跑。就在他要沖出游藝場大門的時候,幾只黑洞洞的槍口同時對準了他。一切掙扎都是徒勞的,他意識到華老板過去的生活結(jié)束了。
幾雙手同時擰住了他的胳膊,他沒有掙扎,束手就擒。
在武漢,國民黨還有一股力量是武漢公署行營,行營主任叫何成俊,他的手下耳朵很靈,得知蔡孟堅抓捕了中共一個大人物,趕忙派手下將華老板帶到了武漢公署行營。
蔡孟堅自然不干了,自己的功勞怎么能讓何成俊搶走?氣呼呼去找何成俊要人。恰好,華老板指名道姓要見蔡孟堅,別人誰都不談,何成俊只能讓蔡孟堅審訊華老板。當然,何成俊是不會放手的,一直關注審訊情況。
作為中央特科的負責人,華老板對蔡孟堅并不陌生,知道這個人是國民黨中央組織部調(diào)查科在武漢的全權(quán)代表。見到蔡孟堅后,華老板直截了當?shù)卣f,上海、南京、武漢等地地下黨組織,大都在我手中掌握著,但我要見到蔣介石才會說出來。華老板自己也是做特工的,知道蔡孟堅抓了他這么一條大魚,一定會用他撈取好處。他想見蔣介石,是想從蔣介石那里獲得承諾,在他說出地下黨組織秘密辦公地址后,能確保他的人身安全,并且在國民黨那里謀取一個很好的位置。蔡孟堅就是一個小人物,不可能滿足他的這些要求。
華老板知道,在國民黨政府很多個重要部門,都有潛伏的地下黨,只要電報發(fā)到南京,他被捕的消息就會傳到上海,等到他見到老蔣時,中共中央機關主要負責人早就人走樓空了,因此再三提醒蔡孟堅,千萬不要給南京發(fā)電報,當心走漏消息。然而,蔡孟堅為了跟何成俊搶功,他還是連夜給特務頭子、國民黨中央調(diào)查科徐增秀發(fā)了電報。蔡孟堅自作聰明,為防止電報被中共截獲,他使用了特別密碼,并特意強調(diào)“徐增秀主任親啟”。
電報發(fā)出后,沒有收到回電,他有些焦急,接連又發(fā)了兩封電報,還是沒得到回復。華老板是一九三一年四月二十四日下午被捕的,蔡孟堅當晚給徐增秀發(fā)的特急電報。不巧的是,第二天是周末,南京政府大多數(shù)官員喜歡周五晚上坐車去上?;ɑㄊ澜缍燃伲k公樓里幾乎空無一人。徐增秀也去上海花天酒地了,只有機要秘書金強在辦公室。金強是潛伏在徐增秀身邊的地下黨,也正因為自己的特殊身份,他周末很少外出,大都是在辦公室度過的。他就像一顆螺絲釘,牢牢地釘在國民黨的敏感部位,一秒也不松動。
這次,真讓他等著了。
金強最初接到電報,沒當回事,丟在一邊,準備周一上班后交給徐增秀。但是又接連來了兩封加急電報,都是寫著“徐增秀親啟”,他心里咯噔了一下,覺得可能是重大事情,于是偷偷打開密電。盡管電報使用的是特殊密碼,只有幾個人能看懂,但金強潛伏在徐增秀身邊,已經(jīng)悄悄破譯了這種密碼。他看完電報,當時就嚇出一身汗水。他知道,這封電報如果被徐增秀看到,中共中央機關必定遭受滅頂之災。
很快,他冷靜下來思考應對方案。這是一次決定中共中央機關生死存亡的思考和選擇,整個中央機關和主要領導人的命運,都掌握在他手里。按照慣例,徐增秀周一上班,首先要詢問機要部門有沒有電報等重要文件,他必定會知道這封電報的事情,隱瞞是不行的。也就是說,這封電報周一必須交給徐增秀,留給中共領導人和秘密機關轉(zhuǎn)移的時間只有周末這兩天。還有,華老板被捕,他的身份也就暴露了,走還是不走?仔細想,眼下不能離開,如果他跑了,周一徐增秀上班第一時間看不到他,必定追查原因。他要留下來麻痹徐增秀,能拖多久就拖多久,給中央機關和領導人的轉(zhuǎn)移爭取時間。
危急時刻,讓誰去上海送信最可靠?想來想去,他選擇了自己的女婿,只有女婿最可靠了。他寫了一封信,讓女婿連夜去了上海,把華老板在武漢被捕,要求面見蔣介石的重大情報,直接交給了中共中央機關主要負責人。
一場與時間賽跑的生死決斗,就此拉開帷幕。
三
龔瀚文跟陳銘見面后,立即趕往龍門路40號的聚會地點,“打狗隊”副隊長程雨亭和隊員們都到齊了,緊張地等待龔瀚文,都為他的安全擔心,見他進屋,終于長舒一口氣。
沒有客套話,程雨亭低聲問龔瀚文:“什么任務?”
誰都猜得到,這個時候上級約見龔瀚文,一定是給打狗隊下達任務。然而,當龔瀚文向隊員們傳達了上級的命令時,大家都傻眼了。十位領導人,而且是拖家?guī)Э诘?,要在明天傍晚之前離開上海,太難了。尤其是在車站和碼頭,國民黨設了很多關卡,特務密探也特別多,如何通過一道道盤查?
大家都很焦急,可誰都沒有想出絕對安全的方案。龔瀚文一直沒說話,腦子里在琢磨兩個人:一個是馬思寧小姐,一個是阿三。這兩個人是他到上海后認識的,馬思寧小姐是陳皮店的大客戶,她的男朋友孫少杰,是國民黨上海公安局的密探,阿三是丐幫頭目,手下掌控著上百個乞丐。龔瀚文想,如果中共領導人轉(zhuǎn)移的時候,人和隨身物品分開走,會更容易通過盤查,人由馬思寧借用公安局專用車送到車站碼頭,物品交給阿三。那些乞丐們整天在車站和碼頭晃蕩,那里就是他們的家,因此跟車站、碼頭的警察都很熟悉,讓他們帶貨過關,會很輕松。
龔瀚文說出了自己的想法,得到了大家的贊同,關鍵問題就是能不能借到孫少杰的車,而且要使用一天。龔瀚文當即決定,出門找公用電話跟馬思寧聯(lián)系,如果可以,再確定下一步計劃。
龔瀚文給馬思寧撥打了幾次電話,都無人接聽,他站在公用電話旁邊,急得直轉(zhuǎn)圈。大約過了十分鐘,他決定離開公用電話,回去再想辦法。轉(zhuǎn)身走的時候,腦子一個閃念,又撥打了一次電話。很多事情,成敗就是這一閃念間。
龔瀚文聽到電話那邊傳來馬思寧的聲音,心里一陣激動,說話的聲音都變了。
馬思寧顯然聽出龔瀚文聲音的變化,驚訝地問:“祁老板,你怎么啦?”
龔瀚文極力平息自己的情緒,說他家中出了事,要趕回四川處理,陳皮店也要暫時關閉一些日子。“我后天離開上海,但有很多事情要在明天處理完,能不能把你朋友孫少杰的車借來用一天?”他盡力說得很平淡。
馬思寧不假思索地說:“好呀,這不算事情,他對你印象不錯,我給他打電話,你明天去找他開車?!?/p>
龔瀚文忙說:“最好不要說我用車,我跟你不一樣,你用他的車,用幾天都可以。”
馬思寧明白了,笑了說:“好吧,我就撒個謊,說我用一天車。”
龔瀚文跟馬思寧敲定借車的事,返回龍門路40號,給大家做了分工。程雨亭帶領一組隊員,連夜通知轉(zhuǎn)移名單上的領導人及親屬,做好明天的轉(zhuǎn)移準備。龔瀚文帶領一組隊員連夜摸清車站和碼頭的情況,為明天轉(zhuǎn)移尋找最可靠的路線。董全勝和張明德,去尋找一些“野雞船”,個別領導人無法乘坐火車、輪船,可以用“野雞船”秘密運送出去。
各小組分頭行動,折騰到凌晨三點,才回到龍門路40號碰頭,匯報各方面的情況。董全勝找到了三條“野雞船”,可以避開密探的視線,偷偷出海。要轉(zhuǎn)移的領導全部通知到位,并且讓他們盡量少帶隨身物品,車站和碼頭的路線也觀察好了,并且龔瀚文還連夜找到丐幫的阿三,給他交代了任務。阿三承諾,保證把物品一件不少地送進車站和碼頭。
龔瀚文讓大家抓緊迷糊一會兒,但所有人的神經(jīng)都很緊張,哪能睡得著,偶爾遠處傳來一聲警笛聲,大家都會情不自禁地彈跳起來,趴在窗口朝外看。最擔心的就是國民黨上海公安局接到南京方面的密電,開始對地下黨組織和主要領導人采取行動。
好不容易熬到天亮,隊員們離開住所,按照分工各就各位了。因為是周日,街面上的行人稀少,只有一些人力車??吭诮诸^。龔瀚文叫了一輛人力車,趕到碰面的地點,等著馬思寧把車送過來。說好九點見面,等到十點了,還沒見到馬思寧,龔瀚文急得滿頭冒汗,時間拖不起,尤其是已經(jīng)買了中午的車票和船票,如果不能按時趕到,今天的轉(zhuǎn)移就失敗了。
因為在碰面地點等候太久,龔瀚文起了疑心,擔心事情有變故。這倒不是對馬思寧不信任,而是擔心密探孫少杰。于是,龔瀚文離開見面地點,去了對面的一個雜貨店,觀察周圍的動靜。
到了十點多,一輛車停在碰頭地點,馬思寧從車里走出來,有些焦急地四下張望。龔瀚文沒有立即走過去,他確認車里只有馬思寧一個人,周圍沒有異常的時候,才小跑步趕過去,忙不迭地給馬思寧道歉,說以為她不能來了,剛剛離開這里,不料遠遠地回頭,發(fā)現(xiàn)車來了。
馬思寧一臉歉意,把車鑰匙遞給龔瀚文時說:“這個混蛋,我說今天要出門買些東西,可他死活不肯借車,說今天人員和車輛都要待命,我跟他說了半天,最后答應借車給我,但要陪我一起出來買東西,我真跟他急了,說從此一刀兩斷,這樣才勉強把車借給我,但讓我四點前還給他?!?/p>
龔瀚文一下子就明白了,公安局已得到信息,預感會有大行動,因此要求人員和車輛待命。馬思寧為了借車,也真是拼了,臟話都說出來了。龔瀚文急忙道謝,承諾下午四點前一定把車送到這里。
有了公安局這輛車,就方便多了。龔瀚文親自駕車,接上被轉(zhuǎn)移的領導人和家人,分別送到車站和碼頭,一秒鐘都不停歇,連續(xù)跑了十幾趟。所有要轉(zhuǎn)移的領導人和親屬,都提前到達車站和碼頭,然后由乞丐們避開警察和特務的盤查,把那些重要物品送到他們手里。乞丐們的辦法很簡單,就是背著一個撿垃圾的破袋子,把重要物品放最底層,上面放一些撿拾的破爛,大搖大擺地從各個出入口混進車站和碼頭。這些乞丐每天都是這樣自由出入,去里面跟乘客乞討,巡警們都已經(jīng)習慣了,而且也都認識那一張張臟臉,懶得搭理他們。
就這樣,龔瀚文機智地護送中共領導人坐上了火車、輪船和“野雞船”,在大搜捕前安全離開了上海。
下午四點前,龔瀚文在碰頭地點準時把車鑰匙交給了馬思寧。因為順利完成任務,他從內(nèi)心感激馬思寧,不知道該如何表達這份感激。就在馬思寧準備上車的時候,他突然說:“思寧小姐,我明天就離開上海,回來再見!”
馬思寧朝龔瀚文伸出手。龔瀚文跟馬思寧握手,覺得不足以表達對她的感謝,于是很自然地擁抱了她。馬思寧開心地笑了,說道:“再見,祁大哥?!?/p>
她這次沒有叫他祁老板,而是叫祁大哥了。
龔瀚文站在原地,看著馬思寧開車走出很遠,長出了一口氣。這一天他的腿都快跑斷了,從早晨到現(xiàn)在滴水未進。盡管中共中央機關做了很大努力,但最終還是有上百名地下黨員和領導人被捕,許多秘密機關和秘密聯(lián)絡點遭受破壞,損失慘重,中央機關在上海的生存面臨嚴重挑戰(zhàn)。
作為中央特科“打狗隊”的隊長,龔瀚文肯定上了華老板的黑名單,國民黨上海公安局終于得知過去幾個月發(fā)生的幾起大案,都是龔瀚文干的,因此對龔瀚文發(fā)出緝捕令。
國民黨中央駐滬調(diào)查員黃秋葉對龔瀚文恨之入骨,發(fā)誓要抓捕龔瀚文??稍谒X海里,龔瀚文還是一團迷霧,他究竟長什么樣子,有什么特點和愛好,黃秋葉一無所知,甚至他猜測,龔瀚文可能早就離開了上海。
國民黨政府意欲徹底將中共中央機關趕出上海,在抓捕了大批地下黨后,采取了拉網(wǎng)式搜捕,角角落落都清查了一遍。那些日子,忙壞了街頭小報,地下黨被捕的消息一個接一個。如此惡劣的環(huán)境下,龔瀚文和隊員們都深居簡出,停止一切活動。
然而,龔瀚文待在旅館并不安全,旅館恰恰是特務搜查的主要目標。
這天,陳銘突然來到龔瀚文臨時居住的新閘路鴻翔旅館,告訴龔瀚文立即從賓館搬走,他已經(jīng)為龔瀚文租賃了居住的房屋。不過,國民黨為了限制地下黨的生存空間,規(guī)定必須有配偶的男性才可以租賃房子。其他隊員如果被特務查到了,還可以找理由糊弄一下,龔瀚文萬一被查到,肯定逃脫不掉,國民黨正到處追捕他,黃秋葉和林大福更是急瘋了,把龔瀚文作為主要緝捕的對象之一。
陳銘說:“你先搬過去,我盡快想辦法,給你找一個假伴侶?!?/p>
龔瀚文一個愣怔,問道:“假伴侶……什么意思?”
“就是給你配個工作的女同志。不過現(xiàn)在很難找,地下黨中的女同志大多轉(zhuǎn)移了……我想辦法,盡快給你安排?!?/p>
龔瀚文明白了,他同意離開旅館去租賃的房子,但不同意派人來配合他的工作。陳銘見龔瀚文很偏執(zhí),只能強硬地說,這是組織的決定,必須執(zhí)行。陳銘從兜里掏出一張寫有租賃房屋的地址放在桌子上,紙條上面還寫了居住人的名字:鄺惠安。
陳銘說:“你現(xiàn)在的名字叫鄺惠安,職業(yè)是舊家具店老板,記住了?!?/p>
說完,陳銘看了一眼發(fā)呆的龔瀚文,開門離去。
龔瀚文按照紙條上的地址,找到了舊家具店和租賃的房子。舊家具店在臨街處,房子前的屋檐有一處走廊,擺放了幾盆花,很幽靜。家具店后面,有一個不大的小院,院子的圍墻是用紅磚堆砌起來的,墻上爬滿了藤狀植物,墻角布滿青苔。小院的正門,在家具店的東邊,那里有一條小胡同,連著十幾個門戶,胡同的青石板有些歲月了,被無數(shù)腳板打磨得锃光瓦亮。從家具店到小院,也就二百多米。小院正面是一棟兩層的小樓。一樓是廚房和雜物間,還有一張不大的餐桌。二樓有一大一小兩間臥室,大臥室是雙人床,小臥室是一張用木板搭起的小床,看樣子是上一個租賃房屋的客人布置的,正適合龔瀚文,他便把自己的物品放在了這張小單人床上。
龔瀚文在房子里轉(zhuǎn)了一圈,然后站在窗口朝外看,周邊是居民區(qū),穿過一條弄堂出去,就是臨街馬路。他對這個地方很滿意,覺得有人間煙火氣。尤其是家具店跟居住的地方連在一處,工作和生活都很方便。
一切安排停當,他特意把寫著“鄺惠安”的紙條看了幾遍,心里默誦“鄺惠安”三個字。
“鄺惠安!”他喊道。
“鄺老板,你好?!彼兞艘环N聲調(diào),很客氣地說。
反復演練幾遍,他忍不住嘆息一聲。從今天開始,祁老板祁廣輝已經(jīng)不存在了,他現(xiàn)在是鄺老板鄺惠安了。
按照陳銘的要求,龔瀚文這些日子盡量不要出門,保護好自己。他一個人待在屋里沒事做,就試著自己做飯。過去一直沒機會下廚房,談不上懂什么廚藝,能把東西煮熟了,填飽肚子就好。
搬到租賃房屋的第三天中午,龔瀚文在一樓的廚房手忙腳亂地做飯,弄得滿屋子油煙。突然間,他似乎聽到有人敲門,立即警覺起來,轉(zhuǎn)身去雜物間取了雙槍藏在腰間,然后在門前仔細聽。又是幾聲敲門。他從門縫隙朝外看去,看到一個女人的背影,站在小院四下打量著。大概是因為敲了幾次門,沒有動靜,正轉(zhuǎn)身準備走開。龔瀚文明白了,大概這個女人就是陳銘給他找的名義伴侶。他猶豫了一下,打開門。
聽到門響,女人似乎嚇了一跳,轉(zhuǎn)身看到一個扎著圍裙的男人,忙低下頭,略帶羞澀地說:“你好,是鄺先生嗎?陳先生讓我來的……”龔瀚文看著眼前的女人,驚訝地說道:“冉墨宣……冉小姐?”
聽到喊自己的名字,冉墨宣抬起頭,仔細一看,才發(fā)現(xiàn)面前的男人竟然是剛離開她家不久的房客祁老板。
“是你?祁老板……不不,鄺先生,你好?!彼行┱Z無倫次。龔瀚文反應很快,說道:“快進屋?!?/p>
兩個人進屋后,站在狹窄的客廳處,都很尷尬,一時不知道說什么做什么好,就那么傻傻地站著。后來冉墨宣瞅見滿屋子油煙,突然想起什么,朝廚房走去。
“看你做頓飯,滿屋子油煙。”她說。
龔瀚文夢游一般站在那里,一直沒找到該說的話。
四
冉墨宣上大學時在一位女老師的推薦下,閱讀了《新青年》雜志,接觸到了很多新思想,成為覺悟了的新女性,一位愛國青年。她跟老師和同學一起參加過多次抗議游行和張貼標語的活動,表達自己對國民黨政府的不滿,希望讓中國有一個光明的未來。到報社參加工作后,雖然時間沒有過去那么充裕,但只要有機會,她仍舊參加大學女老師組織的活動。她并不知道,大學的那位女老師就是地下黨。后來在那位女老師不經(jīng)意的安排下,冉墨宣認識了陳銘,幾次交流后,她對陳銘非常敬佩,也從陳銘的言談中,感覺到他可能是地下黨。陳銘一直在觀察冉墨宣,想發(fā)展她加入地下黨。有一次,兩個人聊天的時候,議論當天被處決的一位地下黨員。冉墨宣說:“中國應該多一些這樣有骨氣的人?!?/p>
陳銘故意問:“你知道他們?yōu)槭裁床慌滤绬???/p>
冉墨宣說:“因為他們知道自己是正義的?!?/p>
陳銘搖搖頭:“知道正義,就不怕死了?”
“是,這就叫舍生取義。”
“那么,如果讓你舍生取義,你敢嗎?”
冉墨宣看著陳銘,表情嚴肅地說:“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p>
陳銘笑了,換了一種玩笑的語氣說:“像冉小姐這么漂亮的人,死了太可惜,留著嫁一個好男人吧。”
冉墨宣突然反問:“陳先生,你對中共怎么看?”
陳銘故意側(cè)過身子,不看冉墨宣,說道:“那是一群有理想的人,是要鏟除舊世界、創(chuàng)造一個沒有壓迫和剝削的新社會。”
冉墨宣追問:“你是這樣的人嗎?”
陳銘慢慢轉(zhuǎn)過身子,看著冉墨宣,說了一句推太極的話:“如果我是,會很自豪。”
“我敬佩這樣的人?!比侥f。
有了這次交流,陳銘對冉墨宣心中有數(shù)了。前些天,陳銘為給龔瀚文尋找一個名義上的伴侶,費了很多心思,總是不滿意。正心急火燎的時候,冉墨宣約他吃飯,他心里一個機靈,覺得可以試探一下她的想法。
兩個人約在北京路一個餐館。見面后,冉墨宣問陳銘,最近怎么一直找不到他。陳銘說因為個人一些私事,有些忙。她又問陳銘知不知道祁老板離開上海了?陳銘說知道。冉墨宣從包里掏出幾塊銀圓,要交給陳銘,說道:“他臨走時匆匆忙忙給我房租,我也沒細數(shù),多了不少,你轉(zhuǎn)交給他吧?!?/p>
陳銘把她的手擋回去,說:“他肯定還要回上海,以后你親自給他吧?!?/p>
冉墨宣驚訝地說:“他還能回來?我覺得……不會吧。”
“他如果不回來,你給我有什么用?我也不能轉(zhuǎn)交他。”
冉墨宣似乎找不到反駁陳銘的話,也就收起了幾塊大洋。兩個人剛聊沒幾句,她就把話題轉(zhuǎn)到最近國民黨抓捕中共領導人、破獲上海大批地下黨秘密機關、逮捕眾多地下黨的新聞,問陳銘怎么看這件事。她仔細觀察陳銘的表情,卻發(fā)現(xiàn)陳銘神色沒起任何變化,淡淡地說:“只是刮了一場風,下了一場雨?!?/p>
“報紙上說,中共中央機關被徹底鏟除了?!?/p>
“那老蔣就該高興了,國民黨可以高枕無憂了?!标愩懶χ?,岔開話題,說有件事情求冉墨宣幫忙。冉墨宣說:“陳老板不用客氣,只要我有能力,一定盡力。”
陳銘盯著冉墨宣的眼睛說:“也算是舍生取義,不知道你愿不愿意?”
冉墨宣看著陳銘,有些緊張地等待他說下去。
“我想讓你去陪一位朋友住些日子?!?/p>
冉墨宣松了口氣,說道:“我以為什么大事。怎么,你朋友膽小,不敢一個人居住嗎?”
“不是。上海有新規(guī),單身男人不能在上海租賃房子,如果被查到就要入獄?!?/p>
冉墨宣似乎明白過來,吃驚地問:“是男的?
陳銘點點頭,忙補充說:“不是免費的,我們會適當支付你一些工資?!?/p>
冉墨宣有些生氣地說:“男的……讓我去陪,給多少錢都不去,你把我看成妓女啦?!”
陳銘給她解釋了半天,冉墨宣終于聽明白了,問道:“很重要嗎?”
陳銘點點頭。
“他是不是地下黨?”
陳銘猶豫一下,模棱兩可地說:“他有信仰、有革命思想?!?/p>
“一個什么樣的人?”
陳銘本想告訴她是龔瀚文,但還是忍住了。他擔心說出名字,冉墨宣會有些尷尬,反而拒絕了。
“非常優(yōu)秀的年輕人。”
冉墨宣沉默了一會兒,為難地說:“我不知道該跟我媽怎么說……一個人搬出去住,沒有能夠讓她信服的理由?!?/p>
“行吧,你考慮一下,如果確實有困難,也不勉強,我再想別的辦法?!?/p>
氣氛突然僵澀了。陳銘說了幾句客氣話,就跟冉墨宣告別,就在他要站起來的時候,冉墨宣說:“你把地址給我吧?!?/p>
陳銘定神看了看冉墨宣,說:“你考慮好了嗎?我實話告訴你,會有危險?!?/p>
她堅定地點點頭。陳銘把早就寫好的紙條交給她,小聲講了注意事項,說有人搜查的時候,你就是扮演一個妻子的角色,其他事情都不用你參與,就算萬一他出事了,你就說自己什么也不知道,他們也不會太為難你。
“放心吧,我會做得很好?!彼f。
“謝謝你,幫了我大忙?!标愩懳⑿α艘幌隆?/p>
“那你……陳老板,也要注意自己的……”她不知道該怎么表達。
冉墨宣跟陳銘分開后,回家發(fā)呆了大半天。母親看出她心里有事,就問出什么事了,她猶豫一下,跟母親說自己交往了一個男朋友,已經(jīng)半年多了,覺得人不錯,現(xiàn)在對方讓她搬過去住。“我拿不定主意,不知道該不該過去。”她說著低下頭,不敢看母親的眼睛。
母親聽了,滿臉興奮,責怪冉墨宣不早告訴她,說道:“既然覺得不錯,那就結(jié)婚好了,什么時候帶回家讓我看看?”
冉墨宣早就知道母親會這么說,回道:“這兩年不行,他母親剛?cè)ナ??!?/p>
母親急了,說道:“這么說,還要等三年?那你多大了?”
“所以他讓我搬過去,先在一起住?!?/p>
母親猶豫地看著冉墨宣,一時拿不定主意。冉墨宣擔心母親反對,就說那個人品質(zhì)不錯,自己不想錯過他,已經(jīng)答應他了。母親說既然人好,先住在一起也行。
“我們家里有地方,可以讓他過來住?!蹦赣H說。冉墨宣搖頭說:“他有房子,過來不方便,我先過去住段時間,如果覺得不好,我再回來。你不會把我趕出去,就不讓回來了吧?”母親生氣地瞪了她一眼說:“我趕你走了嗎?沒良心的,你自己想過去,倒說我趕你走了?!?/p>
說服了母親后,冉墨宣就收拾了一下自己的東西,決定第二天就過去。她看過地址了,那地方距離她上班的報社,比從自己家里走還近些。當天晚上,她怎么也睡不著,總覺得跟做夢一樣,很不真實。突然間要去跟一個陌生男人住在一起,雖然是假扮夫妻,但畢竟住一個房子里,并且要承擔很大的風險,這樣的決定,是不是有些草率?
第二天上午,她把自己打扮一番,帶上隨身用的物品,按照陳銘給的地址找到了龔瀚文的住處。她昨晚躺在床上,把要見的這個人想了無數(shù)次,或書生氣或土匪模樣,或胖或瘦……無數(shù)個形象中,就是沒想到會是龔瀚文,因此當龔瀚文出現(xiàn)在眼前時,她真是驚呆了。這么說,她過去的判斷沒錯,他是地下黨。
那天中午,她替龔瀚文做好飯,兩個人湊在一個桌上吃,彼此幾乎都不抬頭,吃完飯,她收拾完了碗筷,就上了二樓,躲進自己的房間里。因為兩個人曾經(jīng)熟悉,反而覺得挺尷尬的。前不久,龔瀚文跟她分別的時候,她甚至有些傷感,心想可能永遠見不到他了,沒想到這么快見了,而且是以這種方式見面。
心情平靜之后,冉墨宣突然覺得這似乎是個陷阱,自己被龔瀚文和陳銘耍弄了。龔瀚文說要離開上海,卻沒走,只是換了個地方。既然是來配合龔瀚文工作的,陳銘為什么不直接告訴她對方是龔瀚文?一連幾天,她幾乎不怎么跟龔瀚文說話,每天上班、下班,晚上回來做飯,然后躲進自己房間,晚上睡覺的時候,還特意將房門插上門閂。
龔瀚文看得出來,冉墨宣在跟他賭氣。他明白為什么,想找個機會跟冉墨宣解釋一下,但一連幾天,她都躲著他。
龔瀚文接手舊家具店后,他換了一身打扮,不是很熟悉的人,很難再認出過去那個祁老板。這個舊家具店最早就是地下黨組織建立的秘密聯(lián)絡點,因為保密較好,在這次大搜捕中沒有暴露,得以保留下來。陳銘讓龔瀚文經(jīng)營這個秘密聯(lián)絡點,主要是為了中央特科跟打狗隊聯(lián)系方便,同時也希望以這個聯(lián)絡點為軸心,盡快建立更多的聯(lián)絡點。
中共地下組織開辦二手家具店,除了作為秘密聯(lián)絡點外,還可以收購社會上的二手家具,然后提供給在外租賃房屋的地下黨員使用。一些地下黨離開上海,租賃房屋內(nèi)使用的家具,又收購回來。當然,也有市民從這里購買二手家具,不過生意很淡,遠不及開陳皮店那么火爆。
開店就要有小伙計,總要有個人在店里站樁。陳皮店用的劉小光,家具店不能再用他了。而且家具店搬進搬出的,需要一個有力氣的人,龔瀚文就把隊員張明德安排在自己身邊。張明德做過人力車夫,身體很壯,比較適合家具店小伙計的角色。他過去跟隊員董全勝和張善峰住在一起,董全勝開了一個魚檔行,他和張善峰是魚檔行的雜工。
張明德不像劉小光那么愛說話,也沒有劉小光機靈,他話不多,很憨實。第一天到家具店上班,張明德像個小學生一樣站立著,聽龔瀚文介紹家具店情況、注意事項,以及下一步的任務,聽完后,重重地點點頭,不聲不響地拿著一塊碎布去擦拭舊家具上的灰塵,擦得一塵不染。
龔瀚文在一旁看著,忍不住笑了,心想你這個張明德,真是憨呆了。
時近中午,窗外的陽光透過門窗玻璃照射到家具店里來,整間屋子有多一半的地方都浸染著暖意。張明德已經(jīng)把店內(nèi)的舊家具都擦拭了一遍,又端水去門口澆花。龔瀚文也從店內(nèi)走出來,瞇著眼睛看門口大花盆里的茶花。天氣開始熱起來,陽光有些變白,照在皮膚上有明顯的灼熱感了。
張明德抬頭看到龔瀚文,問道:“鄺老板,中午想吃什么?”
中午沒有特殊情況,龔瀚文都是在附近的小店吃一口飯,或是買幾種小吃食拿到店里。龔瀚文想了想,也沒想出該買什么,就說你出去隨便買一點什么回來吧。張明德走進店里,從抽屜取了一些零錢,剛走到門口,迎面遇到冉墨宣走來,手里拎著一個竹制的食盒。他愣了一下,問道:“小姐你找誰?”
“鄺惠安在嗎?”冉墨宣說。
不等張明德回答,龔瀚文從屋里走出來,朝張明德喊:“明德,回來吧。”
冉墨宣對張明德笑笑,跟張明德一起走回店里。張明德有些納悶,目光一直偷偷打量冉墨宣。鄺惠安這個名字,還很少有人知道,更不用說直呼其名了。
龔瀚文給張明德介紹說:“我妻子?!?/p>
張明德驚訝地瞪大眼睛,愣神片刻,忙喊嫂子。其實張明德真不知道龔瀚文在上海有沒有家眷,就連過去跟隨在龔瀚文身邊的劉小光,雖然知道龔瀚文住在哪里,但并不知道跟誰住在一起。
張明德伸手把冉墨宣手里的食盒接過去,放在一張老香椿木的桌上。龔瀚文忙不迭地打開,食盒里面有蒸米飯、豆干筍絲、玉米豬腳湯。
龔瀚文不好意思地說:“你怎么送來了。”
“今天不上班,有空閑?!比侥婟忓臎]說話,又溫柔地問,“我來得不晚吧?你們是不是餓了?”
“不晚,嫂子來得正好,我們剛要出門買飯呢?!睆埫鞯抡f。
龔瀚文瞟了冉墨宣一眼,見她額頭上汗涔涔的,有些埋怨地說:“要是知道你沒上班,我回去吃就好了,送來太麻煩?!?/p>
“我今天休班,一個人在家也沒事情做,反而悶得慌,想回我媽媽那里看看,正好順路給你送來。我好幾天沒回家了,媽媽那邊一定牽掛著。”龔瀚文點點頭,叮囑她路上注意安全,說:“問我未來的老岳母好。我給你點錢,你代我買些禮品給她?!饼忓恼f著,就去身上掏錢。聽到龔瀚文叫岳母,冉墨宣忍不住笑了笑,連連擺手說:“不用了,我有錢。”
因為張明德在一邊,龔瀚文不好跟冉墨宣為了錢的事爭來爭去,也就隨她了。
三個人圍坐在香椿木桌上吃飯,冉墨宣不時給龔瀚文和張明德添湯夾菜,龔瀚文不好說“謝謝”的話,只能故作心安理得地埋頭吃飯。不太愛說話的張明德雖然感動,卻不太會說感激的話,一個勁地哎喲哎喲叫著。
龔瀚文偷偷觀察冉墨宣。她今天來送飯,在張明德面前突然像換了個人似的,完全不像在家里那么冷淡,確實讓龔瀚文吃驚不小。她現(xiàn)在的模樣,真像一位賢惠的妻子,那么自然地笑著,一臉幸福。他心里贊嘆她的表演能力,不明真相的人,斷然看不出破綻的。
龔瀚文心里踏實了,她有這種演技,真遇到上門巡查的,肯定能應付自如。
龔瀚文偷偷瞟冉墨宣的時候,冉墨宣感覺到了,于是抬起頭,大大方方看了他兩眼,很自然。龔瀚文倒不自然了,慌忙躲開她的目光。他覺察到冉墨宣的眼神不像以往,突然多了一些又輕又柔的東西,讓他心里有了一絲慌亂。
吃罷飯,冉墨宣就要回母親那邊,張明德快步走到門口,給冉墨宣拉開了店門。冉墨宣走到門口,回過頭來對龔瀚文說:“我在我媽那邊吃了晚飯再回家,你的晚飯我準備好了?!?/p>
“今晚你就別回了,住那邊吧。”龔瀚文很理解地說。
冉墨宣搖搖頭。她心想,萬一今晚國民黨特務進屋里搜查,她不在的話,龔瀚文就會遇到麻煩,她必須每晚都跟龔瀚文在一起,演好自己的角色。
冉墨宣走了好久,龔瀚文腦子里依舊在回味“我在我媽那邊吃了晚飯再回家”這句話,冉墨宣說這話的時候,似乎故意把“家”字的音調(diào)拉長。她把他們兩個人居住的地方稱為“家”,而母親住的地方成了“我媽那邊”。她心很細,連這種小細節(jié)都注意到了。
龔瀚文心里很溫暖。
晚上,龔瀚文回到住所發(fā)現(xiàn),冉墨宣已經(jīng)回來了。龔瀚文就問:“王阿姨還好吧?”
“你未來的岳母挺好的?!彼χ戳丝待忓?,又說,“我把你對她的問候捎到了,她聽了很開心,還說,你要是同意,她想到這邊來陪我住幾天,幫著我們做飯?!?/p>
冉墨宣把準備好的飯菜,端到餐桌上,說:“我吃過了,你趕快吃?!?/p>
龔瀚文說:“我倒真想讓她來,不是讓她來做飯,而是有她在,我們更像一家人了。只是,王阿姨來了,我怎么跟她解釋?她知道我們是假夫妻,會怎么樣?”
冉墨宣說:“她就是想知道我的男朋友長什么樣子。我不可能讓她見到你?!?/p>
“你怎么說的?”他嘴里吃著飯,問。
“我說以后吧,等我們決定結(jié)婚的時候再說。”
龔瀚文抬頭看了一眼,發(fā)現(xiàn)她正看著他,忙閃開目光,說道:“冉小姐……”
冉墨宣一挑眉毛說:“我跟你說了,不要叫我冉小姐?!?/p>
“啊,那個……小冉,有件事情我想跟你解釋一下。”
“不止一件吧?”
“就一件。我真沒想到陳老板會找你來,他說幫我找一位女同志假扮夫妻……如果知道是你,我不會答應的。”
“為什么?你討厭我?”冉墨宣原來站著,說完這句話,干脆坐到他面前,看著他。他有些不太自在,挪了挪身子。他說:“不是的,是容易讓你誤會,好像我是個陰謀家?!?/p>
“你就是個陰謀家。不是說要去廣東發(fā)貨,離開上海嗎?”
“組織出了叛徒,組織擔心我住的地方暴露了,讓我緊急轉(zhuǎn)移,陳皮店都關門了。為了安全,我不僅換了住處,還換了名字。你也知道,后來我們很多同志被捕犧牲了。”
“能告訴我你的真實名字嗎?”
龔瀚文抬頭看著冉墨宣,搖搖頭。
“你的真實身份也不能告訴我?”龔瀚文點點頭,說:“你不是知道了嗎?是地下黨。我的事情,你以后不要問,知道的越少越好。”
冉墨宣覺得委屈,很顯然龔瀚文不相信她。她說:“好吧,我以后什么都不問了,裝啞巴?!?/p>
說完,她站起身,上了二樓。
五
冉墨宣來到龔瀚文身邊,盡管是假夫妻,但在生活上給了他細微的照顧,真的讓他有了家的感覺。尤其是為了龔瀚文的安全,冉墨宣幾乎斷了跟朋友的交往,不再參加社會活動。報社的工作,一周也就去兩三次,忙完就回家,絕不拐彎。很多人只覺得她變得孤傲起來,獨往獨來,卻都不知道為什么。
冉墨宣的變化,龔瀚文都看在眼里,他的心理負擔也就特別大。她已經(jīng)把自己的所有都交給了他,似乎要陪伴他一生。她是在演戲,卻很投入,走進了角色里。而他卻始終在戲外,因為他醒著。他心里難免有一種愧疚感。
這段時間,因為中共中央機關和地下聯(lián)絡站遭到嚴重破壞,地下組織之間的聯(lián)絡線還沒有完全恢復,很多工作處于停滯狀態(tài)。龔瀚文跟打狗隊的隊員們暫時“失業(yè)”了,他們的主要任務就是保護好自己,等待上級的命令。他們很謹慎,走在路上的時候,盡量把帽檐拉低,或者遮住半邊臉。被捕的人太多了,有的叛徒公開了身份,有的卻隱藏著,如果不多加防范,說不定哪天走在大街上,就被叛徒認出來。
日子變得平淡起來,似乎波瀾不驚。冉墨宣很享受這些時光,甚至覺得就這樣做朋友,相依相伴一輩子也很好。她希望他倆被所有人忘記,只剩下兩個人的世界。她跟他說話很隨意了,也經(jīng)常開玩笑,只是從來不問他的事。夜間睡覺,她只穿一件筒子睡衣,不再把臥室的門插上門閂,就那么敞開著,甚至天熱的時候,在屋里也照樣穿筒子睡衣,經(jīng)常把一條大白腿露在外面。龔瀚文見了,會順手給她帶上門。
她真把他當成自家人了。
如此溫情的日子,一晃就是一年。然而,龔瀚文卻始終清醒著。他知道這種平靜之后,必定是驚濤駭浪,就像暴雨前的天空,烏云在寂靜中一層層堆積,最終隨著一聲悶雷,卷起狂風暴雨。
這天晚上,龔瀚文剛睡下,聽到外面有敲門聲,有人喊:“開門!開門!”
龔瀚文一驚,不等他說話,冉墨宣已經(jīng)從房間跑出來,朝他雙手比畫了幾下。他們早就把各種可能發(fā)生的情況,都想好了應對的方式,為此他們兩人還排練過一遍。晚上和白天的應對方式完全不同,必須展示出夜間夫妻生活的場景。龔瀚文看到她的手勢,點點頭。
她拖延了一會兒,才下樓開門,隔著門問道:“誰???”
她的聲音很不耐煩。
外面喊道:“搜查的,快開門!”
冉墨宣打開門,三個便衣特務舉著槍沖進來?!拔堇镞€有誰?”不等冉墨宣回答,他們已經(jīng)朝二樓跑去。龔瀚文光著背,只穿一條睡褲,似乎剛從被窩出來,站在樓梯口朝下面看。三個便衣上了二樓,將龔瀚文控制在一邊,挨個房間搜查。他們走進大臥室,發(fā)現(xiàn)龔瀚文的上衣和褲子,胡亂地丟在床邊,跟冉墨宣的衣物堆在一起。床上兩個枕頭,只有一床被子。
特務們弄得屋子亂七八糟,龔瀚文一臉憤怒地說:“深更半夜,你們要干什么?”
三個便衣不理睬龔瀚文,在屋里搜了半天,問了龔瀚文一堆問題,龔瀚文都是用上海話回答,而且滴水不漏。
冉墨宣見便衣并沒有搜出什么結(jié)果,有些撒潑地說:“我們剛睡著,就被你們吵醒了!搜什么搜?你們一點兒規(guī)矩都沒有??!”一個便衣朝冉墨宣怒視。冉墨宣更急了,喊道:“你們出去!都出去!”便衣用槍對準了冉墨宣,她絲毫不害怕,反而迎著槍口說:“我明天去政府投訴你們,強盜!流氓!”
冉墨宣完全是一副“沒有虧心事,不怕鬼敲門”的橫勁兒。前些日子,國民黨特務為了搜捕地下黨,強行登門入戶,確實太霸道了,引起了市民很大不滿,許多人到政府投訴公安局濫用公權(quán)。三個便衣被冉墨宣這么一吵嚷,有些心虛,沒了剛進屋時的那股氣勢,相互交流眼神后,悻悻而去。
冉墨宣急忙去一樓關門,龔瀚文卻快速走到臥室窗口,朝樓下的街道望去,看到離去的三個人消失在遠處,這才若有所思地轉(zhuǎn)過身來,去尋找自己的衣服。猛然抬頭,看到冉墨宣站在房間門口,雙臂交叉地抱在胸前,身子有些發(fā)抖。剛才她那股兇巴巴的樣子全是裝出來的,這會兒現(xiàn)了原形。
龔瀚文忙穿好衣服,走過去安慰她,一只手搭在她肩上,輕輕拍了兩下,說:“謝謝你。沒事了,別害怕!”冉墨宣順勢撲到他懷里,兩手緊緊攬住他的腰,哭了。因為哭泣,她的肩膀一抖一抖的。他雙手輕輕地摟住她的雙肩,心里一陣難過。他想,冉墨宣因為他,徹底改變了生活狀態(tài)。她本不該跟著他擔驚受怕。
“好了,早點睡吧。”他松開她,回到自己屋里。
第二天早晨,龔瀚文剛到家具店,張明德就把一張紙條遞給他,說是他今天早晨打開店門,發(fā)現(xiàn)昨晚有人從門縫塞進一張紙條。龔瀚文心里一緊,忙打開紙條,上面寫著:老家表哥過來了,你盡快到我家。
紙條是陳銘的筆跡,告訴他上邊來人了,讓他去老地方碰頭。龔瀚文叮囑了張明德幾句,就匆忙離開店鋪。
陳銘已經(jīng)在碰頭地點等候龔瀚文了,旁邊還有一位三十多歲的男人,不用問就是上邊來人。龔瀚文進門后,陳銘和那個人都站了起來,顯然等他很久了。陳銘說:“急死人,怎么才來?”龔瀚文看了一眼旁邊的男人,對他客氣地笑了笑,才說:“我剛到店里,得到消息就往這邊趕,這還憋著一泡尿呢?!迸赃叺哪腥诵α?。
陳銘說:“這是組織剛派到中共上海中央局工作的李書記,帶來了一個非常重要的情報?!?/p>
龔瀚文跟李書記握手后,李書記示意他坐下?!爸宦勂涿灰娖淙?,今天終于見到我們的王牌特工了。有個壞消息,中共打入國民黨上海公安局的地下黨曹時言,據(jù)可靠情報已叛變投敵,成為密探。更糟糕的是,國民黨中央調(diào)查科決定在上海組建特工總部上海區(qū),委派馬紹武擔任區(qū)長,過幾天就到上海了。這個馬紹武,畢業(yè)于黃埔軍校,是徐增秀很器重的特務,華老板叛變后,在南京為國民黨特務開辦培訓班,馬紹武跟著華老板學習了半年多,成為華老板的得意門生,非常熟悉我們地下黨活動的規(guī)律和特點。馬紹武得知曹時言叛變成為國民黨密探后,準備到上海跟曹時言合作,專門策反我們地下黨組織的秘密聯(lián)絡員。曹時言到底知道多少秘密聯(lián)絡員的信息,暫時還不清楚,但可以確定,一旦他們聯(lián)手,采取威逼利誘的手段……
“所以你們要盡快行動,在馬紹武到上海之前,除掉曹時言?!标愩懫炔患按夭遄煺f。
龔瀚文突然想起昨晚特務去家里搜查的事情,跟陳銘一說,陳銘臉色都變了,提醒龔瀚文,這些叛徒熟悉地下黨的活動規(guī)律,一定要多加防范。他覺得公共租界里相對安全些,建議讓隊員們在公共租界的賓館居住,或是在公共租界租賃房子。隊員們最好分幾個小組,隊員之間禁止來往,彼此的住處嚴格保密,只有組長才知道小組隊員的住處。如需傳達信息,由打狗隊的聯(lián)絡員通知各個小組長。另外,隊員們平時外出,一律不帶武器,所有槍械統(tǒng)一存放在一個地方,有行動時再去取,或者派專人取武器分發(fā)給隊員?!澳阋獓栏窆芾砗藐爢T,千萬注意安全?!标愩懚谡f。
“立即除掉曹時言,早一分鐘,我們就少一些犧牲?!崩顣浾f。
龔瀚文咬著牙說:“狗東西!正好我的槍快生銹了,我這一槍,要把上海的天打個窟窿!”
領受任務后,龔瀚文帶領隊員經(jīng)過摸底調(diào)查,發(fā)現(xiàn)曹時言很少出門,或許叛變后,擔心地下黨不會放過他,大多時間躲在閘北的一個特務秘密辦事處里。因為時間急迫,來不及設計圈套將他引誘出來,更不能一直等下去。他設計了一個簡單粗暴的方案,挑選趙子干、張明德和陳學友幾個槍法好的隊員,跟自己沖進秘密辦事處,執(zhí)行這次任務。
這天下午兩點多鐘,龔瀚文回到租賃的房子里取槍。冉墨宣見他下午回家,有些驚訝,問回來有什么事情。龔瀚文簡單應付幾句,就走進自己房間。冉墨宣覺得有些怪,平時他跟自己說話挺有禮貌的,總是認真聽完她要說的話??山裉?,她有半截子話卡在嗓子眼沒說出來,他已經(jīng)上了二樓。
她躡手躡腳跟過去。房門關著,她找到一個小縫隙,朝屋內(nèi)窺視。龔瀚文在房間換了身寬松的衣服,一手拿著一支手槍,冷冷地看了幾眼,將兩支槍插在腰間,披上了風衣,又把一頂禮帽扣在頭上,這才轉(zhuǎn)身朝房間外走。
他打開門,發(fā)現(xiàn)冉墨宣傻傻地站在門外,身子僵硬,滿眼惶恐。顯然,她什么都看到了。龔瀚文沒時間跟他解釋,只是輕描淡寫地說:“我出去一下,傍晚回家,等我回來吃晚飯?!彼驹谀抢餂]動,呆呆地看著他下樓出門了。
龔瀚文讓幾名隊員反復看了曹時言的幾張照片,把叛徒的模樣記在腦子里。行動時間定在傍晚,負責掩護的隊員埋伏在秘密辦事處大門口附近,隨時接應里面的人。
秘密辦事處門口的大門一直關著。傍晚下班的時候,里面有幾個人走出來,緊閉的大門終于打開了,龔瀚文和趙子干、陳學友和張明德,趁著打開大門的瞬間沖進秘密辦事處。屋內(nèi)有三四個人,其中一個人看到龔瀚文他們沖進去,拔腿朝后院跑。張明德喊了一嗓子:“曹時言!”
四支槍口同時對準了逃跑的人,啪啪啪幾聲,那人便撲倒在地。旁邊幾個特務掏槍抵抗,也被隊員們亂槍擊斃。之后,隊員們旋風一般撤出了秘密辦事處。程雨亭帶領其他隊員在大門外接應,結(jié)果他們一槍沒放,因為里面的幾個特務,根本沒有追出來。
干凈利索地干掉了曹時言,隊員們立即分散開,各自潛水。龔瀚文晚飯前準時趕回住處。打開門,他發(fā)現(xiàn)冉墨宣坐在一樓餐廳旁,根本沒有做晚飯,見他進屋,她愣了一下,禁不住撲上去,一把抱住了他。
“你回來了,回來了……”她說著,便有淚水流出來。龔瀚文故意輕松地說:“我就是出去打死一條狗,說好了回來吃晚飯??炜欤茵I了,我們一起做飯吧?!彼趶N房陪她做飯,她雖忙碌著,但眼睛時不時瞟著他,似乎怕他突然跑了。他心里明白,她是愛上自己了。
吃飯的時候,她特意拿出了花雕酒,一定讓龔瀚文喝一點。她陪著他喝,卻似乎比他喝得還多。到最后,她有些醉眼蒙眬地看著他,終于說出憋在心里的那句話:“我想嫁給你!”他不知道該怎么回答,委婉地說:“現(xiàn)在不是時候,你知道的……”
“我不怕,無論發(fā)生什么,我都無怨無悔。只要你喜歡我、答應我……”
他搖搖頭說:“現(xiàn)在不行,以后,或許再過幾年……”
她的眼窩涌出淚水,突然站起身走進自己屋里。不用問,她一定在屋里哭泣。
第二天早晨,他起得很早,看到她的屋子關著門,想了想,沒吃早飯就出門了。他想去大街上買幾份早報,昨天傍晚處決曹時言的事情,報紙上一定會有報道。果然,幾乎所有的報紙都刊登了這個新聞,但他看完后,卻傻眼了,他們殺錯了人。那個朝后院逃跑的特務,從相貌上確實很像曹時言,他當了替死鬼,真正的曹時言還活著,槍響的時候,這龜孫子趴在地上裝死。
龔瀚文拿著報紙去了家具店,張明德也看報紙了,見到龔瀚文后一臉懊悔,把報紙卷成一團摔在地上。龔瀚文也很惱火,煮熟的鴨子飛了,如果這幾天除不掉曹時言,他一定會瘋狂報復,后果不堪設想。
就在龔瀚文心急火燎的時候,傳了一個重要消息,有一名地下黨員被捕后,今天下午在法院受審,原計劃邀請曹時言到法院勸降,爭取讓這名被捕的地下黨加入國民黨密探隊伍。不過曹時言昨天死里逃生,今天如去法院,必定會有很多便衣特務護送,除掉他的機會不多。龔瀚文想,就算自己犧牲了,也要送曹時言去見閻王爺,讓他永遠閉上那張嘴。
這一次,龔瀚文把所有隊員都埋伏在法院門口附近,靜候曹時言。法院門口是一條寬馬路,行人密集,便于藏身。下午三點鐘,兩輛汽車??吭诜ㄔ洪T口,兩輛車的車門幾乎同時打開。這一次,曹時言算錯賬了,他第一個下車,想快走幾步進入法院,沒想到剛下車,不知從什么角落飛奔出十幾個人,槍聲響成一片。這時候,曹時言的幾個特務保鏢還沒下車,干脆縮在車里不露頭了。他們知道,這個時候沖出去,大概率是要送命的。為了曹時言送命,他們掂量了一下,覺得很不劃算,眼睜睜看著中共特工們大搖大擺地消失在人群里。
曹時言被擊斃的第二天,馬紹武從南京到了上海,得知曹時言被中央特科打狗隊收拾了,仿佛給了他一個下馬威,氣得他發(fā)誓要鏟除中央特科。
六
的確,就像龔瀚文說的那樣,這一槍幾乎把上海的天空打了一個窟窿,讓一時沉悶的上海地下黨歡欣鼓舞,士氣倍增。中央特科打狗隊竟然在大白天,將叛徒處決于法院門口,太有諷刺意味了。
馬紹武離開南京去上海時,特務頭子徐增秀特意找他談話,將國民黨中央調(diào)查科獲得的龔瀚文的全部資料,都交給了馬紹武。他們獲得的情報,中央特科行動隊隊長是廣東人,名叫鄺惠安,會使雙槍,槍法神準。徐增秀叮囑馬紹武,一定要想辦法,盡快將他抓捕。
馬紹武信心滿滿。他頭上不僅戴著黃埔軍校的光環(huán),而且從叛徒華老板那里取到了對付中共地下秘密組織的真經(jīng)。當然更重要的一點,他是徐增秀最信任的人,派他到上海是給調(diào)查科撐門面的,因而在人力和財力上都給了他大力支持。
國民黨成立的特工總部上海區(qū),設在南市的中華路上,對外稱“上海市公安局督察處”,下設行動股、訓練股和滬東、滬西、滬中、滬南、浦東五個分區(qū)組織。徐增秀選擇派馬紹武到上海擔任國民黨特工總部上海區(qū)區(qū)長,算是人盡其才。這小子確實有兩下子,不但對地下黨組織研究得很透,而且社交能力很強,能夠調(diào)動一切資源對付地下黨秘密組織。他到上海后,先是不聲不響地做了調(diào)查,確定走好三步棋。
馬紹武的第一步棋,就是聯(lián)合國民黨中央組織部調(diào)查科駐滬調(diào)查專員黃秋葉和督察處王牌密探林大福,組建了“鐵三角”,共同對付中共地下秘密組織。他們?nèi)硕际菄顸h王牌特務,各有特點和資源,信息互通,統(tǒng)一行動,三股勢力遙相呼應,對中共中央機關形成圍剿之勢,對上海的地下黨組織構(gòu)成很大威脅。
馬紹武的第二步棋,就是重用那些被捕的地下黨叛徒。他從叛徒華老板那里得到啟示,那就是家賊難防。這些叛徒非常熟悉地下黨秘密組織的工作套路,也熟悉地下黨秘密聯(lián)絡員的聯(lián)絡方式和暗號,比起國民黨特務破案更有效率。他給這些叛徒重要位置和優(yōu)越的待遇,凡是能夠誘捕地下黨和破獲中共地下秘密組織的,都給予重獎。
馬紹武的第三步棋就是花錢打通各種關卡,尤其是公共租界警局。公共租界是由法國、英國等外國警察管理的區(qū)域,是相對安全地帶,華老板叛變后,中共中央機關、核心機構(gòu)、秘密組織,以及主要領導人,都轉(zhuǎn)移到公共租界隱蔽下來。馬紹武知道有錢能使鬼推磨,他給公共租界警察局負責人送錢、送物,還陪他們逛妓院,去高檔娛樂場所消費,最終從洋人那里獲得進入公共租界的特別權(quán)利,特務密探隨時可以進入公共租界搜查。再后來,公共租界那些洋人警察,甚至公開幫助馬紹武抓捕共產(chǎn)黨員,到馬紹武那里領取優(yōu)厚的獎金。
這三招,招招致命。在馬紹武的策劃、指揮下,僅僅兩個月,國民黨特務在法租界的霞飛路破獲了共青團中央機關活動處,抓捕了多名重要共產(chǎn)黨人和進步人士,尤其是抓捕了中共中央總書記以及共產(chǎn)國際職工會的駐華代表,在社會上引起很大反響。
馬紹武抓捕到地下黨后,使用酷刑和金錢,逼迫他們叛黨,供出中共地下黨組織。他慣用的手法,是把人關在鐵籠里,沉到水池下,人快憋死了,再提上來審問,如果不說,再沉下去,一次比一次狠,許多地下黨就這樣被活活折磨死,意志不堅定的就變節(jié)了。當然還有黃秋葉和林大福,都是心狠手辣的人,他們?nèi)吮淮蹬鯙椤胺垂灿⑿邸?,一時聲名大振。
由于上海的環(huán)境越來越惡劣,加上革命形勢的需要,中共中央機關被迫從上海遷往江西的中央蘇區(qū),只留下中共上海中央局堅持對敵斗爭。中央特科打狗隊奉命留下,保護在上海堅持工作的地下黨員和地下黨組織,嚴懲那些叛變投敵、出賣組織的敗類。
中共中央機關遷出上海后,馬紹武更加囂張,揚言要把上海變成中共的墳墓。一些缺少信仰、意志不堅定的共產(chǎn)黨人,或宣布退黨,或直接投靠到馬紹武麾下。馬紹武地下黨人最大的威脅,如果能夠干掉馬紹武,必定打擊特務的囂張氣焰,更好地保護上海地下黨的安全。龔瀚文向中央特科負責人提出請示后,獲得批準,并指示情報科全力配合打狗隊的行動。
按照慣例,龔瀚文帶領隊員們對馬紹武進行跟蹤偵查,發(fā)現(xiàn)他非常張揚,頻繁參加各種政治活動,公開出入飯店、舞場和妓院,最大的特點就是喜歡女人。最初從南京剛到上海的時候,馬紹武竟然被上海的繁華驚呆了,感覺是小老鼠掉進了糧囤里,只要干出成績,就可以在這里享受美食和美女,還有掙不完的錢財。龔瀚文覺得,只要能事先得知馬紹武出來活動的準確情報,干掉馬紹武很容易。
很快,龔瀚文得知一個消息,馬紹武要去禮查飯店參加老朋友的一場婚禮,這個機會太難得了。不過,禮查飯店在外白渡橋,屬于公共租界范圍,給伏擊增加了很大難度,隊員們進入容易,安全撤離很難,因為槍響后,公共租界的巡捕會立即趕過來,封鎖幾條路口。
龔瀚文決定,在馬紹武到達飯店的時候開始行動。這時候飯店門前的秩序比較混亂,人和車混雜在一起,路口堵塞,便于隊員們撤離現(xiàn)場。龔瀚文給大家做了分工,他帶領趙子干和劉小光埋伏在飯店門口,擊斃馬紹武,副隊長程雨亭帶領隊員在外接應??紤]到槍響后,公共租界巡捕會立即趕到,負責接應的隊員,一部分人在禮查飯店大門口,另一部分在飯店對面馬路上,負責阻擊公共租界巡捕。
方案敲定,大家分頭去準備。
這一天,禮查飯店大門口名流如云,很多上海國民黨政府的官員攜家眷前來參加婚禮。飯店門口幾乎成了時裝秀的舞臺,名媛佳麗紛至沓來,各種車輛都堵塞在禮查飯店馬路邊??礋狒[的人自然很多,據(jù)說新娘是上海公認的十大美女之一。
龔瀚文和隊員們都夾雜在看熱鬧的人群中,有幾個政府要員到達后,在飯店門口下車,直接進入飯店,速度之快,幾乎看不清他們的面孔。大門口有警察和特務把守,進出都嚴格檢查。龔瀚文瞪大眼睛看了半天,也沒有發(fā)現(xiàn)馬紹武露面,正疑惑時,突然從馬路兩邊來了許多警察,封鎖飯店門口的道路,對看熱鬧的人進行搜查,清理現(xiàn)場,一時間弄得雞飛狗跳的。龔瀚文懷疑走漏了消息,下令趁著混亂撤離現(xiàn)場。好在他們都身手敏捷,萬一撤離慢了,被警察攔住搜查,必定暴露身份。
大約十多分鐘后,飯店門口的馬路空無一人。這時候一輛轎車開過來,停在飯店門口,下來的人正是馬紹武。龔瀚文遠遠看著,氣得直跺腳,沒想到馬紹武來了這么一招。
龔瀚文很遺憾,只能等待下一次機會。他開始研究馬紹武的活動規(guī)律,無意中獲得一個重要信息,每月的十六號,馬紹武必定去金門大酒店一樓的華安理發(fā)店理發(fā)。
到了十六號這天,因為無法確定馬紹武是否能去理發(fā),龔瀚文派張明德打扮成人力車夫,混在一堆人力車里,在金門大酒店門口守候著。有了上一次的經(jīng)驗教訓,張明德身上沒有帶槍,即便警察突然包圍金門大酒店門口搜查,張明德也能脫身。大約上午十點多,馬紹武果然進了金門大酒店,張明德立即給埋伏在周邊的龔瀚文送出暗號,讓大家做好準備,等到馬紹武出來時,出其不意地沖上去,將其擊斃。
等了一個多小時,龔瀚文覺得馬紹武應該理完發(fā)了,但一直不見馬紹武出來,他的轎車仍舊停在一側(cè)。又過了一刻鐘,馬紹武的一個保鏢從里面走出來,坐上馬紹武的轎車離去。龔瀚文有些懵,馬紹武呢?他干脆進去探聽虛實,去了理發(fā)店一看,馬紹武早就走了。
龔瀚文并不知道,馬紹武早就在金門飯店門口安插了密探,覺察到周邊情況異常,他就從金門大酒店員工出入的后門離開了。
馬紹武中等身材,長期在徐增秀手下從事特務工作,經(jīng)驗很豐富。他與共產(chǎn)黨打了多年交道,清楚對方人才濟濟,高手如林,一旦讓對手盯上就會相當麻煩。從外表看,馬紹武大大咧咧的,似乎滿不在乎,其實非常注意自我保護,每次出門,身邊總有很多保鏢。他出席一些活動,看上去就是一個人,或者帶兩個保鏢,其實已經(jīng)提前派特務進入現(xiàn)場,在各個角落負責警戒。尤其是對于中央特科打狗隊更是嚴加防范。他到上海之前,就研究過中央特科打狗隊的特點,知道隊長鄺惠安是最危險的人物。到上海后,他為了對付中央特科行動隊,專門開了幾次會,命令手下盡快查實隊長老廣東的下落,卻始終沒有收獲。
馬紹武再一次從眼前溜走了,隊員們憋了一肚子氣,各自離去。
過了幾天,龔瀚文接到秘密聯(lián)絡員的信息,讓他去北京路鳳祥銀樓二樓,說哥哥在那里等他。龔瀚文知道,這位“哥哥”就是陳銘,沒有重要情況,陳銘是不會約見他的。
北京路鳳祥銀樓二樓,是一個新的秘密接頭點,其實陳銘早就租賃下這個地方,但一直沒啟用,今天選擇這個地方,說明談話的重要性。
龔瀚文跟陳銘見面后,得知是商量馬紹武的事情,立即問道:“有什么消息嗎?”
陳銘說,情報科獲得了一個很重要的線索,李福清最近通過于茅村,要請馬紹武吃飯,如果真能成了,這倒是個機會。李福清曾是地下黨,主動投靠了國民黨政府成為特務,不過他叛變后對我們并沒有造成太大傷害。李福清跟報社的那個總編于茅村是同鄉(xiāng),關系密切,于茅村因為不遺余力地吹捧馬紹武,深得馬紹武喜歡,李福清就想通過于茅村認識一下馬紹武,希望得到馬紹武的關照。“我覺得李福清是個搖擺人,看有沒有什么辦法,讓他配合我們的行動?”陳銘說。
龔瀚文明白了,說道:“放心吧,我們一定拿下李福清!”
龔瀚文根據(jù)情報科提供的地址,帶著趙子干和陳學友,深夜去了公共租界霞飛路的一棟居民區(qū),闖進了李福清家里。李福清不是本地人,當了國民黨特務后,跟上海的一個女人結(jié)婚剛剛幾個月,還屬于蜜月期。龔瀚文把他從床上提溜下來時,他還裸著身子,渾身抖得像篩糠似的。
龔瀚文說道:“李福清,沒想到我們會找到你家吧?結(jié)婚前你住在八里橋,對吧?搬到這里才四個月,我沒說錯吧?你也了解我們中央特科打狗隊,想干掉你太簡單了?!崩罡G宥哙轮f:“別……別誤會,我不是叛徒,我當國民黨特務是假的,是想從他們那邊搞些情報給你們。”龔瀚文用鼻子哼了一聲,說道:“好呀,我就相信你一次,不過你要是跟我耍心眼,藏到哪里都能找到你。”
“是……是……我沒說謊?!?/p>
“聽說你最近約請馬紹武吃飯,對吧?”龔瀚文問。
李福清一愣,沒想到巴結(jié)馬紹武這種事,龔瀚文都知道,眨巴一下眼睛說:“有這個事,我是想……想從馬區(qū)長馬紹武那里打探情報,不過還沒有約到他,我不約了,不請他了?!饼忓恼f:“怎么不約???約他,而且盡快。約到他后,你立即把吃飯的地點告訴我們,明白嗎?”李福清反應過來,惶恐地看著龔瀚文,吞吞吐吐地問:“你們……要……要干什么?要除掉他?”
“怎么?你害怕了?”龔瀚文一瞪眼,聲音帶著一股殺氣說,“他不死,你就要死,二者選其一!”
李福清額頭冒汗,呼吸加快了,發(fā)現(xiàn)龔瀚文在怒視他,忙點頭。他大概沒想到,中共特科“打狗隊”竟然要把國民黨中央特工部上海區(qū)區(qū)長干掉,確實很瘋狂。龔瀚文看出他的顧慮,告訴他不用擔心,這件事絕對保證他的安全。
離開李福清家時,龔瀚文把十塊大洋丟在他桌子上。
七
李福清很賣力,兩天后就給龔瀚文送信,他和于茅村約了馬紹武明天去瀟湘飯店吃午飯。為了促成這件事,李福清剛結(jié)婚不久的上海女人發(fā)揮了作用,她跟著李福清去見于茅村,給于茅村上了手段,拋媚眼不說,還偷偷用肩膀蹭了于茅村幾下,說李福清剛?cè)ザ讲焯?,很受排擠,如果能認識馬紹武,就沒人敢欺負他了?!榜R區(qū)長那么大的人物,也只有于大哥能請他出來?!迸苏f了很多恭維的話,弄得于茅村很舒服,爽快地答應了。
馬紹武是個很喜歡表現(xiàn)自己的人,尤其想讓賞識他的徐增秀看看自己在上海的功績,正好需要于茅村這樣的吹鼓手。于茅村的吹捧文章寫得很好,在圈子里比較有影響,所以馬紹武有點想法就喜歡跟于茅村賣弄,于茅村也有耐心,有時候能聽他聊一個晚上。還有一個原因,就是于茅村會玩,知道上海哪里有好玩的地方,哪個妓院又有新人了。恰好馬紹武只有這個愛好,于茅村就成了他的知己。當然,于茅村跟馬紹武穿一條褲子,也給自己臉上貼金了,馬紹武在上海是能夠左右他人生死的,于茅村跟馬紹武兄弟一樣,身邊人自然對于茅村高看一眼。說白了,兩個人各取所需,皆大歡喜。
龔瀚文得到消息后,立即對瀟湘飯店周邊進行偵查,然后給中央特科負責人匯報行動計劃。中央特科對這次行動非常重視,讓陳銘找龔瀚文談話,聽取他們的行動方案,確保萬無一失。龔瀚文把自己詳細的行動計劃告訴陳銘后,陳銘覺得基本可行,不過他糾正了其中一點,就是放過于茅村。“于茅村這個人,充其量就是一個流氓文人、吹鼓手,他確實丑化我們中共,贊美那些殺害我們地下黨的叛徒和特務,非??珊蓿]有直接參與殺害我們的人?!?/p>
龔瀚文有些為難地張了張嘴,最終還是什么沒說,點點頭。其實隊員們恨死了于茅村了,他總是對殺害共產(chǎn)人的新聞津津樂道,文章中竟然建議特務們將共產(chǎn)黨人的家屬全部殺光,連根鏟除,對那些叛徒大加贊美,稱贊他們“迷途知返,勇氣可嘉”,這樣的人渣,正好趁這個機會把他收拾了。
龔瀚文跟陳銘分手后,就讓“打狗隊”聯(lián)絡員陳一石通知隊員們開會,對這次行動任務作了具體分工。還是老套路,龔瀚文帶領第一小組沖進飯店擊斃馬紹武,副隊長程雨亭帶領一個小組,在瀟湘飯店外埋伏,負責掩護撤退。交代完任務后,龔瀚文特別強調(diào)說:“這次任務,只是懲處馬紹武,對于茅村網(wǎng)開一面,不要傷害他。”劉小光當即急了,說:“留著于茅村這個敗類有什么用,他就知道辱罵共產(chǎn)黨人,這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就應該捎帶著把他干掉?!?/p>
“劉小光!”龔瀚文瞪了劉小光一眼,“這是命令,不要再亂說了!”
劉小光不以為然地翻了翻白眼,對身邊的董全勝和張善峰說:“子彈又沒長眼,對不對兄弟們?”
龔瀚文急了,憋著嗓子訓斥道:“劉小光!你有沒有組織紀律性?你要是不想去,就留在這里!”
眾人看到龔瀚文發(fā)脾氣了,都不敢吭氣了。龔瀚文平息了一下情緒,說他也恨于茅村,但我們不能亂殺人,我們懲處的是那些罪大惡極、十惡不赦之人,如果誰恨我們就殺誰,我們跟那些殺人狂有什么區(qū)別?
劉小光紅著臉說:“對不起隊長,我錯了……堅決服從命令!”
瀟湘飯店位于法蘭西外灘,是一個比較開闊地帶,人流相對密集,便于隊員們埋伏??紤]到馬紹武詭計多端,很可能提前在飯店外安插便衣特務,因此隊員們提前兩個多小時就趕到現(xiàn)場埋伏好,靜候馬紹武出現(xiàn)。然而,他們等了足足四個小時,早過了吃飯時間,仍舊不見人影。龔瀚文覺得事情有變,急忙命令隊員們撤離現(xiàn)場。后來才知道,馬紹武快到中午時接到南京來電,徐增秀召他回南京述職,他已經(jīng)乘車回南京了,臨走時告訴于茅村,他只在南京待一天,第二天正好是周六,晚上回來聚,在哪兒聚再定。中午前,李福清因為跟于茅村在一起,沒機會通知龔瀚文。
龔瀚文讓隊員們回到住處待命,這兩天任何人不許出門,以免節(jié)外生枝。張明德干脆二十四小時留守家具店,等候李福清那邊的消息。
平時,龔瀚文很少在家里待一天,周六這天卻沒出門,冉墨宣就覺得奇怪,問他今天怎么不去家具店了,他說身體不很舒服,要休息一天。但冉墨宣發(fā)現(xiàn)他陪兩個孩子在地板上玩耍的時候,精神頭好著呢,全不像有病的樣子,心里更疑惑了。兩個人待久了,彼此的氣息就很熟悉,冉墨宣從龔瀚文的神色中,看出他今天有事情。他一會兒看表,一會兒站到窗口朝外張望,眉宇間鎖著不易覺察的焦慮。
傍晚時分,冉墨宣在客廳收拾餐桌。外面有人敲門,冉墨宣打開門發(fā)現(xiàn)是張明德,很吃驚。盡管家具店距離他們住處只有二百米左右,但沒有大事情,張明德不會跑家里來。
龔瀚文聽到動靜,跑出屋去,兩個人在門外只說了一兩句話,龔瀚文快速回到樓內(nèi),冉墨宣就站在一樓餐桌前,緊張地看著他。他故作輕松,對她說:“晚飯不在家吃了,有幾個朋友要聚會?!?/p>
他跑上二樓,再下來時,已經(jīng)換了一件短款小風衣,上海六月的天氣,即便是晚上,也不需要穿這種衣服,冉墨宣大致猜出他要去做什么,看著他說:“小心點兒,我等你回來!”冉墨宣說著跟龔瀚文擁抱了一下,她觸碰到了他腰間的雙槍。
根據(jù)李福清送出來的信息,大約晚上八點半,他和于茅村幾個人陪馬紹武去小花園妓院,玩妓女、喝酒、打麻將。打麻將是馬紹武撈錢的方式之一,他的賭資是別人給的,而且從來都是贏的時候多。誰敢讓他輸啊,真輸急了,他能暗地做掉你。
龔瀚文看了一下時間,他們現(xiàn)在趕過去還來得及,立即前往附近埋伏好,等待馬紹武下車時就動手。因為是去妓院,馬紹武幾個人都戴禮帽,帽檐拉得很低,盡量不讓人認出來,加上是晚上,龔瀚文在他們下車的一瞬間,很難分辨哪一個是馬紹武。為了不傷害李福清和于茅村,龔瀚文專門跟李福清約定了暗號,等到馬紹武幾個人下車,讓李福清在馬紹武肩膀上拍兩下,隊員們就明白了。
這次馬紹武到南京向徐增秀述職,徐增秀對他的工作非常滿意,畢竟他到任后,干了幾件大事,抓捕了幾名中共高層領導人,考慮到中央特科可能對他采取行動,徐增秀想把他調(diào)回南京任職,希望他就此留下,不要回上海了。馬紹武聽了很感動,當即表忠心,要繼續(xù)在上海鎮(zhèn)守,徹底鏟除上海的地下黨組織。當然了,還有一個重要原因,就是他不想離開繁華的上海,要繼續(xù)在上海享受花天酒地的生活,享受自己做大王的快感。
述職結(jié)束后,馬紹武心情不錯,從南京返回上海時,就給于茅村打了電話,約好晚上放松一下,于茅村得知后,立即通知李福清,讓他提著錢袋子去服務。于茅村特意提醒李福清說:“別怕花幾個小錢,你認識了馬區(qū)長,那以后可就財源滾滾了。”
李福清陪著于茅村提前去了火車站,在那等馬紹武。晚上大約七點鐘,馬紹武下了火車,坐上于茅村的轎車,直接去了小花園妓院。這一次因為剛從南京回來,又是去妓院,他沒有安排便衣特務提前去現(xiàn)場警戒。
小花園妓院在浙江路東方飯店的后街,于茅村把車停在東方飯店門口,陪著馬紹武穿過一條小胡同去小花園妓院。龔瀚文已經(jīng)觀察過周邊的環(huán)境,做了兩手準備,第一行動地點,就設在東方飯店后街入口處,如果這里沒有下手的機會,就埋伏在妓院門口,等到他們玩夠了出門時再動手。
馬紹武從于茅村的車內(nèi)出來,李福清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像是拍打頭屑或是灰塵似的,馬紹武很享受,以為李福清在拍他的馬屁。這時候,埋伏在附近的龔瀚文和趙子干、劉小光幾名隊員,餓虎撲食一般沖上去,幾支槍口同時對準馬紹武開火,然后像風一般消失在夜幕中。聽到槍聲后,附近的紅毛洋人巡捕趕過來,于茅村和李福清哆哆嗦嗦從地上爬起,發(fā)現(xiàn)馬紹武倒在血泊中。
當晚十點左右,龔瀚文回到住處,冉墨宣偷偷觀察他的表情,沒看出任何信息。她知道龔瀚文一定沒吃飯,去廚房給他準備了飯菜。龔瀚文嘴硬,推辭說:“朋友聚會,剛吃過不久。”冉墨宣說:“外面的飯,不如家里好吃,就再吃一口吧?!?/p>
龔瀚文也就順坡滾驢,坐下吃起來。冉墨宣陪在他身邊,含情脈脈地看著他,偶爾會有一個小飛蟲,在他頭頂飛來飛去,她就忙轟趕開。
第二天早晨,冉墨宣跑到大街上買份《申報》,她猜想如果有事情,各大報刊都會報道出來。果然,大街上的報童扯著嗓子吆喝:“特大新聞——國民黨特工總部上海區(qū)區(qū)長馬紹武被中共特工擊斃——”
她的第一反應,這件事就是龔瀚文干的。當她拿到報紙后,只看個題目,兩手就抖動起來。新聞上說,馬紹武是被中央特科行動隊隊長鄺惠安帶領隊員擊斃的,她這才知道,原來身邊這個祁老板或者鄺老板,就是名震上海的中央特科行動隊隊長。她的心怦怦直跳,一時不敢回家,在大街上來回走了很久,等到心情平復些,才慢慢走回家,故意把報紙放在明顯的地方。龔瀚文拿起報紙瞅了幾眼,似乎并不感興趣,丟在一邊,明白她什么都知道了,只是對她笑了一下,然后像什么事情都沒有發(fā)生。
然而,從這一天開始,只要龔瀚文晚上出門,她就很緊張,整夜失眠。就算是白天,聽到外面敲門,她的心也怦怦跳。雖然是假扮夫妻,但相處這么久,她已經(jīng)陷得很深,在心里已經(jīng)把自己托付給他了。
馬紹武被中央特科“打狗隊”擊斃,引起國民黨中央高層的震驚,責令徐增秀立即調(diào)查破案,抓獲那個“鄺惠安”。其實馬紹武被擊斃,最傷心的就是徐增秀,畢竟馬紹武是他一手栽培起來的“標桿”。這時候,他想到了國民黨中央駐滬調(diào)查專員黃秋葉,決定任命黃秋葉為頂替死去的馬紹武,擔任了國民黨特工總部上海區(qū)區(qū)長。
黃秋葉熟悉上海情況,人很狡詐,做事比較狠,尤其是特別渴望建功立業(yè)。他上任后,發(fā)誓要除掉龔瀚文,徹底鏟除中共中央特科“行動隊”。為此,他專門成立了特別行動隊,任命“王牌密探”林大福為特別行動隊隊長,主要任務就是抓獲“鄺惠安”。
林大福告訴黃秋葉,中央特科“行動隊”的隊員大多住在公共租界,但那里屬于洋人管轄,他們無權(quán)進去搜查。黃秋葉立即與公共租界工部局聯(lián)系,出重金請求洋人警察配合,搜捕公共租界里的“打狗隊”隊員,劉小光、張明德、張善峰、陳學友和董全勝五名隊員不幸被捕。黃秋葉讓公共租界工部局的紅毛警察連夜審訊,這些紅毛警察急于拿到好處費,當晚就審訊了抓捕的人,確認五人全是中央特科行動隊的,給他們定為“殺人罪、危害民國罪”,送往國民黨政府設在上海的江蘇高等法院第二分院。
劉小光幾個人是在1933年11月6日被捕的,一個月后的12月13日,江蘇高等法院第二分院分別以“殺人罪”和“危害民國罪”判處劉小光等五名隊員死刑。
黃秋葉和林大福幾乎摧毀了中央特科“行動隊”,徐增秀終于出了一口氣,親自打電話贊譽黃秋葉,還給了他通令嘉獎。黃秋葉自謙做得不夠好,沒有抓獲“鄺惠安”,并向徐增秀發(fā)誓,很快就會將“鄺惠安”緝拿歸案。
為打擊國民黨特務的囂張氣焰,中央特科決定除掉黃秋葉和林大福。這天晚上,陳銘去了龔瀚文住處,傳達了上級指示,臨走時從兜里掏出一張紙條,上面是一個地址。他說:“家具店已經(jīng)不安全了,這個裁縫鋪是特科的一個秘密聯(lián)絡點,你以后的身份就是裁縫鋪的老板,有緊急事情,特科會派人到裁縫鋪通知你。還有,你鄺惠安的名字不能用了,從今天開始,你叫方柏全,我都寫在這上面了?!?/p>
陳銘把紙條放在龔瀚文身邊,站起身走了。龔瀚文坐在那里,沒有起身送陳銘,他的目光一直落在身邊的紙條上。冉墨宣聽到門響,忙從房間出來,看到陳銘已經(jīng)走了,地上留下幾個煙頭。她彎腰將煙頭撿起來,剛要走開,被龔瀚文攔住了。
龔瀚文夢囈一般說:“冉小姐,你看我像個裁縫嗎?”
冉墨宣愣住了,不明白什么意思。龔瀚文把紙條推給她看,冉墨宣看完后明白了,說道:“你做什么像什么,肯定能行?!?/p>
“以后,我就是方老板了,你的身份,就是方太太了……”說著,龔瀚文露出一臉苦笑。
八
黃秋葉到處尋找龔瀚文,龔瀚文也在到處找黃秋葉的住處。黃秋葉因為在上海待的時間很久了,比較熟悉上海這個城市,知道藏身在哪里最安全,而且一周內(nèi)更換幾次住處。他何止是“狡兔三窟”,較為固定的住處就有四個,還有六七個不固定的地方。這些不固定的地方,大都是他的情人居住地,什么時候能去一次,連他的情人都說不準。龔瀚文跟幾個隊員通過各種渠道打探消息,始終沒有找到他的家。
就在這時候,龔瀚文得到了一個重要情報,黃秋葉的秘密辦公地點,搬到了貴州路口的新新旅館內(nèi)。新新旅館位于新新百貨公司大樓內(nèi),大樓高七層,北靠天津路、南臨南京路、西沿貴州路、東瀕浙江路,是上海灘最繁華的區(qū)域。新新旅館在六樓和七樓,黃秋葉的辦公室在最高層七樓,上面帶一個很大的露天花園。新新旅館是單獨的電梯,所以從七樓到一樓,需要在五樓倒一次電梯。龔瀚文就專門租下了538號房間,這個房間正對電梯口,便于觀察外面的情況。
龔瀚文帶著趙子干和朱永明住進賓館,先對黃秋葉實施跟蹤,很快摸清了他的活動規(guī)律。黃秋葉只有上午到新新旅館辦公,大約每天九點左右來,十一點多離開。他出門時,身邊至少帶兩名保鏢,而且不斷變化著裝打扮。黃秋葉習慣戴一副墨鏡,穿戴非常普通,看起來他是那幾個人的隨從。
經(jīng)過幾天的跟蹤觀察,龔瀚文跟隊員們開會制定了行動計劃。這天上午,龔瀚文帶著趙子干和朱永明去樓上伏擊黃秋葉,安排程雨亭幾個人作為接應。程雨亭帶人在新新百貨公司大樓下面埋伏好,如果外面聽到槍聲,巡捕或特務趕來增援,打他個措手不及,掩護龔瀚文和趙子干、朱永明撤離。
這天上午,龔瀚文幾個人在租用的538房間,從門縫盯緊電梯口。11點15分,黃秋葉跟兩個保鏢乘坐賓館電梯下來,站在五樓電梯口等待換乘百貨公司的電梯,龔瀚文給趙子干和朱永明使個眼色,推開房門沖出去,舉起雙槍對準黃秋葉的腦門“砰砰”兩槍,黃秋葉當即倒地。不等兩個保鏢反應過來,跟在后面的趙子干和朱永明一通亂槍,全部撂倒了。龔瀚文收起雙槍,看了倒在血泊中的黃秋葉一眼,說道:“張明德、劉小光,我給你們報仇了!”
不用問,上?!渡陥蟆返却髨笮?,立即刊登了中央特科“行動隊”隊長鄺惠安擊斃黃秋葉的新聞。身在南京的徐增秀得到消息,暴跳如雷,命令上海市督察處十天內(nèi)必須破獲此案。顯然,要求國民黨上海公安局督察處十天破案,真比登天還難。
不到半年時間,中央特科“行動隊”接連擊斃了兩任國民黨特工總部上海區(qū)區(qū)長,而且將國民黨上海公安局的“王牌密探”林大福也擊斃了,讓上海國民黨政府里那些作惡多端的人膽戰(zhàn)心驚,很多人都不敢出門了。督察處的特務也收斂了很多,不敢像過去那樣腰里別著手槍滿大街晃蕩,一個個夾著尾巴順著墻根走路。
徐增秀的日子很不好過,兩任上海區(qū)區(qū)長在不到半年時間內(nèi)被中共特科行動隊干掉了,始終不能破案,讓他這個特務頭子聲名掃地。最尷尬的是,上海區(qū)長的位置,一下子成了燙手的山芋。手下那么多人,竟然找不到接任黃秋葉的人選,他把自己身邊得力的人扒拉個遍,最后選了一個叫韓達的特務,去上海接任國民黨特工總部上海區(qū)區(qū)長。
韓達跟前幾任不同,他在國民黨中央調(diào)查科一直從事幕后工作,從外表看上去更像一介書生。他是做研究的,幾乎沒有實戰(zhàn)經(jīng)驗,因此到上海擔任如此重要的位置,被很多人看衰,覺得他也就是來混個職務,過不久就會灰溜溜地跑了。
其實大家忽視一個問題,韓達在國民黨中央調(diào)查科工作期間,研究的專題是如何對中共地下黨組織進行“細胞”滲透戰(zhàn)術(shù),他甚至專門成立了“細胞”研究院,重點培養(yǎng)中共的叛徒,不惜代價制造條件讓他們再回到中共的“肌體”內(nèi)。做這種工作的人,都有著縝密心思。
韓達上任后,很快召開了上海各區(qū)會議,讓大家盡快梳理手中資源,看看有多少“細胞”可用,并盡快想辦法讓這些“細胞”打入中共內(nèi)部。
“打狗隊”遭受重創(chuàng)后,力量非常薄弱,中央特科負責人專門從部隊挑選了幾名優(yōu)秀的戰(zhàn)士,但他們到上海后,因為不熟悉上海大城市的生活,出門很不安全,不能單獨去執(zhí)行偵查工作,只能參加伏擊任務。為此,龔瀚文要求老隊員推薦自己熟悉的可靠人選,經(jīng)過考核后,參加集中訓練。
新隊員的訓練任務,交給了副隊長程雨亭。為了工作方便,程雨亭和趙子干搬遷到曹家渡一醬菜廠內(nèi)隱蔽了下來。醬菜廠旁邊,就有一家廢棄的工廠,程雨亭把那兩間破廠房作為訓練基地,對新招聘的隊員進行格斗、射擊、傳遞情報、跟蹤、易容化妝等訓練。
在新招聘的隊員中,有一個叫張阿四的人,曾經(jīng)是中共地下黨組織秘密聯(lián)絡員,老隊員朱永明跟他很熟,推薦他加入了“打狗隊”,哪知道他早就被捕叛變,韓達把他作為“細胞”,讓他繼續(xù)潛藏在地下黨內(nèi)。
張阿四本身并沒有什么進步覺悟,歸根結(jié)底只是想讓生活過得好一些,才當了地下黨聯(lián)絡員,但又害怕流血犧牲,一直沒有被組織重用,所從事的地下工作,多是負責街頭盯梢,傳遞些不太重要的情報。后來他被國民黨中央特工總部上海區(qū)滬西分區(qū)抓獲,從他身上沒搞出有價值的情報,主任蘇成德將他發(fā)展為“細胞”,放他回去。然而過了不久,張阿四卻突然消失了,氣得蘇德成心里罵娘,說如果找到張阿四,就一槍斃了他。
這天,國民黨特工總部上海區(qū)滬西分區(qū)主任蘇成德偶然在大街上碰到了張阿四,一把抓住他不放?!皬埌⑺?!兩個多月你藏到哪兒了?怎么,躲我們是吧?活膩了你!”
張阿四連連擺手,壓低聲音說:“別嚷別嚷,我加入打狗隊了……”
“什么打狗隊?”蘇成德瞪眼問。
張阿四忙解釋:“就是特科的行動隊,鄺惠安……鄺惠安那里?!?/p>
蘇成德瞪大眼睛,好半天才“啊呀”一聲,驚喜地問:“你,加入中共特科行動隊了?”
張阿四無奈地點頭,說自己是被逼迫的,關在一個破地方訓練,累死了。“蘇主任,你別生氣,我真不是自愿的,不去了、我不去了?!?/p>
蘇成德連連擺手,說道:“別別,去呀你這個傻子!”
蘇成德一番點撥,讓張阿四繼續(xù)扮演當下的角色。隨后,蘇成德屁顛屁顛跑去給韓達匯報,韓達一聽,仰天長吼一聲說:“天助我韓達,天助我??!”
韓達開始運用“細胞”戰(zhàn),他并沒有急于動手,而是賞給張阿四一大筆錢,讓他好好干。隨后,韓達指示蘇成德,在張阿四家門口擺了一個水果攤,門口馬路對面,又臨時支起了一個修鞋攤,守攤的都是有經(jīng)驗的老特務。
這天,“打狗隊”聯(lián)絡員趙子干騎著自行車,到張阿四家通知他去參加訓練。趙子干沒有注意到張阿四家門口多了兩個攤位,只是觀察身后有沒有跟蹤的,發(fā)現(xiàn)沒有“尾巴”,就快速進去了。張阿四見到趙子干非常熱情,招呼他坐下喝水,自己趁機出門給水果攤的特務發(fā)出暗號。
趙子干騎著自行車離開張阿四家,兩個特務騎上自行車跟在他身后,他卻全然不知,去了朱永明和龔瀚文住處,然后又回到他跟程雨亭的住處,把所有主要隊員的住處全暴露了,尤其是龔瀚文在法租界北京路鳳翔銀樓的二樓的住所,曾是最安全最隱秘的地方,就這么輕而易舉地暴露了。
韓達聽了蘇成德的報告欣喜萬分,他立即下達了緝捕中央特科行動隊的命令,同時請求國民黨上海警備區(qū)配合他們的行動。
1934年12月6日,上海的天空飄著細雨,大約上午九點鐘,龔瀚文打一把雨傘,走出了鳳翔銀樓,走出門口不遠,突然從兩邊躥出四五個人,他感覺不好,揮動雨傘抵擋,接連放倒了兩個特務,快速跑進一條小巷,卻發(fā)現(xiàn)前面早有十幾個特務等著他了。寡不敵眾,龔瀚文被特務抓住,押往戈登路巡捕房。
韓達帶人沖上鳳翔銀樓二樓,強行進入龔瀚文屋里搜查。冉墨宣一看這個陣勢,心里“咯噔”一下,知道龔瀚文出事了。她故作驚恐地看著幾個黑衣人,高聲喊叫:“你們要干什么?你們是什么人?快出去,我要報警了!”
韓達不理睬冉墨宣,指揮人仔細搜查,從屋里搜出龔瀚文的雙槍,還有子彈、手榴彈和一些紅色刊物。
韓達斜視了一眼冉墨宣,也不想多問她話,對特務說:“帶走?!?/p>
這天上午,程雨亭、趙子干、朱永明等主要隊員都被特務抓獲。到了下午,新招募的二十多個新隊員也無一幸免。
韓達親自押送龔瀚文去了南京,將幾位主要隊員送到南京國民黨憲兵司令部軍法處,然后去向徐增秀匯報抓捕過程。徐增秀得知中央特科行動隊隊員全部抓獲,尤其是抓獲了傳說中“飛檐走壁”的雙槍俠“鄺惠安”,對韓達大加褒獎,說道:“你是大功臣,我馬上報請蔣委員長,給你重賞。”
韓達很圓滑,當即感謝徐增秀的栽培,說他不過是按照徐增秀的指示去執(zhí)行的,功勞應該屬于徐增秀。
龔瀚文和趙子干幾名隊員被抓后,沒讓審訊他們的法官太費周折,都承認馬紹武、黃秋葉和林大福是他們處死的。盡管這幾年,龔瀚文弄得徐增秀寢食不安,但徐增秀心里很欣賞龔瀚文,覺得如果龔瀚文能成為他手下的人,那真是太好了。于是,徐增秀親自到監(jiān)獄勸降龔瀚文。
徐增秀坐在審訊室等待著,當戴著腳鐐手銬的龔瀚文被帶進屋時,徐增秀趕緊從椅子上起身,面帶笑容地迎上幾步,說道:“哎呀,傳說中的大俠,今天終于能一睹真容,幸會幸會。”
他親自給龔瀚文拉過一把椅子,讓龔瀚文坐下說話。“鄺先生,我們雖一直無緣相見,但我們可是老朋友,打了幾年交道了。”說著,徐增秀笑了。
龔瀚文斜視了徐增秀一眼,仍舊站著,帶著嘲諷說:“徐增秀是吧?聽說剛提升了處長,我應該叫徐處長。你是不是跟我還沒打夠交道???”
徐增秀坦誠地說:“確實,所以我今天來,是想跟你談談,還想繼續(xù)跟你打交道,希望你能幡然醒悟,加入我們國民黨特工總部,我會給你一個很滿意的位置?!?/p>
龔瀚文冷笑一聲,說道:“謝謝你的好意,恐怕我要讓你失望了?!?/p>
說完,龔瀚文自己朝屋外走去。
徐增秀一直不死心,先后到憲兵司令部軍法處兩次,用金錢和官職誘惑龔瀚文跟他干。龔瀚文說:“你別費心思了,我父親是個生意人,如果我喜歡錢,就不會參加共產(chǎn)黨,跟著父親掙錢去了。我參加共產(chǎn)黨,就是要推翻國民黨政府,建立一個新中國?!?/p>
軟的不行,來硬的。徐增秀讓軍法處給龔瀚文使用酷刑,摧殘他的肉體迫使其就范,最終還是失敗了。徐增秀惱羞成怒,下令處死龔瀚文,而且使用絞刑。
1935年4月13日,南京第一監(jiān)獄外的一片空地上,豎起了一排絞刑架,因為監(jiān)獄首次使用絞刑,行刑手都是臨時培訓的,操作絞刑架很不熟練。獄警將龔瀚文、程雨亭、趙子干和朱永明幾個人,帶到了絞刑架前,要給他們臉上蒙一塊黑布。龔瀚文沖行刑手搖搖頭說:“不用了,別耽誤時間?!?/p>
說著,自己邁著沉穩(wěn)的步伐,朝絞刑架走去。旁邊監(jiān)刑的特務們看到龔瀚文平靜的神色,心里佩服他是條漢子。徐增秀親自兩次來勸降,所承諾高官厚祿待遇,恐怕是很多人可求而不可得的。
監(jiān)刑的特務走到龔瀚文面前,說道:“我敬佩你是條漢子,你有什么話要留給家人,我可以代為轉(zhuǎn)告?!?/p>
說到家人,龔瀚文心里覺得遺憾,他的妻子被國民黨特務抓進監(jiān)獄,兒子被送到香港親友家,女兒被保姆帶到澳門,已經(jīng)失蹤了。妻子在監(jiān)獄內(nèi)生下了小兒子,至今沒有見面。當然,孩子們也不知道他們的爸爸是誰、做什么的。
龔瀚文對監(jiān)刑的特務說:“我當過兵、當過陳皮店老板、家具店老板、裁縫店老板……我有很多個身份,但是請轉(zhuǎn)告我的妻子和孩子,我的真實身份只有一個,中國共產(chǎn)黨黨員!”
冉墨宣被國民黨關押了一個多月,沒有審查出問題,就釋放了。她得知龔瀚文犧牲后,并沒有回到母親王阿姨身邊,而是找到陳銘,提出去江西中央蘇區(qū)的請求。陳銘很理解她的心情,聯(lián)系中共地下黨組織,將她送往江西蘇區(qū)。冉墨宣是乘船離開上海的,輪船剛離開港灣,她回頭看了一眼上海,頓時滿面淚水。
多年以后,龔瀚文的三個孩子阿雄、阿新和阿囚,都參加了革命,他們都有一個跟父親一樣的身份——中國共產(chǎn)黨黨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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