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柏民
2019年盛夏,我與巴特邂逅。那時的呼倫貝爾草原濃墨重彩,美得一塌糊涂。無垠的綠充斥著視野,汪洋肆意,攝人心魄。山巒交錯起伏,一重又一重,埋頭噬草的牛、馬、羊群蔚為壯觀。游客們化身巨幅水墨丹青的主角,有如剛剛飲下美酒,面色微醺,怡然沉醉,之前所作的旅游攻略在這一刻通通失去了用場。這讓我們一刻也離不開巴特了。
巴特是地方導游,三十出頭,長得敦實,扣個鍋盔頭,眼睛瞇成兩道縫,透著閱人無數(shù)的精明。他自我介紹說,巴特在蒙語里是英雄的意思,大家便“哄”地發(fā)出一陣善意的笑聲?!坝⑿邸本惋@得有些氣短,佯做生無可戀狀,讓人更覺好玩有趣。
草原過于廣袤,大巴從一個景點到另一個景點,行程動輒十幾里甚而百余里。游客們舒舒服服地歇著腳,透過敞亮亮的車窗,沿途旖旎的風景盡收眼底。從海拉爾前往陳巴爾虎旗途中,巴特面向游客全程站立,手執(zhí)話筒,一絲不茍地介紹草原歷史、民族風俗等排解大家長途的乏味和疲累。草原迎賓酒即下馬酒,客人接過酒杯切忌一飲而盡,要先用右手無名指沾三下,借助大拇指分別彈向長生天、大地、額頭(代表祖先),感恩自然和先人賦予自己的永世福澤??匆娮湓谏巾敾蚯鹆旮邖彽氖^堆嗎?那是蒙古族人祈求長生天護佑,讓草原安居樂業(yè)的祭祀場所。巴特自豪地說,現(xiàn)在的敖包已經(jīng)不專屬馬背民族,不要說國人,經(jīng)常有觀光的老外也自發(fā)前去祭拜,虔誠地許下心愿。旅游真是件好事,開闊視野,豐富認知,“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絕對是真理??v橫一望無際的草原,“路”別具意味。
陳巴爾虎草原腹地,莫日格勒河千嬌百媚,蜿蜒蛇移。人們魚貫登上金帳汗敖包山。經(jīng)幡在風中鼓蕩著,敖包自帶凜然神圣氣息,祈福者屏息靜氣,順時針轉三圈,頷首,許愿,丟上一塊石子。巴特口舌沒有白費,像圣旨般被落實得淋漓盡致。
于我這個來自遼西丘陵地區(qū)的漢族人而言,草原一直宛若夢中情人,盈盈芳香,在水一方,有著莫名的牽絆和誘惑。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期,在興城古城,十八歲的我平生第一次看到大海,興奮得“啊——啊——”喊破了嗓子。以后于他處再登更具氣勢兼名氣的海島,內(nèi)心已是波瀾不驚。人生有若干相逢,唯有初次不可復制。相較于海的粗獷洶涌,波瀾壯闊,草原無疑有著別樣的風韻和神秘。
在呼倫貝爾,堿草、針茅、冰草和苜蓿草是草原主要草種,普遍窠矮叢低,加上沙化等自然災害,一些區(qū)域草種也不夠繁茂,和“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的場景相去甚遠??吹接慰蛡兦榫w有稍許失落,巴特不失時機地賣了個關子:“在咱們大草原上,大家知道什么最幸福嗎?”
“牧民!”“游樂場老板!”“旅游車司機!”“賣特色工藝品的店主!”“導游!”“醫(yī)生!”……人們的興致一下被激發(fā)起來。
“其實在呼倫貝爾草原,動物過得比人幸福?!卑吞乩^續(xù)賣關子。周圍齊刷刷投來好奇的目光。
一切仿佛那么遙遠,一切又都觸手可及。在我的眼里心里,當下的草原原生態(tài)依舊完好無恙,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融合交織,處處布滿著新鮮可人的誘惑。從逐水草而居的散落的氈房、勒勒車、充作坐騎的駿馬到統(tǒng)一規(guī)劃的牧家院落,紅墻藍瓦的平房,大功率摩托車、越野車,電視機更是成了牧民了解世界的千里眼和順風耳。更有諸多頭腦活絡的本土居民,生存已不僅僅依賴于單一的牧業(yè)。
在新巴爾虎左旗,比巴特還年輕的朝格巴達日呼經(jīng)營著“蒙古人家”旅游驛站,騎馬、穿艷麗的蒙古袍照相、喝奶茶、品奶酪,游客吃喝玩樂一條龍,婦孺老幼各有所屬。朝格家里擁有5500畝草場,去年因干旱牧草收得少,牲畜各賣掉了一半,尚余綿羊2000只、牛300頭、馬60匹。這些足以讓我驚掉下巴。為了開辦驛站,朝格年初開始雇人放牧,四歲半的女兒也交由住在城里的岳母照管。七月中旬驛站開業(yè)以來,每天毛收入在千元上下,驛站正常開到十月五日旅游季結束,算下來利潤保守能有七八萬元。加上放牧,單是賣羊羔一項也有四五萬元進賬。雖然全家人比往年更加操心勞累,但都是值得的。趁休息間隙,我見縫插針地和朝格閑嘮。帥氣的朝格臉上始終掛著憨憨的笑意,真誠,踏實,看得出他對時下的光景很知足。而廣袤豐饒的大草原上,又該有多少如朝格這般生活節(jié)節(jié)攀高的牧民啊!
游客中有對來自山西大同的老年夫妻,男人腿腳不是很利落,巴特不時上前攙扶一把,遇到坑洼地還會叮囑幾句。看著眾人胃口被吊得差不多了,巴特才慢條斯理地細說原委。呼倫貝爾牧場幾乎沒有任何污染,水質(zhì)清澈富含多種礦物質(zhì),草種養(yǎng)分高,光是中藥材就有幾十種,像肉蓯蓉、麻黃、桔梗、知母、蒼術、車前子、龍膽草等遍地都是,牛、馬、羊、駱駝甚至野兔吃的都是中草藥,喝的是礦泉水。人們恍然大悟,為巴特的詼諧風趣“噼里啪啦”地起勁兒鼓掌,大同的那對老夫妻更是被逗得開懷大笑。
巴特說得對,草原上的動物比人類幸福。而這又何止于飲食。晨曦微熹中,牲靈們盡情欣賞晶瑩剔透的露珠在草尖上蹁躚舞蹈,快樂搖擺;夜晚瓷盤似的蒼穹下,沒有水泥森林阻隔,沒有炫目霓虹燈的干擾,寶石般璀璨的星星一覽無余,近得幾乎能貼面私語。這些幸運的牲靈傾聽著蟲鳴鳥語、草木拔節(jié)的天籟之音,不蒙一絲濁氣地奔跑,快樂且逍遙。天南海北的凡夫俗子蜂擁到草原來,在這如夢如幻的仙境中,有多少人和我一樣,意圖丟下塵世無窮的煩憂浮躁,圖個明眸靜氣,給心情徹底放個假。在草原牲靈面前,我自慚形穢。
《詩經(jīng)》云:“爾羊來思,其角濈濈。爾牛來思,其耳濕濕?;蚪涤诎?,或飲于池,或?qū)嫽蛴灐!鼻Ю锊菰?,山青水碧,牧人統(tǒng)領萬千牛羊浩浩蕩蕩……清麗的圖景自遠古逶迤而來,無時不在闖入今人的夢境與現(xiàn)實之間。在鄂溫克族自治旗旗政府所在地,處處流溢著濃郁的民族風情。有一條街道,兩排路燈燈桿頂部坐以精巧的白馬頭飾,似萬馬奔騰,勢不可擋,又像一架架站立的馬頭琴,彈奏著悠揚的長調(diào),夾道恭迎來自遠方的客人。
恍惚間,從呼倫貝爾草原歸來已是三載。今年夏至,我微信巴特打探草原牧草生長情況。只是幾秒鐘工夫,手機“嘀——”一聲,有小視頻發(fā)送過來:緊鄰蓊郁黛綠的松樹林,一大片蔥翠的牧草蓬蓬勃勃,點綴著黃色紫色的野花,在瓦藍的天空下明艷斑斕。稍遠是亮晶晶的河流,岸邊游弋著龐大招搖的牛群?!皻g迎再來呼倫貝爾大草原!”巴特熱情相邀。
我早已按捺不住內(nèi)心的沖動,迅疾回復:“一定會的,草原再見!”
責任編輯?麗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