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淑清

父親站在坡地上，陽光正好，天藍(lán)得一絲不茍，風(fēng)也溫柔。布谷透過茂密的樹叢，發(fā)出天籟之音。犁鏵和镢頭，一根柳條鞭子，一頭黑騾子，在堤壩嚴(yán)陣以待，鐵家什已經(jīng)被砂紙擦拭得雪亮，有著明月的光澤。種子，坐在一只竹筐內(nèi)，討論去向問題。它們不知道，栽入地核后，是否有一場雨，一股風(fēng)造訪。父親是個畫師，在許多春天里，將一坡地當(dāng)成畫板，把農(nóng)具磨出刀的鋒利，然后，點一粒一粒種子，于大地的胸膛。日升，扛一柄鋤頭，到坡地值勤。彎腰如弓，撿出一塊塊石頭，碎片。拔掉一棵棵雜草。蹲下身，燃一支喇叭煙，吸一口，又一口。瞇著眼，細(xì)膩地打量一切。世界，波瀾不驚。太陽閃到南半球，父親扛著犁鏵，犁鏵上掛著一彎月牙，腳步踏踏，穿過大塊大塊坡地，走回村莊的土街。有時，一條狗迎面撲來，先聞了聞父親的氣味，搖著尾巴，繞著父親身前身后奔跑。門一扇一扇，被“咚”地關(guān)好。夜就像柴禾燒黑的鐵鍋底，一下子扣住村子。父親扯著淡泊的月影，折進(jìn)院子，風(fēng)門虛掩著，一盞燈開出桔黃的花，一鋪炕，端端正正盤腿坐在長條桌子旁，一年四季不變姿勢，一碗自家淘漉的大豆醬，幾棵毛蔥，幾塊紅薯土豆，比較奢侈的是一缽子雞蛋燜子，父親是家里的主要勞力，雞蛋燜子歸他享用。哪天，風(fēng)調(diào)雨順，父親心情不錯，我們的筷子溜達(dá)過去，摳一星雞蛋燜子，打打牙祭。日子，像發(fā)酵在壇子里的米酒，啟開，酒香四溢，米味濃郁。父親腰桿筆直，挑抬扛拉，虎虎生氣。強(qiáng)壯得像一坡地旁，汩汩流淌的河。河來自遠(yuǎn)處的山脈，起起伏伏，曲曲折折，中途經(jīng)過多少村莊，衍生多少故事，父親不清楚。人和河的宿命不一樣，或干涸，或源遠(yuǎn)流長，或澎湃不息，或曇花一現(xiàn)。

父親來不及思考這些哲學(xué)的東西。父親明白，一個農(nóng)民離了土地，就像魚兒離了水域。春華秋實，父親在一坡地大筆一揮，寫不盡一河秋色，畫不完村莊的圖騰。走著，走著。河不復(fù)昔日的豐腴，憔悴不堪。蘆葦被連根拔去，殘存的幾枝蘆花，在蕭瑟的西風(fēng)中，嗚咽，哀哭切齒。河岸，住著幾家廠子，養(yǎng)貂場，養(yǎng)牛場，還有一家罐頭廠。他們把日常的廢品，丟到河里。河越來越瘦弱，僅剩一道窄巴巴的水流，氣喘吁吁地活著。原來的二畝稻田，供不上水，砍了。父親捯飭捯飭，撒上大豆。斜陽西下，父親依著镢頭，望一眼被篡改的稻田，嘆息一聲，目光矮了幾寸；嘆息一聲，淚也奪眶而出。種了好多年的稻田，怎能沒有感情？父親想起，每年收割第一鐮稻子，磨好新米后，吩咐母親蒸一鍋米飯，儀式感很強(qiáng)，燒一炷香，一沓紙，舀一碗米，倒一杯米酒，祭拜上天。那一頓，一家人跟過節(jié)一樣，歡天喜地的，父親抿一口酒，夾一粒米放唇齒間，閉上眼，咀嚼、回味、沉醉，父親的話也比平素多。

清澈寬闊的河，不復(fù)存在了。大地上，留有一道溝壑縱橫的河床。河老了，皺紋密布。偶爾有鸕鶿飛抵，梳理梳理羽毛，緬懷緬懷過去。父親和鸕鶿，守在一組風(fēng)景里，各揣心事，你看我一會兒，我審視你一會兒，面面相覷，又似曾相識。在哪一年，哪一天，鸕鶿與父親仰躺在潔白的沙灘，凝視著天空大雁南飛，周圍蒼翠挺拔的白楊，摑來一陣一陣勁風(fēng)。葉片飛下，蝴蝶般舞蹈著，落在父親的衣襟上。父親還想到，晚秋，他在月亮底下，捆扎稻子，夜鳥曼妙的叫聲劃破村子的寂靜，稻子的香氣，傳得很遠(yuǎn)很遠(yuǎn)，比鳥鳴深入靈魂。

現(xiàn)在，父親卷進(jìn)一場暴風(fēng)雨中，他像一株生病的玉米，弓著脊背，不住地咳嗽，每咳嗽一聲，大地顫栗一下。太陽也被一朵烏云遮住，河水靜止，魚兒停下游弋，側(cè)耳傾聽。岸畔的牽?；ù蚰鑳?，楊樹上的蟬鳴暫停。動植物與父親情同手足，相互陪伴數(shù)十載。他們在人間，一起煙火著，一起風(fēng)霜雷電，一起滄海桑田，一起恩愛纏綿。父親懂一根枯枝的需求，一座磐石的疾苦，一頭牛的前世今生，一條狗的慈悲，一枝狗尾巴草的寂寞；一方瓦的厚實與委屈，一爿院落的孤獨和荒涼。父親的身體一有異樣，村莊里的楊柳知道，一縷風(fēng)知道。風(fēng)一遍一遍吹拂楊柳，讓滿樹的枝葉，搖搖晃晃，督促父親快去治病。

老房子門口，一棵杏樹，另一棵桃樹。現(xiàn)在，開出幾朵花了。父親離開村莊的時候，沖著杏樹和桃樹，鞠了一躬。父親輕聲說，一定等我回來，我想看著一樹的花開。父親對所有熟悉他的植物、動物，甚至，他曾經(jīng)用鐵锨挖的坑，都充滿虔誠。父親的眼里含著淚，今日一別，來日何曾有歸期？父親伸出手，一次一次，一一和鐵具告辭。他觸摸著一彎月牙鐮：老伙計，還記得，我十年前，從集口買你回家嗎？這缺口，對不起，我割葛條不小心割在石頭上，本來，我想換掉，可你跟了我十年呢。父親說著說著，淚潸潸而下。月牙鐮的把兒是楊木做的，那是鄰居大成哥砍伐他家一棵合抱粗的楊樹，父親向他要了一截樹杈，打造成的。十年風(fēng)雨，把兒磨得光滑，立在一處，彌漫著父親的汗味，煙味和歲月的氣味。一個煙笸籮，檀木制成。泊在炕梢，笸籮里尚有幾搓煙葉子，濃烈的煙味，熏染的房間，里邊全是父親的味道，一種光陰的沉淀。父親默默地端走煙笸籮，醫(yī)生說過，以后，不能抽煙喝酒。地上擺著幾箱啤酒、白酒。父親盯著它們，黯然許久，許久。

房后的蘋果樹、梨樹、板栗樹，圈里的克洛豬，四只灰鴨子，三只蛋雞，此時，沾著父親的情緒，不言不語，低著頭，眼神在地面游走。紛至杳來的舊時光，歡喜著，雀躍著，你推我搡，跌跌撞撞，潮水般奔向父親。那時候，父親意氣風(fēng)發(fā)，稻穗似的光芒四射，站著，躺著，都是一棵松。一個人拉一把犁，犁完一坡地，累了乏了，躺在擺好的地壟上，讓身體長出一片片樹林，一坡坡莊稼，一條條溪流，一道道山崗，一朵朵云彩；一滴滴露珠，一片片雪花，也長出堅硬的鐵具和石頭，長出山峰的品格和銳氣，長出一團(tuán)團(tuán)燃燒的火苗與廣袤的草原。我有理由堅信，我也是父親身體內(nèi)長出的河流，不過，我很叛逆。我的河流，沒有圍著父親和村莊繁衍生息，而是流向了城市。從父親分叉出來的河流，一旦背離那塊土地，幾乎枯竭。我只好沿著父親的河流，逆流而上，希望回歸原發(fā)地，涅槃重生。我不得不面對一個鐵的現(xiàn)實，父親病了。父親像村莊那條河，弱不禁風(fēng)，我怕三級小風(fēng)就能把父親推倒。我必須回去，卸下所有事務(wù)，陪父親邁過這道坎。

父親把他熟知的村子，瓦礫、石頭、院墻、豬圈、馬廄、樹木，花草撫摸一遍后，背著手，在村子走走?？樟说奈葑樱嵬嵝毙钡膲Ρ?，被煙熏黑的煙囪，甬道擁擠的荒草；裸露出來的一小塊地，臥著一只銹蝕的鋤板。幾個香煙屁股，父親揀起來，嗅一嗅，遠(yuǎn)去的光陰，浪花般旋來。走出村子的兄弟姐妹，他們這一走，就不曾回頭。最多是有一朝，盛在匣子里的一捧灰，被送回來，埋入大地。村子，一點一點空了。盡管，留下的人，建了廣場，晚上有人跳一跳廣場舞，扭扭大秧歌。走出去的子孫后代，有誰愿意搬回村子??？

父親說，這一坡地，留著。無論怎樣，不可以丟棄。這一坡地是父親活下去，行走塵世的硬氣和標(biāo)簽，誰也剝奪不了！

老舅要種，村里任叔要種，好幾個人爭先恐后，問父親，能不能把一坡地租給他們？一畝地由租金三百增到五百，父親搖搖頭，不租。一坡地是父親的命根子，一坡地也是父親多年相濡以沫的知己。父親絕不會租出去。父親不租出去，一坡地，父親手術(shù)后能種嗎？這是嚴(yán)峻的事實，父親打個哏，說，老天爺不把我按倒在炕上，有一口氣，我就種。父親的態(tài)度很堅決，舅舅們換了思路，我們幫你種，義務(wù)的，父親“噗嗤”樂了，這個中，這個中。

父親對一坡地，最有發(fā)言權(quán)。父親留住一坡地，也留住一坡綠色的希望和夢。父親就是借著一坡地，以及他念念不忘的村子，挺過一把手術(shù)刀的難關(guān)。父親康復(fù)出院后，衣服也不換，第一件事就是到一坡地轉(zhuǎn)了一圈，又一圈。父親捧起一把土，放在胸前，眼睛紅了，“撲通”一聲跪下。父親喃喃自語，我回來了，回來了，我們又能在一塊兒了！有一坡地在，我種下春天，收獲金燦燦的秋天，有我吃的，就有孩子吃的，鳥兒、螞蟻們吃的。父親一挨到土地，眼里就活力無限，渾身是力量。土是有生命和溫度的，他和父親一道，成為活著的村子，成為我們的故鄉(xiāng)。想家時，一回頭，便看到父親笑吟吟地杵在身后，一棵白楊似的，巍峨堅韌，不卑不亢，不屈不撓。隨即，沉甸甸的鄉(xiāng)愁，結(jié)了一樹的果子。

父親回家的當(dāng)天下午，就駕起張叔的黑騾子，騾子和犁杖在前，父親在后。父親朝空中甩了一下柳條鞭子，鞭哨嘎嘎響，父親高高揚起的鞭子，卻拐個彎收住，沒有落在騾子背上。黑騾子十分配合，地壟犁得筆直，不多不少，不偏不斜。父親扯著嗓子，吼出：“駕！喔喔！”騾子前蹄扒地，一人一騾子一犁，向一坡地深處奔去。很快，父親和騾子、犁鏵深深融入大地。

責(zé)任編輯?麗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