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歆立
筆者在完成所承擔的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道路中農民發(fā)展的權利訴求與制度貢獻研究”過程中,深感恩格斯晚年提出的歷史合力思想對認識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道路形成機制的獨特作用與認識論價值。然而,與之相伴的感覺是國內學界對它的研究似顯不透,且多有誤解與不當使用的問題。在此就一些看法就教于各位專家學者。
國內許多“合力”思想研究者與使用者對恩格斯所用的“合力”這一概念的物理學性質認識不夠,甚至誤認為是中文譯者根據(jù)語境的一種簡潔意譯。具體表現(xiàn)為:許多人把這一詞語在輾轉英譯過程中,望文生義地譯作“joint forces”“join effect”“cooperative forces”等。筆者依據(jù)德文原始文獻考證發(fā)現(xiàn),這些研究者想表達的“協(xié)同力”“協(xié)調效果”“合作力”意思,對應的德文單詞是“concours de forces”,并非恩格斯在提出“合力”思想的主要文獻,即致約·布洛赫與瓦·博爾吉烏斯的通信、《路德維?!べM爾巴哈與德國古典哲學的終結》中使用的物理學專業(yè)詞匯“Resultante”一詞。
在德文中,這兩個詞語并不是差別無幾的同義詞,而是互不搭界甚至在一定意義上有些截然相反性質的。馬克思恩格斯在他們的著作中多次使用過的“concours de forces”,就是某些學者錯把“合力”理解為的“協(xié)同力”“協(xié)調效果”“合作力”等中文意思對應的德文詞語。在《資本論》中,譯者將之翻譯為“協(xié)力”“集體力”(1)參見《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378頁,第378頁,第378頁,第378頁,第379、382、384頁。。關于“協(xié)力”“集體力”“團結力”等,實際上是由于合理分工與默契協(xié)作后產生的、大于各個系統(tǒng)要素力量的系統(tǒng)力。馬克思恩格斯對這種力有著深刻的認識與洞見。例如,“許多人在統(tǒng)一生產過程中,或在不同的但相互聯(lián)系的生產過程中,有計劃地一起協(xié)同勞動,這種勞動形式叫做協(xié)作”(2)參見《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378頁,第378頁,第378頁,第378頁,第379、382、384頁。;并舉例對之進行解釋,“一個騎兵連的進攻力量或一個步兵團的抵抗力量,與單個騎兵分散展開的抵抗力量的總和或每個步兵分散展開的抵抗力量的總和有本質的差別,同樣,單個勞動者的力量的機械總和,與許多人手同時共同完成同一不可分割的操作(例如舉重、轉絞車、清除道路上的障礙物等)所發(fā)揮的社會力量有本質的區(qū)別”(3)參見《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378頁,第378頁,第378頁,第378頁,第379、382、384頁。;最后總結說“這里的問題不僅是通過協(xié)作提高了個人生產力,而且是創(chuàng)造了一種生產力,這種生產力本身必然是集體力”(4)參見《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378頁,第378頁,第378頁,第378頁,第379、382、384頁。。
事實上,在馬克思恩格斯的時代,盡管系統(tǒng)論、信息論、控制論等現(xiàn)代理論尚未建立起來,但它們所蘊含的思想已為人所熟知和運用。在以上分析中,馬克思大量援引參考例如德斯杜特·德·特拉西(Destutt de Tracy)《論意志及其作用》等人的觀點具體論述來佐證自己的觀點,并指出“由于許多力量融合為一個總的理論而產生的新力量”,“社會接觸就會引起競爭心和特有的精力振奮,從而提高每個人的個人工作效率”,“由于協(xié)作,勞動對象可以更快地通過這些階段”,“這種生產力是由協(xié)作本身產生的。勞動者在有計劃地同別人共同工作中,擺脫了他的個人局限,并發(fā)揮出他的種屬能力”,“以協(xié)調個人的活動,并執(zhí)行生產總體的運動——不同于這一總體的獨立器官的運動——所產生的各種一般職能”(5)參見《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378頁,第378頁,第378頁,第378頁,第379、382、384頁。。一切規(guī)模較大的人的活動由于協(xié)同作用而產生了一種協(xié)作力或集體力。
因而,“concours de forces”表達的含義是人們在共同利益驅使與相同目標指引下相互合作后產生的新力量,是人們協(xié)作中產生的一種大于不協(xié)作時候的力量,即人們熟悉的系統(tǒng)論意義上的1+1>2的作用力、協(xié)力在數(shù)值上大于各種參與方的作用力。恩格斯的歷史合力思想的“合力”概念使用的是“Resultante”一詞,表達的是人們在利益沖突與目標相左情況下的互相角逐與斗爭后產生的結果力(6)德語單詞Resultante對應的英語單詞是resulantant,顯然是表示“結果”含義的英語單詞result的派生詞。。這個力是博弈論意義上各方博弈折沖的結果,如果用數(shù)值來衡量,這個結果力不僅不會大于參與方作用力的算術和,而且也小于其中力量最大方作用力(或者說其期望的結果)。
簡言之,“concours de forces”(“協(xié)力”)表示的是參與各方合作協(xié)作后的“團結就是力量大”,“Resultante”(“合力”)表示的是博弈各方?jīng)_突斗爭后的“不得不接受的結果”。本文認為,“協(xié)力”看到了活動主體之間的彼此對立、排斥,在達到共同目標的過程中不可避免的沖突而造成力量的損耗與減少;而“合力”著眼于活動主體之間的相互需要、補充,通過結合與合作而使力量獲得增生與擴充;可見,二者實際上分別著眼于矛盾的對立性質和同一性質來認識人們共同的活動特點,把它們混為一談是不妥的。因此,恩格斯的歷史合力概念不僅是單純地借用物理學這一專業(yè)術語來描述歷史進程,而且借用了經(jīng)典物理學合力這一理論范式所內蘊的思維方式來分析林林總總的歷史現(xiàn)象,二者不應該也不能混為一談。
然而,把這兩個詞語混用的現(xiàn)象可以說比比皆是。例如,有人提出執(zhí)政能力合力論,認為執(zhí)政能力合力論的內在邏輯是駕馭市場經(jīng)濟的主導能力、發(fā)展民主政治的保證力、建設社會主義先進文化的導向力、構建社會主義和諧社會的整合力、應付國際局勢和處理國際事務的保障力,用于從整體的角度、用系統(tǒng)的思維來思考和推進黨的執(zhí)政能力建設(7)參見張國舉:《執(zhí)政能力合力論》,《深圳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05年第1期。;有人把歷史合力思想用于解釋臺灣政治轉型(8)參見姜南揚:《臺灣政治轉型之謎》,北京:文津出版社,1993年。;還有人把“合力”一詞進行涵義泛化與,如“內容合力、時間合力、渠道合力、方法合力、制度合力這五個子合力圍繞主體合力起作用”(9)肖述劍:《新時代中國共產黨引領社會思潮的合力之維》,《西南民族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21年第2期。,以及“社會合力”(10)參見王列生:《論社區(qū)文化治理的社會合力》,《福建論壇》人文社會科學版2020年第10期。“合力性制度變遷”(Resultant Institutional Change)(11)參見楊英杰:《經(jīng)濟制度演化視域下的中國改革開放史》,《經(jīng)濟社會體制比較》2021年第1期。“合力效應”(12)參見李少斐:《思想建設、組織建設和制度建設的合力效應》,《理論與現(xiàn)代化》 2021年第2期。等新的合力論意義上的延伸性或應用性概念。
筆者曾撰文認為:恩格斯那里,合力首先是一種在不同意志的人與人之間形成的一種作用力,離開歷史活動中具體參與者的人們,就無所謂作用力與合力:其次,恩格斯所說的合力是由人們的意志形成的力之合成,此外再沒有提到別的因素(13)參見劉歆立:《恩格斯“合力”思想及幾個關鍵詞語含義再考》,《理論探討》2010年第4期。。進而言之,造成歷史結果的合力,是由人們活動產生的作用力按照類似于物理學中的平行四邊形法則合成的。與物理學中的“力的合成”一樣,在社會歷史領域中,離開“具體的人”這個實體性主體來談合力,與在物理學中離開具體施力物體談合力的實際形成一樣,是沒有意義的。也就是說,歷史合力不是脫離了具體人及其參與下的歷史活動的抽象力,其發(fā)生與形成的必要條件是出于歷史活動中的人們。
恩格斯在1894年1月25日致瓦·博爾吉烏斯的回信中也表露了這一思想特點:
Die Menschen machen irhe Geschichte selbt,aber bis jetzt nicht mit Gesamtwillen nach einem Gesamtplan ,selbst nicht in einer bestiment abgegrenzten gegebenen Gesellschaft.Ihre Bestrebungen durchkreuzen sich,und in allen solchen Gesellschaften herrscht ebendeswegen dieNotwendigkeit.(人們自己創(chuàng)造著自己的歷史,但是到現(xiàn)在為止,他們并不是按照共同的意志,根據(jù)一個共同的計劃,甚至不是在一個有明確界限的既定社會內來創(chuàng)造自己的歷史。他們的意向是相互交錯的。)(14)Friedrich Engels, “104 Engels an W. Borgius in Breslau”, Karl Marx· Engels Friedrich Werke, Bd.39, Dietz Verlag Berlin, 1968, S.206;《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0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669頁。
這里,恩格斯在談到歷史的形成時,一方面斷然否認邏輯抽象或主觀臆想的“Gesamtwillen nach einem Gesamtplan”(直譯是“共同計劃后面的統(tǒng)一意志”)這個歷史主體在創(chuàng)造歷史的客觀歷史唯心主義;另一方面指出“Die Menschen machen irhe Geschichte selbt”(“人們自己創(chuàng)造著自己的歷史”),這種創(chuàng)造在類似于物理學中力的平行四邊形法則作用下“Gesellschaften”(“交融”)中完成的歷史結果,“而這個結果又可以看作一個作為整體的、不自覺地和不自主地起著作用的力量的產物”(15)《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0卷,第592頁。。恩格斯在這里闡釋的不是有些人想當然認為的“人類自己創(chuàng)造著自己的歷史”,而是“人們自己創(chuàng)造著自己的歷史”,用的是具體的“人們”的復數(shù)名詞“Menschen”,而非抽象意義的類概念“Menschkeit”作為合力主體的。它明白無誤地標示了恩格斯這樣的歷史認識:歷史是由一個個具體的人們的歷史活動和活動結果(歷史結果)所構成的發(fā)展系列。歷史的主體不應被抽象為一個生物種類的“人類”,而是生活于具體歷史境遇中的一個一個的生命個體組成的“Menschen”,即組織起來的或沒有組織起來的“人們”。在致約·布洛赫的信中,恩格斯寫的“Wir machen unsere Geschichte selbst”(“我們自己創(chuàng)造著自己的歷史,但是第一,我們是在十分確定的前提和條件下創(chuàng)造的”(16)同上,第592頁。),是用“Wir”;在《路德維希·費爾巴哈和德國古典哲學的終結》中,“Die menschen machen ihre Geschichte……”(17)Friedrich Engels, “Ludwig Feuerbach und der Ausgang der klassichen deutschen Philosophie”, Karl Marx· Engels Friedrich Werke, Bd.21, Dietz Verlag Berlin, 1962, S.297.,是用“Die menschen”(18)本段中幾個德文詞對應的英語分別是:“Menschen” 對應于英語的復數(shù)名詞“men”“persons”“people”等,“Menschkeit” 對應于英語的“mankind”,“Wir”對應于英語的“we”,“Die menschen”對應于英語的“the people”。。這些具體的“人們”復數(shù)主詞的選用,透露了恩格斯一貫的歷史主體的思想。聯(lián)系恩格斯在致約·布洛赫與瓦·博爾吉烏斯的通信中對歷史合力的大段敘述,進一步佐證了這些具體可感的“Menschen”“Wir”正是歷史合力得以發(fā)生與形成的必要主體條件。
恩格斯的這一思想蘊含了馬克思主義把活動于歷史舞臺中的人們當作歷史主體,把人們的活動當作歷史客體,從而通過“人的活動”這個中介把歷史主體與歷史客體相統(tǒng)一的新歷史觀。正如馬克思所說:“從前的一切唯物主義——包括費爾巴哈的唯物主義——的主要缺點是:對對象、現(xiàn)實、感性,只是從客體的或者直觀的形式去理解,而不是把它們當作感性的人的活動,當作實踐去理解,不是從主體方面去理解。”(19)《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499頁。
然而,當前不少研究者未能很好地理解恩格斯“合力”思想中的“人們”作為主體的基本特征,從而把具有類似于物理學合力特征的“歷史合力”抽象泛化為一種脫離了人及其活動主體的抽象作用。這種抽象作用無論是性質抑或是發(fā)生的實際場所與合成機制,都與物理學意義上的力的合成沒有任何相似性,從而把恩格斯提出這一思想的根本特征丟掉了,犯了擴大概念適用范圍與隨意比附的錯誤。
有學者把社會歷史中的“合力”看作是不同性質的歷史因素共同作用的結果,將之從具體的歷史活動中抽象出來,等同于歷史必然性。一是等同于經(jīng)濟、政治、思想三個方面的加和,如把歷史發(fā)展的“合力”是由經(jīng)濟、政治、思想三個方面的分力組成的(20)石云霞:《關于歷史發(fā)展的合力問題》,《江漢論壇》1986年第4期。。二是等同于各種社會因素的加和,如認為“合力”是指各種精神動力要素的綜合(21)常宗耀:《對歷史發(fā)展精神動力的新求解》,《寧夏社會科學》2005年第5期。,或者認為需要、生產力、生產關系、政治上層建筑、社會意識等各個動力在相互作用中形成合力(22)徐偉新:《論社會歷史發(fā)展動力系統(tǒng)》,《東岳論叢》1986年第2期。。三是等同于經(jīng)濟因素、上層因素等的作用力的共同結果,如認為“經(jīng)濟因素不是‘唯一’決定因素,上層建筑的諸因素如階級斗爭、政治的法律的和哲學理論等因素也影響歷史進程并決定斗爭的形式;任何一個重大歷史事件的出現(xiàn),都不是單一的原因,而是‘一個總的平均數(shù),一個總的合力’的結果”(23)李會濱:《社會主義制度在東方興起的歷史必然性》,《湖北社會科學》2002年第2期。。四是等同于脫離主體作用的歷史必然性,如在對恩格斯論述理解的基礎上,有人提出“‘歷史合力論’是主體合力、客體合力、主客體合力匯聚成歷史發(fā)展‘總的合力’”(24)周銀珍:《“歷史合力論”的辯證思想與新時代人類命運共同體研究》,《云南民族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1年第3期。,“由偶然性聯(lián)結而成的歷史合力”,“不同必然性相沖突,并在沖突中相‘磨合’,最后形成一個類似恩格斯晚年所稱的‘歷史的合力’”(25)秦亞青、閻學通等:《國際關系研究方法論筆談》,《中國社會科學》2004年第1期。等等。
這些看法提出了構成合力有生產力、生產關系、上層建筑、思想觀念等是不同性質的歷史存在。例如,生產力是人們創(chuàng)造歷史中所表現(xiàn)出改造自然的能力,生產關系等是人們在生產中所結成的各種關系,社會觀念是人們在認識世界與改造世界所憑借的思想材料或形成的思想結果。它們都不是可以產生“合力”效果的“作用力”,不可能形成“力的平行四邊形”。的確,恩格斯在論述合力問題中提到了生產力、生產關系、上層建筑等因素及其相互作用,它們也確實對主體的目標確定、行動方向、行動方式等發(fā)生了實際影響,但這些因素及其相互作用只是合力主體身上的因素,是合力主體發(fā)生力的作用的一些前提和條件,是截然不同于主體活動產生的作用力。
筆者根據(jù)有關文獻考證認為:歷史結果(包括歷史事變和歷史事實)是按照類似物理學中力的平行四邊形法則合成的,總是從許多單個意志(人)的相互沖突與交融中產生出來的合力結果。這種力的合成的過程表現(xiàn)為一個不以人的主觀意志為轉移的客觀過程(26)參見《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0卷,第591—594頁。。因而,在恩格斯那里,歷史合力是與歷史結果對應的。作為歷史活動中存在的“合力”與物理學意義上的合力一樣是一種共點力,在時間和空間上必須是共在的,雖然這種共在并不一定如同機械力的合成一樣必須是直接接觸的。離開作為歷史具體組成的“歷史結果”談合力,就會把歷史合力與“歷史”“歷史動力”“歷史必然性”等宏大敘事概念混為一談。這種概念混淆不僅有違恩格斯這一思想的原意,而且還會造成一些不必要的理論混亂。因而,強調歷史合力與歷史結果相對應,絕非是咬文嚼字的掉書袋的行為。
第一,原始文獻有明白無誤的根據(jù)?!皻v史是這樣創(chuàng)造的:最終的結果總是從許多單個的意志的相互沖突中產生出來的,而其中每一個意志,又是由于許多特殊的生活條件,才成為它所成為的那樣。這樣就有無數(shù)互相交錯的力量,有無數(shù)個力的平行四邊形,由此產生出一個合力,即歷史結果?!?27)同上,第592頁。這里,明確把合力等同于歷史結果,即建立了歷史合力與歷史結果在集合論意義上嚴格的一一對應的映射關系。德文原文中的“geschichtliche Ergebnis”(歷史結果),依據(jù)恩格斯的德文原文括號中“d.h. von Dingen und Ereignissen, deren innerer Zusammenhang untereinander so entfeernt oder so unachweissbari ist,daβ wir ihn als nicht vorhanden betrachten, vernachlassigen k?nnen”(28)Friedrich Engels, “220 Engels an Joseph Bloch in K?nigsberg”, Karl Marx· Engels Friedrich, Bd.37, Dietz Verlag Berlin, 1967, S.463.的“Dingen und Ereignissen”(事物和事變),即歷史事變和歷史事實兩方面的涵義(29)參見劉歆立:《恩格斯“合力”思想及幾個關鍵詞語含義再考》,《理論探討》2010年第4期。。
第二,歷史結果是微觀層面的具體歷史概念,也是歷史合力得以發(fā)生與形成的具體場所與前提條件。眾所周知,整個人類社會的歷史是連綿不絕的發(fā)展過程。盡管我們在主觀描述與理論研究時,可以把歷史劃分為原始社會、奴隸社會等五個發(fā)展階段,也可以區(qū)分為政治史、經(jīng)濟史、文化史、科技史等幾個橫斷面,但整個人類歷史是像江河流水一樣不可分割的宏大存在。而歷史結果是恩格斯所論及的“一個總的合力”產生出的“一個總的結果”。這個“總的結果”是有限的人的活動與有限的人的活動作用力組成的一個相對獨立具體系統(tǒng)與沖突交互后形成的結果,它是可以“個”(或“件”)來度量的具體存在。如果說“歷史”是奔騰不息、一往直前的江河,那么“歷史結果”就是歷史長河中的一朵朵浪花、一段段水流。歷史事變是歷史的組成部件與構成單元,歷史是由不同等級、不同性質的歷史結果連接而成的大全整體。因而,連綿不絕、無始無終的“歷史”是無法與它自身中的無數(shù)個具體有限的“合力”現(xiàn)象形成一一對應關系的。極而言之,地球上從來沒有發(fā)生過一起讓整個人類都卷進去的歷史事變,也從來沒有發(fā)生過一起無頭無尾的歷史事變,因而很難想象未來可能會最終合成一個與“歷史”相對應對的合力。
第三,恩格斯合力思想推論出的“由于合力作用,歷史‘總是像一種自然過程’表現(xiàn)出的一種客觀性”,是相對于歷史結果與其中的參與者而言的,而不是相對于歷史或整個人類而言的。恩格斯指出,歷史“也是服從于同一運動規(guī)律的”。這里的“同一運動規(guī)律”是類似于物理學力的合成的歷史合力規(guī)律,而不是歷史唯物主義中的生產力與生產關系、經(jīng)濟基礎與上層建筑矛盾運動等基本規(guī)律(這些規(guī)律適用于大尺度、長時段的人類社會歷史)。這兩個適用于不同大小范圍與發(fā)展層次的歷史規(guī)律都是客觀地存在,并且在復雜的交互作用中影響歷史進程,一個表現(xiàn)為歷史向前發(fā)展的趨向(“必然性的東西”),一個表現(xiàn)為多樣性與歷史意外(“無窮無盡的偶然事件”)。正如恩格斯所言,“而在這種相互作用中歸根到底是經(jīng)濟運動作為必然性的東西通過無窮無盡的偶然事件(即這樣一些事物和事變,它們的內部聯(lián)系是如此疏遠或者是如此難于確定,以致我們可以認為這種聯(lián)系并不存在,忘掉這種聯(lián)系)向前發(fā)展”(30)《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0卷,第591—592頁。。離開了對這兩個規(guī)律辯證關系的正確理解,在復雜多變的歷史面前,就可能如恩格斯對約·布洛赫提及的像“書呆子地斷定”與“很難不鬧出笑話來”(31)同上,第592頁。。
可見,恩格斯通過“歷史結果”形成過程的一般性歸納,得出了一個適用于對具體歷史事件分析的認識方法,揭示了社會歷史發(fā)展中具有不同意向的人們之間、社會集團(群體)之間圍繞共同目標在發(fā)生相互沖突之后,以類似于物理學中“平行四邊形法則”的自然作用,最終形成一個個不以人的主觀意志為轉移的“無窮無盡的偶然事件”的規(guī)律。簡言之,恩格斯的“合力”研究的是歷史發(fā)展中的偶然性,適用于“無窮無盡的偶然事件”,不是歷史發(fā)展的必然性。當然,任何歷史偶然事件的發(fā)生也包含著某種必然性,歷史必然性通過歷史偶然性表現(xiàn)出來,并為自己開辟道路。在歷史發(fā)展過程中,由于內在根據(jù)和外在條件的變化,偶然歷史事件可以轉化與表現(xiàn)為歷史必然性,但“無窮無盡的偶然事件”終究不是代表人類社會的本質所決定的不可避免的發(fā)展趨勢之歷史必然性。
然而,某些學者對恩格斯“合力”思想的這個特點認識不夠。例如,“歷史發(fā)展的方向是諸多因素間相互作用產生的合力的方向,諸多因素形成的分力較量之下形成的合力的走向則是歷史未來的走勢”(32)顏潤芝:《恩格斯歷史合力論的思想精髓及其當代價值》,《西部學刊》2021年第7期。。這句話的明顯問題在于把合力概念適用范圍擴大了,或者說不恰當?shù)靥子煤狭斫忉尯狭o力解釋的歷史現(xiàn)象——歷史必然性。合力當且僅當解釋歷史事變時才是有效的,是符合恩格斯原來思想的?!皻v史的最終結果是由各個單個的力的相互作用所產生的‘合力’造成的,但歷史發(fā)展卻又不依任何單個的力為轉移”中的“歷史”不能理解為宏大敘事中的“歷史”概念,當且僅當是具體存在并相對獨立的“歷史事實”或“歷史事變”才是恰切的?!懊恳粋€單個的力都具有偶然性,但這個單個的力相互作用所產生的‘合力’即社會結果卻體現(xiàn)了歷史必然性,或者說這種‘合力’本身就是歷史發(fā)展的客觀必然性?!?33)趙家祥等主編:《歷史唯物主義教程》,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第471頁。筆者認為,這種立論顯然是有問題的,歷史沖突或歷史博弈中的參與方之間力量的強弱、最終角逐的結果往往與歷史必然性相左。例如,蘇聯(lián)解體這個歷史事件固然可以用合力論來解釋,“二十世紀上半葉俄國、中國等一系列東方比較落后的國家取得革命的勝利,并建立了社會主義制度,正是歷史合力的產物”(34)李會濱:《社會主義制度在東方興起的歷史必然性》,《湖北社會科學》2002年第2期。,但是這個結果與歷史必然性真的沒有太多聯(lián)系。
歷史結果所表現(xiàn)出的方向(或稱“合力線方向”)實際是一個具體的離散的歷史結果,它的確具有恩格斯明白無誤地指出的使歷史“總是像一種自然過程一樣地進行,而且實質上也是服從于同一運動規(guī)律的”(35)《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0卷,第593頁。。這里的“歷史像一種自然過程一樣地進行”的客觀特征是指:在平行四邊形法則作用下“可以看做一個作為整體的、不自覺地和不自主地起著作用的力量的產物”(36)同上,第592頁。,是相對于處于歷史活動中的“任何一個人的愿望”而言,不是社會發(fā)展本身所決定的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歷史必然性。換句話說,任何一個歷史事變都具有相對于當事人而言“像一種自然過程一樣地進行”的客觀特征。例如,蘇聯(lián)解體這極具震撼性的歷史事件,對當時處于其進程中的多數(shù)蘇聯(lián)共產黨員和蘇聯(lián)人民,特別是參與8·19政變的蘇聯(lián)國家緊急狀態(tài)委員會的人們來說,具有無力挽回的政治悲劇性;它甚至被今人看成一場并不突兀和難以逆轉的自然過程的一段歷史,也并非不可接受。但我們不能說蘇聯(lián)解體這一政治悲劇是經(jīng)濟必然性為自己開辟道路的結果,是體現(xiàn)了社會歷史客觀規(guī)律決定的歷史必然性,更不能把體現(xiàn)蘇共亡黨的歷史合力誤認為是推動人類社會進步的歷史動力。這是因為,一個孤立的歷史事變無論其規(guī)模是多么的巨大,其發(fā)生緣由與最終結果對人們來說多么不可思議,它主要還是當時特定歷史條件中各個參與力量相互角逐與沖突的具體結果,都很難說是生產力與生產關系、經(jīng)濟基礎與上層建筑矛盾運動的必然歷史趨勢與最終發(fā)展結果。我們認識歷史的本質與發(fā)展趨勢,應該通過長時段地把握相互聯(lián)系的一系列前后相繼的歷史事件去透過現(xiàn)象發(fā)現(xiàn)本質與規(guī)律。
回到恩格斯歷史合力思想的原點,筆者總結認為,歷史結果或歷史“合力線方向”是而且僅僅是當時參與歷史事變中人們力量較量與融合的最后結果,與包括人們善良的主觀愿望在內的其它因素無關。歷史的復雜性與吊詭在于,歷史結果尤其在激烈對抗的重大歷史事變中,往往不必然代表正義力量對邪惡力量的勝利、進步勢力對倒退勢力的壓倒。因而,把歷史合力誤認為是歷史的動力、發(fā)展方向或必然趨勢等,認為它代表了人民群眾根本利益與人民力量的勝利,往往在“只見樹木,不見森林”的迷思中陷入歷史宿命論與神秘主義的泥坑。這或許一定意義上可以來解釋歷史長河為什么往往出現(xiàn)迂回盤旋、漩渦不斷甚至迴流倒退的情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