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是我父親劉黑枷誕辰一百周年,《沈陽日報》為此征集文章,開展活動,編寫紀念文集。作為子女,我很感激,也想盡一份力量,就承擔起網(wǎng)上的搜索工作。父親在1949年以后的經(jīng)歷,已有不少文章談及。我主要搜尋早期,即他青少年時代的有關記載。
收集一段時間后,覺得原先的題目太“客觀”,有點像公事公辦的資料員口吻。父親的童年、少年和青年,處于中國一個非常歷史時期,有許多事情值得一說,不該只把資料攏到一起就算完事。于是,把資料羅列、整理,有出處,有日期,并大體按事發(fā)年代分節(jié)排列,來源不同內(nèi)容相近的,只選用其中一條。資料以外,新增了很大一部分內(nèi)容,我的讀后感和一些回憶性、說明性文字,排在每節(jié)資料后面。
1931年(上、下)
七十萬沈陽市民一覺醒來,悲傷地發(fā)現(xiàn)青天白日的國旗已經(jīng)換成了刺眼的太陽旗。那些面熟的日本僑民已經(jīng)拿起武器,開始幫助關東軍維持秩序。
天津出版的《北洋畫報》在九一八第二天就派出記者前往沈陽采訪,在《記者團出關吊沈陽》一文中這樣描述沈陽的情形沈陽城中著馬褲者,日人遇之殺無赦,不知馬褲何故結冤于日人!
9月的沈陽,寒風襲人,車站上擠滿了拖家?guī)Э诘奶与y者。以前內(nèi)戰(zhàn)時,東北軍在關內(nèi)留下的口碑不佳,東北難民入關還怕挨白眼?!侗毖螽媹蟆返奈恼旅枋稣f,當時在皇姑屯的難民看見記者后,有人說,想不到關內(nèi)還有人來看我們,難民們見車就上,有空便擠,上自車頂,下到車梯,都擠滿了人。
難民之在皇姑屯者,日:“想不到關里人還來看我們?!逼溲灾畱K如此。西來者則遇車即上,有空便擠,上自車篷,下至車梯,扶老攜幼,飲泣露宿。
十歲的劉黑枷和他的兩個妹妹,在拖著病體的母親帶領下加入了逃難的人群。劉黑枷后來回憶說:“我的媽媽當時才三十一二歲。帶領著兩個妹妹和我,妹妹一個七歲,一個三歲,坐火車四天四夜到了北平。不走不行啊。當時奶奶六十多歲了,特別喜歡孫子,和我最好,舍不得離開。她抱著我,摸著我的腦袋,說不知道什么時候才回來呀;摸摸我的腳,天冷凍腳呀。”
到了北京后,劉黑枷的母親因病去世,她再也沒能回到故鄉(xiāng)。
(2005年8月11日央視國際)
這里的文字,應是父親晚年接受央視采訪的部分內(nèi)容。我當時在國外,沒看到這期節(jié)目?;貒笥幸惶?,接到一個電話,是央視一位陌生編導從火車上打來的,與他同行的一位作家有我的手機號碼,不知怎么說到我,該編導就要來號碼與我聯(lián)系,告知說他手頭不但有節(jié)目的播出帶,而且有未經(jīng)剪輯的素材帶,回京后一并寄來。我很高興,可是直到多年后的今天,我也未收到郵件,不知耽擱在了哪個環(huán)節(jié)。但我仍然充滿期待,在父親與我天人兩隔之后,這位編導將父親的一些影像音頻存放在另一世界一電子世界。如此,父親隨時都有可能以某種方式前來,與他的兒子相見。
這部片子提到的東北軍,九一八事變時,人馬刀槍足足的,飛機大炮“鋼鋼的",卻來了個“不抵抗",轉眼工夫,版圖中的一大塊就被日軍撕了去。我的祖父就是這支窩囊隊伍中的一員,時任東北軍一個營的少校營長,撤到關內(nèi)后,在北平先農(nóng)壇駐防,北望失地,常常黯然無語。我的祖母勞苦過度而又缺乏營養(yǎng),缺乏振作精神的好消息,三十三歲便因病去世。我父親當時才十三歲,內(nèi)心凄楚,天天只有一個表情呆滯,總也不笑。后隨學校南遷,越走離祖父越遠。祖父隨部隊開赴前線作戰(zhàn),后因車禍身亡。我的繼祖母帶著子女返回鄉(xiāng)下艱苦度日,言談舉止難尋軍人眷屬的樣子,而只是一個爽直的東北農(nóng)村老太太,吸煙袋鍋子,往鞋底啪啪磕煙灰,高興和生氣時都可能爆粗口。我見過我的這位后奶奶,待我很好,自己舍不得吃的青苞米讓我“可勁造”。我哥念小學時淘氣,怕被我爸收拾,長途跋涉到鄉(xiāng)間,得到老太太的庇護。我弟當知青時回鄉(xiāng)探望,到親友家吃飯,大醉而歸,我奶指著兩個攙扶者的鼻子說:“再這么灌我孫子,我削死你們!”
這則視頻說父親逃難時是十歲,不準確,父親1920年7月生人,1931年9月已滿十一歲,比電視說的大了一歲。國難當頭,大十歲二十歲也躲不過厄運。彼時,希特勒上臺不到一年,猶太人離毒氣室和焚尸爐尚有一段距離。美國經(jīng)濟復蘇的象征一紐約帝國大廈剛剛落成,建筑工人坐在高高的腳手架上吃午餐面包。中國南部一些省份,幾年后父親將要經(jīng)過并開展抗日宣傳的地方,山川美麗,人民漠然,許多人并不認為東北人的屈辱跟自己有關,或者壓根不知竟有此事。而我的父親,和他的萬千父老鄉(xiāng)親,卻早早開始了悲慘的流亡生活。
大人物做出的錯誤選擇,無論說辭如何,其后果總是由底層百姓承受,成人要承受,孩子也要承受。我父親離開家鄉(xiāng)后,遇見許多痛苦,其中特別難受的一個,是挨當?shù)匦『⒘R。小孩罵小孩,古今常有,但這個罵不同,這個罵不是普通的“國罵”和“小孩罵”,而是痛心疾首卻又無法辯駁的“亡國奴”三個字。其實,那些罵人的孩子也可憐,沒過多久,自家城鄉(xiāng)相繼淪陷,他們用過的罵名也落到自己頭上。
父親晚年說,挨小孩罵的時候,他總想起魯迅名言“救救孩子”,越想越糊涂。
烽火中的東北中學
東北救亡總會黨內(nèi)負責人劉瀾波同志和我談話,囑咐我去“東中"要愛護那些無家可歸的流亡孩子,我銘記在心。在東北中學,我教高、初中兩個班的語文。除了給兩個班的學生上課之外,我把全部精力和時間,都投入和學生一起搞救亡宣傳活動。作抗日救亡宣傳的積極分子,今天我能記得起的,有黃德甫、
劉黑枷、呂偉功、苗雅麗、于自中、王書畫、王的、戴臨風等。宣傳中,學生們寫傳單、編墻報,創(chuàng)作快報、小調(diào)、大鼓,作街頭講演、演活報劇。雞公山不斷地響起了抗日救亡的歌聲。在雞公山是這樣的,在由桃花坪,經(jīng)貴陽到四川,一路也是這樣的。他們艱苦奮斗,廢寢忘食,慷慨激昂,出于一片愛國熱忱,使城鄉(xiāng)人民深受教育,大大鼓舞了人們抗敵的斗志。特別是由桃花坪,水陸并進,經(jīng)過半年之久的長途跋涉,到達四川。一路在農(nóng)村、城鎮(zhèn)的宣傳活動,給人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在八年抗戰(zhàn)的歷史上,也應給這一支學生宣傳隊伍在功勞簿上大書一筆。
(摘自《沈陽文史資料(④)》吉林新聞出版局《石光詩文紀念集》
在中國中學教育史上,東北中學是一所極為特殊的學校。1931年10月18日,亦即“九一八”事變僅僅一個月之后,該校就在北平成立,張學良親任校長,專門招收東北流亡子弟,伙食公費,實行軍事化管理。每個學生都有自己的步槍(遼十三年式韓麟春造),每月逢十八日都面對東北地圖默哀,敲警鐘,喝黃連水,吃高粱米飯。幾年后誕生的著名抗戰(zhàn)歌曲《松花江上》有一句歌詞“滿山遍野的大豆高粱?!笨梢娔且粫r期的人們,普遍將高粱等物當成了故國家園的象征。山河破碎,而高粱常紅,血一樣紅。1933年秋,父親由北平黎明補公小學考入東北中學,由于年紀小,沒發(fā)真槍,發(fā)的是“教育槍”。后隨學校流亡豫湘黔川一些地方,參加了上文所說的抗日宣傳活動。
上文提到的人名,除了父親,此次我查到生平事跡的,只有戴臨風和作者石光。戴先生(1920-2009),遼寧新賓人,1935年考入東中,曾任北京電視臺副臺長、中央電視臺臺長等職。
石光(1908-1990),又名張東之,遼寧撫順人,是父親在東北中學的老師。資料說他1928年考入東北大學文學院哲學系,這在那個年代已經(jīng)很出眾了,更出眾的是,他還是?;@球隊的主力中鋒。東大籃球隊不是隨便玩玩的一般校隊。我在網(wǎng)上看過一張東大籃球隊全體球員的合影,胸前標識很驕傲,居然省略了“大學”字樣,只留“東北”兩個大字灼人眼目。他們擔得起這兩個字。他們到上海參加比賽,七戰(zhàn)六勝,為東北爭了光。又受校長張學良委派,到日本比賽,四賽三勝,為中國爭了光。
中國積貧積弱,小處贏得三五回固然鼓舞人心,但大處不振,仍受列強欺辱。盧溝橋事變后,前校隊主力石光就任流亡的東北中學國文教師,帶領我父親那一撥中學生進行抗日救亡宣傳,一心欲使國人不但強體,而且健心,團結一致,從大處,從整體上擊敗日寇。父親撰文回憶,東中流亡途中,石光對父親他們搞宣傳尤其是出壁報的學生“支持鼓勵很多。出滿10期時,他花錢買了許多桔子、柚子、涼薯、花生、麥芽糖,領我們開會,總結工作?!?/p>
東北中學在河南信陽雞公山落腳時期,父親開始讀從北平、上海寄來的《大眾生活》《生活日報》等進步報刊,課余到山里學游泳,采獼猴桃。該處峰巒俊秀,松竹蒼翠,漂泊少年卻很難開懷歡笑,“登高不敢東回首,白云片片故國來”。1936年初,因校方開除十一名無辜同學,激起師生憤怒。我父親他們由老師帶領,冒著大雪下山,沿平漢鐵路南行,徒步去漢口請愿。經(jīng)武勝關、廣水、花園,一直走到離孝感很近的肖家港,行程約一百公里。雪夜臨風,一怒沖冠,終于迫使校方宣布開除學生的決定無效,監(jiān)督學生的秘密組織解散,教務主任引咎辭職。
“要愛護那些無家可歸的流亡孩子",這話現(xiàn)在仍讓人感到溫暖。父親少年時得到過石光老師的許多幫助,說起來,我也間接得到過石老前輩的幫助。1970年代中后期,石先生任遼寧省文化局副局長、遼寧社科院副院長等職。我在遼寧作協(xié)工作期間,辦公地點是張氏帥府的大青樓。據(jù)老作家馬加先生回憶,省作協(xié)恢復建制初期,偌大的沈城竟找不到一處安身之地。若不是石光先生鼎力相助,壓縮自家辦公面積,騰出大青樓,省作協(xié)不知要流落何處,我也無緣在樓內(nèi)張學良的辦公室編刊,在著名的老虎廳開會。
東北大學校史
在三臺這座川北小城,東大度過了八年時光,在物力財力兩感窘迫的歲月里,師生們直面困苦,笑對艱難,追求學術發(fā)展,傳播進步文化,那段日子因此而熠熠生輝,三臺小城,因而平添萬千氣象。老校友劉黑枷在文章《歌聲琴韻》中曾這樣回憶當年的情景“我們那時在學校里最愛唱的歌,是《東北流亡三部曲》《松花江上》等,每次唱歌都心潮激蕩,懷念故鄉(xiāng),遙想前線,對真正領導抗戰(zhàn)的先進政黨激起無限景仰?!卑雮€世紀過去了,東北大學八十年校慶前夕,學校的記者趕往三臺采訪的時候,我們的老校友,把記者們領到了當時東大組織修建的防空洞里,在那里,老人們情不自禁的唱起了當年的歌。
(摘自《高校與高等教育·東北大學》
史書記載,抗戰(zhàn)的艱難歲月,昆明接納了西南聯(lián)大,川南李莊接納了同濟大學,留下許多美好感人的故事。這兩所流亡大學很有名氣,它們的遺址我都參觀過。但距李莊不算太遠的川北三臺,父親母校東大的所在地,同樣有美好,同樣感動人,我卻沒有去過,不應該。東北大學是中國第一所流亡大學,從1931年就開始流亡,比中國其他流亡大學提前六七年遭受苦難。東大流亡師生一路向南,向西,三番扎寨扎不成,五次求人人不應。有一種意見甚至想讓東大停辦解散,或去青?;臎龅貛ё陨詼纭4蠹?guī)缀醵家^望了,這時,四川三臺出現(xiàn)在視野之中。當時,三臺自身正遭水旱雙災的禍害,但三臺人并未以此推脫,而是冒著政治風險(東大校長張學良已被定罪囚禁),傾一縣微弱之力,接納了東大。
父親在世時,常念叨三臺,對涪江邊上那一方土地有很深的感情。一次提到杜甫的名作《聞官軍收河南河北》,父親說,這首詩就是杜甫在三臺寫的,為避安史之亂,杜甫在三臺住過一段。三臺沾了詩圣的悲憫沉郁之氣,人們心底就存了一份善良。東大校舍有一部分就設在杜甫草堂,還有一部分,設在舊試院和一所中學,都是當?shù)亟o東大讓出來的。我在網(wǎng)上見過一張都江堰市檔案局保存的三臺東大舊照,校門上有三組讓人肅然起敬的大字一正門上方寫的是:國立東北大學右側墻柱上寫的是:抗戰(zhàn)建國;佐側墻柱上寫的是:復土還鄉(xiāng)。滄桑感透過電腦屏幕,撲面而來。其中“復土還鄉(xiāng)”四字格外讓人心酸心痛,也讓人堅強振作。
父親1940年暑期于東北中學高中畢業(yè),取得東北大學入學資格。祖父遠在前方,薪賞菲薄,養(yǎng)活一大家子老幼尚感不足,更無余力供父親讀書。父親只好打工攢錢,推遲于1941年秋入學。自此,他結識了許多優(yōu)秀師生,掀開人生重要一頁。
父親是東大學生,祖父劉清邦則是東北陸軍講武堂學員。一次我跟父親開玩笑,用時下教育界愛用的“重點”一詞恭維說,爸你和我爺不簡單,上的都是重點大學,而且都是“東北”字頭,比我上的遼寧大學多出一大塊。父親聽了大笑?,F(xiàn)在看,重點不重點并不重要,關鍵是父親和祖父的人生,都跟抗戰(zhàn)有不解之緣。父親是愛祖父的,最近讀他一篇早期作品《父親的剪影》,寫抗戰(zhàn)初期他和祖父在武漢的短暫相逢,寫得很有感情。但從前他很少提及祖父,更不用說提及祖父的抗日事跡。我小時偷看過父親的一份登記表,祖父一欄父親填的是“舊軍官”三個字。看后怎么也想不明白,什么是“舊”?舊”是好還是不好?
父親早期一些文章,對他求學時代迫害進步學生的特務分子多有揭露和痛斥,這些都是他親身經(jīng)歷的事實,什么時候看什么時候警醒。但對國民黨中堅持抗戰(zhàn)反對投降的正義力量,尤其是國民黨軍隊在正面戰(zhàn)場的一系列大戰(zhàn),及其對日軍的沉重打擊,卻鮮見父親有文字提及。為什么?
父親晚年,陸續(xù)給我講了祖父的一些事跡,并帶我到北京先農(nóng)壇,去祖父部隊的原駐地憑吊,還特意到皇帝祭祀更衣用的具服殿盤桓。他告訴我,祖父當年的營部辦公室,就設在殿內(nèi)。應老家地方志編委會邀請,父親為祖父寫了一篇《劉清邦小傳》,其中有這樣一段。1937年抗日戰(zhàn)爭爆發(fā)后,東北軍被改編,劉清邦被編到四川軍隊,原在78軍,后78軍撤銷,編入第30集團軍總司令部參謀處,任第3課上校課長,直接參加過抗日戰(zhàn)爭?!痹瓉砦易娓高@個“舊軍官",也是一名抗日軍人。
高而公
高而公(1920-1976),遼寧鳳城人,是廣播宣傳戰(zhàn)線上的老戰(zhàn)士、著名的新聞記者和優(yōu)秀的教育工作者。代表作品有《劉胡蘭小傳》《高而公文集》。
高而公1940年秋入東大后,先把進步書籍借給傾向進步的同學秘密傳閱,后來,讀進步書籍的人越來越多。1941年春,他便向胡鵬發(fā)起組織讀書會,開始參加的人有劉志鴻(劉黑枷)、李江春、石克基(鄧光)、郭秉箴、徐德明、劉流等。秘密傳閱《新華日報》、鄧初明的《社會發(fā)展史簡明教程》、《社會發(fā)展史》摩爾根的《古代社會》、達爾文的《物種起源》等書報。后來參加讀書會的人多了,又分為哲學、文學和政治經(jīng)濟學等幾個小組。為了領導好這幾個小組,成立了以高而公為首的“核心小組”,核心小組的活動方式,除秘密碰頭會外,還用傳抄課堂筆記的辦法交換情報和看法,在這個手抄本上還創(chuàng)造了不少代用語,局外人是看不懂的。如以“領稿費的人”代“特務",以“劉流的家鄉(xiāng)”代“解放區(qū)”,等等。以后又把進步書刊拆開分散混裝在蔣介石的《中國之命運》中秘密傳閱。
(摘自《百科專題·高而公》)
此文應是高而公先生傳記的一部分。高先生是一位個性鮮明、卓有成就的前輩,他和此文提到的胡鵬先生,都對父親的思想提升和人生發(fā)展幫助很大??上У氖?,高先生英年早逝,未能為國家和民族發(fā)揮更大作用。
此文說高先生“向胡鵬發(fā)起組織讀書會,開始參加的人有劉志鴻(劉黑柳……玥鵬與父親的名字挨得如此之近,應該不是偶然為之。父親當年是東大國文系學生,胡鵬長父親兩歲,湖南婁底人,是東大經(jīng)濟系學生,二人所讀雖非一個專業(yè),籍貫、口音、愛不愛吃辣椒酸菜亦無法趨同,但彼此卻建立了很深的友誼,從那時起數(shù)十年不渝。作為晚輩,我可以做個旁證。
“文革"后期,我在沈陽一家國企當過幾個月的供銷人員。一次我到南方出差,父親說,如去長沙可代他看望一下胡鵬先生。父親不知老同學的確切消息,只是隱約聽說,他在湖南省圖書館任職,什么職不清楚。
沒有胡先生的住址,更沒有他的家庭電話,怎樣才能聯(lián)系得到?我住的旅館倒是有一本公用電話簿,三翻兩翻,找到省圖的辦公室電話,嘩嘩撥了號碼。不知是老天爺心有所動,想幫東北青年一個忙呢,還是原本就有好心人等在一旁,總之電話那頭非常熱情,不但告知省圖確有胡鵬此人,而且細心指點如何尋找胡宅。當時我對電話里的這位陌生工作人員非常感激,多年后的今天,我要再道一聲謝謝。按照他的指示,我左拐一個彎,右穿一條巷,很快找到了地方。記得當天長沙落了雨雪,很冷,地上黑而泥濘,天上鉛灰一片,有如特大號鋁鍋悶在頭頂,我卻比陽光明媚時還要愉快。
胡鵬文雅、凝重,不說話時像老干部,一說話更像。胡鵬見我來了也很愉快,不過沒有比較親近的肢體表現(xiàn)比如握手。依我愚蠢的、模式化的想象,胡老伯似乎會抱住我的臂膀,端詳一會說“唔,像,像黑枷年輕時的樣子?!睕]有,沒這個情況,老伯只是微笑,用北方人聽來頗有感覺的湘普,也就是湖南普通話,詢問他的老同學現(xiàn)狀,留老同學的兒子吃便飯。我們沒按當時的主流話語說形勢大好,也沒有反過來說形勢不是大好,我們只是談家常,父母在鄉(xiāng)下的土屋是幾間房,吃的是井水還是河水,諸如此類。
聊了一會家常,無意間,老伯說了句湖南方言,見我沒懂,他站起身,四處找筆。我爸在這種情況下也愛找筆或是詞典。找到筆后,老產(chǎn)試””試話試話試y?!薄辈畬懴聝蓚€工整而艱深的大字:“娛馳?!碑斖硗k姡莻€年代總停電,燭火被老伯帶出的風弄得一跳一跳,他的身影便活躍起來。見我仍然發(fā)愣,他清清嗓,力求使自己的吐字清楚一些,并用人物關系打比方,終于讓我明白,這個發(fā)音接近“埃及”的詞匯,是湘人對老年婦女的一種尊稱。那一刻,我覺得遠方的父親跟他的這位同學,果然是同學,“同”得相當可親。數(shù)年前父親最艱難的時候,有一晚也是停電,我們小孩子在黑暗和寒冷中聊天,我說了個成語:否極泰來。父親在單位鍋爐房撮了一天煤,已在隔壁睡下,這時突然推開門,穿著短褲,光著兩條瘦腿,就著窗外的微光說,“這個成語不念f6u極泰來,念pi極泰來?!?/p>
網(wǎng)上查到,胡鵬“文革”初期即受沖擊。1972年以后,歷任長沙市教育局長兼黨委書記、長沙市委宣傳部部長、湖南省圖書館革委會副主任等職,1978年因病去世,終年僅有六十歲。網(wǎng)上一篇人物介紹對他有這樣的評價:“為民執(zhí)言,深受群眾擁護,尤其在知識界享有較高的聲譽?!?h3>五
歷史豈容篡改暴虐注定失敗
——三臺人民抗日救國運動片記
前方抗戰(zhàn),后方的抗日宣傳運動也蓬勃興起。1937年底,隨著抗日戰(zhàn)爭的爆發(fā),三臺成立了抗敵后援委員會分會。1938年春,又成立了抗日救國總動員委員會,不斷在民眾中開展抗日救國的宣傳活動。1938年3月,國立東北大學,由西安遷來三臺,更是掀起了聲勢浩大的抗日救亡宣傳活動。東大的學生時常五六人或數(shù)十人一道,到茶館、民眾教育館、街頭巷院等群眾聚集的地方進行抗日救亡演講,宣傳抗戰(zhàn)路線,用親身經(jīng)歷和所見所聞講述淪陷區(qū)人民的悲慘生活,控訴日本帝國主義燒殺淫掠的滔天罪行,激發(fā)人民群眾的愛國熱情。他們還成立了實驗劇團,以戲劇為載體,在城內(nèi)廣東館、華光廟等地上演《鳳凰城》等抗日戲劇。由學院教授陸侃如、馮沅君、姚雪垠及進步學生鄒勇策、劉黑枷等組成的“全國文藝界抗敵協(xié)會三臺分會",先后在三臺公演曹禺的大型話劇《日出》和《雷雨》,鼓舞人們抗敵的斗志。他們還組織了抗日歌詠團到處傳唱抗戰(zhàn)歌曲。部分學生還成立了“讀書會”“三臺抗敵文協(xié)會”“東北問題研究社"等進步社團,宣傳抗日救國思想,傳播革命思想,使一大批有覺悟的青年成為抗日救亡的積極分子。東大師生的抗戰(zhàn)宣傳,促進了三臺抗日運動的迅速高漲,有力地支援了前方抗戰(zhàn)。
(摘自2005年6月20日三臺縣檔案局《館》網(wǎng))
關于三臺分會,查父親年譜,他在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協(xié)會三臺分會擔任理事,負責主編分會機關刊物《文學期刊》。他一生擔任過很多社會職務,“文革"前甚至當過中國尼泊爾友好協(xié)會理事(至今我仍納悶,他跟遠在喜馬拉雅山南麓的尼泊爾有什么關系),但最先擔任的,卻是這個文學藝術協(xié)會的社會職務。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協(xié)會是抗戰(zhàn)時為廣泛團結抗日力量而建立的全國性文藝團體,簡稱“文協(xié)”,1938年3月成立于武漢,后遷往重慶,老舍為總務部主任,主持文協(xié)工作。父親后來雖從事新聞工作,但對文學藝術的喜愛終身不渝。
關于演劇等活動。父親在《日出》等劇目中擔任過角色。此外,還自寫腳本,與同學表演過對口相聲。據(jù)他自己說,效果還可以,“不斷引起聽眾捧腹大笑”。對此,一般人很難相信,就他,能嗎?據(jù)報社老人講,我父親給人的印象很嚴肅,繃臉的時候多,笑臉的時候少。我父親走路總愛低頭想事,繃臉與否別人更難看到,只看到他的八字腳倒來倒去。2018年,《沈陽日報》紀念報慶七十周年,有一篇通訊專寫我父親,并打算配一張他在報社創(chuàng)刊初期的照片。照片上一共三個人,我父親不好好站著,竟一反常態(tài),彎下腰,沖著另外兩人扮鬼臉。有編輯認為不妥,建議換一張,大家卻說這張有意思,就這張??烧掌f明怎么寫想了幾則都不理想,一個電話打到北京我家,我也為難,有那么多別的,干嘛偏選這張?想來想去,想到父親念大學時的文藝活動,便試著寫了一條:“誰說黑枷同志總是一臉嚴肅,青年時代演過話劇的他也有活潑的一面?!眰鹘o報社,原樣采用。
除了演劇和表演相聲,父親還參加朗誦表演。父親沒有音樂才能,唱歌總跑調(diào),但嗓音還算洪亮,正好在朗誦表演上派用場。他朗誦過曹禺的劇作《雷雨》和日本作家芥川龍之介的小說,更多的是朗誦魯迅的作品。一次朗誦“忍看朋輩成新鬼,怒向刀叢覓小詩”的詩句,父親想起家國情仇,幾乎落淚。還朗誦過魯迅的《阿Q正傳》第二章《優(yōu)勝記略》,父親的回憶錄《筆墨春秋》如此寫道:“在幾盞大汽燈的照耀下,幾百名觀眾盯盯望著舞臺。當朗誦到阿Q押寶時高喊‘青龍四百和莊家揭開盒子蓋高唱時,我也真的唱了起來。從聽眾熱烈鼓掌的情形可以看出,魯迅的不朽作品深入人心了。”
讀父親的這段文字我忍不住想笑,仿佛觸摸到了他的思路,他一定很滿意自己的演出成功和當時的火爆場面,但又不好意思夸自己,筆端就臨時拐了一個彎,拐到魯迅的不朽上面。魯迅的確不朽,但如果換一個人,用乏味的語氣朗誦,情感零投入,還會有他那樣的舞臺效果嗎?
我從記事起,多次見過父親熱血賁張、激情四射的樣子。常是周末或節(jié)假日,家里晚飯,酒香混著菜香,他來了情緒,站起身,抑揚頓挫,朗誦一些詩詞或文章段落,其內(nèi)容多取自中外經(jīng)典名作,也有一些是他自己詩集、散文集中的文字。那一刻,一種特殊的氣氛罩住餐桌,母親和我們小孩子都被感染了,停止吃喝說話,直腰坐好,如同進入一個正規(guī)劇場。
可惜后來,在相當一段時間內(nèi),受各種因素影響,父親仿佛變了一個人,情感壓抑,謹言慎行,如臨深淵,如履薄冰,大學時代的那種血氣方剛、自由奔放、獨立思考和創(chuàng)新精神,似乎都不見了。他自己謹慎,也告誡子女謹慎。他告訴我們,文字上的事一定要小心,即使寫一張紙條,也應使任何人看了都挑不出毛病。我在遼北開原縣柴河公社河南大隊當知青時,給家里寫信,信封上寄信人地址那一欄,一度被我簡寫為只有“開柴南”三個字。一次探親回家,父親低聲囑咐,地址還是要寫全,只寫“開柴南”,有點像特務聯(lián)絡暗號。我和我弟覺得他的想法古怪而有趣,撲哧笑出了聲。幾十年后的今天,我們兄弟姐妹聚會,只要提起此事,仍然樂不可支。當時的父親,看著兩個不知深淺的兒子,被我們的歡快所打動,也笑了一下。
父親畢竟從青少年時代的艱難磨礪中一路走來,心中一直有一簇火苗,這火苗隨著形勢的變化,時而旺些,時而弱些,但始終沒有熄滅。多年后父親恢復工作,痛定思痛,思想升華,內(nèi)心的火苗又像青年時代那樣熊熊燃燒起來。對此,鄒立名先生有一篇文章《怒放的老枝臘梅》寫得很傳神:“在這個政治的春天里,這位歷經(jīng)滄桑的老人,又迸發(fā)了青春活力……人們驚奇地發(fā)現(xiàn),他有棱有角,敢放炮,敢做主了。這和過去相比,黑枷同志判若兩人。那種遇事謹慎為先,說話平妥為上,遇到矛盾繞道走的味道,沒了。勿怪有人說他是黑枷',又不是‘那個黑枷?!灰婞S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每當黑枷朗誦李白這個名句時,他便激情澎湃,舉起右臂,順勢下擺,而且最后總是聲音略帶嘶啞地拖著長聲:“嘩——"仿佛他就是那來自天上的河水,奔騰咆哮,一瀉千里。如今,砸碎了精神枷鎖,他真要用這種氣勢干事業(yè)了。”(摘自1985年第11期《新聞與寫作》雜志)
1940年日機轟炸三臺實錄
日機轟炸三臺后,中共地下黨員黃元明、屈義生、黃啟昆等進入宣傳隊并成為積極分子。在他們的影響、號召、鼓勵下,更多的進步人士進入演講團、歌詠團、劇團組織,掀起了更大規(guī)模的抗日宣傳。他們經(jīng)常三五人或數(shù)十人一組,利用星期天、寒暑假、逢場天、趕廟會的日子,到茶館、民教館、街頭巷院群眾集聚的地方進行演講,宣傳抗日救國的道理。在這些宣傳隊中,頗具影響的是東北大學學生的演講。九一八事變后,東北大學被迫內(nèi)遷,這群來自白山黑水的師生,在國破家亡的特定歷史環(huán)境中,自覺地成為宣傳抗日救亡的主力軍。他們滿懷國仇家恨、光復家園的熱切希望,以親身經(jīng)歷和所見所聞講述淪陷區(qū)人民的悲慘生活,控訴日本帝國主義燒殺淫掠的罪行。生動的演講,贏得了廣大民眾的深切同情,激起了人民群眾對日本帝國主義的極大仇恨,越來越多的三臺人投入到抗日救亡運動中。
1943年5月,三臺木刻板畫家謝梓文夫婦提議舉辦一場抗日千人大合唱,得到縣府文教科長諶伯龍(土地革命時期任中共潼川特區(qū)、潼川中心縣委宣傳委員)、縣民眾教育館和東大進步師生高而公、徐放、劉黑枷的支持。城區(qū)中、小學和幼稚園的學生一千余名歌手在中山公園廣場演出,聽眾達萬人。最后演唱《義勇軍進行曲》時,千余名歌手和萬人聽眾,莊嚴肅立,齊聲合唱??犊ぐ旱母杪曋睕_云霄。演出在雷鳴般的“打倒日本帝國主義”的口號聲中結束,這是三臺有史以來的第一場千人大合唱,掀起了三臺全民抗日救亡宣傳活動的第二次高潮。這一時期,話劇、歌劇、街頭劇也成為宣傳抗日、催人奮進的重要舞臺??谷談∩缃?jīng)常排演《蘆溪橋》《鳳凰城》《木蘭從軍》《放下你的鞭子》《流亡三部曲》等劇目。1943年秋,在進步教授董每戡、張艾丁等人倡議下,東北大學進步師生成立實驗劇團。高而公、郭秉箴、劉黑枷等一批進步學生進入劇團并成為骨干。他們通過戲劇宣傳黨的抗日方針政策,痛斥國民黨消極抗日、積極反共的反動行徑,先后在廣東館、華光廟上演了《北京人》《日出》《祖國在召喚》《家》《國家至上》《滕縣血戰(zhàn)記》等數(shù)十部愛國劇目,以其精湛的演技,轟動全城。劇團除在三臺演出外,還利用假期,到射洪、遂寧、綿陽、中壩等地巡回演出,所到之處,人們奔走相告,競相前來觀看??谷談∩绲幕顒樱瑢θ_及川北地區(qū)抗日救亡運動的高漲起了很大的推動作用。
(摘自2008年7月15日三臺在線網(wǎng))
這篇資料和本文其他資料多次提到的郭秉箴(1922-1987),也是父親的要好同學。父親落難時,郭秉箴不忘舊情,伸出援手,寄過廣東臘腸等東北罕見的食品。
1977年初,我出差路經(jīng)廣州,奉父命拜訪這位比父親小兩歲的郭叔叔。開始一切正常,我只是對他的長相略感驚訝。他的眼睛比我爸的大,而且是雙眼皮,這還不算特別,關鍵他長著中國北方人罕見的深眼窩。他的額頭,亦即算命先生所說的“天庭”,東北土話所說的“奔兒樓”,還特別光滑飽滿,因此眼窩越發(fā)顯得深而奇異。
據(jù)晚年父親回憶,郭秉箴在東大時身兼演員、導演、領導多種角色。父親的戲劇經(jīng)歷已經(jīng)很讓我欽佩了,但那時卻欽佩郭秉箴,并擔任過他的替補演員。那是他們演出曹禺名作《日出》的時候,由于特務學生撕壞壁報,各方勢力都在待機而動,學生自治會主席郭秉箴受大家委托,趕赴重慶曾家?guī)r,向中共南方局青年組請示對策。
但是演出怎么辦?戲票已經(jīng)售出,劇團和刊物急等錢用,更要緊的是,一個宣傳法西斯?jié)h奸哲學的劇作《野玫瑰》已經(jīng)排練很久,試圖與我父親他們一決高低。假如這邊停演,此消彼長,對方勢必占了上風。大家緊急商定,由父親代替郭秉箴扮演的李石清一角,而父親扮演的黃省三一角由另一名同學代替。臨時抱佛腳,突擊臺詞,后臺提詞,居然頂了下來。父親青年時目光炯炯,熱血沸騰,超常發(fā)揮,加之身材很好,個子很高,不低于一米八,在舞臺上一定很出彩。
深夜,演出結束,沒有“砸鍋”,演職員一起上手,清理舞臺,吃宵夜一擔擔面。
《日出》最后一句陳白露的臺詞:“太陽升起來……但是太陽不是他們的,他們要睡了?!贝丝瘫灰猹q未盡的演員們改為:“太陽是我們的,我們就是太陽,永遠照耀在中國的土地上?!备呗暲收b,熱烈歡呼,一個個年輕的小臉燒得通紅?!拔覀兙褪翘枴?,七十多年以后的今天,抄錄這些驕傲、豪邁、無所禁忌的詞句,我也興奮異常,有一種不知從何說起的感慨。
戲劇家董每戡心香一瓣鶴歸來之一
董每戡先生的信札,是另一種遺作。時間跨度從1944年至1980年,正是先生在三臺轉向劇史研究的后半生。目前,已收集到先生存世的書信總共一百四十七封,寫于上世紀四十年代的七封,五十年代的九封,六十年代的二封,余下大部分都是1973年以后所寫,此時已到一個時代的尾聲。
讀先生的信札,是立于時代的風云下看先生。信中,人、心境、世態(tài),真情流露,儼然一幅先生的心靈圖譜。
時間最早的一封書信是1944年8月13日寫給在四川三臺時東北大學的學生劉黑枷,信中寫道:“宣傳確只有戲劇一武器,口頭和標語完全無用,年來軍政當局都知道這一點,只是不肯出相當?shù)腻X去實行,有許多隊找不到人或經(jīng)費過支絀致解散,在這上面也保存著中國辦事的風格!”可見先生雖離開戲劇抗戰(zhàn)崗位,在三臺教課的同時仍不忘組織學生開展戲劇運動。一封書信藏著一段歲月。三臺歲月于先生是一個重要的轉折,他的劇史研究從此始。
(摘自2020年3月10日成都僑聯(lián)網(wǎng))
戲劇家董每戡心香一瓣鶴歸來之二
學生劉黑枷追憶董老師——“我們演曹禺的《日出》時,考慮到第三幕三等妓院(所謂寶和下處一場不好演,也擔心小城里某些封建衛(wèi)道者會有說詞……但董老師說:這怎么好呢!要知道曹禺為寫這幕,花費多少心血,曾深入妓院調(diào)查過。我們要忠實于原著,這是對藝術家的尊重。況且,不演這幕,不足以在本質(zhì)上揭露罪惡的社會制度。我們完全折服了?!棵磕罴?,墓老師那種對國民黨統(tǒng)治嫉惡如仇、對藝術嚴謹不茍的態(tài)度,就宛在眼前。”
先生的信中也常提及自己的一雙病手,這得以讓后人知道這雙病手帶給先生不是一般的苦難。1947年4月11日給劉黑枷的信:“右手只喝酒后尚可寫字,平時不用了?!?p>
董每戡離開三臺后,與劉黑枷、李世剛、謝宇衡等學生保持了書信往來,給他們學術上的指導,關心他們的工作,告知自己的近況..1947年6月給劉黑枷信中寫道:“很難得一個將來在學術界露臉的徒弟,這在教書人是件寂寞的事。”動蕩的年代,謀生不易,先生教職不穩(wěn)定,輾轉多地,長沙又面壁二十一年,弟子寥若晨星。
(摘自2020年3月23日華西都市報網(wǎng)準者凋吉敏)
董每戡(1907-1980),浙江永嘉人,中國著名戲劇家、戲曲史學者、詩人,人生經(jīng)歷曲折豐富,極具傳奇色彩,魯迅觀看過他創(chuàng)作的話劇《C夫人的肖像》并給予好評,柳亞子和郁達夫贊揚過他寫的詩詞,趙丹演戲也受過他的指導,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在上海影劇界,他和夫人胡蒂子還與藍萍做過同事。董每戡博學卓識,人格高尚,一身傲骨,滿腔熱忱,曾寫有一首廣為傳誦的七言絕句:
書生自有嶙崤骨,
最重交情最厭官。
倘若推誠真信賴,
自能瀝膽與披肝。
董每戡時在廣州中山大學任教,廣東省委書記陶鑄當面稱贊這首詩,并鼓勵他開誠布公,建言獻策。董先生被錯誤地打入“另冊”后,遭受不公對待,一家三口人僅靠兒子董苗每月四十幾元的工資生活。老先生不屈不撓,逆境著述,用一雙難以持筆的病手,為中國戲劇理論做出很大貢獻。
老先生是父親的恩師,對父親關懷備至,關系十分密切,分手后師生二人多有通信往來。老師恢復名譽重返中山大學僅僅一年就去世了,父親非常難過,寫了一篇懷念文章《春來又試解牛刀》發(fā)表在《人民日報》。
先生信中所言“很難得一個將來在學術界露臉的徒弟,這在教書人是件寂寞的事”,這是在說自己的教學景況,又何嘗不是說給我的父親。對父親而言,這句話是批評,是激將,是期望,還是惋惜,抑或幾種含義皆有?先生寫下此信的1947年6月,父親已遠離恩師,被中共東北局派往沈陽從事地下工作,其掩護職業(yè)是國民黨東北物資調(diào)節(jié)委員會資料課課長,主編《物調(diào)旬刊》。彼時,先生不會知道弟子的真實身份,但他應該知道弟子的這一職業(yè),他的信件應該就寄到弟子在沈陽的辦公地點。一個他所寄予厚望的學生,竟去編什么勞什子物調(diào)資訊,怎么會是這樣難道僅僅是稻粱之謀?這一選擇與老師的期許相距甚遠,難怪老師信中發(fā)出那樣直逼人心的慨嘆。
其實,董老師年輕時經(jīng)中共早期領袖瞿秋白介紹,也曾加入過共產(chǎn)黨,參加過1927年的大革命。大革命失敗后,他憤懣難抑,曾舉起手槍朝海面猛射,把彈匣里的子彈統(tǒng)統(tǒng)打光。
父親收到這封信后,內(nèi)心激起什么波瀾,怎樣回的信,在師生二人均已作古的今天,我已無法尋求答案,我能知道的是,董老師寫信僅一年多以后,沈陽便被解放軍占領,父親公開了身份,參與接收國民黨新六軍遺留的機關報,創(chuàng)建新政權的城市報紙。從此,他在新聞界一直干到離休。除了編寫新聞稿件,寫作新聞理論文章,他在一些報紙的副刊還發(fā)表了不少文學作品,出版過幾本文學書籍。盡管父親沒寫出讓老師欣慰的戲劇理論評論文章,“在學術界露臉”,但跟當初《物調(diào)旬刊》什么的相比,是否與老師的期許接近一些他的新聞和文學實踐,能否帶給恩師一些安慰?
大概董每戡老師也在思索這些問題。1957年,他在給夏承燾先生的詞作《減字木蘭花》中說“壯志未老,握手言歡今日好洛有心期,報國還憑筆一枝?!被蛟S,這也是一種答案。
東北大學在三臺
1945年農(nóng)歷五月初五日“詩人節(jié)",以文學院教授陸侃如、馮沅君、董每戡、趙紀彬、姚雪垠、張艾丁以及進步學生鄒勇策、徐放、劉黑枷等組成的“全國文藝界抗敵協(xié)會三臺分會(因董、趙二人是老舍所領導的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協(xié)會成員,故有三臺分會之設)",在東街茶館舉行紀念晚會。會上,陸侃如講述愛國詩人屈原的辭賦,姚雪垠講他創(chuàng)作的《紅燈籠》的故事,還有文藝界人士發(fā)言,朗誦詩歌,圍觀群眾靜聽數(shù)小時不散。
(摘自2007年9月6日三臺新聞網(wǎng))
這篇文章提到的東大文學院教授陸侃如、馮沅君、董每戡、趙紀彬等先生,都很關心愛護我的父親,對他的學業(yè)和人生有重要影響。
陸侃如(1903-1978),江蘇太倉人,他和馮沅君(1900-1974)是一對著名的學者伉儷、作家夫婦,二人同為法國巴黎大學文學博士,又都擔任過山東大學副校長。陸侃如在巴黎大學博士論文答辯時,有一則足以傳世的趣聞。他的論文提到古詩《孔雀東南飛》,一個法國教授突然提了個怪問題:“孔雀為何要往東南飛?大家都愣了,陸侃如則從容自若,機敏應答“因為西北有高樓?!贝司涑鲎浴豆旁娛攀住贰拔鞅庇懈邩牵吓c浮云齊”,與《孔雀東南飛》原本不搭界,被陸侃如巧妙地結合到一起。
我父母結婚的時候,陸侃如先生親任證婚人。父親那時正做著地工,忙里偷閑,就把婚結了。我見過父母的結婚照,父親穿著西裝,母親披著婚紗,她時年二十有四,挺好看的,只是表情有點緊張,在這種人生的重要時刻,哪個不緊張?
趙紀彬(1905-1982),河南安陽人,著名哲學家、教育家和政治活動家,曾任中國科學院學部委員。父親說他們當年上哲學課,趙先生為了瞞過特務耳目,便將唯物論改稱物本論,唯心論改稱心本論。特務盡管告密心切,但文化有限告密行徑對人的素質(zhì)有無傷害?照方抓藥”時,一看跟趙教授說的對不上牙,問又不好問,不問又不甘心,木頭橛子似的杵了一會,訕訕而歸。
文中提到的徐放先生(1921-2011),也是一個有故事的人,他是“七月派”著名詩人。我見過他,還在他家吃過飯。他是遼寧遼陽燈塔人。他的熱愛詩歌,熱愛自由,受過哪一座“燈塔”的照耀?徐放的遼陽口音很重,嗓音比父親的渾厚,用這種聲音吟誦“七月派”的詩歌,想必別有一番意境。談話時,他口中無一個時髦新詞,一些社會常用語也不怎么說,而執(zhí)意使用老年間的語匯,比如,管報社不叫報社,而是叫“報館”。那時他已獲平反,先是擔任人民日報社文藝部的編輯,繼而出任該報群工部副主任。他比父親多活了九年,去世前不久還給我寄過他的詩集,并打來電話,勉勵說,讀過我的一些文章,不錯,應該多寫。
內(nèi)遷三臺的東北大學師生的進步活動以及大型抗爭活動
①東北大學學生進步組織“讀書會”,直接接受中共南方局(重慶)領導,成員有胡鵬、高而公(胡高二人均為中共黨員,流亡時與組織失去聯(lián)系)、張漢輝、郭秉箴、金秀堤、劉志鴻、李江春、石克基、劉流、徐德明,后有劉黑枷、鄒勇策、譚學文(譚平山之子)等人加入,負責人初為胡鵬,后為高而公。
②中共黨員屈義生,于1938年秋考入東北大學,與三臺黨組織取得聯(lián)系后,發(fā)展進步學生呂寺籟、青幫澤、周林等人入黨,并組建黨支部,書記為屈義生,受中共三臺特支領導。后入學黨員吳兆光、劉義德轉入支部。
③1943年,中共黨員趙紀彬、楊榮國二教授聘入東大任教,按上級指示,團結并形成以陸侃如、馮沅君、葉丁易、董每戡、楊向奎等教授為骨干的東大教師進步團隊,全力配合進步學生社團活動。1945年,姚雪垠受組織安排入東大,匯入教師進步團隊。
④1944年11月,東大學生自治會成立,郭秉箴當選自治會主席,并在學校師生黨團支持下,領導罷課斗爭。
……
(摘自2018年9月8日三臺杜甫儒家思想網(wǎng);作者編輯部的鬼故事)
該資料涉及到三臺東大的很多老師和學生,他們的名字和事跡在本文各節(jié)中,或多或少都有介紹。
文①提到的劉志鴻和劉黑枷,是同一個人,都是我父親。劉志鴻是祖父給父親起的名字,劉黑枷是父親自己改的名,這個名有極強的專屬性,估計再過一百年也不帶重名的,不像他給我起的名字“劉齊”,上網(wǎng)一查,起碼有一百個重名。我爸這個名的含義也挺好,“劉”字古時含“斬除”意,與“黑枷"相連,打碎黑暗社會枷鎖的愿望便凸顯出來。當年重慶有家報紙還登了一篇文章,對此予以贊揚。
值得一提的是,父親改名叫劉黑枷之后,又改過一次名。當時是他被報紙和電臺點名批判,“臭名遠揚”的時候。一次外出勞動,身體忽然不適,父親就近去一家醫(yī)院??床〉糜袀€記載,患者單位不能瞎編,只好說是“沈報”,患者名字我爸靈機一動,或者叫被逼無奈,就沒報真名,就說自己叫“劉里加”。醫(yī)生問哪個“里”?哪個“加”?寫到紙上看了又看,有點犯核計,就問:“你們報社有個走資派叫劉黑枷,你認識嗎?“認識是認識,不熟?!蔽野謵灺暬卮稹at(yī)生將信將疑,或者本性善良,看破不說破,就給他開了藥,出了診斷書。事后,我爸向我講解改名奧妙,順便傳授國際知識一蘇聯(lián)有個加盟共和國叫拉脫維亞,拉脫維亞的首都叫里加。我說我知道,蘇聯(lián)驚險小說《一顆銅紐扣》里邊的事,就發(fā)生在里加。我爸說,我這個“里加”不是他們那個里加,我這個“里”,下面添四個點就是“黑”,這個“加”,添不添木字旁都念Jia。
文③提到的姚雪垠(1910-1999),是歷史小說《李自成》的作者。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姚雪垠為續(xù)寫《李自成》余下的幾卷,曾來沈陽實地考察清故宮。那時姚先生名聲極盛,遼沈地區(qū)不少作家、學者和老東大的學生聞訊都前往會見、陪同。父親沒去,待在辦公室,該干啥干啥。我從報道中得知,姚先生也在東大任過教職,就問父親為何不去見面。父親只是淡淡地說,他在校時跟姚并不熟,只知他寫過一個短篇小說《差半車麥秸》。又說,姚當年是助教,沒教過父親。
我猜父親的不見,除了不熟,還應另有原因,即他的性格和處事準則使然,不愛湊熱鬧,不愛“往上夠”,用時下流行語說是不愛“蹭熱點”。但他對“熱點"之外的師友同事,對在農(nóng)村結識的老鄉(xiāng)和知青,卻念茲在茲,時有往來。作為報社總編輯,每逢節(jié)假日,他都要到編輯、記者和印刷工人家里坐坐。他去世后,許多報社老人寫文章或見到我時,不約而同都提到這一點。與此形成對照的是,逢年過節(jié),父親從不去上級領導家里拜訪。我讀過一部三卷本的正式出版物,是原沈陽市一位主要領導寫的日記,其中詳細記述,從1949到1990年代,四十多年間,有各個領域包括文化宣傳部門的許多干部熟人,到這位領導寓所拜年或串門。書中也出現(xiàn)過幾次父親的名字,卻不是登門拜訪,而是這位老領導寫了詩歌,抄寄給父親,希望“提提意見"。
《沈陽日報》老記者羅宏偉和石文兩位先生分別有文章回憶說,父親在職時對歪風邪氣和腐敗現(xiàn)象極為痛恨,為寫批評稿的記者一次又一次作后盾,擋風雨,對事實確鑿的批評稿件,即使上級領導打電話、捎口信求情,或者施加壓力,也不給面子,人稱“黑臉包公劉黑枷”。
“書生自有嶙崤骨,最重交情最厭官",董每戡等東大教授對父親的言傳身教,對他思想的陶染和促進,一直影響到他的晚年。
抗戰(zhàn)時期進步刊物
——永安出版的主要期刊雜志
《現(xiàn)代文藝》(月刊):1940年4月25日創(chuàng)刊于永安,改進出版社編行,1942年12月25日出至第6卷第3期止???,共出33期,王西彥、章靳以先后擔任主編。
該刊是改進出版社中戰(zhàn)斗性最強的一份純文藝刊物。它是當時在浙江領導東南文化工作的邵荃麟,推薦王西彥來永安開辟的一個戰(zhàn)斗文藝陣地。創(chuàng)刊號和最初幾期稿子,大部分由邵荃麟親自組稿后從浙江寄來。1940年6月前后,浙江金衢特委被敵破壞,邵偕同夫人葛琴輾轉到永安蟄居半年多,對該刊也有影響。因此該刊在文藝理論建設上的成就尤為突出,前后發(fā)表過六十多篇戰(zhàn)斗性很強的論文,踴躍參加當時整個國統(tǒng)區(qū)關于文藝“民族形式“大眾化”“暴露與諷刺”等思想理論論爭,還批判了“與抗戰(zhàn)無關"論和“戰(zhàn)國派”文學,抨擊了國民黨的反動文藝政策。該刊創(chuàng)辦以來,先后發(fā)表的中短篇小說有八十多篇,散文六十多篇,新詩一百余首,通訊報告四十多篇,外國作家、作品譯介三十多篇。其中不少出自名家手筆,如邵荃麟、馮雪峰、唐張、艾青、駱賓基、歐陽凡海、章靳以、胡風、艾蕪、司馬文森、聶紺駑、葛琴、許欽文、張?zhí)煲?、何其芳、臧克家、于黑丁、巴金、騫先艾、穆木天、碧野、易鞏、田濤、夏琪、許杰、李廣田、鄒荻帆、魯彥、方敬、綠原等,都發(fā)表過文藝作品和理論文章。本省作家童晴崗、郭風、何陽、彭燕郊也發(fā)表過不少作品。該刊在培養(yǎng)青年作家方面作了很大努力,舉辦過“二周年紀念印花征文”競賽,應征新作六十三篇,劉黑枷、何陽、繆雨分獲前三名。
該刊發(fā)行量達一萬份左右,是當時發(fā)行量最大的刊物之一,在東南各省乃至全國都有一定影響。
(摘自2004年2月9日永安之窗網(wǎng))
很早我就知道父親的這篇小說,雖是獲獎作品,我卻并不看重,也沒讀過。原因是小說的標題《奴化教育下》,在我看來太過直白,不大像小說,倒像是論文或調(diào)查報告。由此我還自作聰明,進一步推測,抗戰(zhàn)時期,編刊也好,征文也好,誰能那么講究,作者又多是青年,應以鼓勵為主,差不多就行。
時至今日,我才第一次讀這篇小說,不讀則已,一讀非常驚訝,知道自己犯了望文生義、想當然的錯誤。
這篇小說別說當年,即使將近八十年后的今天,在我有限的閱讀范圍內(nèi),也沒見過有誰這么去寫,寫得又是如此驚心動魄,令人深長嘆息。小說寫滿洲國一個名叫霍權德的十二歲小學生,自己的父親明明遭日寇殺害,被當局洗腦后,卻以為是死在中國土匪之手。這個孩子性格溫順,學習認真,既孝順母親,又尊敬日本校長,既相信校方希望他相信的日滿親善、共存共榮之類鬼話,又努力參加“少年除奸團”活動,將一個抗日戰(zhàn)士當成土匪告發(fā),導致該戰(zhàn)士,也是孩子舅舅的戰(zhàn)友,被敵人逮捕并殺害。孩子不知為恥,反以為榮,帶著日偽當局賞賜的獎品回家,母親心如刀絞,痛苦萬狀。
小說有逼真的現(xiàn)場感和人物刻畫,有曲折的情節(jié)和生動的語言,也有令人驚悚醒悟的喻譬:“‘好好的一個孩子,生生教他們給種上毒了……舅舅講到這里,突然像看到一群巨齒獠牙的矮鬼,就在他的面前,把一群中國孩子綁在一起,用刀子把腦袋割開,用灌油的漏斗放在上面,于是一桶桶的毒漿都傾進到孩子的腦里。”
讀這篇小說,我想起前蘇聯(lián)一個名叫帕夫利克的十三歲小孩,因告發(fā)親生父親而被樹為“小英雄",父親含冤去了勞改營,后被槍決。如今塵埃落定,該“小英雄"遭到全俄人民唾棄,雕像已拆除。
我對評獎人的看法也錯了,事實上,征文活動并未因當時處于抗日戰(zhàn)爭這種特殊時期而草草進行。尤其難能可貴的是,評獎人和作者的心目中,都沒有什么清規(guī)戒律、題材禁區(qū),寫就寫了,評就評了。若依了某些條條框框,既然那么多的少年兒童都是比較好的,都在為祖國而戰(zhàn),而祖國的前景肯定又很輝煌,為何偏要從“消極”之處下筆?
我是在沈陽出版社出版的《東北現(xiàn)代文學大系.短篇小說卷》里,讀到的這篇小說,落款“原載《現(xiàn)代文藝》1942年11期?!倍也榈降哪莻€特大號雜志封面,印的卻是“第六卷第一期”字樣(上面標注的XX,代替看不清的文字),可能前后有兩個版本刊發(fā)這篇小說,一個是首發(fā),一個是編選,首發(fā)的父親知道,編選的未見他提及。
抗戰(zhàn)時期大公報副刊“文藝”與“戰(zhàn)線"初探
表19,《大公報》重慶版從1942年1月3日到12月27日各類文章與作者的細目表(其中1942年3月24日一欄,作品篇目有一則《一個年輕人死后》,體裁小說準者劉黑枷)。
表20,《大公報》重慶版從1943年1月10日到10月31日各類文章與作者的細目表(其中1943年3月8日一欄,作品篇目有一則《懸旗者》,體裁散文;作者劉黑枷)。
(摘自2015年1月4日道客巴巴D0C88.COM在線文檔分享平臺;作者:謝龍仙)
謝龍仙先生的這篇《初探》很下功夫,正文之外,還列有一份詳盡的統(tǒng)計表格。這份含量巨大的統(tǒng)計表具有特殊價值,從中幾乎可以了解《大公報》副刊那一時期發(fā)表的全部文藝作品,其作者群體中,有茅盾、老舍等許多前輩名家,也有父親這樣的青年學生。對于研究現(xiàn)代文學,尤其是現(xiàn)代報紙副刊文學和國統(tǒng)區(qū)抗戰(zhàn)文學,這份表格裨益明顯。囿于篇幅,我無法將統(tǒng)計表全部影印轉貼,即使與父親相關的表19和表20,影印轉貼也會很占地方。因此,只能將父親的篇目從中抽出,加以說明。
年僅二十一二歲的父親,能在《大公報》這種重要報紙發(fā)表作品,不容易。他的散文《懸旗者》應系初次發(fā)現(xiàn),父親生前從未提及。小說《一個年輕人死后》,父親在回憶錄中提過,標題寫為《一個年青人的死后》,跟統(tǒng)計表中的題目略有出入。這篇小說我沒見過,可能遺失了。
晚年父親跟我說,大學時代他寫的文章最多,四年期間寫了五十多萬字,在重慶、成都和桂林等地許多報刊發(fā)表,記住名字的媒體除了《大公報》,還有《新華日報》《大公晚報》《華西晚報》《三臺縣報》,其中不少是小說。有一段他特別想當小說家,夏天,雙腿泡在水桶里寫,腳下點燃一盤用鋸末、芒硝和魚骨制作的土蚊香,桌上兩個干巴餅子,一大缸白開水。守城人敲了三更梆鑼,還不停筆。冬天,寫到天亮才上床,被窩如雪,雙腳如冰。不寫的時候就讀,就著一盞桐油燈看長篇小說,有時困得不行,手一松,書掉地上渾然不覺。
重慶《文學》中劉黑枷的作品存目
詩歌底創(chuàng)作……郭沫若
新詩和新現(xiàn)實的結合……臧云遠
拜倫論……孫家新譯
我們這一帶……施提
結婚……劉黑枷
佐佐木信……張十方
愛的誘惑(中篇上)……張瞻
殮……蔡弈
回家(散文)……公蘭谷
妲妃(長詩)……王采
暑季詩抄……流沙
綠色的春天……沈慧
媽媽底聲音……寧樹藩
(摘自重慶《文學》雜志二卷三期目錄)
父親在《劉黑枷散文選》(沈陽出版社1993年版)的后記中說:(他在)“新四軍五師《七七日報》時也寫過一些散文??上М敃r的日記、文稿在1946年突圍時都燒掉了。這些年托人在武漢一帶查找《七七日報》沒有尋到。十年動亂時,抄家把所有文稿都洗劫一空,事后雖大都返回,但也有一部分丟失,不見蹤影,只能是終生遺憾了?!?/p>
這本重慶《文學》雜志二卷三期中提到的小說《結婚》,可能也是遺失的作品之一。
晚年我爹憑記憶想起一些篇目,卻無法想起原文。那時網(wǎng)絡尚不發(fā)達,只能人工查詢。今天,我上網(wǎng)查找《七七日報》相關資料,仍無功而返,估計該報的信息轉換工作尚未完成,或者完成了卻因種種原因,無法見諸網(wǎng)上?
2001年6月父親去世,整理他的遺物時我發(fā)現(xiàn)大量樣報樣刊,有的是整本刊物、整份報紙,更多的是報紙剪報或刊物散頁(均用鋼筆仔細標明出處和日期),都被分門別類,歸置得井井有條,就連一些篇幅極短的“豆腐塊”“蘿卜條”,也逐一粘貼歸類。當年發(fā)表父親作品的各家報刊,如果能像今天一樣,在網(wǎng)上以新媒體形式提供電子文本,相信父親一定也會精心打理,給他發(fā)表出來的文字安一個新家。
父親收集的紙質(zhì)樣報樣刊,無一例外,都刊行于1977年春夏他恢復工作之后。
1949至1966年間的,我一份沒見到。
1949年之前的,也是一份也沒有。
所以,重慶文學社1944年發(fā)行的這本《文學》期刊二卷三期的封面和目錄的書影,連同本文第十節(jié)福建《現(xiàn)代文藝》特大號第六卷第一期的封面書影,在網(wǎng)上一經(jīng)發(fā)現(xiàn),我內(nèi)心的喜悅,如同夢中與父親重逢。
感謝孔夫子舊書網(wǎng)和書刊提供者,他們的精心保存和數(shù)字運作,使得這些資料以前人不可思議的方式重現(xiàn)江湖。這些紙頁泛黃、邊緣破損、油墨褪色的印刷品,曾經(jīng)伴隨父親他們那一代人,經(jīng)歷了漫長的時光,那一代人年華老去,他們的精神文字及其各種載體,還將繼續(xù)行走在時光里。
民主革命時期中國共產(chǎn)黨在東北大學的基層組織及活動
1943年秋,讀書會即受南方局青年部劉光的直接領導。從此,東大的學生運動便直接受南方局領導。讀書會團結了大批青年,為1943年以后,動員青年去新四軍五師打下了思想基礎。1944年下半年,中共中央發(fā)出動員知識分子到解放區(qū)的號召,東大學生劉黑枷、齊紀辛、商周、李一清等第一批去了解放區(qū)。
(摘自東北大學檔案館網(wǎng)文2002年4月第4卷第2期作者胡潔馬紅巖)
父親到新四軍五師后,被安排在《七七日報》,任副刊編輯,副刊部主任是長篇小說《暴風驟雨》和《山鄉(xiāng)巨變》的作者周立波。
父親同時兼任新華社湖北分社(也叫中原分社)的記者。
1944年,還發(fā)生過一件事父親和他的一些同學上了當局的"黑名單”。
以前上沒上過這種名單,不知道,至少這一次是白紙黑字,且被后人(中共三臺縣委黨史辦)查出:
“1944年6月7日,國民黨三臺縣黨部向上密報了一份黑名單:東大學生徐德明在東大數(shù)年與高而公、李江春、劉志鴻(遼寧沈陽人,國三,即國學系三年級)、劉流、陳敦泮組織秘密團體,每禮拜日于各茶社開會,討論勞資問題,社會經(jīng)濟問題…劉志鴻善于演劇。斯數(shù)人者,形跡鬼密(原文如此),暗中時有活動,思想甚為左傾……注意多時,未收集有力證據(jù),理合將此種見到情形具文呈報,此后并隨時注意搜集?!保ㄕ浴稁兜孽r花——劉黑枷紀念文集》沈陽出版社版)
這種類型的名單,人們能被明確無誤地記在上面,并附有具體說明,事后看,可能是一種光榮,當時卻是一種潛在的兇險,悄悄劃在你的名下,隨時可能變現(xiàn)。
東北局社會部
東北局社會部在南崗區(qū)郵政街的一幢樓房里辦公。社會部的任務是配合我軍戰(zhàn)場上的軍事斗爭,向蔣統(tǒng)區(qū)派遣我情報人員,派遣對象是同敵軍上層人員有一定社會關系的干部,或親戚,或舊友,利用這層關系打入敵軍,爭取和瓦解敵軍。也派遣經(jīng)教育自愿為我工作的原國民黨被俘軍官,利用他們同國民黨軍政上層人物的個人關系,向其宣傳我黨的政策。我在秘書室的主要工作是負責機關秘書行政工作,協(xié)助鄒大鵬部長對新來的干部和派遣人員談話,交代派遣任務,起草簽發(fā)通知、電報,去彭真處請批特別經(jīng)費,購置照相機、便衣等用品,安置情報人員住處,管理機關內(nèi)部生活,等等。在社會部工作期間,我經(jīng)常協(xié)助鄒大鵬部長對新來的干部進行談話和派遣。我參與談話和派出的人員有二十多名。記得有劉黑枷、高衡、閻允、楊克夫、李維民、陳雪松、張鏡中、白浩夫婦等人。這些同志都是東北局組織部介紹到社會部的。劉黑枷來社會部時,所持介紹信附有林楓親筆批準其入黨的信,無預備期。劉報到時由我接待談話,后經(jīng)鄒大鵬親自布置任務派出。劉過去在重慶時系我《新華日報》的工作關系,新近由重慶回到東北,其父在國民黨部隊任職,故派往沈陽搞情報工作。高衡到社會部報到時,由我接待談話。高是我在西安東北軍學兵隊時的戰(zhàn)友,其兄在國民黨部隊當團長。鄒大鵬準備利用這一關系,派其搞情報和策反工作。開始,高不愿意,經(jīng)我說服后,他打消了原來的想法,服從組織分配。后經(jīng)鄒大鵬布置任務,高衡和閻允(女,前炮校校長賈陶愛人)一起派往沈陽,閻允負責,高任助手。白浩是長春建國大學學生,是我黨地下情報人員,其愛人也是情報人員。白浩還領導著幾個關系,活動能力較強,是情報骨干分子。我和他夫婦談過二三次,即派出。
(摘自2019年2月3日新浪博客。山地兵的博客作者redstone)
這位作者redstone,即英文的紅石,像是化名,或是轉發(fā)者的名字。很希望找到署有真實姓名的原作者,向其致謝。
這篇資料所說“劉黑枷來社會部時,所持介紹信附有林楓親筆批準其入黨的信,無預備期",這一情況,父親生前沒跟我說過。
林楓(1906-1977),黑龍江望奎人,歷任中共北平市委書記,中共中央東北局組織部長、第一副書記、代理書記,東北行政委員會主席,東北人民政府第一副主席。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初期調(diào)中央工作,歷任中共中央東北地區(qū)工作部部長、中共中央副秘書長、中央黨校校長,第七、八屆中央委員,第二、三屆全國人大常委會副委員長。
父親跟我說過的是,鄒大鵬是他的入黨介紹人??催@個資料又知道,父親是由鄒大鵬“親自布置任務”,“派往沈陽搞情報工作”。
鄒大鵬(1909-1967),遼寧遼陽人,1926年入黨,歷任共青團滿洲省委書記、中共中央東北局社會部第二部長、長春特別市市長、政務院情報總署署長、軍委聯(lián)絡部部長、中央調(diào)查部常務副部長?!拔母铩敝斜徽_為“叛徒”“特務”,被康生迫害而死。1979年中共中央為其平反昭雪,補開追悼會。(摘自《黨史縱覽》中國共產(chǎn)黨新聞網(wǎng))
網(wǎng)上的各位前輩,向你們致敬,深深鞠躬。你們跟我的父親一起,在一百多年的時間跨度內(nèi),形成了一個特有的、難以復制的“生態(tài)群落”。每個時代都有自己的擔當和局限,也有對以往的驗證,對未來的追求。
感謝資料的提供者。感謝互聯(lián)網(wǎng),只是你來得有點遲,父親那一代還有無數(shù)的人和事,沒有存住記憶。人活一世,每個人都有值得留在網(wǎng)上的東西,也值得各自的后人在網(wǎng)上紀念。
但互聯(lián)網(wǎng)你畢竟來了,托你的福,我們這一代,今后每一代,不論整體,還是個體,只要努力,都有條件發(fā)出并留下自己的聲音。
網(wǎng)上,也是世上,也是天上,也是心上。
作者附言本文所用引文,個別訛誤已修訂,與原文略有出入,特此說明。
(本刊發(fā)表時有刪節(jié))
劉齊,作家,現(xiàn)居海南陵水。主要著作有《劉齊作品集(八卷)》等多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