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閃電總是突如其來，就像生活中的不速之客，飄忽不定，猝不及防。

宛若神的話語，閃電是自然的警示，是叵測的天意——人們觀望、聆聽、揣摩，卻難以把握，說不清、道不明。閃電有著鬼斧神工的神奇與神秘，看似大同小異——不外乎是線狀、條狀、片狀、網(wǎng)狀等。然而，那只是人的肉眼局限與錯覺——閃電的造型千姿百態(tài)、變幻無窮，絕無片刻重復(fù)，每次都是唯一。如同神明的存在，閃電具有無可置疑的絕對性。眾多的電影或戲劇作者，會借助閃電營造氛圍，打斷對話，間隔情節(jié)，或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處不止是黑夜，也可能是白天，暗無天日之時，以突然的照亮，讓觀眾窺見不明的場景，或讓劇中摸瞎的人們突然看清彼此。

有些作家、音樂人、導(dǎo)演和舞臺美術(shù)師——當感覺藝術(shù)手段困頓，比如，敘事難以轉(zhuǎn)折，鏡頭銜接生硬，或舞臺燈光過于乏味，那么，需要讓某種順拐翻轉(zhuǎn)、突兀驟然閃爍?？赡?，大家不約而同地想到了閃電。不論春夏秋冬，陰晴雨雪，這突如其來的電光石火，意味著玉石俱焚的救贖——讓所有的不可能，瞬間釋放成可能。

當然，世間的任何手段都并非天衣無縫。閃電讓黑暗中的人們驚現(xiàn)，不過，看清的只是剎那，轉(zhuǎn)眼便墮入更黑的黑、更虛空的虛空，以及更無助與無奈。

回望自己或盲打誤撞，或隨波逐流的生活歷程，常常會有這樣那樣的喟嘆。幸福與悲傷如同閃電，有無法把握的耀眼，有不能避開的黑暗。耀眼與黑暗，相互交錯，都在轉(zhuǎn)瞬之間。

我想特別說說偉大的契訶夫。

從十幾歲開始，我就讀這位既醫(yī)治病體又體恤靈魂的作家，幾十年間，看過各種不同選本，不少篇章都曾反復(fù)閱讀，自詡非常熟悉。我一直以為，契訶夫從沒有寫過譯成中文篇幅超過五萬字的小說。直到過了不惑之年，終于擁有了他的小說全集，才赫然發(fā)現(xiàn)，他早在二十四歲時，就寫出了長達十六萬字的《游獵慘劇》，占了中譯本《契訶夫小說全集》第三卷的近一半篇幅，雖一如既往的惜墨如金，還是要劃歸長篇小說之列。更令我意外的是，借助女主人公之口，契訶夫竟將最好的死亡與閃電相連——

那是女主人公奧蓮卡與風(fēng)流倜儻的青年偵訊官“我”的第一次見面。作為守林人的女兒，奧蓮卡有著“森林仙女”般的純真、妖嬈、無羈、野性，同時，這個母親早逝、父親染病的苦命少女，又有著現(xiàn)實、感傷、世故的一面。“我”是這樣敘述初見她時的印象——小腦袋上生著美麗的金發(fā)，淺藍色的眼睛露出善良的神色，兩肩上披著長發(fā)。她穿一件半兒童、半姑娘式樣的猩紅色連衣裙。她的腿像針那么勻稱，腳上穿著紅襪，蹬著幾乎像孩子穿的小便鞋?！拔?以貪癡的目光打量她，就見她賣弄風(fēng)情地縮起圓肩膀，好像覺得天冷，或者被“我"灼熱的目光所刺痛了似的。當時，林中雷雨交加?！拔摇眴枈W蓮卡是否懼怕雷雨，奧蓮卡略略沉吟后坦承“害怕”，因為她的母親是被閃電劈死的，那時她的母親正在野外邊走邊哭。奧蓮卡解釋說，母親在這個世界生活得太辛酸了，“上帝就來憐惜她，用天上的電結(jié)束了她的生命?！薄拔摇眴査趺粗捞焐嫌须?？奧蓮卡說自己念過書，并相信“凡是被雷打死的，在戰(zhàn)場上陣亡的，因難產(chǎn)而死掉的，都要升天堂。書上根本沒有寫過這種話，不過這是實在的。我母親眼前就在天堂里?！彼踔琳J為，自己日后也會被雷電劈死，到時就能到天堂里去。她期待著這種超越世間苦難的死亡——我就是想照這樣死掉。我要穿一身極貴重、極時髦的衣服……胳膊上戴手鐲。然后，我就站在石墳的頂峰上，讓閃電打死，給大家都看見。一聲可怕的響雷，然后一切就結(jié)束了。

奧蓮卡鄙視在樹林里“生不如死”的生活，向往著雷電中衣衫光鮮的死去，因為所有的人都能看見，就一定要死得“好看”。雖然“我”說她現(xiàn)在的服裝很配，“就像是青翠的樹林里一朵紅花”，奧蓮卡仍堅持認為“這身衣服不值錢，不會好看”，她要死在閃電照徹的瞬間，衣服值錢才能與天賜之死相匹配。

在1978年的戛納電影節(jié)上，有部名叫《我的親昵而溫柔野獸》的蘇聯(lián)影片參加競賽，該片如閃電劃過戛納的夜空，其林中女妖般的神奇故事，一女對三男的情愛悲劇，給評委和觀眾留下別樣的記憶。多年后，我在香港電影資料館看到此片，驀然發(fā)現(xiàn)——該片就是契訶夫小說《游獵慘劇》的電影版。名字雖與原作迥異，但從主題到人物關(guān)系及劇情架構(gòu)，幾乎是對原著描紅式的忠實還原。片名中“我的溫柔野獸”，是女主人公奧蓮卡對青年偵訊官“我”的親昵稱謂。電影開始不久，就是“我”與奧蓮卡因避雨相識，兩人沖上去關(guān)窗，“我”借機將手壓在她的手上，奧蓮卡立即意識到了其中的挑逗與誘惑，她敏感地抽回手，此后有了關(guān)于雷電之懼的問答。率真的奧蓮卡訴說了愿死于閃電的理由一她直視著鏡頭和“我”，那是對苦難現(xiàn)實的逃離，是對自由與真愛的渴盼。可惜，這個人間尤物最終未能如愿，父親的疾病，對真愛的向往，以及上流社會的誘惑，讓奧蓮卡疲于應(yīng)付。

閃電或許只是奧蓮卡浪漫的想象，是某個既現(xiàn)實又縹緲的象征。但在具體生活里，卻并非脫離實際，相反，或許是太過實際了，充滿著物質(zhì)的牽絆。奧蓮卡身陷于管家丈夫、伯爵情人、心愛的偵訊官所編織的游獵之網(wǎng)，在情與欲、愛與嫉的多重圍堵中，不明不白地被槍殺了。她無法借助閃電承接天愛，唯有在彌留之際保持緘默，將殘存的真愛遺留給了無情的情人。

二

在十八、十九世紀，或更早時期的風(fēng)景名畫中，有時會出現(xiàn)閃電。通常，是在田野或海上，天、地、海連成一片，凝重沉暗的烏云襯托下，閃電顯得驚悚而峭拔。原本尋常的風(fēng)景，因閃電的出現(xiàn)，頓時增添了幾分詭譎或多義。每當看到這樣的畫面，總禁不住其背后的含義，不是對整個畫面，而是對那如蛛網(wǎng)或枝杈般造型的閃光。它們因突兀、不規(guī)則而愈發(fā)奇崛，一閃即逝卻被這樣定格在畫面里，讓觀者凝視、思忖、體味，并生發(fā)對陌生、超驗、非現(xiàn)實、不可知的奇風(fēng)異景的神往，心中既隱含了覬覦的敬畏，又有懵懂莫名的感傷。

除了直接目擊或畫家的營造，在我看來，生活的各種圖景中，最接近閃電造型的是物體的開裂——那亂箭式的斑痕，是時間與大自然的侵襲，像傷口，像縫隙，像枝權(quán)，沒有預(yù)先的設(shè)定，沒有規(guī)則的指向。

1965年，英國導(dǎo)演卡羅爾。里德執(zhí)導(dǎo)了米開朗基羅的傳記片《痛苦與狂喜》，好萊塢黃金時代最帥的明星查爾頓。赫斯頓扮演了這位文藝復(fù)興時期最丑的藝術(shù)巨匠。影片截取的是美國作家歐文.斯通的同名傳記片段，講述了米開朗基羅為西斯廷教堂創(chuàng)作天頂畫的故事。該片不是全息式人物傳記，著重呈現(xiàn)的是受命畫家與雇主教皇朱利安二世合作又沖突的關(guān)系。影片中，觀眾看到米開朗基羅在手腳架上下奔忙，反復(fù)揣摩描畫作《創(chuàng)世紀》，三百多畫中人在其手下從無到有，從簡單的線描色塊到血肉豐滿、栩栩如生。其中《創(chuàng)造亞當》的部分，無疑最為扣人心弦，畫面中亞當斜臥于山坡上，他身體矯健，卻似乎有些慵懶乏力，神情里有幾許無助、幾許悲哀、幾許渴望。他將一只手伸向大能的上帝，似在祈求，又似難舍。飛騰而來的上帝，正將一只手伸向其創(chuàng)造的第一個人，既像救助又像安撫。畫面停在兩手即將碰觸的瞬間，背景是寧靜晴朗的天空?？梢酝蒲?，當兩只手相接，將會產(chǎn)生怎樣驚天地泣鬼神的事。在設(shè)計和描畫這部分時，米開朗基羅似乎沒有猶疑，他為創(chuàng)造者與被造者的兩手之間，留下了一點空間，欲接未接，欲牽未牽，充滿交接的動感與渴望。

正是上帝與亞當之間的這點縫隙，讓整個畫面充滿了綿密張力，也給觀者留下無盡遐想。當人們仔細觀瞧那兩手，總會疑惑彼此之間正在移動、靠近，石破天驚的剎那仿佛隨時爆發(fā)，又突然被固化。當人們離開影院，離開米開朗基羅時代，或仰望西斯廷教堂的天頂畫原作，或看各種不同版本的仿真印刷，會發(fā)現(xiàn)，那兩只手之間已真的有了相連的紋理——那是時間的剝蝕，此畫已多處出現(xiàn)龜裂，天空與兩手的間隙，滋生出了大小不等的裂紋，這讓畫面添加了神來之筆——裂紋仿若道道閃電，讓無聲的畫面有了鳴響，讓上帝造人的壯舉愈加如真如幻，驚心動魄。

三

閃電的構(gòu)成，堪為奇異——陰陽糾纏，電火交織，天地銜接。充滿了似是而非，或似非而是，其中的真知與陋見，科學(xué)與非科學(xué)，謎團與疑團，論證與爭論，至今仍多猜想或有待商榷。

作為與宇宙同在的天象，閃電釋放出巨量的氮元素。據(jù)說這是生命的核心劑，人類的起源即可能與閃電相關(guān)。在各種科普著作或科教影片中，都在試圖闡釋閃電生成的復(fù)雜過程。雷雨云急劇堆積導(dǎo)致強大正負電荷中心的對撞，由此引發(fā)無比耀眼的各式光柱，以及攜巨大電流的一次次閃擊，天雷與地火的一次次強烈和鳴。當我也想描繪閃電的生成過程，不禁猶疑，擔心誤入盲人摸象式的證實與證偽？我相信，世間所有的觀察都是局部或片段。猶如莎士比亞《麥克白》中的那段獨白：“生活就像傻子們講的故事，滿是喧嘩與騷動，卻沒有任何意義?！笨梢詫⑵渲械摹靶鷩W”視為人對雷聲的闡釋，聲音響亮卻并不真的知曉其中蘊意。很多的科學(xué)理論，似乎都要先經(jīng)過癡人說夢的過程，具體到閃電，至今仍是待解謎團。僅僅是這一道轉(zhuǎn)瞬即逝的光，如此日常、簡單、不足掛齒，其規(guī)模、節(jié)律、能量等等，卻在說明著人類的渺小、局限與短視。

一般說來，個人與閃電遭逢，是極其罕見和偶然的事。說到雷鳴電閃，人會將其簡單歸結(jié)為極端天氣。極端就是少有，就是偶爾、罕見。但從更宏觀的角度觀察，人類卻幾乎可以說無時不在閃電的照徹之中。有關(guān)研究表明，不是每個時刻，而是每個分秒，世界各地都有雷電在閃耀，在每秒發(fā)出的大約600次閃電里，即有100次直接襲擊地球。專家稱，烏干達首都坎帕拉和印尼的爪哇島，是最易受閃電襲擊的地方。有一年，爪哇島竟有300天有閃電發(fā)生。史上最駭人的閃電，在1975年擊中了津巴布韋鄉(xiāng)村的某幢小屋——僅僅一次閃電，就讓21人瞬間殞命。

有一年春天，我曾在山東的孔孟故里探訪，徜徉在孔子家的大院，令我特別驚訝的是——竟有那么多株曾遭雷劈的古柏。這些原本枝繁葉茂的大樹，因閃電的瞬間過身，現(xiàn)已成了渾身枯焦的黑炭。有趣的是，它們竟多以某種特殊原因呈現(xiàn)出生命的頑強一雖主干成炭，或傾倒于地，或倚墻棲身，卻并未徹底消亡，身枯心不死。比如有一棵炭化的古柏斜伏在矮墻上，其樹心已成烏黑的空洞，但借助深埋地底的根須，竟得以另外的延續(xù)一如同精神不滅，新的根須從其底部奮力挺出。不知經(jīng)過多少年的沐風(fēng)櫛雨，如今，那些新枝已指向云天。

閃電融匯著生命的辯證法它是劊子手，也是魔術(shù)師。是摧毀，是破壞，同時也是催生與拯救。如同置身生命哲學(xué)的原鄉(xiāng)一所有的消逝，蘊含著所有的重現(xiàn);所有的死亡，也意味著所有的復(fù)活。太陽底下無新事，同時，太陽每天又都是新的。放之天下萬事萬物，就是一切的不可能，同時也是一切的可能。

四

或許是天譴，是警告，是危象，是責罰，甚至是奪命……閃電的后果總與苦痛相關(guān)。

其實，大數(shù)據(jù)告訴人們，閃電的懲戒并沒有想象的殘酷。比如，被閃電擊中的人，比例是數(shù)幾十萬分之一，而被擊中的人中，有三分之二的人完全沒有性命之虞。美國有位森林管理員曾被閃電擊中過七次——這是個意味深長的數(shù)字，恰與上帝創(chuàng)造世界及歇工的時日相同。這位森林管理員被閃電擊中的著力點次次不同，一次燙焦了眉毛，一次燒著了頭發(fā)，一次灼傷了肩膀，有一次甚至將他從汽車里甩到外面。每次都好像被人打了一拳，即使倒地，也會很快爬起來。這位堪稱“閃電俠”的神人如此調(diào)侃道：“閃電總有辦法找到我，告訴我要心存敬畏，不能掉以輕心。

電影《本杰明·巴頓奇事》也有一個被閃電擊中七次的配角。該片改編自菲茨杰拉德的同名魔幻小說，講述了一個平凡小人物的非凡人生——棄兒本杰明從出生就是衰朽老叟，此后由老及少逆生長，從老年到中年、少年，及至以嬰兒之身告別人世。原著篇幅短小，電影則增加了不少人物和細節(jié)，其中，特別增添了一位名叫道斯的人物——他與本杰明相識，兩人有不少探討人生的對話。年老體衰的道斯先生，有著不可思議的傳奇——被閃電擊中過七次。電影將道斯被閃電擊中的七次，打散了鑲嵌在影片里，就像穿插于文章中的標點符號。雖然多是對話或旁白中提及，但輔之的影像鏡頭，讓人大開眼界。

道斯先生常常如此對本杰明說起閃電：“我有沒有告訴過你，我被閃電擊中過七次？接著，他就會講，“有一次，我正在房頂上修漏洞”或者”還有一次，我過街去取郵....戌者“有一次，我正往田里去照看我的奶?！薄坝幸淮?，我坐在卡車里聽收音機.”“我和我的小狗散步在鄉(xiāng)間小路……"觀眾看到，道斯先生的每次被閃電擊中，都是日常的場景，閃電突然從天而降，道斯先生瞬間通體透明，被擊倒在地。而同道斯一起的比如奶牛、小狗卻安然無恙，奶牛懵然無知，小狗會去舔他的臉。

被閃電屢屢擊中，多么稀奇的天意，道斯先生竟有七次之多，且每次都能化險為夷、大難不死，為此，他感恩地總結(jié)說：“當我瞎了一只眼睛，幾乎聽不見塵間喧囂，動不動就抽搐，總是丟三落四，上帝卻依然扔下閃電來，用他的方式提醒我，能夠活著已經(jīng)是樁幸運的事了?！庇捌Y(jié)尾，是曾經(jīng)滄海的本杰明的旁白：“一路上，你碰到那些在你生命中留下印記的人……有人被閃電擊中;有人在河岸邊安坐;有人是藝術(shù)家;有人游過英吉利海峽;有人通曉紐扣;有人了解莎士比亞有人是母親;有人能夠跳舞……”

人生，不過是不同的體驗和觀看的旅程。有人這樣多些，有人那樣多些。共同的歸途，大同小異。有各種各樣的生命，有各種各樣的體驗與觀看。其中的大多數(shù)平淡無奇，也有些異常詭譎，還有些屬于奇特中的奇特。閃電就是平中見奇，本杰明和道斯先生都是其中典型，一個從老到小、返老還童，一個反復(fù)被閃電擊中，兩人互為映襯，讓整部電影增添了豐富的人性元素。除了頗為新鮮的奇崛意外，還有生命的天趣與無解。

五

閃電與人類有天地之隔，亦有天地之交。對于肉眼凡胎的世人，閃電能夠遇見卻不得預(yù)知，能夠猜想或闡釋，卻難以明辨其中真意。以人眼觀察和聆聽，每次的閃電或雷鳴都大同小異，其含義應(yīng)不難辨析。雖然有種種不明，人們?nèi)云诖軌驅(qū)ζ溥M行深入的開發(fā)與利用，要知道，每一剎那的閃電，其能量都遠勝過一座巨大的發(fā)電廠。

人類已經(jīng)開發(fā)了諸多太陽的能源，閃電背后卻留著無數(shù)空白，等待著發(fā)現(xiàn)與利用。認識和開發(fā)閃電，就是發(fā)現(xiàn)和建立天地之間、人與自然之間的關(guān)系。

美國藝術(shù)家沃爾特。德?，斃麃唲?chuàng)作過“大地藝術(shù)"的系列作品，我從一部紀錄片里看到過其中的《閃電原野》，就是地對天的互動一四百根不銹鋼金屬桿，被置放在新墨西哥州西部高原的沙漠上，金屬桿間隔排列，其尖銳頂端位于共同的水平面上，從高處望去構(gòu)成一個整體。當雷電發(fā)生時，這些金屬導(dǎo)體，就讓閃電在天空中描畫出不同的形狀。通過金屬桿，與閃電的釋放建立聯(lián)系。當然，具體到閃電呈現(xiàn)的造型、面貌和效果，是要“聽天由命”，因為藝術(shù)家不能把控，效果取決于天。若說“巧奪天工”，此處的“奪”可解釋為“嫁接”或“妙用”。

通常，人們將中國哲學(xué)的最高境界，概括為“天人合一”。何謂“合一”就是不同極地的相融。彼此之間必然需要某種連接，無論高高在上的天，還是或站或伏在地上的人，必須要有個牽連的所在。最直接的自然現(xiàn)象，莫過于彩虹或閃電。不管時間長短，二者確是連接兩極的形影，猶如天與地、人與神的約定。

眾所周知，在《圣經(jīng)。創(chuàng)世紀》中，彩虹是神與諾亞立約的象征。若將人與神的約定再增加一項選擇，或許還應(yīng)該有閃電。如果說彩虹的契約呈現(xiàn)的是和平、詩意與柔情，閃電的契約則彰顯了鋒銳、嚴謹與雄健，二者恰可剛?cè)嵯酀?h3>六

閃電是意外、突然、驚駭、恐懼、高危，也可能是奇觀、刺激、驚艷、絕美。

閃電的倏忽快捷，瞬間熄滅，讓人對其萌發(fā)不同的復(fù)雜心理感受——既驚且喜，既懼/又盼。有時，當我想到那些英年早逝的天才人物，也會油然想到閃電——他們來去匆匆，瞬間絢爛，照徹人間;又迅速沉落，消失于浩渺天穹。他們留給后人的是非凡的生命絕響和精神遺存，令平庸的我輩徒發(fā)唏噓悲嘆。

饒有意味的是，在漢語世界里，關(guān)于“天”或“天象”的語境，多與神、道、上帝、天堂有關(guān)。

冥冥之中，似有神啟。一個烏云密布的傍晚，我偶翻《說文解字》，驚異發(fā)現(xiàn)——古人造字時，就已將閃電當作了神的語言。“神”字被如此解釋：“天神，引出萬物者也。從示申?！倍鴱奈淖譁Y源看，“申”“電”“神”竟原本是同一個字，后來慢慢演進而分化?！吧辍钡谋玖x就是“閃電”和“天神”。甲骨文中的“申”字，如神秘的劈靂朝不同方向開裂，完全就是閃電的象形。到了金文，才將“申”加“示”旁，另造出“神”字。傳說，倉頡起初創(chuàng)造文字時——天雨粟、鬼夜哭之所以如此的驚天動地，是因為文字昭示了真相。至此，我恍然意識到自己正開始接近閃電的本義，那里隱含著遠古的默示。我不禁屏聲靜氣，等待著那道閃電——它們來自天界，或許就是至高無上的大能者的發(fā)言……

王樽，作家，現(xiàn)居廣東深圳。主要著作有《與電影一起私奔》《人間煙火》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