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雨薇

(南開大學(xué) 文學(xué)院，天津 300000)

兩宋時期，禪宗經(jīng)歷了唐末五代廢佛劫難后，又如枯木逢春，重新席卷了廟堂江湖。帝王國戚的扶持、士人學(xué)者的推獎、野老百姓的膜拜都促使禪宗向著社會各個方面滲透開去。宋代士人多游走于儒釋道三教之間，名公參禪、大吏問道、耽思禪悅者不勝枚舉。士大夫與名僧大德的交往事跡往往被納入僧傳或燈錄中，成為一時之美談，其中較為引人注目的一例為陸游與松源崇岳的交往。二人的交往事跡見之于歷代佛教文獻，部分燈錄更是將陸游直接列為松源崇岳的法嗣，然而翻閱當(dāng)事人的相關(guān)作品，卻未有對“問法”一事的任何記錄或描述。陸游的《劍南詩稿》與《渭南文集》中均未記載，松源崇岳的《語錄》中也未提及陸游。本文欲就陸游與松源崇岳之關(guān)系作一番考察，以探索二人真實的交往情況以及法嗣之真?zhèn)巍?/p>

一、陸游與松源崇岳行蹤對比

據(jù)陸游塔銘、語錄及歷代佛傳所載(1)如明代明河撰《補續(xù)高僧傳》、明代通問編定，施沛匯集《續(xù)燈存稿》、明代文琇集《增集續(xù)傳燈錄》、清代自融撰，性磊補輯《南宋元明禪林僧寶傳》等文獻。，松源崇岳本為處州龍泉(今屬浙江)吳氏子，自幼卓犖不凡，慕出世法。紹興二十四年(1154)，年二十三時棄家，于大明寺受五戒，首謁靈石妙公。紹興二十八年至三十一年間(1158—1161)，往徑山參大慧宗杲。后聞大慧宗杲盛贊蔣山應(yīng)庵，前往參應(yīng)庵。隆興二年(1164)，得度于臨安西湖白蓮精舍。其后，入閩見乾元木庵永禪師。乾道三年(1167)，見密庵咸杰于衢州西烏巨山乾明禪院。咸杰先后入主蔣山、華藏寺，崇岳皆隨行。其后于平江澄照寺出世，先后住江陰光孝寺、無為冶父寺、饒州存福寺、明州香山寺、平江虎丘寺等。嘉泰二年(1202)，跏趺而寂。塔成四年后，其弟子香山光眭遣侍者道敷向陸游求銘。

紹興三十年(1160)正月北歸以前，陸游一直在福州為官。之后北歸過永嘉(今屬浙江溫州)，到行在，三十一年罷官返里。松源崇岳在這幾年間先往臨安徑山寺參大慧宗杲，繼往金陵蔣山寺參應(yīng)庵曇華。徑山寺始建于唐代，法欽禪師遵師囑于杭州徑山山頂結(jié)庵講法，創(chuàng)建道場。代宗時，下詔建徑山禪寺。南宋乾道二年(1166)，孝宗游徑山，額賜“徑山興圣萬壽禪寺”[1]464。金陵蔣山寺原為梁釋寶志墓旁開善精舍，唐時為寶公院，宋為太平興國寺，后改為蔣山寺[1]87。兩人各處一方，陸游的作品中也沒有任何與崇岳相關(guān)的記載。

紹興三十一年冬季，陸游再入都為史官，兩年后，即隆興元年(1163)，除左通直郎通判鎮(zhèn)江府。隆興二年，到鎮(zhèn)江(今屬江蘇)通判任。此年，崇岳在臨安西湖白蓮精舍得度，隨后便入福建，參木庵永禪師，直到乾道三年才前往衢州(地處浙江省西部)拜密庵咸杰禪師。陸游于此段時間中改任通判隆興(治所在今江西南昌)軍事，乾道元年至建康二年到隆興，不久免歸，自此開始了于鏡湖三山的卜居生活。兩人仍沒有任何明面上的交往。

松源崇岳參密庵咸杰后，先后隨其移住蔣山、華藏寺，直至淳熙四年(1177)在臨安徑山寺開悟。陸游在乾道六年(1170)閏五月十八日赴夔州(今屬重慶)通判任之前，一直居于故鄉(xiāng)山陰，未見有去往建康蔣山寺、無錫華藏寺的記載。其后便是在蜀地流連多年，直至淳熙五年(1178)在蜀詩篇為孝宗所見，始奉詔別蜀東歸，秋季抵達杭州。雖然此時崇岳同在臨安，但沒有記載證明兩人有過交往，且陸游除提舉福建路常平茶事后，旋即返里，冬季便赴閩任。淳熙六年(1179)秋季，奉詔離建安(今福建建甌)任。途中奏乞奉祠，留衢州皇華館待命。后改除朝請郎(正七品)提舉江南西路(3)復(fù)旦大學(xué)歷史地理研究所《中國歷史地名辭典》：北宋天禧二年(1018)分江南路西部置，治所在洪州(南宋初升為隆興府，今江西南昌市)，轄境相當(dāng)今江西省大部和湖北大冶、通山、陽新等地。元廢。常平茶鹽公事，賜緋魚袋。十二月到撫州(今屬江西)任。除外官期間，陸游四處游歷，多與方外人士接觸，詩稿與文集中均有記載。淳熙十一年(1184)，陸游六十歲，在故鄉(xiāng)領(lǐng)祠祿，游山泛水，均有詩。此年正月，松源崇岳出世，首住平江府澄照禪院。

陸游一直居于鄉(xiāng)里，直到淳熙十三年(1186)，除朝請大夫(從六品)，知嚴州(今屬浙江)。動身赴任之前，先至行在臨安，暮春返里后又遍游家鄉(xiāng)山水名勝，最后于七月三日到嚴州任。兩年后任滿還故鄉(xiāng)。淳熙十五年(1188)冬季除軍器少監(jiān)，入都。明年，罷官返里。自此陸游一直居于故鄉(xiāng)領(lǐng)祠祿。崇岳禪師則多次入住著名寺院，名聲大盛。據(jù)塔銘所記，禪師先后住吳郡澄照寺、江陰光孝禪寺、無為冶父禪院、饒州薦福禪院、四明香山智度禪院和蘇州虎丘云巖禪院。

吳郡澄照寺又為平江府(今蘇州)澄照禪院?！秴强D經(jīng)續(xù)記》卷中載，“在長洲縣西北陽山下，方俗以為丁令威所居?！秷D經(jīng)》吳縣界有丁令威宅，此殆是歟。錢氏時有泉出于寺中，因名仙泉，后改曰澄照寺”[2]。江陰(今屬江蘇)光孝禪寺，宋乾道元年(1165)，有洽公者來主寺事，宗風(fēng)既振，興利補壞，庶務(wù)畢舉。無為冶父禪院，位于冶父山(今安徽廬江)。按《冶父山志》載，開山祖師終年人虎相依，道行高潔，禪理圓融，唐昭宗聞其名，賜號“孝慈伏虎禪師”，建伏虎寺于山頂，建冶父寺于南麓。四明香山智度禪院，在明州(今寧波)。《浙江通志》卷一三：“《嘉靖寧波府志》：在縣東北三十里，即大蓬山支隴。唐常寂大師建寺于此，名智度，今名香山?！盵2]448

紹熙元年(1190)，禪師出任饒州薦福寺主持。饒州，因“山有林麓之利，澤有蒲魚之饒”而得州名。隋平陳后置饒州，州治在鄱陽縣，地處江西東北部。有薦福寺，坐落在鄱陽縣城東湖東岸，唐睿宗文明元年(684)立大獻佛寺，武后天授元年(690)改為薦福寺，中宗景龍中起塔，高十五層。

紹熙五年(1194)，禪師住平江府虎丘山云巖禪院。平江，今蘇州。城西北有虎丘山，山上有寺。北宋知州魏庠奏改寺名為“云巖禪寺”。南宋紹興初，高僧紹隆講經(jīng)虎丘，眾僧云集，聲名大振，遂成禪宗臨濟宗“虎丘派”，為東南“五山十剎”之一。

慶元三年(1197)，崇岳禪師出任靈隱寺主持。據(jù)《咸淳臨安志》卷八十載，“景德靈隱寺，在武林山東。晉咸和元年，梵僧慧理建，舊名靈隱。景德四年，改景德靈隱禪寺”[3]，名僧輩出，久負盛名。慶元五年(1199)，崇岳禪師退席靈隱，受韓侂胄之請，開山臨安報慈禪寺。

在此期間，陸游雖然一直居于山陰故里，與方外人士的交往卻絲毫不減，同時多應(yīng)其請作記文。紹熙元年，有杭州凈慈寺僧慧明來訪。紹熙二年(1191)，應(yīng)方士繇之請為建寧府尊勝院長老懷素作佛殿記。紹熙三年(1192)，杰上人歸成都，賦詩相送，又為僧慧明作《重修天封寺記》。紹熙四年(1193)，應(yīng)僧仲玘之請，為嚴州南山報恩光孝寺作記文。慶元五年，作《法云寺觀音殿記》。慶元六年(1200)，為泰州報恩光孝禪寺吉祥殿作碑文。

嘉泰二年八月四日，松源崇岳禪師年七十一，入寂。同年五月，朝廷以孝宗、光宗兩朝實錄及三朝史未就，宣召陸游元官提舉祐神觀兼實錄院同修撰兼同修國史。陸游于六月十四日入都，十二月，除秘書監(jiān)。

陸游晚年詩文創(chuàng)作熱度不減，細事瑣事均被納入寫作中，與方外人士的交往也無可避諱，悉數(shù)展現(xiàn)。據(jù)此推斷，如若陸游與大德松源崇岳有所交往，理應(yīng)有作品加以記錄，事實上，陸游對此卻是只字未提。加之，從行蹤對比上看，兩人同處一地的時間非常之短，交疊點非常之少，因而交往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二、《塔銘》撰寫之因緣

陸游《塔銘》最后記有撰寫《塔銘》之因緣：

塔成之四年，香山遣其侍者道敷以師八會語錄來求銘于游。游方謝事，居鏡湖上，年過八十，病臥一榻。得書不覺起立，曰：“亡友臨川李德遠浩實聞道于應(yīng)庵，蓋與密庵同參。德遠每與游談參問悟入時機緣言句，率常達旦。今讀師語，峻峭崷崪，下臨云雨，如五千仞之華山；蹴天駕空，駭心眩目，如錢塘海門之濤；虎豹股栗，屋瓦震墮，如漢軍昆陽之戰(zhàn)。追思德遠所言，然后知師為臨濟正宗應(yīng)庵密庵之真子孫也。[4]

《塔銘》提到求請塔銘者為松源崇岳法嗣香山光眭。香山光眭在陸游作品中并未提到，兩者的交游狀況未明。侍者道敷，《渭南文集》卷二二中有《敷凈人求僧贊》：“光剃頭，凈洗缽，頭頭拈起頭頭活。有時與，有時奪，受用現(xiàn)前活鱍鱍。敷道者，一短褐，欠個什么，更要惡水潑。將錯就錯也不妨，只在檀那輕手撥。道敷凈人求伽陀，見施主求買度牒，為說此數(shù)語。嘉泰辛酉四月十日放翁書?！盵2]42此贊為嘉泰元年陸游所作，其中“凈人”意為寺院中未行剃染而服種種凈業(yè)作務(wù)者。《禪苑清規(guī)》有“為眾僧滌除，故有凈頭，為眾僧給侍，故有凈人”[5]。此敷凈人欲求為僧，因而作者為之作贊?！笆陶摺睘椤胺套〕种?。大叢林住持可有多位侍者，分別任燒香侍者、書狀侍者、請客侍者(幫助接待客人)、衣缽侍者(幫助掌管住持錢物)、湯藥侍者(負責(zé)住持的飲食、醫(yī)療雜務(wù))、衣物侍者(幫助漿洗衣物)等?！盵6]兩者職能完全不同，兩個道敷或許并非一人。然而從陸游此贊到《塔銘》這一時間間隔中，道敷由凈人變?yōu)槭陶呤欠窨赡埽膊坏枚?，因而仍舊未能確認此道敷便是香山侍者，陸游與其交往存疑。如若陸游與松源崇岳一向交往甚少，為何其弟子要向陸游求塔銘？《南宋臨安都城政權(quán)下的僧侶與士人關(guān)系探析》[7]一文中提到，塔銘的撰寫涉及到佛教僧人群體與士大夫群體間的關(guān)系。宋代佛教世俗化愈加發(fā)展，與國家間的關(guān)系較為密切，士人階層也更多地參與到佛教事務(wù)中。南宋以來，士人憑藉其社會聲望和政治地位成為寺記與塔銘的主要寫作群體，僧人也主動向士人求記請銘借以提升名望，因而向當(dāng)時名望頗高的大文士陸游求請塔銘符合一時之風(fēng)尚。

此外，塔銘中還提到臨川李德遠。據(jù)《宋史》卷三八八《李浩傳》所載，李浩，字德遠，臨川人。紹興十二年進士，累官司農(nóng)少卿、大理卿，權(quán)吏部侍郎。夔路闕帥，命浩以秘閣修撰任。淳熙三年九月卒，年六十一[8]。李德遠學(xué)佛參禪，與禪僧來往密切，《嘉泰普燈錄》載“侍郎李浩居士”，字德遠，號正信，為天童應(yīng)庵曇華禪師法嗣?！斗鸱ń饻帯份d：“浩，字德遠，紹興末為光祿丞。常閱《楞嚴經(jīng)》，謁應(yīng)庵華禪師叩問禪道?！盵9]李德遠與陸游相交甚好，與友人參悟入時機緣言句，對應(yīng)庵、密庵一系禪法頗有心得。加之陸游與大慧宗杲一系禪僧本就多有交往，因而撰寫塔銘也順理成章。

從崇岳《語錄》來看，明確提及與其交游的士大夫有譙令憲、張镃、孟猷等人。

張镃，字功父，原字時可，號約齋，循王張俊曾孫，能詩善畫，其詩學(xué)則頗為精深，趙與虤《娛書堂詩話》稱其游意風(fēng)雅，與誠齋、放翁唱和詩多佳句。楊萬里《誠齋詩話》謂其寫物之工絕似晚唐，并作詩云：“尤蕭范陸四詩翁，此后誰當(dāng)?shù)谝还?。新拜南湖為上將，更差白石作先鋒?！盵10]

張镃與陸游關(guān)系甚密。淳熙八年，張镃以所著詩編相贈，陸游為長句謝之。淳熙十四年(1187)，張镃書至，謂已得祠祿，陸游賦詩賀之。淳熙十六年(1189)，張镃有《呈尤侍郎陸禮部》、《謁陸禮部歸偶成二絕句》。紹熙三年，陸游在故鄉(xiāng)，張镃寄詩至，有和作。嘉泰二年，陸游應(yīng)召入都，張镃聞其赴召，喜而賦詩?！赌虾肪砥哂小蛾憞乐莞罢傧渤扇姟?。

燈錄中張镃乃密庵杰法嗣，如《佛法金湯編》：“镃，號約齋，官至直秘閣學(xué)士。見密庵杰禪師之后，以書告其悟由。”[11]镃嘗聞鐘聲悟道，并作有一偈。明代朱時恩所著《佛祖綱目》、元賢所輯《繼燈錄》、凈柱所輯《五燈會元續(xù)略》，以及清代自融撰、性磊補輯《南宋元明僧寶傳》等燈錄佛傳均有所記載。既與松源同為密庵法嗣，又與陸游為好友，那么張镃在兩者間作為一個中介串聯(lián)起來，并非不可能，但這也只是為陸游間接了解松源崇岳提供了某種可能性。

細讀塔銘最后一段，兩人的交往似乎只是松源禪師寂滅后，于北高峰立塔，塔成四年后，香山遣侍者道敷以松源語錄請陸游為之作銘。陸游或從友人處知曉松源崇岳之生平事跡，又根據(jù)語錄中之思想，加以結(jié)合，撰寫了《塔銘》。塔銘所用的也是比較普遍的格式。

苦于沒有材料明確記載二人的交往，有觀點認為“涂毒策禪師”即“松源崇岳”[2]37。樓鑰所作《徑山涂毒禪師塔銘》載：“師名智策，姓陳氏，天臺人，自號‘涂毒巖主’，英敏穎異，父母素奇之。十歲，護國僧楚光見之，曰：‘此子風(fēng)骨巉巉，有出塵之姿?！至?，遂祝發(fā)，光授以經(jīng)律，理詣?wù)褟兀某隽鬏?。性剛簡，居處語默肅如也。尤不喜泛交，善則慕之，有不善，雖親昵亦絕不與通?！盵12]根據(jù)此段記載，涂毒策禪師為天臺陳氏子，其所居地與處州龍泉并非一處。就嗣法來看，宋代正受編《嘉泰普燈錄總目錄》記其為泐潭典牛天游禪師法嗣，同塔銘記載禪師出世后，住于黃巖普澤，為典牛焚香一致?！秴擦质⑹隆贰ⅰ独m(xù)傳燈錄》、清代超永編輯《五燈全書目錄》與性統(tǒng)編集《續(xù)燈正統(tǒng)》均記其為云巖游禪師法嗣?！皶r豫章云巖游禪師號典牛，聲震江湖，師往投之”，“出世，住黃巖普澤，為典牛焚香，是為黃龍四世孫”[12]178，則禪師為黃龍派四世孫，與楊岐派子孫松源崇岳實非一人。

涂毒策禪師與陸游確有交往，二人的交往事跡，宋代道融在《叢林盛事》中已有所記載。陸游居鄉(xiāng)里鑒湖時，兩人來往密切。涂毒策禪師于紹熙壬子秋七月示寂，放翁以詩哭之，并為其作贊二首。元代熙仲集《歷朝釋氏資鑒》有相同記載。陸游作品中有贊兩首，“骨相瑰奇，風(fēng)神蕭散。貌肅而和，語盡而簡。畫得者英氣逼人，畫不得者頂門上一只眼”[2]37“涂毒不自贊，留待三山老。試問卿上人，贊好莫贊好。海中忽起劫初風(fēng)，北斗柄折須彌倒”[2]38?！犊迯缴讲呃稀芬皇祝骸搬п堥T萬衲傾，翩翩只履又西行。塵侵白拂繩床冷，露滴青松卵塔成。遙想再來非四入，尚應(yīng)相見話三生。放翁大欠修行力，未免人間愴別情。”[13]此詩紹熙三年秋作于山陰，此時涂毒策禪師已逝世。

綜上，“涂毒策禪師”即“松源崇岳禪師”的說法并不可信。

三、“問法”與法嗣

雖然陸游與松源崇岳的作品中并未有任何交往的記載，卻無礙后世僧傳燈錄對二人交往的大肆描述?，F(xiàn)存較早記錄陸游與松源崇岳交往事跡的文獻為元代熙仲所集的《歷朝釋氏資鑒》，其中“待制放翁陸公游”條：“問靈隱松源岳禪師云：心傳之學(xué)，可得聞乎？師云：既是心傳，豈從聞得？公領(lǐng)解，獻偈云：幾度驅(qū)車入帝城，逢僧一例眼雙青。今朝始覺禪家別，說有談空要眼聽?！盵14]

此段故事除佛教文獻外沒有任何記載，偈頌也未見于陸游詩稿，元代之后的燈錄及僧傳卻有不少該事的描述，如明代心泰所編《佛法金湯編》“陸游”條：“游，字務(wù)觀，號放翁，佃之孫，越之山陰人，仕至秘監(jiān)。嘗問松源岳禪師云：心傳之學(xué)可得聞乎？師云：既是心傳，豈從聞得？公領(lǐng)解，獻偈曰：幾度驅(qū)車入帝城，逢僧一例眼雙青。今朝始覺禪家別，說有談空要眼聽?！盵11]437清代性統(tǒng)編集《續(xù)燈正統(tǒng)》“秘監(jiān)陸游居士”條：“字務(wù)觀，號放翁，山陰人。嘗謁松源于靈隱，問心傳之學(xué)可得聞乎？源曰：既是心傳，豈從聞得？士點首默契，呈偈曰：幾度驅(qū)車入帝京，逢人一例眼雙青。今朝始見宗門別，說有言無要眼聽?！盵15]

據(jù)以上故事可知，陸游不但問法于松源，并在松源的提舉中砉然有所悟，同時呈詩偈一首以表自己對禪學(xué)的證解。除了問法與獻偈之外，還添加了陸游與涂毒策禪師的交往，如《佛法金湯編》：“公居鏡湖時與涂毒策禪師往來寖厚。策住雙徑，受生祭七日，跏趺而逝。公哭以詩曰：岌岌龍門萬仞傾，翩翩只影又西行。塵侵白拂繩床冷，露滴青松卵塔成。遙想再來非四大，尚應(yīng)相見話三生。放翁大欠修行在，未免人間愴別情(資監(jiān))?！盵11]437

或許兩位禪師同出于一則材料，導(dǎo)致后代學(xué)者將其誤認為一人。

根據(jù)以上考證，陸游與松源崇岳禪師的關(guān)系僅限于一篇塔銘，然而后世佛教文獻卻堂而皇之地將陸游視為松源崇岳的法嗣，其中自然有借重名士以自抬身份的心態(tài)。一般說來，有禪門傳承典籍(如宋代的五燈)明確記載的，才稱得上是真正的法嗣。陸游問法于松源禪師之事或許是編造的，法嗣的說法也不足信。僧傳燈錄中往往有類似記載，但也不必過于指責(zé)其“虛構(gòu)”，這些作品本身并非信史，也不必將其視為信史。“文詞有虛而非偽、誠而不實者”[16]，這些類似于小說、帶有文學(xué)色彩的作品透露出有關(guān)中國傳統(tǒng)宗教的真實訊息：中國傳統(tǒng)宗教不像西方教派具有嚴格的等級結(jié)構(gòu)，也并無不可改變的界限，隨時都可能“編造”出一個新的傳承體系，而這是應(yīng)該肯定而不是否定的現(xiàn)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