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曼鑫，宮玉波

(北京交通大學 語言與傳播學院，北京 100044)

一、引言

斯蒂芬·克萊恩是美國19世紀末的小說家、詩人。其一生雖然短暫，但卻創(chuàng)作出了許多膾炙人口的佳作，其中包括5部小說、2部詩集和300多篇短篇故事、新聞報道和隨筆[1]?！逗谏T士》(TheBlackRiders)和《戰(zhàn)爭是仁慈的》(WarIsKind)開創(chuàng)了美國意象派詩歌創(chuàng)作的先河?？巳R恩短暫的創(chuàng)作生涯沿襲了美國現(xiàn)實主義傳統(tǒng)，并以自然主義和意象主義著稱，其作品創(chuàng)新的寫作方式與獨樹一幟的主題風格吸引了許多評論家為其著書立說。

克萊恩創(chuàng)作的第一部小說就令其蜚聲國際，這部小說就是1893年出版的《街頭女郎梅吉》(Maggie,AGirloftheStreets)。這部小說對于克萊恩創(chuàng)作的重要意義不言而喻。小說第一次站在妓女的角度去反映當時美國社會的少數(shù)群體的工作與生存狀態(tài)。一經(jīng)出版就被譽為美國第一部自然主義小說。其代表作之一《紅色英勇勛章》(TheRedBadgeofCourage)1985年出版，這部作品讓克萊恩成為了擁有國際聲譽的作家。自此，克萊恩成為了當時美國為數(shù)不多的享有國際盛譽的作家之一。《紅色英勇勛章》第一次站在士兵的角度詮釋了戰(zhàn)爭的殘酷與荒誕，它幾乎可以說是粉碎了許多美國人的英雄夢想，小說以略顯殘酷的口吻講述了一個不一樣的戰(zhàn)爭的真相。

克萊恩的創(chuàng)作以生動的語言描述、深刻的主題和諷喻著稱。他作品的主題涵蓋了美國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包括對現(xiàn)實的無奈，對戰(zhàn)爭的恐懼，美國人的精神危機，內心的恐懼與孤獨，對殘酷現(xiàn)實的絕望等等。雖然克萊恩的小說令人難忘，但其詩歌、短篇故事和報道同樣讓人印象深刻。這其中就不乏一些耳熟能詳?shù)募炎?，譬如《薩立文縣的故事及隨筆集》(TheSullivanCountyTalesandSketches)、《海上扁舟冒險故事集》(TheOpenBoatandOtherTalesofAdventure)等。

二、詩人克萊恩與其詩歌中的自然主義

克萊恩的大部分詩作都收錄在了《黑色騎士》和《戰(zhàn)爭是仁慈的》這兩部詩集里面，其中《黑色騎士》收錄了68首詩作，《戰(zhàn)爭是仁慈的》收錄了27首。克萊恩的詩歌在當時也具有濃厚的個人特色。克萊恩的詩歌大部分由自由體創(chuàng)作而成，擺脫了傳統(tǒng)詩歌在形式上的束縛，自由自在的表達令克萊恩的詩歌充滿了情緒。除此之外，克萊恩的詩歌大多短小，可讀性強。這些短小的詩句使得克萊恩的詩歌能夠明確地表達詩人的態(tài)度，想法和情緒?？巳R恩現(xiàn)有的詩歌主題大多傾向于討論人與自然、人與社會、人與宗教的反思[2]，而這些詩歌都體現(xiàn)出了其濃烈的自然主義傾向。

克萊恩的詩歌和他的小說與短篇故事一樣，都是其自然主義哲學思考的體現(xiàn)?？巳R恩的自然主義傾向與他所處年代具有一定的關聯(lián)性?？巳R恩所處的19世紀末至20世紀初是美國社會的轉型時期。近代農業(yè)向工業(yè)化的轉變推動美國發(fā)展進入了快車道，經(jīng)濟的迅速發(fā)展促使人們的觀念急速變化，由于觀念沖突產(chǎn)生的矛盾一觸即發(fā)。這是馬克·吐溫口中的“鍍金時代”，矛盾沖突與信仰的崩塌隱藏在了金錢的外衣之下。在各種思潮矛盾涌動撕扯下的美國社會，自然主義開始萌芽。

19世紀晚期，自然主義產(chǎn)生于法國，并于19世紀末20世紀初傳播至美國、歐洲。自然主義文學承襲歐洲現(xiàn)實主義，是西方近代文學的一個重要流派。從創(chuàng)作手法上來看，自然主義一方面排斥浪漫主義夸張、抒情等主觀表達情緒的因素；另一方面輕視現(xiàn)實主義對現(xiàn)實生活的典型概括，而追求絕對的客觀性，崇尚單純地描摹自然[3]。因此，自然主義往往用最簡單的不加修飾的語言描寫最殘酷的社會現(xiàn)實，不經(jīng)雕琢，不含任何粉飾，將最真實的一面展現(xiàn)到讀者面前。而克萊恩的詩歌正是典型的自然主義創(chuàng)作風格。他的詩歌篇幅短小，語言精練，但確是最真實的情感宣泄，描寫的也是最真實的社會?！逗谏T士》這部詩集主要是講述人們的信仰危機。整部詩歌以《圣經(jīng)》為背景，講述了上帝與不再信仰他的人們之間的沖突。人們對自己的信仰感到失望，進而拋棄了信仰，甚至憎恨信仰，但在面對現(xiàn)實的時候又表現(xiàn)得無可奈何?！稇?zhàn)爭是仁慈的》是克萊恩詩歌的另一個主要議題，那就是戰(zhàn)爭。1899年首次出版的詩集《戰(zhàn)爭是仁慈的》，對戰(zhàn)爭的殘酷進行了不帶有任何感情色彩的客觀描述，天然明快的語言更加襯托出戰(zhàn)爭的殘酷，反觀標題《戰(zhàn)爭是仁慈的》，這種鮮明的反差，使得詩歌的主題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

三、克萊恩詩歌的主題

(一)破碎與放縱

自然主義文學運動的核心內容是“絕對決定論”，也就是說，外部條件對于一個人的發(fā)展起到絕對的作用[4]。人的主觀能動性在自然規(guī)律與社會發(fā)展面前不值一提。人類似乎永遠被一個看不見的手操控著，沒有自由。此時此刻“美國夢”已經(jīng)開始破碎，自然主義的創(chuàng)作將破碎的美國夢展現(xiàn)在讀者的面前。那是一個信仰破碎的時代，人們打碎了他們的信仰，精神的世界變成了一片“荒原”。此時，克萊恩的詩歌有兩個相關的主題值得我們去思考：第一，信仰的破碎鑄成了精神的荒漠；第二，失去信仰的人類無所慰藉，他們開始了末日的狂歡。

XXI

A man said to the universe,

“Sir, I exist!”

“However,” replied the universe,

“The fact has not created in me

A sense of obligation.”

-Stephen Crane (WarIsKind)[5]

詩歌《一個人對宇宙說》是克萊恩詩歌中被引用比較多的一首，這首詩講的是人類信仰的崩塌。宇宙此時代表著人類可以依靠的信仰，代表著人類認為的比他們更加強大的存在，又或者是神明。人類對宇宙說“Sir,I exist.”仿佛在引起“宇宙”的關注。此時的人類孤獨無助，因此我們呼喊著尋求關注，希望“宇宙”能夠承認我們的存在，然而“宇宙”的回應卻是“The fact has not created in me/ A sense of obligation.”宇宙冷漠的回應，就好像人類的存在對于宇宙來說不值一提。整首詩簡短，但卻蔓延著濃濃的化不開的絕望?！坝钪妗痹诖颂幋碇梢哉热祟惖牧α?，可以為人類所依賴的力量，但是當我們真正需要“宇宙”的時候，得到的卻是一個冷漠的背影。信仰的崩塌讓人們失去了希望，即使再苦苦哀求，換來的也不過就是冷漠相對。

X.

Should the wide world roll away,

Leaving black terror,

Limitless night,

Nor God, nor man, nor place to stand

Would to be me essential,

If thou and thy white arms were there,

And the fall to doom a long way.

-Stephen Crane (TheBlackRiders)[6]

詩歌的開頭就設定了一個彷佛末日的場景，“滾動而去”的廣袤的大地，黑色恐怖無垠的夜色，這樣的場景襯托出此時此刻人們的內心世界，原本存在的世界已經(jīng)離我們遠去，留下的是無盡的黑暗。19世紀末20世紀初的美國正處于社會的轉型時期，人們熟悉的世界已經(jīng)逐漸遠去，留下的新世界看似繁榮卻暗藏危機。一切都消失了，“Nor God, nor man, nor place to stand。”人們失去了信仰，失去了自我，墮入了無邊的黑暗。此處詩人連續(xù)用了三個“nor”，語氣延綿又短促，讀起來有一種令人窒息的感覺，仿佛在嘆息又好像在吶喊，對這虛無的一切表示憤怒但又無可奈何，只能隨波逐流地墮入深淵。就在人們都陷入絕望的時候，“white arms”代表愛人，只有愛的陪伴可以讓人們在墮落的時候不至于絕望，愛可以戰(zhàn)勝死亡，戰(zhàn)勝黑暗。

(二)戰(zhàn)爭與死亡

戰(zhàn)爭與死亡是克萊恩詩歌的另一個重要主題。小說《紅色英勇勛章》中充滿了克萊恩對于戰(zhàn)爭的思考。他筆下的戰(zhàn)爭充滿了自然主義的哲思。戰(zhàn)爭第一次以其最真實的面貌出現(xiàn)在了讀者的面前?？巳R恩筆下的戰(zhàn)爭已經(jīng)褪去了英雄主義與浪漫主義的外衣，而是仿佛屠宰場一般收割著無數(shù)的生命?？巳R恩對于戰(zhàn)爭的思考不僅表現(xiàn)在小說作品中，他的許多詩都以此為主題，例如《戰(zhàn)爭是仁慈的》這部詩集，題目就極具視覺沖擊力，表面上是在歌頌戰(zhàn)爭的“仁慈”，實際上卻毫不掩飾地將戰(zhàn)爭的殘酷、荒誕與虛偽展現(xiàn)在了讀者的面前。是的，戰(zhàn)爭是殘酷的，雖然它披著華麗的外衣。

關于戰(zhàn)爭與死亡的主題，《戰(zhàn)爭是仁慈的》這部詩集集中體現(xiàn)了克萊恩對這一主題的想法。“Do not weep maiden, for war is kind”可以說是克萊恩戰(zhàn)爭題材詩歌的一個代表作。這是一首獨白式的詩歌，整首詩都是詩人在勸說不同的人不要因為戰(zhàn)爭帶走了他們愛人的生命而感到憂傷，因為戰(zhàn)爭是“仁慈”的。這首詩仿佛是作者對戰(zhàn)爭的嘲弄，詩歌中所描寫的戰(zhàn)爭的殘酷與詩歌的題目“戰(zhàn)爭是仁慈的”形成了鮮明的反差。全篇第一、三、五三個詩節(jié)講述了三段戰(zhàn)爭的故事，分別是失去愛人的少女、失去父親的孩子與失去孩子的母親?？巳R恩用自然主義的表現(xiàn)手法，直觀地描繪了戰(zhàn)爭的殘酷，有“戰(zhàn)馬上孤獨飛奔”的少女的愛人，有“在戰(zhàn)壕中翻滾”然后含恨而亡的孩子的父親，還有被華麗的裹尸布包裹住尸體的兒子。詩人對戰(zhàn)爭進行了最直接的描述，沒有任何修飾，然而每一個殘酷的故事在講述完畢以后都以“不要哭泣，戰(zhàn)爭是仁慈的”作為結尾，這種情緒上的巨大落差更加凸顯了戰(zhàn)爭的殘酷與現(xiàn)實的可怖。重復出現(xiàn)的“戰(zhàn)爭是仁慈的”一次又一次將讀者的情緒推向了高潮，將諷刺的效果推向了極致。

除此之外，在詩節(jié)二、四中詩人還諷刺了“英雄主義”，直言英雄主義是戰(zhàn)爭殘酷現(xiàn)實的遮羞布，是統(tǒng)治者的騙局，是一種精神毒藥。這首詩中間用了很多帶有積極意象的詞去歌頌戰(zhàn)爭，克萊恩形容戰(zhàn)爭是“光榮的”“仁慈的”，殺戮是一種“美德”、是“高尚的”，甚至經(jīng)歷過戰(zhàn)爭洗滌的裹尸布都“光鮮亮麗”“光彩奪目”。然而被這些美好的詞匯包裹下的戰(zhàn)爭卻是無比可怕的。詩人在第二章揭示了戰(zhàn)爭是一場騙局。人們“渴望戰(zhàn)斗”，想要成就自己的英雄夢想，然而這不過是統(tǒng)治者的騙局。光榮和夢想屬于“神”和“國王”，留給普通人的只有死亡。他們的死亡成就了統(tǒng)治者偉大的夢想。

(三)孤獨與躁動

克萊恩的作品中，人是一個矛盾體。人們在這個疏離的社會中極度的孤獨但內心又極其躁動不安。每一個人都在這種極度的孤獨與躁動之中撕扯、煎熬。在《紅色英勇勛章》中，克萊恩塑造了一個疏離的世界，在這個世界中，每個人都仿佛生活在一座孤島，沒有人愿意或者能夠了解周圍人的想法。然而，恐懼卻是切實存在的。人，作為孤獨與躁動的矛盾體，在克萊恩的詩歌中也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

IX

I stood upon a high place,

And saw, below, many devils

Running, leaping,

And carousing in sin.

One looked up, grinning,

And said, “Comrade! Brother!”

-Stephen Crane (TheBlackRiders)[6]

這首詩描繪的是克萊恩眼中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我們每個人都認為自己“站在高處”(stood upon a high place)，與這個世界的其他人隔絕。我們只關心自己的想法，認為自己是正確的，并不想了解別人，也很難了解別人。因為在詩人看來，他人就像是一群“惡魔”(devil)。人們在罪惡中“狂歡”。此詩的最后，作者提出了一個很有哲思的問題，那就是沒有人可以獨立于社會之外，每個人都是一樣的。一個“惡魔”抬頭面對詩人，稱呼他為“同志、兄弟！”既然每個人都是一樣的，那么我們自己又是什么？也是別人俯視的惡魔。

V

Once there came a man

Who said,

“Range me all men of the world in row.”

And instantly

There was terrific clamour among the people

Against being ranged in rows.

There was a loud quarrel, world-wide.

It endured for ages;

And blood was shed

By those who would not stand in rows,

And by those who pined to stand in rows.

Eventually, the man went to death, weeping.

And those who staid in bloody scuffle

Knew not the great simplicity.

-Stephen Crane (TheBlackRiders)[6]

這首詩克萊恩描寫了人與人之間敵對又疏離的關系。此處的“row”代表著人類社會的秩序。人們渴望“秩序”，想要一切都能夠井然有序地進行，但是在這樣混亂無序的世界里，渴望“秩序”是如此的格格不入，因此遭到了其他人的抗議與反對。直到最后，人類社會依然沒有建立起秩序，雖然這件事情是如此的簡單。詩人描寫了人們不愿意彼此為伍但是又渴望秩序的矛盾狀態(tài)。人們渴望生活在一個有序的世界里，但又已經(jīng)適應了世界這種混沌的狀態(tài)，人與人之間疏離的關系，將人類社會推向了更加混亂的深淵。

此處的“row”除了意指“秩序”以外，還可以理解為人類社會的文明。聯(lián)想到當時的時代背景，我們也可以看到作者在這里對于何為文明的思考。文明幫助人類建立了秩序，然而也是文明的發(fā)展讓人類社會徹底陷入混亂，人們變得越來越自私，越來越孤獨，人們的精神也不再富足，而是變成了一片荒原。這都是克萊恩對于當時美國社會的思考。處于轉型期的美國社會，經(jīng)濟發(fā)展與科學的進步真的為美國人帶來了幸福嗎？在克萊恩看來，答案或許并沒有那么樂觀。經(jīng)濟的發(fā)展沒有讓人們擺脫貧窮，反而加大了貧富差距，富有的人變得更加富足，而貧窮的人依舊衣不蔽體，食不果腹?？萍嫉倪M步真的讓人們更加接近真理了嗎？或許并沒有，科技的進步反而讓人們變成了civilized savage。人們不再信仰上帝，失去了敬畏之心的人們在面對罪惡的時候變得更加肆無忌憚。

四、結論

雖然克萊恩在面對其詩人的身份的時候顯得極其低調，他更喜歡稱自己的詩歌為“l(fā)ines”即一些詩行，甚至他的詩都沒有題目，以編號草草處理，但這并不影響他詩歌的藝術價值。他的詩歌充滿著自然主義的特點，短小自然的寫作風格卻蘊含著詩人強烈的情感并加以宣泄。詩歌中充滿了克萊恩對于人、世界、宇宙與社會的思考，細細品讀，更見其深邃的哲理蘊含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