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海嘯,閆 磊
(南京中醫(yī)藥大學附屬醫(yī)院 江蘇省中醫(yī)院,江蘇 南京 210029)
中醫(yī)學對疾病的命名多為病位加病機,胸痹病位在心胸,病機為痹,痹通閉,閉阻不通之意,胸痹就是以胸部憋悶導致心痛為主癥的一種疾病,即現(xiàn)代醫(yī)學所謂冠心病[1]。胸痹包含很多種類,從病機分類,胸痹可分為實證和虛證,對于實證,古今醫(yī)家曾有過有大量的論述,然而,關于虛證的論述,古今文獻中并不多見,首次明確提出胸痹虛證這一概念的,是明朝的徐彥純,他在《玉機微義》中不僅指出胸痹包含實證和虛證,而且還從病理、病因、分類及治法上,詳細介紹了胸痹虛證,從而彌補了以前古人在中醫(yī)理論上的空白[2]。筆者特對《玉機微義》中有關胸痹虛證的論述做進一步的理論探討,以期為胸痹虛證的病機剖析與治法推廣提供理論依據(jù)。
《玉機微義》是一部集歷代方家各種理論、觀點、治法及方藥大成的綜合性醫(yī)科全書,書成于1396年,現(xiàn)存版本多達20余種,該書共五十卷,以卷分門,以門立病,以病著論,保存了大量亡佚的古醫(yī)籍,論述時疏通源流,引其要義,論下設方,條分縷析,分門詳述,有論有按,證方俱備,可謂廣而不雜,簡而能賅,故原名《醫(yī)學折衷》,徐彥純初撰論病17門,劉宗厚續(xù)增時不僅對原17門補充了病證,還仿其體例續(xù)增33門,改名《玉機微義》[3],其中在卷三十三·心痛門和卷四十八·痹證門中均提及虛證。
所謂虛證是相對實證而言,《玉機微義·心痛》曰“然亦有病久氣血虛損及素作勞贏弱之人患心痛者,皆虛痛者。”[4]概括歷代醫(yī)家的相關論述,胸痹是指以胸部悶痛,甚則胸痛徹背,喘息不得臥為主癥的一種疾病,證型分類尚未統(tǒng)一,有分為寒邪痹阻證、痰濁壅盛證和血瘀絡阻證三類的,也有細分為氣虛血瘀、氣滯血瘀、氣陰兩虛、氣血兩虛、痰濕阻脈、寒凝血脈、陽虛血瘀和心脈瘀阻等八證者[5]。以病機論,胸痹有虛實兩端,其中,寒凝、血瘀、氣滯、痰濁為實;氣虛、陰傷、陽衰、臟虧為虛[6]。故《玉機微義·痹證門》之《論痹因虛所致》篇中有“嚴氏曰痹證因體虛腠理空疏受之而成,逢寒則急,蓬熱則縱,隨所受邪氣而生證也。”的論述,無論病因是熱起還是寒加重,最終都可能導致體虛。
胸痹大分虛實,每證還可細劃分證,具體而言,又各有四證。實證包括氣滯血瘀、心脈瘀阻、痰濕阻脈、寒凝血脈;虛證則包括氣虛血瘀、氣陰兩虛、陽虛血瘀和氣血兩虛[7]。全面分析《玉機微義》中所引用的方家要義,不難發(fā)現(xiàn),無論是血、痰,還是氣,凡痹阻胸陽、心脈不暢皆為實證,不通則痛;胸痹累及五臟,無論是肺、脾、肝、腎,還是心,五臟虧虛,心脈失養(yǎng)皆為虛證,虛者不旺不榮也,不榮則痛[8]?!队駲C微義》對虛證釋義、釋法雖散見各卷,但論述較多,且從證候、病理到治法方藥多次論述,形成了一整套胸痹虛證體系學說,不僅從病機進行分類,還是以病機為象,以痛之病位為延伸,進行陰陽、虛實、標本多方面介紹。部位方面,實證的疼痛集中在胸中、脅下、胸部兩側和背部的肩胛之間以及兩臂內(nèi)側,虛證則為脅下與腰部牽引作痛;病因上,實證多因寒邪入侵、飲食失節(jié),而虛證則是受年老體弱、營養(yǎng)不良等因素影響??梢姡乇蕴搶嵑疅岚凑毡憩F(xiàn)分型沒有一個明確的標準??梢钥隙ǖ氖切陌j痛、久郁心痛多見于虛證,五臟營運不暢涉及虛證,由心脈痹阻導致的腎心痛、脾心痛、肺心痛、肝心痛等,這些論述形成了胸痹虛證辨證論治的初步基礎[9]。細悟《玉機微義》要義,縷析《玉機微義》之分條,可得出這樣的結論:胸痹虛證不顯見于痰阻、血瘀、氣滯、寒凝,而是由長時間的營養(yǎng)不良、體弱乏力致心氧供需失衡、心脈閉阻,不榮則痛。簡言之,虛證是因營養(yǎng)供給不上,產(chǎn)生氣虛、陰虛為本,以脅下與腰部牽引作痛為主要表現(xiàn)的一種類型,是胸痹中的主要類型。
雖是《玉機微義》最早明確指出胸痹、心痛存在虛證,但虛證病機的論述卻在眾多中醫(yī)文獻中早有闡述,《玉機微義》作為一部匯集醫(yī)家觀點的醫(yī)著只是條分縷析地將其作了進一步剖析。歸納起來,主要集中在三個層次。
2.1 虛證既存在于厥心痛,也見于真心痛 《玉機微義》卷三十三:《心痛門》有云“ 厥心痛者,乃寒邪客于心包絡也,真心痛者?!?胸痹疼痛有四,曰刺痛、灼痛、絞痛、悶痛,其中,除刺痛為血瘀互結所致,當屬實證外,灼痛多為陰虛、痰火所致;絞痛為陽虛、陰寒所凝;兩者皆為真心痛,悶痛兼脅脹,多為痰涎氣滯、心氣不足,更是典型的厥心痛。即疼痛程度有一個由淺入深的演變過程,《玉機微義》認為,虛證起于厥心痛,或胸陽虛損,或氣陰不足,致心脈閉塞;高潮見于真心痛。心胸劇痛,持續(xù)不解,伴汗出肢冷、面白唇青、脈微欲絕。重感于寒,緩于熱,始痛于心,后牽引五臟作痛。“內(nèi)經(jīng)曰五臟卒痛何氣使然?曰:寒氣??陀诒秤嶂},則血脈泣,脈泣則血虛,血虛則痛,其俞注于心,故相引而痛,按之則熱氣至,則痛止矣,重感于寒,則痛久矣!”(《玉機微義·心痛門》)??梢?,胸痹不能簡單以疼痛程度論虛實,當以痛因辨之。
2.2 虛證包含了氣、血、陰、陽四虛 《玉機微義》強調(diào)“氣血虛損及素作勞羸弱之人患心痛者,皆虛痛者?!薄端貑枴づe痛論》:認為胸痹虛證與氣血虧虛有關,“脈澀則血虛,血虛則痛,其俞注于心,故相引而痛?!?《圣濟總錄》也指出,胸痹虛證的病機為臟腑虛弱、陽氣虛[10]。唐代孫思邈曾主張,胸痹虛證主要在臟腑、氣血的病理變化,《醫(yī)學入門》也明確提出心痛的心虛痛分為心氣虛、心血虛、氣血俱虛[11],這些理論與《玉機微義》的主張是一脈相承的,即無論氣與血、陰與陽,凡虛弱即痹,不榮則痛。 “卒心痛者,本于臟腑虛弱” “諸陽氣虛,少陽之氣逆,則陽虛而陰厥,至令心痛。”(《圣濟總錄·卒心痛》) 。可見,《玉機微義》不但強調(diào)虛證為氣血虧虛,也非常重視陽虛在胸痹發(fā)生過程中的重要作用。不但注意了陽虛,同時亦在治療上又分為陰虛、血虛、氣陰兩虛及兼有郁熱的等幾個方面。
2.3 虛證與郁證相伴 《玉機微義》指出,虛是胸痹的一大證候,但并不單一存在,往往與情志相關,“曰愁憂思慮則傷心,傷心則苦驚喜,忘善怒心傷者,其人勞倦即頭面赤而下重,心中痛徹背” 。徐彥純認為,怒傷肝,肝失疏泄則氣滯,氣滯,肝郁犯脾、聚濕生痰,最后導致胸陽不振、氣血虛弱、心失所養(yǎng)。《諸病源候論·心痹候》也云:“思慮煩多則損心,心虛邪乘之,邪積而不去,……是謂之心痹。”這些溯源之論進一步印證了《玉機微義》堅持的思慮煩多則損心,損心必然加重郁證,因此虛證與郁證不但相互影響,互為因果,而且可能同時存在。
2.4 氣虛為本、痰瘀為標,虛證是實證的根本 中醫(yī)理論一貫堅持心的功能首先是主陽氣,其次是主血脈,心胸可擴展至五臟,胸痹也可從肺論治[12-13]。發(fā)生病變本質(zhì)在于陽氣虧虛,心氣不足則血行不暢,氣虛不能運化水濕,則濕聚成痰。因此,胸痹發(fā)病基礎是心氣不足,氣虛血瘀,進而邪氣旺,痰瘀重?!队駲C微義》在肯定張仲景《金匱要略》中陽微陰弦理論的基礎上,進一步指出胸痹虛證病機特征是心氣虛為本、痰瘀為標,“夫心主諸陽,又主陰血,陽虛而邪盛者亦痛,因邪而陰、血凝注者亦痛,陰虛而邪盛者亦痛”。將氣虛、血瘀、痰濁的環(huán)節(jié)作有機串聯(lián),肯定氣虛為本,從而形成了虛證是胸痹發(fā)病的關鍵所在。實證中的血、痰、氣阻痹是表象,是由虛弱而生,胸痹病機理論當由表及里,由淺入深,由內(nèi)及外[14]。
縱觀歷代醫(yī)家診治胸痹理論,不難發(fā)現(xiàn)多以方、藥為切入點,中醫(yī)理論 “理、法、方、藥”中,雖然“理”的研究尚有不足,但“法、方、藥”上卻是蔚為大觀,都強調(diào)辨證論治,在氣虛失養(yǎng)、血瘀阻心、痰濁痹心三證中提出了許多許多良方、名方,影響較大的有《金匱要略》中的“濟生方”、清代名醫(yī)王清任在《醫(yī)林改錯》中提出的“血府逐瘀湯”、《丹溪心法》中的“養(yǎng)心湯”、《古今醫(yī)統(tǒng)大全》中的“金鈴子散”,《脈因證治·胸痹》中的“梔連二陳湯” 《瘍醫(yī)大全》中的“四妙湯”等[15]?!队駲C微義》卷四十八《痹證治法》中列出了溫經(jīng)勝濕之劑、疏風養(yǎng)血之劑、治痰飲之劑等三方,后兩方顯然是針對實證下藥,治以活血祛瘀、痰濁內(nèi)阻,用藥多含當歸、半夏、枳實、甘草、芍藥、薤白、茯苓、金銀花、生地、柴胡、桂枝、附子、黃芩、白術等,以求化痰降逆、活血祛瘀、涼血清熱、開胸行氣。而溫經(jīng)勝濕之劑中生脈散合人參養(yǎng)營湯則明顯是針對虛證而主張的“補法”——益氣法,以補為先,補其根本,選藥多用人參、黃芪、丹參、檀香、麥冬、熟地、山茱萸、枸杞子、山藥。黃芪崇補氣,丹參、熟地養(yǎng)心安神,山茱萸、枸杞子益氣養(yǎng)陰,人參更是大補元氣助生化之源[16-17]。
受《玉機微義》之影響,后世醫(yī)家也接納了久病必有虛,久虛必成瘀,久瘀必釀毒的理論,并以此而辨證分治,針對虛證中的氣陰兩虛,《玉機微義》主張丹參飲加減,后來又在此基礎上產(chǎn)生了生脈散加減合人參養(yǎng)榮湯、桃紅四物湯加減,用于主癥為胸悶隱痛、心悸氣短、疲乏心煩,脈細弱無力,沉緩而澀,沉滑而數(shù),舌質(zhì)嫩紅苔少或薄白或舌質(zhì)淡青有瘀斑或苔厚膩,治以益氣而能生血,滋陰養(yǎng)血,溫中寬胸止痛[18];針對虛證中的氣虛血瘀,提出天王補心丹合炙甘草湯;補陽還五湯加減,用于主癥為胸悶灼痛,心悸心煩、腰膝疲軟,汗多、耳鳴,頭暈、目眩,苔少或白,脈細數(shù),以附子、桂枝溫壯心腎之陽,以人參、熟地、杜仲、茱萸、枸杞補益腎精[19],針對胸痹本虛標實的特點。本虛即虛證以心氣虛、氣陰虛為主要表現(xiàn),臨床上多以山參粉灌服很有效驗。胸痹虛證以氣陰兩虛占比最大,治之最難,肺主氣,肺氣受損,故氣短懶言、神疲乏力;陰傷而津液不足以上承,則咽干口渴。舌干紅少苔,脈虛數(shù)或虛細,乃氣陰兩傷之象。《玉機微義》主張丹參飲加減提出了一個“補為先”之法,其后很多方家都以此方而總結出了不少“補方”,尤以“生脈散”最具代表性,“生脈散”為補益劑,源自《內(nèi)外傷辨惑論》,由人參、麥冬、五味子組成,具有益氣生津,斂陰止汗之功效,是治療胸痹虛證的經(jīng)典名方。方中人參為君藥,甘溫,益元氣,補肺氣,生津液,治以大補元氣,麥冬、五味子為臣藥;麥門冬苦寒瀉熱,補水之源,以甘寒養(yǎng)陰之,清權衡治節(jié)之司;五味子酸溫,斂肺止汗,生津止渴,人參保肺氣,麥冬保肺陰,五味以斂其耗散。三藥合用,一補一潤一斂,益氣養(yǎng)陰,生津止渴,斂陰止汗,使氣復津生,汗止陰存,氣充脈復,故名“生脈”。所謂“生脈麥冬五味參,保肺清心治暑淫,氣少汗多兼口渴,病危脈絕急煎斟?!苯?jīng)現(xiàn)代藥理研究,本方有升壓、鎮(zhèn)靜、抗凝及改善微循環(huán)作用?!夺t(yī)方考》《古今名醫(yī)方論》《醫(yī)方集解》《成方便讀》《溫病條辨》和《血證論》等眾多方論都極力推薦,這與《玉機微義》溫經(jīng)勝濕之劑一脈相承,合之甘酸化陰,以清潤肺金,虛不可留戀可知[20]。生脈散酸甘化陰,從丹參飲到生脈散,從《玉機微義》及《內(nèi)外傷辨惑論》,治療胸痹虛證將補法發(fā)揚光大,真正踐行了“辨證施治”,治虛補為本的用藥原則。
總之,中醫(yī)辨治疾病重在明理,理明則法立,法立則方藥出。對胸痹虛證卻是治法方藥齊全,而證候特點僅有散在論述,《玉機微義》在張仲景“陽微陰弦”的理論后首提胸痹虛證,在有形實邪痹阻心脈外,更注重久勞體虛、精血虧虛,堅持胸痹不通則痛的理論,補充完善虛衰不能鼓舞五臟之陽,導致血脈失于溫運,心脈失于濡養(yǎng),防范不榮則痛,且進一步指出胸痹雖然多表現(xiàn)為實證,但其本質(zhì)是虛證。體虛之人傷脾損陽,脾虛則氣血生化乏源,心肝火旺,心陰耗傷,胸陽失展,陰寒內(nèi)侵,血行澀滯,而發(fā)胸痹。故治療上,關注其本虛,治病求本,方能藥到病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