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偉川

“正解”就是正確解讀?！啊对姟啡?，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边@是孔子在《論語》中，談?wù)摗对娊?jīng)》的一則語錄。

錢穆翻譯為：“《詩經(jīng)》三百首，可把其中一句詩來包括盡，即是‘思無邪?！盵1]不知何故，錢先生對其中最關(guān)鍵的“思無邪”并沒有翻譯。

楊伯峻把“思無邪”譯為：“思想純正”[2]?！八枷爰冋奔词钦f：《詩經(jīng)》中的作品在思想上沒有偏斜。這樣翻譯是把其中的“思”譯成“思想”，“無”理解成“沒有”，“邪”理解成“邪念”（或斜念）。因?yàn)楹同F(xiàn)代漢語中這三個(gè)字的常用意思相同。所以容易被現(xiàn)代人接受，影響也最廣泛。

魯迅評價(jià)《紅樓夢》：“經(jīng)學(xué)家看見《易》，道學(xué)家看見淫，才子看見纏綿，革命家看見排滿，流言家看見宮闈秘事……”（《集外集拾遺補(bǔ)編·〈絳洞花主〉小引》）對同一部作品，尚且有如此多的解讀角度。對收錄了眾多作者創(chuàng)作的三百零五篇詩歌的《詩經(jīng)》，做全稱判斷：“思想純正”。這本身就不夠客觀、嚴(yán)謹(jǐn)。我們可以說其中某些作品，或多數(shù)作品“思無邪”，但要說其中全部作品“思無邪”，很難令人信服。

我們來讀一讀《詩經(jīng)·鄭風(fēng)·將仲子》：“將仲子兮，無逾我墻，無折我樹桑?！贝嗽姳憩F(xiàn)的是青年男女翻墻爬樹相會的情景。朱熹《詩集傳》認(rèn)為“此淫奔之辭”。朱熹的話說得可能有些嚴(yán)重，但至少在孔子生活的時(shí)代，男女翻墻私會不符合禮教，也就不那么“純正”。

再舉兩個(gè)《論語》中引用《詩經(jīng)》的例子：

3·8 子夏問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為絢兮?！沃^也？”子曰：“繪事后素?！痹唬骸岸Y后乎？”子曰：“起予者商也！始可與言《詩》已矣?！保畈?《論語譯注》，以下引文凡未注明出處的，皆出自此書）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為絢兮?！边@是《詩經(jīng)·衛(wèi)風(fēng)·碩人》中的詩句。翻譯為：為什么你微笑時(shí)翹起的嘴角那么迷人，你美麗的眼睛，流盼的眼神那么勾魂？是因?yàn)槟闾焐愘|(zhì)，又風(fēng)情萬種！看來這也是一首濃情蜜意的愛情詩。此詩的思想是否純正，我們暫不討論，我想請大家注意孔子和子夏對此詩的解讀是“禮后”：禮樂的產(chǎn)生在“仁義”以后。這變得和愛情毫無關(guān)系，毫無疑問是“無邪”的，卻和詩歌原本的情感大相徑庭。

8·3 曾子有疾，召門弟子曰：“啟予足！啟予手！《詩》云：‘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而今而后，吾知免夫！小子！”

“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保ā对娊?jīng)·小雅·小旻》）原本是諷刺昏庸暴虐的君王。曾子借以表達(dá)修身要小心謹(jǐn)慎，對違背禮法的行為時(shí)刻保持戒懼警惕。

再舉個(gè)《大學(xué)》中的例子：

《詩》云：“緡蠻黃鳥，止于丘隅?！弊尤眨骸坝谥梗渌?，可以人而不如鳥乎！”[3]

引詩出自《詩經(jīng)·小雅·綿蠻》，大意是服役的人因?yàn)槁吠具b遠(yuǎn)，走不動(dòng)了，渴望搭上大夫的馬車。孔子得出的感悟卻是鳥尚且會選擇棲止的地方，人更應(yīng)該追求“止于至善”的境界。

孔子重視詩教，在儒家的思想體系中，《詩經(jīng)》不僅是單純的文學(xué)作品，還具有哲學(xué)、倫理學(xué)、政治學(xué)、博物學(xué)等諸多方面的豐富內(nèi)涵。

17.9 子曰：“小子何莫學(xué)夫《詩》？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邇之事父，遠(yuǎn)之事君;多識于鳥獸草木之名?！?/p>

興，激發(fā)思想感情;觀，提高觀察能力;群，促進(jìn)人際交流;怨，紓解復(fù)雜情緒。事父是倫理，事君是為政;識鳥獸草木之名是博物。

13.5 子曰：“誦詩三百，授之以政，不達(dá);使于四方，不能專對;雖多，亦奚以為？”

這是講《詩經(jīng)》在政治、外交上的作用。

17.10 子謂伯魚曰：“女為《周南》、《召南》矣乎？人而不為《周南》、《召南》，其猶正墻面而立也與？”

不讀《詩經(jīng)》中《周南》《召南》的人，甚至?xí)床贿h(yuǎn)，行不通。只有把《詩經(jīng)》納入倫理道德的范疇，也才有所謂“邪”不“邪”的問題，或者說這一問題的重要性才會凸顯出來。

“思無邪”出自《詩經(jīng)·魯頌·駉篇》：

駉駉牡馬，在坰之野。薄言駉者，有骃有騢，有驔有魚，以車祛祛。思無邪思，馬斯徂。

此詩大意是通過馬群的俊美肥壯來表現(xiàn)魯國的富饒?！八紵o邪”是贊美馬的品性：駕車奔跑不偏斜。[4]

“思”在詩中原本是個(gè)語氣詞，沒有實(shí)意?！盁o”字譯為表示否定的“不”，這在古代漢語中很常見：例如，道家老子主張的“無為”，主要內(nèi)涵不是“沒有”作為，而是“不能”妄為。再比如，孟懿子向孔子請教什么是孝，孔子回答：“無違”。這里的“無違”也不是“沒有”違背（禮），而是“不能”違背（禮）。[5]“邪”與“斜”相通假，翻譯成“偏斜”。[6]

“思無邪”原本是贊美拉車的馬，有順道而行的好品性。這對于拉車很重要。古人通常用多匹馬協(xié)作來拉車，如果馬愛跑斜路，和同駕的馬方向不一致，輕則不能形成合力，造成干擾，重則車毀人亡。

孔子對“思無邪”的引用，使用的是詩中的原意，是嚴(yán)格的“述而不作”，并沒有在句意上進(jìn)行再創(chuàng)造。

不能強(qiáng)硬地把“思”譯為實(shí)詞“思想”，因?yàn)楸磉_(dá)思想并不能涵蓋《詩經(jīng)》的全部，詩歌以抒情為主流，表達(dá)思想只是其中一小部分的主題。

“思無邪”就是不偏斜！

《詩經(jīng)》中有以良馬比君子的傳統(tǒng)[7]。不是世界上沒有斜路，而是有良好品性的馬，不會往斜路上跑;《詩經(jīng)》中的作品也不可能全都無“邪”，而是有良好品性的君子，自會往正確的方向解讀。

朱熹的《四書章句集注》，對《論語》中的“興于詩”是這樣注解的：“《詩》本性情，有邪有正，其為言既易知，而吟詠之間，抑揚(yáng)反復(fù)，其感人又易入。故學(xué)者之初，所以興起其好善惡惡之心，而不能自已者，必于此而得之。”

可以從中明確看出朱熹的觀點(diǎn)：“有邪有正”是《詩經(jīng)》中作品的客觀事實(shí)，“好善惡惡”是“思無邪”的具體體現(xiàn)。

“思無邪”不是對作品客觀現(xiàn)實(shí)的判斷，而是對讀者主觀理解提出的要求，是對讀者價(jià)值觀的嚴(yán)格規(guī)范。不是“沒有”邪，而是“不能”邪?？鬃与m然沒有學(xué)習(xí)過現(xiàn)代接受美學(xué)，但卻恰巧從接受美學(xué)的角度，要求讀者對《詩經(jīng)》進(jìn)行符合倫理道德，至中至正，不偏不斜的解讀。

《論語》中孔子兩次說到“始可與言《詩》”，表明孔子認(rèn)為學(xué)習(xí)《詩經(jīng)》是有前提的：“思無邪”不僅是閱讀《詩經(jīng)》的前提，也是閱讀一切文學(xué)作品的普遍原則。懂得了這個(gè)道理，我們就不會過度對文學(xué)作品求全責(zé)備，因?yàn)槭赖奈膶W(xué)作品并不存在，有了正確的閱讀觀，自然會取其精華，去其糟粕。

以上或?yàn)椤八紵o邪”正解。

參考文獻(xiàn)：

[1]錢穆.論語新解[M].上海：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8，8.

[2][5]楊伯峻.論語譯注[M].北京：中華書局，2006，12.

[3]朱熹.四書章句集注[M].武漢：長江出版社， 2016，10.

[4]王秀梅譯注.詩經(jīng)[M].北京：中華書局，2020，8.

[6]《古代漢語詞典》編寫組.古代漢語詞典[G].北京：商務(wù)印書館出版.

[7]賀斌.養(yǎng)馬比君子——《詩經(jīng)》“馬”意象中隱含的君子人格和等級秩序詩意的孔子[J].北方文學(xué)，2017（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