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國歷史上有幾位聲名狼藉的國王，其中最知名的大概就是金雀花王朝的末代君主理查三世（Richard III，1452—1485）了。1485年8月22日，理查三世率領(lǐng)約克大軍與亨利·都鐸（Harri Tudur，即后來的亨利七世Henry VII，1457—1509）麾下的蘭開斯特勢力在英格蘭中部博斯沃思原野展開決戰(zhàn)，結(jié)果理查三世陣亡，時年33歲。他的死標志著331年天祚的金雀花王朝和長達30年的“玫瑰戰(zhàn)爭”結(jié)束，英國進入都鐸王朝時代。

理查三世本是英王愛德華四世（Edward IV，1442—1483）的弟弟，因戰(zhàn)功卓著和經(jīng)營北部有方被封為格洛斯特公爵。1483年4月9日愛德華四世駕崩后，他的兩個兒子，12歲的愛德華與9歲的理查（約克公爵）是第一與第二順位的王位繼承人。然而愛德華從來沒有加冕，盡管他時常被后人稱為愛德華五世。大權(quán)由他的叔叔、也就是后來的理查三世以護國公的名義掌握。1483年6月22日，某位主教作證愛德華四世與王后伊麗莎白·伍德維爾的婚姻不合法，旋即議會認可了證詞并通過王權(quán)法案，兩位小王子自動失去王位繼承權(quán)。在此之前，愛德華與理查已被囚禁在倫敦塔里了。1483年7月6日，格洛斯特公爵在西敏寺加冕為王，是為理查三世。

本期封面是收藏于倫敦英國國家肖像館的《理查三世像》，由16世紀末一位不知名的畫家根據(jù)15世紀的作品仿繪。畫中人面容冷峭、衣飾華貴，緊閉的嘴唇透露出一絲困惑，被人解讀成在一些重要問題上遲疑不決，暗紅色天鵝絨的背景上方是金色花紋圖案。約瑟芬·鐵伊（Josephine Tey，1896—1952）在《時間的女兒》中用細膩的筆觸描繪了這幅肖像：

這是一個男人的畫像。一個頭戴著天鵝絨帽、身穿十五世紀末開衩緊身上衣的男人。他三十五或三十六歲，削瘦，胡子刮得很干凈。他的衣領(lǐng)綴滿了珠寶，正準備將一枚戒指戴到右手小指上?？墒?，他的目光并不在戒指上，而是茫然地望向空中。

在格蘭特下午看過的所有畫像中，這張最為獨特。仿佛是那名畫家曾經(jīng)試圖將某種東西搬上畫布，而他的才能不足以將其轉(zhuǎn)化為繪畫語言。那雙眼睛中的神情──那種最吸引人也最具個人色彩的神情——超過了他的能力所及。嘴部也是如此：他還沒學(xué)會如何讓一對如此之薄又如此之寬的嘴唇具有動感，那對嘴唇因而成了一塊死木，完全失敗。他最成功之處在于對臉部骨胳構(gòu)造的刻畫：突出的顴骨，顴骨下的凹陷，以及大到明顯缺乏力度的下頜。

格蘭特沒有急于將畫像翻轉(zhuǎn)過來，花費了更長時間研究這張臉。一位法官？一名士兵？或是一個王子？他慣于擁有權(quán)力，而且對自己擁有的權(quán)力盡職盡責。他過于自省，悲天憫人，或許還是個完美主義者。這是一個從容謀劃大局、卻拘泥于細節(jié)的人。一個胃潰瘍的準患者，而且自幼健康狀況不佳。在他臉上烙刻著童年痛苦遺留下來的難以言表卻一望可知的印記，或許不如跛足者臉上那么明顯，但同樣無法逃過人們的目光。畫家對此完全了然，并以繪畫的語言將之再現(xiàn)：略顯浮腫的下眼袋（正如貪睡的孩子）、皮膚的質(zhì)地，以及呈現(xiàn)在一張年輕面孔上的老人神態(tài)。

格蘭特翻過畫像，尋找說明文字。

畫像背后印著：理查三世。國家肖像館畫廊收藏。作者佚名。

理查三世最大的惡名是謀殺兩位侄兒篡奪王位，兩位小王子被關(guān)進倫敦塔后下落不明，許多人認為是被理查三世下令殺害了。但是從古至今都有人提出疑問，近代一個最有影響的翻案就出自上述推理小說《時間的女兒》。懷疑者指出，亨利七世登上王座后宣布理查三世的罪狀，內(nèi)中沒有殺害侄兒這一條；而在有據(jù)可依的歷史文獻中，首次出現(xiàn)理查三世殺侄的說法是在他死后20年，由都鐸王朝宮廷學(xué)者托馬斯·莫爾（Thomas More，1478—1535）撰寫的《理查三世傳》所披露。莫爾雖然是位優(yōu)秀的學(xué)者，但也不無為前朝統(tǒng)治抹黑的可能性，只是他的名聲大，后來許多人也就因循此說，最著名的就是莎士比亞（William Shakespeare，1564—1616）的五幕話劇《理查三世》了。

除了莫爾和莎士比亞這兩位大寫手，一些知名畫家也為理查殺侄的定讞涂上濃厚色彩。封二圖1是18世紀法國浪漫主義畫家德拉克羅瓦（Eugène Delacroix，1798—1863）的作品《倫敦塔中的愛德華五世與約克公爵》，畫中的愛德華王子翻著一本書，似乎正在給弟弟講故事，年幼的理查王子則偎依在兄長肩頭，全然不知外面發(fā)生了什么事情；突然，沉重的腳步聲在門外響起，越走越近，愛德華驚恐地抬起頭注視著門口……

圖2是19世紀英國畫家約翰·米萊斯（John Millais，1829—1896）的《塔中王子》。圖3是傳世的另一幅理查三世肖像。

玫瑰戰(zhàn)爭是在兩個親戚家族之間進行的，打斗的雙方都是愛德華三世（Edward III，1312—1377）后裔：蘭開斯特家族和約克家族為了爭奪英格蘭王位而打了整整30年內(nèi)戰(zhàn)。博斯沃思決戰(zhàn)前，理查三世的兵力占據(jù)優(yōu)勢，但是幾位盟友的陣前倒戈和親密戰(zhàn)將的陣亡使約克家族大傷元氣。莎士比亞筆下的理查三世在戰(zhàn)斗中勇猛異常，很有點西楚霸王項羽的模樣。據(jù)描寫，他曾親自沖鋒陷陣，將對方的旗手和五員大將斬殺于馬下，一度還差一點沖到亨利·都鐸帳前，最后連坐騎都戰(zhàn)死了?！榜R！馬！我的王位換一匹馬！”這是莎士比亞劇中理查三世被殺死前的最后一句話。

戰(zhàn)役結(jié)束后，勝利的一方將他的赤裸尸體游街示眾，之后草草埋葬于附近圣方濟會修道院的墓地里。半個世紀后，亨利八世（Henry VIII，1491—1547）與羅馬天主教決裂并頒布《至尊法案》（Act of Supremacy），這個修道院也被夷為平地，傳說當時理查三世的遺骸被扔到附近的索爾河里了。封二圖4、圖5分別是戰(zhàn)場上的理查三世和他的尸體遭到凌辱的版畫，均為后人根據(jù)傳聞制作。

2012年6月，萊斯特大學(xué)的一個考古團隊，在市中心一個廢停車場的地下挖掘修道院遺址時，在原屬古代教堂唱詩班的地下發(fā)現(xiàn)一副骸骨（封三圖6），骸骨身上有11處傷口，其中頭骨被削去一塊，另一處致命刀傷砍穿了頭顱，脊椎骨間還插有一個帶倒刺的金屬箭頭，所有這些創(chuàng)傷都是斷氣前不久所致。9月12日研究團隊對外宣布，發(fā)現(xiàn)的極有可能是理查三世的遺骨。進一步的分析認為死者是一名30歲男子，體格高大，生前患有嚴重的脊椎側(cè)彎，碳14分析死亡的時間大約在1475—1530年之間，而落在1450—1540年間的概率為95.4% ?？紤]到現(xiàn)在的萊斯特城就在博斯沃思古戰(zhàn)場附近，專家們基本將死者鎖定為理查三世。

隨后的科學(xué)研究提供了更加令人信服的證據(jù)。研究者們將此骸骨上的DNA信息與理查三世后代親屬進行比對，包括伴隨母系遺傳的全線粒體基因組，以及伴隨父系遺傳的Y染色體標記基因，發(fā)現(xiàn)相當強的關(guān)聯(lián)性。一位居住在倫敦的加拿大木匠易卜生（Michael Ibsen），是理查三世姐姐安妮的后代，準確說是理查三世家族母系遺傳的17代后裔，他的線粒體DNA與從骸骨上采集到的樣本高度匹配。與此同時，研究者也指出理查三世的眼睛是藍色的，至少年幼時是金發(fā)，除了脊背彎曲之外，沒有莎士比亞描寫的手臂萎縮與跛腳征兆。人們還根據(jù)頭蓋骨并參考傳世肖像復(fù)原了理查三世的生前面貌（圖7，圖8）。2013年2月4日，萊斯特大學(xué)正式宣布理查三世的遺骨被發(fā)現(xiàn)（圖9），緊接著萊斯特大教堂宣告將按照國王的禮儀重新安葬理查三世，并制定了詳細的時間表；與此同時約克大教堂和某些人組成的金雀花王朝后代團體提出，應(yīng)該將遺骸運回理查三世當年的大本營安葬，但是司法部駁回了這一請求。2014年12月2日研究團隊在開放存取科學(xué)期刊《自然通訊》上發(fā)表了詳細的研究報告。

易卜生等理查三世的后裔專門為他訂造了一口棺材，材料是英國橡木和紫杉，以鉛皮襯里。2015年3月22日是個星期天，在萊斯特大學(xué)舉行了簡短的儀式，教授與學(xué)生代表、研究團隊成員，以及理查三世的后裔在棺木上鋪放了白色的玫瑰花，然后由馬車拉著前往萊斯特大教堂。車隊專門繞道經(jīng)過曾為博斯沃思古戰(zhàn)場的一些地點，沿途數(shù)萬民眾觀看，有些人還穿上了古代服裝和甲胄，并向靈車拋灑象征約克家族的白玫瑰（封三圖10）。萊斯特市市長在中世紀萊斯特城堡的邊界處迎候靈車，禮炮鳴21響，市長致辭說：1485年他從這里出征，兵敗后被馱在馬背上返回；我們現(xiàn)在就要給他補上一個尊嚴的、光榮的葬禮。下午，理查三世的靈柩抵達萊斯特大教堂。

四天后，2015年3月26日，理查三世的遺體按照宗教禮儀被重新安葬。英國女王伊麗莎白二世送來了悼詞。英國國教牧首、坎特伯雷大主教韋爾比（Justin Welby），女王代表、當今的格洛斯特公爵夫婦（Richard and Birgitte，Duke and Duchess of Gloucester）和女王的小兒媳索菲婭伯爵夫人（Sophie，Countess of Wessex）也專門前來出席葬禮。理查三世的十六代后裔、著名影星本尼迪克特·康伯巴奇（Benedict Cumberbatch）在葬禮上朗誦了皇家桂冠詩人安·達菲（Carol Ann Duffy）專門為葬禮寫的贊美詩“讓一切呼吸”（Let every thing that hath breath）。

圖11是萊斯特大教堂外景，圖12是位于教堂內(nèi)標注理查三世紀戰(zhàn)死時間和最初埋葬地點的銘石。圖13是重新安置的理查三世棺木所在，黑色大理石的前端鐫刻著拉丁文箴言“忠誠約束我”（Loyaulte me lie）。

為理查三世舉行隆重葬禮也不是沒有爭議。一些人仍然相信他是一個殺害侄兒的兇手和暴君，《每日郵報》記者以“將殺人兇手當成民族英雄，這是瘋了嗎”為題發(fā)表短評。更多的人認為不該花費250萬英鎊為一個530年前死去的國王舉行葬禮。還有些極端的宗教人士認為信奉天主教的理查三世不應(yīng)該葬在圣公會的教堂里。約克大主教和約克郡的居民則對理查三世沒能歸葬其家族故里而耿耿于懷。

歷史學(xué)家、考古學(xué)家和一些相關(guān)領(lǐng)域的科學(xué)家們大概會在私底下偷偷樂——無論如何，理查三世骸骨的現(xiàn)身激發(fā)了公眾對他們研究的關(guān)注。

參考文獻

[1]莎士比亞. 理查三世[M]. 孟凡君譯. 北京： 外語教學(xué)與研究出版社， 2016.

[2]鐵伊， J.. 時間的女兒[M]. 王星譯. 北京： 新星出版社， 2012.

[3] Ashdown-Hill， John. The Last Days of Richard III and the Fate of His DNA[M]. Stroud： The History Press， 2013.

[4] King， TE. et al.. Identification of the Remains of King Richard III[J]. Nature Communications， 2014， 5 （5631）： 5631.

（撰稿 夢隱）